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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架之道:《金瓶梅》中的翡翠轩与葡萄架

2022-03-31杨琦婷

荆楚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葡萄架金瓶梅红楼梦

摘要:有关《金瓶梅》之叙事艺术,学界研究颇为广泛深入,然对小说围绕翡翠轩与葡萄架这两个特定场景结撰叙事则殊少关注。兰陵笑笑生用翡翠轩衬李瓶儿之富丽,借葡萄架喻潘金莲之淫贱,以特定场景影写人物性格命运、布局小说间架结构,从而创造出明清家庭小说特有的场景书写模式。自《金瓶梅》后,以特定场景刻画人物、结构全书的方法被后世的世情小说借鉴和发展,《林兰香》将居所场景与人物品行相联,但着力稍显生硬,直至《红楼梦》方入至臻之境。

关键词:金瓶梅;翡翠轩;葡萄架;林兰香;红楼梦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2)01-0014-07

一向被视为诲淫之书的《金瓶梅》,又以第27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为淫者之最,诚如文龙在兹堂批本所言:“《金瓶梅》‘醉闹葡萄架一回,久已脍炙人口。谓此书为淫书者以此,谓此书不宜看者亦因此”[ 1 ]。 然其写淫之笔外,尤具小说结构章法,颇谙此道的张竹坡在此回评点中已有涉及,如:

至于瓶儿、金莲,固为同类,又分深浅,故翡翠轩尚有温柔浓艳之雅,而葡萄架则极妖淫污辱之怨。[2]

然则此日翡翠轩、葡萄架,惟李潘二人各立门户,将来不复合矣。[ 2 ] 408

应当说张竹坡既看到翡翠轩、葡萄架隐喻金、瓶二人性格的文本特征,也触及到小说中特定场景与人物命运、间架结构之间的关系。在后世有关翡翠轩与葡萄架的研究中,研究者或是将翡翠轩与葡萄架作为意象分叙,或是将二者置于空间叙事、回目设置、花园意象内笼统提及,或是从内容角度探析其邪淫描写,但都尚未涉及翡翠轩、葡萄架两个特定场景之于李瓶儿、潘金莲的人物塑造之妙。因此,本文将从翡翠轩、葡萄架入手,从小说特定场景看李瓶儿、潘金莲的人物塑造特点,以寻绎《金瓶梅》及其他世情小说中特定场景对人物塑造、小说结构的意义。

一、翡翠轩:温柔浓艳之雅

《金瓶梅》中, 翡翠轩与李瓶儿的性格命运彼此映照。具体表现有二:翡翠轩所在花园的建造过程与李瓶儿嫁入西门庆府中存在着同构关系;翡翠轩之富雅又恰与李瓶儿之身份做派暗合。

尽管翡翠轩于《金瓶梅》中初次“登场”乃在第26回——小说直叙西门庆坐于翡翠轩书房中,但作为西门庆府邸花园的有机组成部分,围绕翡翠轩的叙事则早了很多,可追溯到其“前身”——花家旧宅的改建营造,且呼应着李瓶儿、西门庆婚姻关系的断与续:第14回作者借李瓶儿与潘金莲的对话道出西门庆的花园改造计划,此时花子虚刚死,李瓶儿因潘金莲生日赴会西门府;第16回西门庆令贲四、来招监工,拆毁花家旧房,待盖起卷棚山子和各亭台耍子去处后,李瓶儿催婚西门庆,但西门庆以房屋未盖完为借口推之。待玩花楼装修将完,只少卷棚尚未安磉时,李瓶儿便和西门庆商定好五月十五日过门;第17回因宇给事劾倒杨提督,西门庆胆战心惊,为避人耳目将花园工程止住,紧闭大门,静候佳期的李瓶儿联系不上西门庆,焦虑之中许嫁蒋竹山;第18回西门庆危机解除后,他差陈敬济到花园同贲四管工记账,可知此时花园仍未改造完成;第19回作者总叙西门庆花费半年时间盖起花园卷棚,用大量笔墨叙写新建花园之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紧接着写李瓶儿嫁入西门府。概而言之,翡翠轩及花园得以兴建,是李瓶儿给西门庆带来花家旧宅这个“大礼”;花园营造则说明李瓶儿与西门庆的好事渐成。花园工程的搁置,则预示两人婚事暂起波澜,李瓶儿满心焦虑另嫁蒋竹山。最后,花园建成,李瓶儿如愿嫁入西门府,于第27回遂顺利入主花园中的翡翠轩。由此可知,翡翠轩所在的西门府花园与李瓶儿、西门庆的婚姻存在着某种映射关系,作者以花园之书写影射李瓶儿命运的创作用心于此可见一斑。

翡翠轩与李瓶儿的关联不仅在命运隐合上,还在性格气质的映衬呼应上。在《金瓶梅》的场景描写中,翡翠轩坐落在西门府花园内,由三间小卷棚组成,包含一明两暗书房,其外部环境清幽,内部陈设雅致,西门庆不仅在此纳凉,也在此款待客人。细数小说中有关翡翠轩的环境叙写,可以“富雅”一词概括之。作者精心安排了翡翠轩周遭的植物景观,小说第27回言翡翠轩正面栽着一盆瑞香花,瑞香花为花中祥瑞,也是文人笔下的“常客”,如宋人曾慥以瑞香为殊友,张景修以瑞香为佳客,皆于其时传为佳话,以瑞香花装点翡翠轩,文雅自来;第34回言翡翠轩“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 2 ] 508,进一步叙写翡翠轩之清雅;此外,根据第52回潘金莲沿着松墙到翡翠轩以及第61回应伯爵等人在翡翠轩外的松墙下欣赏菊花,可知翡翠轩之外又有松、菊等兼具雅韵高情的植物,由此类描写可窥见作者营造翡翠轩清幽闲雅氛围的匠心。在翡翠轩内部陈设方面,作者借众人之眼呈现翡翠轩之富贵堂皇,第49回西门庆款待蔡御史时,翡翠轩是“湘帘低簇,银烛荧煌”[ 2 ] 722,蔡御史更在此间即兴题诗;第52回在潘金莲之眼内,翡翠轩陈设精雅,“里面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旁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 2 ] 771-772,格调富贵而无奢靡之气。

翡翠轩之富雅与李瓶儿的身份做派若合符契,于小說中彼此交相辉映,叙述者从多侧面、多维度书写了李瓶儿这一女性形象。《金瓶梅》对李瓶儿身份做派之描写多侧重其富雅之一面,典型如第10回借吴月娘与西门庆的谈话,道出李瓶儿身份富贵、容貌洁净、性格娴雅之特征:

月娘便向西门庆道:“咱这花家娘子儿倒且是好,常时使小厮丫头送东西与我们。我并不曾回些礼儿与他。”西门庆道:“花二哥娶了这娘子儿,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说娘子好个性儿。不然,房里怎生得这两个好丫头。”月娘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我在山头会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团面皮,细弯弯两道眉儿,且是白净,好个温存性儿。年纪还小哩,不上二十四五。”西门庆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书妾,晚嫁花家子虚,带一分好钱来。”[ 2 ] 161-162

由对话可知, 吴月娘眼中的李瓶儿“温存性儿”“且是白净”,而西门庆之关注点则落脚于李瓶儿的出身与财富上,从不同侧面给读者叙写出一个富雅的女性形象。紧接着,作者补叙出李瓶儿的姓名与身世,此时李瓶儿仍未正式登场。及至第13回,李瓶儿方正式出场,于此作者借西门庆之眼次第写出李瓶儿华丽的服饰、李瓶儿之白净娴雅的相貌气质。如此处理,真可谓“画家三染”,由虚到实,以“富”字一以贯之,其富丽堂皇、精洁雅致与翡翠轩适相般配。

不仅外在形态样貌如此,小说中李瓶儿最鲜明的人物特征是多财且大方,这造成其天然独具一种宽雅、富丽的气质,她在西门府中甚是被人尊宠。作者多次借他人之口写李瓶儿为人之厚道,待人之善良。对下人,她和和气气,因此玳安言:“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呵俺每一呵,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 2 ] 967;对西门庆府中众妇人,她大方不计较,买汗巾一事她同时照顾了潘金莲与西门大姐,也因此潘金莲在吴月娘面前搬弄是非之时,西门大姐、吴大妗子纷纷为李瓶儿说话;对干女吴银儿,她细致体贴,除日常馈赠衣物之外,临死前更是出于怕耽误吴银儿生意的目的拒绝西门庆请吴银儿陪伴病床的提议;甚至于潘金莲之母潘姥姥也这样形容李瓶儿:“有仁义的姐姐,热心肠儿。我但来这里,没曾把我老娘当外人看承,一到就是热茶热水与我吃,还只恨我不吃。”[ 2 ] 1259此等气质,使李瓶儿在西门府中显得鹤立鸡群,亦颇与翡翠轩的富雅相合。

值得注意的是,翡翠轩这一场景,深刻地影响了小说叙事的走向以及李瓶儿的命运。在“翡翠轩私语”一节,作者以西门庆与李瓶儿交欢为契机引出李瓶儿怀孕、潘金莲潜听之事。怀孕这一消息给翡翠轩这一场域内的三人带来不同的感受:李瓶儿因怀孕而诸事小心谨慎,西门庆因李瓶儿怀孕而喜,潘金莲因李瓶儿怀孕而妒。由此,潘金莲彻底走向与李瓶儿为敌之路,最终借害死李瓶儿之子,而间接杀死了李瓶儿。

二、葡萄架:妖淫污辱之怨

在西门庆府邸的空间布局中,葡萄架临近翡翠轩,亦在花园之内——潘金莲邀西门庆转过碧池,抹过木香亭,从翡翠轩前穿过来方到此处。葡萄架之场景如下:

四面雕栏石甃,周围翠叶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弹坠流苏;喷鼻秋香,似万架绿云垂绣带。缒缒马乳,水晶丸里浥琼浆;滚滚绿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来之种,隐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时花木衬幽葩,明月清风无价买。[ 2 ] 416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葡萄因其瑞相、多籽等隐喻为大众所熟知,深受妇女喜爱。作者将潘金莲淫行安排在葡萄架可谓妙笔。葡萄架场景简陋却是宣淫取乐的好场所,衬托了潘金莲以色事人、以淫邀宠的处世态度;而葡萄之多籽、瑞相的象征之意呼应着前述翡翠轩李瓶儿怀孕即将产子的讯息,隐喻着潘金莲对于生育的极度渴望和对李瓶儿的嫉恨之情。此外,与串串葡萄相类似的还有潘金莲珠串似的语言,“一路开口一串铃”[ 2 ] 907。

有趣的是,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紧承李瓶儿私语翡翠轩而来,小说将二者作为本回回目,已有对应之义。而在叙事文本中,作者确实有意将李瓶儿与潘金莲对举而写:写潘金莲身份做派以粗鄙淫荡重笔勾勒之,对应着李瓶儿的富雅风流。

以性格气质论,小说对潘金莲之描写多从其任性、率野之处着笔,如第1回潘金莲逋一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噇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 2 ] 33一个不甘平庸、任性强悍的女性跃然纸上。正如张竹坡言:“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 1 ] 434,《金瓶梅》颇擅长从语言入手描神追影、绘写人物,最为精彩的自然是潘金莲,而为了鲜活生动地给读者展现出一个任性、率野的女人,小说从四个角度聚焦潘氏话语:尖酸刻薄,极尽嘲讽之力;语言粗俗,多俚语;即兴而出,多畅语、快语;连篇累牍,拉拉杂杂。即以翡翠轩听私语的场景为例,潘金莲偷听到李瓶儿怀孕之后,在席间多次“舌上有刀”,先是放着椅儿不坐只坐凉墩儿,待人问起又言:“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 2 ] 413;在席间呷冰水、吃生果子,只为言:“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 2 ] 413;待到西门庆维护李瓶儿时,她又言:“哥儿,你多说了话。‘老妈妈睡着吃干腊肉——是恁一丝儿一丝儿的,你管他怎的?”[ 2 ] 413,一串语言下来,潘金莲的任性、毒辣、奸巧、粗率等性格便一一画出。与之对应,同一场景中的李瓶儿,则展现出温柔、忍耐、和煦的一面,两相比较,性格间的张力十分显豁。

至于淫荡之一面,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便是葡萄架场景。有意思的是小说在这一回中刻意地书写了两场性爱行为:翡翠轩中与李瓶儿的,葡萄架下与潘金莲的。前述的重点在于书写李瓶儿因孕受宠爱,用笔相对节制,与其余处书写李瓶儿性爱表现一致;而后者则肆笔张扬了变态的情欲,书写潘金莲以肉体邀宠的心态和意图。叙事者在葡萄架这一场域内,不仅直写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性爱行动,更是借助旁观者庞春梅与小铁棍儿的视野,庞春梅在明,小铁棍儿在暗,一明一暗两个视角将这场淫荡的仪式反复呈示于读者面前。更妙的是小铁棍儿的角度,围绕着小铁棍儿的窥视、拾鞋、挨打,作者让大闹葡萄架的变态性爱行为不断发酵,在西门府内反复震荡传播,让潘金莲的淫荡在众人面前被一次又一次地展示、品评,如第28回小铁棍儿对陈敬济进行转述:“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摇摇摆摆。”[ 2 ] 425转述话语中潘金莲怪异的丑态被陈敬济知晓并品咂,为后来两人通奸埋下伏笔。而第29回作者又借孟玉楼之口转述吴月娘了解潘金莲葡萄架淫行后的反应,甚至还在小说第42回以一丈青批评小铁棍儿“你还少第二遭死”[ 2 ] 632来回顾葡萄架事件。也就是说,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在小说中不断被提及、转述,上至吴月娘,下至家里仆人,都对此事有所耳闻,潘金莲淫邪的形象也因此更加深入人心。作为葡萄架的辅翼,小说还叙写了荼蘼架的淫行场景,“葡萄架与荼蘼架,对照作章法”[ 2 ] 1323,葡萄架与荼蘼架一道成为潘金莲淫邪的标志。西门庆盛时,葡萄架承载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淫行,西门庆死后,荼蘼架见证了潘金莲与陳敬济的偷情,从葡萄架到荼蘼架,潘金莲淫行地点的转换亦颇有深意,夏日炎炎之葡萄为盛,“开到荼蘼花事了”[ 3 ]之荼蘼为衰,西门府盛时不再之意已了然纸上。荼蘼架在元明清戏曲和小说中,多和私情相连,常以男女幽会之所出现,如《西厢记》中便有“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儿抓住荼蘼架”[ 4 ]暗示崔莺莺和张生的夜间相会。在《金瓶梅》中,荼蘼架除了作为实际地点出现外,还在唱词、行酒令中不断露面,如第20回篇首词“荆刺抓裙钗,倒闪在荼蘼架”[ 2 ] 301,第21回吴月娘行酒令:“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蘼架”[ 2 ] 335,第60回郑春《清江引》唱词:“转过雕阑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凤衩,不说昨宵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2 ] 893从荼蘼架的民间背景到《金瓶梅》内戏词唱曲的不断暗示,作者明里暗里已将荼蘼架之寓意一一道来,小说也由此迎来了第82回潘金莲与陈敬济的“月上荼蘼架”。

无论是葡萄架还是荼蘼架,小说在书写潘金莲的淫荡时,并非一味地展示她的淫荡,也交待了潘金莲何以淫荡——固宠,与李瓶儿多财且能生子不同,潘金莲出身贫贱,自然不能以财来邀宠讨欢,在西门庆府内也很难得到众人认可称誉,除了身体,她找不到任何抓手来拴住西门庆的心思以获得立身之地。这便造成了她偏狭善妒以及极度追求身体欲望的不正常的生存状态,如第29回中,当潘金莲得知西门庆欣赏李瓶儿的白净讯息后,她便刻意地将自己的身体向这方面打扮妆点:

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欲夺其宠。[ 2 ] 445

妇人道:“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身上白就是了。他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每是拾的,由着这等掇弄。”[ 2 ] 445

小说在以葡萄架性行为展示了潘金莲淫荡以固宠外,亦不乏以葡萄架中葡萄多子之意,隐寓潘金莲对于生育的渴望。这并非牵强附会,而有文本证焉。小说第51回借潘金莲买汗巾一事暗示:

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花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 2 ] 767

小说中虽多次提及汗巾,但此处对汗巾的描写最为详甚。潘金莲言語中的这条汗巾,要紫葡萄颜色,而且里面还得有一对儿,其对生子的渴望不言而喻。生子为大宅女人固宠的手段,潘金莲自身却久久不能怀孕,因此她对怀孕的人或者有可能怀孕的人耿耿于怀,恶语相向甚至于迫害。对李瓶儿,潘金莲从未手软,官哥未出生时,她从孩子的出生月份怀疑其是否为西门庆之子;官哥出生后,她一口一个诅咒;为了让官哥去世,她又用红布训练“雪狮子”猫捕食,“雪狮子”猫的攻击是造成官哥早逝的重要原因。对怀孕的吴月娘,她嫉妒不已,不过因为吴月娘正房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因此以“三章约”强迫玉箫告诉自己吴月娘怀孕的秘密并效仿。对李瓶儿房中的奶娘如意儿,她唯恐其与西门庆鬼混生下孩子,多次在吴月娘面前大嚼舌根。

要之,《金瓶梅》中葡萄架由“翡翠轩私语”的妒宠而来,不仅暗示了潘金莲贫贱之身份,求子若渴的想法,还和小说中的荼蘼架一起,构成了潘金莲淫荡的标志。葡萄架之“大闹”不仅奠定了潘金莲在小说中众人心里的淫邪形象,也使得葡萄架一词在此后的小说中俨然成为淫欲、淫行的代名词,如《续金瓶梅》第44回金桂在葡萄架下被鬼魅狐妖引诱,便被形容为“犯了葡萄架的淫根”[ 5 ],《海上花列传》第7回金凤:“葡萄架啘,阿有啥勿懂”[ 6 ]一语道出半个胡桃壳内的机关,《梼杌萃编》第16回用“他在套间同他这位太太演那葡萄架的故事”[ 7 ]写罗万象的淫行。

三、翡翠轩与葡萄架后:各立门户,你遮我映

诚如张竹坡所言, 自第27回翡翠轩与葡萄架后,金、瓶各立门户,此后小说便围绕着金、瓶二人的妒宠,“耍狮抛球、射箭立的”[ 2 ] 977,在人物的对立与冲突中将小说的立体网络结构[ 8 ]一步步铺开,在你遮我映中道出立架之妙。

翡翠轩之后,李瓶儿生子,西门庆对李瓶儿母子甚是宠爱,西门庆因加官生子开宴为欢,又为官哥寄法名前往玉皇庙,在众人撺掇下官哥与乔家襁褓联姻,此时李瓶儿母子之盛已达到极点。李瓶儿母子的得宠如繁花簇锦,应接不暇。葡萄架时,西门庆为李瓶儿恼潘金莲,放李子不入等情节已伏后面潘金莲妒宠之根;葡萄架后,潘金莲在“淫”字路上越发伶俐,诸如兰汤午战、乔装丫鬟、品玉打猫,她曲尽枕上风月,渴望以色固宠,但终究不敌李瓶儿母子,李瓶儿热极,潘金莲冷极矣。

关于潘金莲之冷极,作者以潘金莲雪夜弄琵琶写之。首先,作者以雪夜凄寒烘托潘金莲心境。作者没有直出雪夜,而是先言西门庆这段时间久久不至潘金莲房内以致芙蓉帐冷、翡翠衾寒,再写这一夜潘金莲苦候西门庆,银灯高点,其间让庞春梅连瞧数次西门庆是否归家,最后才写潘金莲将风起落雪造成的声响误认为西门庆的敲门声,从而点出雪夜,由此雪夜之冷与潘金莲心头之凉互相衬染。其次,作者选择了琵琶这一意象,且潘金莲弹琵琶从随意弹到不忍弹再到低低弹,待到西门庆回来之后又高高弹,其琵琶之弹法亦可玩味。用弹琵琶寄托哀怨,潘金莲在嫁入西门府前就已为之。那时西门庆刚娶孟玉楼,因此久久未到潘金莲房中,深夜辗转难眠的潘金莲只得独自弹着琵琶唱着《绵搭絮》,彼时光景已为雪夜一映。最后,作者善用对比。雪夜归家的西门庆径直前往李瓶儿房中,他们在房内饮酒甚欢,春意融融。此时对西门庆翘首以盼的潘金莲房内,灯昏烛暗,冷冷清清。两相对比,潘金莲之不得宠已一一画出。

与“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互相映照、作遥对章法的是李瓶儿“下象棋佳人消夜”。潘金莲有言,李瓶儿不言,李瓶儿的心事作者借下象棋出之。潘金莲因失宠而烦闷,李瓶儿则为遭妒而心衰。自李瓶儿生子以后,她与潘金莲的矛盾越积越多,潘金莲对李瓶儿母子的伤害从语言到行动,逐步升级,生子失壶、联姻失金时潘金莲以言语刁难、暗含诅咒,在行动上又高举官哥致其受惊漾奶,棒打秋菊惊扰官哥睡眠,身为母亲的李瓶儿已感到威胁但都在强忍,不言一字,直至面向吴银儿,她才在拉拉杂杂的闲聊中将心中之苦倾泄而出:“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 2 ] 655瓶儿此言令人心酸。吴银儿本想弹琵琶为李瓶儿解闷,但李瓶儿以怕惊扰官哥睡觉、西门庆与潘金莲寻欢为由拒绝,此番拒绝与潘金莲雪夜高弹琵琶掩映,两相对读可洞穿潘金莲之争宠意愿。要之,潘金莲雪夜弄琵琶是失宠相争,李瓶儿下象棋消夜则是得宠心悲。

小说除正笔写金、瓶争宠之外,又穿插、夹写他人,用男宠、下人写二人之争。“欲写金、瓶二人争宠处,于何处下笔?乃因书童,即插入平安,令其男宠中先有共相油盐酱醋之香,串入金莲,遂觉一时情景如画。”[ 2 ] 506-507张竹坡此言提示我们要注意书童与平安之争背后的寓意。书童乃李瓶儿体己下人,而仆人平安则早站在潘金莲一方。面对书童依靠李瓶儿收受私贿却未惠及自己的情况,平安愤怒不已,因此添油加醋地告密潘金莲,让潘金莲更妒李瓶儿兼妒书童,利用潘金莲的妒宠为自己报仇。书童知晓平安之作为后,不似李瓶儿不言,而是善言,借西门庆之手使平安遭受惩戒,这一场男宠之争终是书童取胜。

在人物体系的设置方面,潘金莲、李瓶儿本身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如丈夫死后入府、同居于花园外室等,然作者善用犯笔而不犯,潘金莲有潘金莲之身份、境遇与性情,李瓶儿亦然,浦安迪把这样塑造出来的李瓶儿与潘金莲称为配对式人物,因为她们既相像又不相像,既对称又对立[ 9 ]。围绕着潘金莲、李瓶儿这一配对式人物,作者又刻画了与之相似的诸多妇人,以潘金莲为中心,在她周围形成了一個潘金莲的“影子人物”体系[ 10 ],如宋惠莲、王六儿等;以李瓶儿为中心,如意儿、郑爱月儿等则又有李瓶儿的影子。小说中金、瓶与她们的影子人物一起互相映射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小说情节、人物性格也由此得以展开。

宋惠莲(本名宋金莲)、王六儿在名字上便与潘金莲相犯,宋惠莲之小脚,王六儿之淫行皆与潘金莲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之。宋惠莲之死是李瓶儿前车,潘金莲藏春坞之潜听已为偷听翡翠轩私语作引,欲死本人先死其身边之人的方法也在宋惠莲身上得以实践,因此后来有潘金莲借害死官哥从而害死李瓶儿之举。“‘葡萄架后,便是金、瓶二人妒宠起头,直至瓶儿死,金莲方畅。”[ 2 ] 421李瓶儿死后,潘金莲的嫉妒对象又转为李瓶儿房中的如意,如意之白净与李瓶儿颇为相似,因此甚得西门庆喜爱,潘金莲嫉妒如意得宠,恐其怀孕,遂有抠如意腹之举。

正是翡翠轩与葡萄架的一番“比试”,生出此后许多文字。围绕着李瓶儿、潘金莲,作者令其二水分流、双峰并峙,同时又处处你遮我映,形成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络,也由此构建了小说的立体网络结构。

四、看其立架处:小说特定场景叙事

张竹坡言:“凡看一书,必看其立架处。如《金瓶梅》内房屋花园以及使用人等,皆其立架处也。”[ 1 ] 424自《金瓶梅》问世以后,它在人物塑造、情节构思、空间布局等方面对后世世情小说影响颇深,其用翡翠轩写李瓶儿之富雅,用葡萄架写潘金莲之淫贱,已经初步具备了小说特定场景对人物的象征意义,翡翠轩与葡萄架后各立门户的情节设计也进一步完善了小说的立体网络结构,但仍是市井情调,且场景与人物尚未达到高度契合,《林兰香》较之《金瓶梅》的写法已有所雅化,将居所场景与人物品行相连,场景铺排与遣词造句更为讲究,但仍未解决场景与人物浑然统一的问题,直至《红楼梦》方入至臻之境。

清初世情小说《林兰香》延续《金瓶梅》之路数,取小说人物之名命名全书,用家国同构之思写耿府盛衰,画府中六人之像写妻妾之争。与《金瓶梅》相比,《林兰香》对耿府花园的规划更为明晰,且作者更为关注人物居所这一特定场景与人物性格气质的相似性,小说第7回直出耿府整体布局后,第15回又细描花园内各亭台楼阁、个人居所,而后又因人物活动不时点到其居所之外部环境、内部陈设等特点,在居所场景之中将人物一一画出。有趣的是,作者恐读者不能发现居所景致与其主人的相似性,在小说尾声又借宿秀追忆往昔这一契机直接将几房景致概括为正楼齐整似林云屏、东一所清雅如燕梦卿、萱花坪北楼活泼像宣爱娘等,于收束中再道机关。

《林兰香》作者意之所属在燕梦卿,创作之初独取燕姞梦兰之意命名燕梦卿,便有以兰代燕梦卿之心意,而在行文之中又屡以梅、兰、竹、菊媲燕梦卿,强化这种连类取譬的效果。以上种种,可见作者已然将燕梦卿视为君子。与君子燕梦卿相适的是她的居所——清幽素净的东一所,作者于此着墨甚重,在第15回中详细描述了东一所内的九畹轩、九皋亭、九回廊诸景,其中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九畹轩。首先,“九畹”之名令人联想到屈原《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11 ],作为贤妻的燕梦卿因才德兼备被丈夫忌惮,又因任香儿谗言不受丈夫喜爱,最后郁郁而终,这与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 12 ]的命运相似;其次,燕梦卿死后,九畹轩被改作梦卿祠堂,林云屏因怀念燕梦卿所作七律“九畹轩前魂寞寞,慈萱堂上梦悠悠”[ 13 ]一句将九畹轩视作燕梦卿常在之所;最后,后人把燕梦卿所作诗歌辑为《九畹轩集》,桩桩件件皆可见作者将九畹、兰、屈原、燕梦卿四者联结的用心,盖燕梦卿之坚贞高洁的品性与兰之高洁、屈原之遗世独立如出一辙。

“大约五院内的富丽不相上下,若论到位置得法,富而不俗,丽而雅净者,则梦卿爱娘房内为第一,云屏为第二,彩云为第三,香儿为第四。”[ 13 ] 119所谓“位置得法,富而不俗,丽而雅净”既可言房屋之布置的品味,同时又影诸位妾室之德行与风致,其间高下层次分明,正投射着作者对于燕梦卿、任香儿等女性角色的价值评判,足见作者以居所布置写人物品级的匠心。东一所之布置极具诗情画意,所居之人燕梦卿也是幽闲贞静。她于此间讲授诗文,于紫荆花下看侍女丹棘解檐边铁马,在秋雨时节倚窗而听芭蕉碎响,总之东一所之一草一木早已染上燕梦卿之影。燕梦卿死后,任香儿移居东一所,“那些花木就象不爱活的一般,任你百样的爱惜培植,都渐渐的干枯了”[ 13 ] 376,可谓人在景在,人去景去。平心而论,尽管《林兰香》作者有意将居所场景与人物品性相联,但其笔力稍显生硬,描写也失之简单,远未达到潇湘馆与林黛玉形神合一的高度。

及至古代世情小说巅峰《红楼梦》,曹雪芹已深谙小说特定场景与人物刻画之道,因此有了林黛玉的潇湘馆,薛宝钗的蘅芜苑,贾探春的秋爽斋,他将小说居所场景与人物品性意志结合得更为巧妙,精心选用居所场景中的物事,巧用象征;关注特定场景与人物情绪的相互影响,情景交融,使得场景与人物浑然统一;白描画出居所场景后,又屡配诗词,更添意境,使得人物言行举止韵味悠长。

以潇湘馆为例,作者特意用竹写潇湘馆之幽深雅静,也用竹来象征林黛玉不同流俗、孤傲高洁的品行。曹雪芹先在第17回以“千百竿翠竹遮映”、“曲折游廊”[ 14 ]描出潇湘馆大概,又以贾宝玉“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14 ] 222一句道出潇湘馆之清幽,而后第23回林黛玉的言语:“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14 ] 311,道出了她的选择,也说出了她的偏好,从清丽外形到孤高品行,林黛玉与淡雅清秀的竹无不相似。此外,林黛玉情绪与馆内场景总在相互烘托,第35回贾宝玉挨打后被众人探望,黛玉因此思及自身孤苦伶仃,回院的路是“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 14 ] 461,吃完药后,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 14 ] 461,作者屡以竹影营造凄清范围,林黛玉此间的命薄之叹也就适得其所。更妙的是,潇湘馆场景描写虽寥寥数语但形神兼备,作者又屡以小说人物所作诗词与场景相应和,两相结合,更有意境,如第34回潇湘馆内千竿竹已然成为林黛玉笔下的素材,“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14]456;第45回林黛玉犯咳疾之后,秋日的潇湘馆内“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14 ] 607,她百感交集在此情境下作《秋窗风雨夕》一词,其间“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14 ] 609一句是实况,也是景中含情,一词下来愁苦凄惨的林黛玉形象已跃然纸上。第98回林黛玉刚死,作者的笔触便移至院内:“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14]1351-1352可以看出,潇湘馆与林黛玉已然融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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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221.

收稿日期:2021-11-07

作者简介:杨琦婷(1997-),女,四川泸州人,南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The Way of Standing Framework:The Jade Pavilion andGrape Trellis, in "Jin Ping Mei"

YANG Qiting(College of Arts,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Abstracts:The academic circles have extensively studied the narrative art of "Jin Ping Mei", but less attention and exploration has been paid and made to the narrative of the two important specific scenes of Jade Pavilion and Grape Trellis in the novel.With the help of Jade Pavilion, Lanling Xiaoxiaosheng,descibed the richness of Li Ping'er, and by borrowing the Grape Trellis, drawed Pan Jinlian's lewdness, by using specific scenes in the novel he carried out a preliminary exploration to symbolize the character's destiny and to lay out the structure of the novel.After "Jin Ping Mei", the method of portraying characters and constructing framework in specific scenes has been applied for reference and development in later generations of worldly love novels."Lin Lanxiang" connects the residence scene with the line of figures quality and objects, but this writing style is not so vividly and smoothly , hasnt come to the realm of perfection until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

Keywords:Jinpingmei; Jade Pavilion; Grape Trellis; Lin Lanxiang; Dream of Red Mans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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