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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

2022-03-27顾雯

南风 2022年3期

顾雯

从那以后,我就摆出一副杜绝低俗文化的样子,顶着被室友嘲笑的压力,绝不参加任何无聊的夜间谈话。

我第一次见到白婧怡是在永乐路一家叫做天天乐的游戏厅。我瞥见她时,这个闯入男生领地的女孩正被一群男青年包围着。

按照中国共青团对青年的定义,14-28岁的人统称青年。我叫他们男青年完全是出于对这个定义的尊重,从内心来说,我是不愿和这些人一起共享一个称呼的。个头矮小、声音尖细、任凭嘴唇上方的胡子野蛮生长的高中男生,还是小屁孩这个称呼比较贴切。

白婧怡和四狗一左一右坐在街霸II的机子面前。屏幕上,“红风”双手交叉不停发出冲击波,“哈都跟”的声音不绝于耳,白婧怡操控的“春丽”一直躲在屏幕最左边,用手抱头抵挡攻击。不一会儿,四狗右手有节奏地晃动摇杆,左手配合按出几个按钮,K.O,“春丽”飞起,然后倒地。四狗得意地咧着嘴,周围的小屁孩发出阵阵嘘声。

“拿个币给我。”我踢了一下四狗的凳子。

四狗转头,连忙挤出一个谄媚的表情:“大哥,赢钱啦?”

“不要啰嗦,拿个币来。”我又踢了一下他的凳子。

四狗笑嘻嘻地從旁边一个小屁孩手上扣了一枚游戏币递给我。

我拍拍白婧怡的肩膀,示意她起来,挨着四狗坐下。

“春丽的大招是上下加重脚,你刚才做对了,但是没有发出来,因为这台机子的按键不太灵。其实春丽有一个特别耍赖的招数,和机子对打的时候,你只要把对方逼到墙角,一直跳到对方头上用轻脚点它,它一般很难还手。”我一边操纵着春丽一边解说。

四狗故意露出害怕的表情:“大哥,我错了。”

我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咬牙切齿地说:“但是和人对打就需要多练习了。”

我站起来看看白婧怡,她害羞地点点头,随即坐到旁边的街机前,从校服裤子荷包里摸出一把游戏币,接连投了5个,左手按下开始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

就着街机屏幕的微光,我得以在黑洞洞的游戏厅里看清白婧怡的样子:校服、白球鞋、高马尾,外表和天天乐旁边四中的其他女生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是哪个班的?”小屁孩们在旁边窃窃私语。

“她好像是一个人来的,有没有人罩?”。

听到这些对话,想起刚才的情景,我暗自好笑。这些小屁孩根本还不了解这种叫做女性的生物,他们只会用夸张的行为吸引女孩注意,看着地摊杂志对身边女孩的身材嗤之以鼻,渴望和异性多一些接触,却总是讲不出话题的开头。

“你会打97吗?能不能教我一下?”白婧怡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时,我选的两匹马一起跑到终点,两匹马的编号2-6,游戏机发出胜利的音乐,屏幕上的计分器转个不停,这把我赢了不少钱。

“我会,但是上班时间到了,明天这个时候在这里见,我教你。”我对她抬了抬下巴,朝收银台喊,“老板,下分!”

我跟白婧怡就这样认识了,那段时间我们总是中午约在天天乐见,我教她打了好几种游戏,三国志,恐龙快打,拳皇97等等。我和她在嘈杂的游戏厅里话不多,唯一的话题就是围绕着游戏怎么打,她学得很认真,进步很快。几周后,她就能使用熟悉的角色在街霸、拳皇这些格斗游戏里占我的便宜了。我从侧面对她有了一些了解,其实她和四中其他女生比,还是有些特别之处的,一是她的成绩拔尖;二是她有小灵通。

两个事实都是我坐在她旁边教她打游戏时发现的。一次是翻看她放在游戏机上的英语书,里面夹着好几张英语试卷,都是130分以上,如果我没记错,满分150分的英语当年我只能考80多分;另一次,她的书包拉链口夹着一根挂链,我提醒她把钥匙收好,结果她就掏出了白色的小灵通。有了这些了解后,我告诫白婧怡,让她以后少去天天乐玩,她用略带质疑的声音问我:“你觉得游戏是男生的专属吗?既然连你也认为女生到游戏厅来玩不好,为什么还要教我打游戏?”

某个晚上,我和白婧怡第一次同时离开天天乐,月朗星稀,春风沉醉,我在路边买了两截甘蔗,和她一边吃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

“男生女生都是人嘛,打游戏多好玩,人都喜欢好玩的东西。”我咬下一口甘蔗,使劲嚼了嚼,甘蔗汁甜得我喉咙发紧,“你去玩也行,但是财不露白,你的小灵通太打眼。你看,我用BP机就没有这种烦恼。”

白婧怡眉头舒展开来,低下头抿着嘴笑了:“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一样狭隘。”

“谁们?”

“他们。”

“你同学?”

“嗯。”

从某些方面来看,白婧怡还算健谈,认识几个月,我们发展了很多共同话题。我教她用flashget下歌、用软驱引导光盘重装windows,借了全套《乱马1/2》,她偶尔会问我一些工作和生活的问题,我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一一解答。

“你做过那种事吗?”白婧怡的头像在MSN上跳动。

我略感尴尬:“怎么这么晚了还上线?”

她没有回答,接着,她聊起在学校听说的一件事情。

“我们班一个女生和隔壁班男生谈恋爱,听说他们做那种事了,班里的男生一下课就在讨论。”

“你们这些小孩都这么开放了?你怎么想?”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所以有点好奇。”

“两个相爱的人可以用很多方式表达爱意,做那种事只是其中一种,但你现在的年龄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需要用做那种事来表达爱意?”

“你自己觉得需要的时候,而不是对方觉得需要的时候。如果你不确定,就忘掉这茬吧。”

白婧怡有这些疑问我一点也不奇怪,青春期的男生和女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困惑,都是荷尔蒙急剧增长在作祟。5年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我从未听说过白婧怡说的那类事情,那个时候,几个男生之间只是瞎讨论,说些没头没尾、不着边际的东西。几个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人讨论战争,实在荒谬。

那年我刚上高中,和室友在一次不着边际的熄灯谈话后,我进入了梦乡,梦里,我像一只狗一样抱着一棵树疯狂地扭动臀部,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的感觉袭来,然后我就醒了。这個事情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从那以后,我就摆出一副杜绝低俗文化的样子,顶着被室友嘲笑的压力,绝不参加任何无聊的夜间谈话。不仅如此,睡觉前,我还会默默祈祷不要再见到那棵树。

有一天,熄灯前,A王从怀里鬼鬼祟祟地掏出一本《龙虎豹》,据他说,这是文明书店老板刚从澳门朋友那里搞来的,封面四分之三处白花花的颜色一下子勾住了我的眼睛,我飞也似地跳下床来,主动申请加入他们的谈话队伍。大家在翻看了那本皱巴巴的杂志后,8个男生,没有一个人说话,熄灯后只听到悉悉索索拉被子的声音。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里没有大树。

我醒事比较晚,但其实我自己很清楚什么是荷尔蒙,因为我曾隔空捕捉过它。那年我高二,某个周六,大家约着去一个同学家打麻将,当我在麻将桌上厮杀时,突然之间嗅到一种奇特的味道:我的上家小辣椒不耐烦地在甩着条子和筒子,我的下家小马竟然还敢打万子,小辣椒连吃了小马的几个万子后终于喜笑颜开。我意识到那是荷尔蒙的味道,酸臭。我忍着那股味,把精神集中在我的手上,从牌尾摸起一张,我的右手拇指告诉我,它是发财,我狠狠地把它翻过来拍在桌子上,杠上花!那把牌实在太解恨了,每次想起来我都不自觉嘴角上扬。

我从上高中开始就喜欢弹吉他,我有一把红棉。我曾幻想抱着吉他的自己是个情歌王子,得到女孩们的青睐,但事实是,包括小辣椒在内的几个女同学,在欣赏完我的表演后,都达成一个共识,我是个六指琴魔,其他的,就没有了。从那以后,我就不想承认这把吉他承载过这些酸臭味的幻想,只承认,我的琴技确实还不错。

我们公司运营了一个本地的门户网站,我负责具体的维护工作。网站开设了一个论坛,那个时候上网的人不算多,网民的素质都还比较高,我作为站长也没什么可管理的,整天就泡在论坛里插科打诨。

盛夏的暴雨说来就来,7月的一天,我在办公室里坐着,跟往常一样在论坛里闲逛。“李超,有人找。”听到同事叫我,我嘟囔着,刚踏出办公室就看到白婧怡,她全身湿透,马尾耷拉在后脑勺,前额的头发紧紧贴着脑门,湿哒哒的校服在滴水,整个人看起来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我赶紧拿了一盒抽纸递给她,问:“你怎么来了?”

她幽怨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地往从纸巾盒里抽纸,擦拭。我看到旁边同事疑惑的眼神,赶紧打圆场:“这是我表妹,找我肯定有事,我先和她出去一趟。”我拍拍她的书包,“走吧,我送你回家。”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一些,我让她先在楼梯口躲着雨,等我打到车再过来。一辆辆出租压着水花飞驰而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一会儿,我的衣服湿度也快赶上她了。好不容易打到一辆车,我问她:“送你到哪里?”她支支吾吾的,一会说家里没有人,一会说没带钥匙。我让她用小灵通打个电话看看家里来人了没,她又说小灵通没有带。“我确实不知道去哪里,才来找你的,我肚子好饿。”司机没有耐心听我们闲扯,一直问我们去哪。我无奈地指了指左边:“前面左转。”我家就住马路左面的小区。

进了家门,我问白婧怡要不要洗澡,换干净衣服,她使劲摇头。我无奈,只好拿了一条干浴巾给她,让她自己收拾一下,转身去浴室洗澡换衣服。等我出来的时候,白婧怡正站在我的书架前饶有兴趣地翻看我的磁带。老妈出差已经两周了,我翻了翻橱柜,只找到两包泡面:“你吃吗?”

她跑过来,露出半个脸趴厨房门边,笑嘻嘻地说:“你还会煮泡面啊?我当然要吃。”

“你怎么没说过你喜欢摇滚乐啊?”白婧怡小口小口地吃着泡面。

“你也没问过我啊。”我喝了口汤。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

吃完面,白婧怡又继续翻看我的磁带。我有50多盒打口磁带,大部分是摇滚乐,也有一些港台流行歌。我站在她身后,拿起一盒Beyond,问她:“你喜欢谁?”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突然在我左脸上亲了一下,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她好像丝毫没有在意我的躲闪,往前一步,双手捧着我的腮帮子,再次用她凉凉的嘴唇贴在我的左脸上。

“等等,你先坐下”我说,然后顺势坐在她对面。她用手撑在床上。反倒是我很拘谨,双手夹在大腿间,勾着背,像是个被人欺负的受气包。

我的书架上有一张李宗盛的专辑,里面有首歌叫《十七岁女生的温柔》,歌词里面写:十七岁女生的温柔,其实是很那个的。每次听这首歌,我都想知道,十七岁女生的温柔到底是怎样的,李宗盛没有写出来,我自己的想象力也非常有限。看着对面的白婧怡,这个时候我惊觉,自己和游戏厅里的那些男青年也没什么差别,这太让人沮丧了。

保持坐姿,一人坐一边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我首先打破僵局:“这是小草莓吗?”我往前趴在床上,用手指了指她衣服上的图案。我抬头看她,她的脸色涨红,嘴唇紧闭,身体有些发抖,胸口因为呼吸急促而不停起伏。

“好啦,我给你唱首歌吧。”我坐直身体,拿起床边的木吉他,然后开始调音,“唱首枪花的《dont cry》给你听。”

我不确定我唱得是否标准,但是我确定白婧怡的英文很厉害。刚唱了没几句,她的眼睛扑闪着,眼泪大颗大颗地争先恐后外涌,泪水划过她的脸颊、嘴角、下巴,滴在她的手背上。我赶紧停下来,手忙脚乱地往她手里塞了几张纸巾。

“你怎么哭了?”

“你唱得太难听了。”说完这句话,白婧怡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重复这句话。

后来我自弹自唱了好几首歌,她的难过好像渐渐被歌声抚平,我决定再弹一首《hotel california》,就送她回家。

“好听吗?这首歌叫加州旅馆。”

“我听过一首歌叫加州旅馆,但是你刚才弹的只能叫加州招待所。”白婧怡终于破涕而笑。

街道被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黑蓝色的云还在远远的天边压着,那个时候街灯还没亮起,街上的人和物都披上了一层深蓝色的阴影。我拎着她的书包和校服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拖着步子,我转头看她,发现她的脸、衣服上的小草莓都被这个蓝调染得脏兮兮的。

“先估分,把志愿填好,再出来玩。有事在MSN上面叫我就行。”我把书包和校服递给她。

白婧怡一把接过书包和校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婧怡,单眼皮,圆圆脸,有点胖,个子不高也不矮,总是独来独往。尽管她的外表不出众,但我依然相信她会在大学里过得很自在,因为她懂得如何取悦自己。

我不知道这个想法对不对,所以我给她的MSN留了言,想验证一下。大概留言后的两周,她给我回了消息,说她已经在西南地区某大学经济系上学了,交了一帮喜欢上网、摇滚乐的朋友,下了课之后经常聚在一起听音乐、喝酒。之后,我们又像从前一样,每天都在MSN上聊天,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个新话题,摇滚乐。有的时候我们甚至什么也不聊,只是分享音乐。

“我已经做过那种事了,感觉不是太糟。”白婧怡给我发来消息。

“很好啊,恭喜你。”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男生的那个东西好像街机摇杆啊。”

“我还记得春丽的大招是上下加重脚。”

“这招还是你教我的。”

她一连给我发了好几条消息,我使劲搜索脑子也不知道该回她什么。

“明天还要上课,你赶紧睡觉吧。”我抛下这句话就匆匆下线了。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和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在一起,醒来后,我看着天花板,忽然感觉到,梦里的女人就是那棵大树。那种强烈的挫败感又一次袭来。

我试图摆脱这个可怕的想法,我闭上眼睛,把白婧怡拉到脑子里来。我开始幻想,她五根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握着游戏机摇杆,摇杆头部鲜红的颜色在手指的抚摸下更显油光发亮,她不停把玩。很快,一切想法都被驱除了,我的大脑进入短暂的空白。

自从我那次匆匆下线后,白婧怡的MSN头像一直是灰色的,也没有任何留言。我猜她肯定在学校玩疯了,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见她和谁同行,一下子多了很多朋友,还有了“不太糟”的体验,生活自在,再也不用一个人闷着头打街机了。

接近年底,整个社会都在忙着“捉虫”,我们公司也不例外。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到处有专家在对“千年虫”喊打喊杀,一时间,关于“千年虫”的谣言在社会上四处流窜,搞得普通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那段时间,能经常听到年轻妈妈吓唬小孩:你看你的指甲里黑黑的,那些就是千年虫,不乖乖洗手就要被蟲咬。还听说有个老板,要求把公司的所有电脑,在年底之前搬到仓库里锁起来,以免遭受千年虫的啃食,连鼠标和键盘都不能免于被锁的命运。

在我忙着查找服务器漏洞的时候,白婧怡在我们公司出现了,她告诉我,学校元旦放假,她提前几天回来。

下班后,我请她吃饭,约在老五牛杂。我和她生活的小城是个少数民族聚居地,本地少数民族发明了不少黑暗料理。刚宰杀的牛,把胃里未消化的草料抠出来熬汤,再用这个草料汤煮牛杂和牛肉,吃起来苦苦的,本地人相信这种草料汤对胃极好。

“你是少数民族吗?”

“不是。”

“知道这个牛杂是怎么做的吗?”

“知道。”

“能小酌两杯吗?”

“可以。”

“你是不是得了不能说长句子的怪病?”听到我的话,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紧绷的脸也放松了。

“谁说的?”她说。看到她笑,我如释重负,自顾自地频频举杯,她也时不时跟着喝几口。

迎着冷冽的风,她挽着我的胳膊。

“你男朋友是哪里人啊?”我有点忐忑。

“谁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她侧着头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这么坦诚的,你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其实我真的说不好,我要向你道歉,在我家那天把你惹哭了。”我把目光投向远处。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让我站好。“做那种事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自己觉得需要用这种方式表达的时候就可以,而不是对方觉得需要的时候,如果自己不确定,就忘掉这茬。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也做得很对,不用道歉。”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捧着她的脸笑了起来:“傻姑娘,这段话是针对女孩子来说的,不包括男生。”

她把的我手拿开,摆出严肃的表情,“男生女生都是人,都有爱有欲,有什么分别?”

我突然发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我新练习了一首皇后乐队的《love of my life》,决定约她元旦去我家弹给她听。

“元旦我不一定能赴约,马上就要到2000年了,千年虫爆发,到时候飞机会落下来,银行的钱会全部消失,全世界停电,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听到这个理由我忍不住哈哈笑,我告诉她,千年虫不是虫子,就算爆发也没什么大不了,肯定没有世界末日的危害大。

“总之,千年虫爆发跟你没有关系,你等我忙完给你发MSN就行了。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把小灵通号码给我,我给你打电话。”我说。

“小灵通已经很久没有用了,我没有钱缴费。”她低下头小声地说。

“那以前是谁给你缴费?”我疑惑地看着她。

“我爸,他已经坐牢了。”她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对我挤出一个微笑,“没关系,我爸以前也是常年不在家,我早就习惯了。”

看着她的微笑,我脑海里浮现那天的画面,暴雨过后的傍晚,天边的蓝黑色浓得化不开,她的脸和衣服上的小草莓被蒙上蓝色的阴影。

她看我半晌没说话,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千年虫真的爆发,我们在网上联系不上,你就到天天乐来找我吧。街机是单片机,不会感染千年虫。”

我肯定地点点头:“一言为定!”

她说:“嗯,一言为定。”

1999年12月31日,我们公司举办了一个会议,叫决战千年虫暨千禧年吹牛逼大会。会议主题本来只是决战千年虫的,但我们这种网络作坊公司根本没有事情可做,该打的补丁早打好了,几个单身汉加班除了打游戏还是打游戏。但为了迎接一个崭新的世纪,大家觉得应该暂停游戏,认认真真抒发一下理想,遂把会议主题加长。

一整天,我像得了痔疮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听他们吹牛逼嗑瓜子,我假装自己是个陪笑机器,一会发出呵呵声,一会发出哈哈声。我的脑子里自有其他声音,那里有一把吉他,一遍遍地弹奏《love of my life》。午夜12点刚过,电脑的时间正确显示2000年,论坛里面,那些无聊的话题依然健在,讨论哪个学校美女最多、哪条街上的粉最好吃的帖子还稳稳当当地排在前面,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几个男人开始鬼哭狼嚎地喊新年快乐,我打开MSN,问白婧怡明天什么时候见面。

千禧年的第一个清晨,我用脚拇指精准地摁下床尾电脑主机的开机键,抄起床头柜上的剃须刀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向洗手间。热水流过我的头顶、脸颊、胸口,我感到热水流过的每一处都变得暖暖的,连我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觉到这种暖意。这个暖意一直持续到晚上11点,白婧怡的MSN头像始终没有亮起。

2000年1月2日,醒了后我一直仰躺在床上,天花板刮了简单的白瓷粉,我数了数上面有98个黑点,似乎是蚊子屎。我掐着时间8点半出门,准备9点准时到达天天乐。我猜胖乎乎的老板看到我肯定会满脸堆笑地给我递烟,他一定想,这个傻子一大早又来送钱了。

当我到达天天乐的时候,没有看到满口黄牙的胖老板,挂在游戏厅门口黑得发亮的硬棉毯也不见了,两把大铁锁将卷闸门和地上的铁环紧紧锁在一起,两张黄色的纸条交叉贴在门上,中间一个大大的封字。

我蹲在天天乐门口的台阶上点了根红塔山,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一直到中午12点过,才看到四狗和几个同学路过。我一把抓住四狗的书包,四狗看到我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大哥,好久没见你了勒。”

我给他递了根红塔山:“天天乐咋个了?”

四狗伸手在我的外套口袋摸打火机:“咋个?涉嫌聚众赌博被公安局和文化局一起搞了嘛。你还命大嘛,几个月没见,躲过一劫。”

我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白婧怡晓不晓得天天乐关门了?”

四狗吸了一口烟,用疑惑的眼神看我:“白婧怡是哪个?”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姑娘,四中的,以前天天来打游戏的那个。”

四狗哈哈大笑起来:“大哥,你是不是精神错乱咯?想女人也不会想到游戏厅来嘛,该去堕落街。”

我感觉气血全部涌到拳头上,這股气跟着拳头最后落在四狗的左脸上:“你再讲一遍?”四狗捂着脸,冲上来要打我,被他的同学拉住了。他的同学不停地帮他说话,几个以前经常混游戏厅的小屁孩也来了,纠缠了好一会。

“以前好像是有个女的爱来打游戏,但是她也不跟我们讲话,她都是和你在一起玩嘛。”一个小屁孩终于讲了实话。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风刮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我回到家,打开电脑,硬盘吱吱嘎嘎响了好久,像个嗓子破了的老太婆在叫喊。我打开MSN,想翻一下白婧怡的聊天记录,准备看看里面有没有线索,可以让我找到她。打开聊天记录,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就在我疑惑之际,突然,我瞥见电脑桌面右下角,系统时间赫然写着:1900/1/2 19:00。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千年虫爆发了,我抓了外套就往天天乐跑。

“你骗我,你说个人电脑不会感染千年虫,现在我的电脑完蛋了,怎么办?”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确定这不是在做梦,白婧怡本人就站在我面前歪着头看我。

“我真的没有骗你,这点你可以完全放心,也许我会骗别人,但我不会骗自己,不是我的破电脑也感染千年虫了吗?”我笑了起来,“你知道天天乐关门了吗?”我示意她往前走。

“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你要带我去哪?”她问。

“我家。天天乐玩完了,但它不是被千年虫干死的,它是被公安局和文化局联合干死的。”我叹了口气。

我们一路说笑到我家,进了房间,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屋子里静得出奇,我把台灯打开,白婧怡走过来,“啪”,把灯又关上了。我看不见她的脸,她耳朵后面的发丝一直在我的鼻尖扫来扫去,我嗅到一种甜甜的水果香,她的嘴唇是甜的,还有她的脸颊,脖子,锁骨……她身体每一个部分尝起来都是甜的。她像个骑士张开双腿骑在马上,赛道颠簸,她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肩,我就是马匹,载着她往终点冲去。马匹冲到终点应该会有胜利的音乐,然后是马匹的编号出现在屏幕正中,李超-白婧怡,计分器不停转动,这把赢大了。

“老板,下分!”我高声喊,她缩在我的怀里咯咯笑个不停,“你怎么才交男朋友就分手了,不会是因为我吧?”我把手枕在头下。

“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始终喜欢不起来,就主动跟他说清楚了。”白婧怡趴在床上看着我的脸。

“和他做那种事是我自愿的,分手也是我提的。”白婧怡补充了一下。

我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该羡慕那个男生还是可怜那个男生,但我很快调整了情绪。

“我做你的男朋友好吗?”我问她。

“做男朋友多无聊啊,你做我的专属马匹吧,只给我骑。”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你家人该担心了,我送你吧。”我抬头看,闹钟的时针指向数字11。

“我爸坐牢以后,我妈根本就没好好在家呆过几天,放心吧,没人担心我。”白婧怡轻描淡写地说。

“我会爱护你的。”我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嗯。”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了白婧怡以后,我的生活好像充满了色彩,我们在每一个节假日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只是相处久了,她给我的感觉不像我们第一次坦诚相见时那样甜了,反倒是回到了以前在天天乐时的那种感觉。她还是那个她,眼睛认真地盯着屏幕,右手紧握摇杆,左手跟着摇杆的节奏按下按钮,打游戏都打得一丝不苟,让我好奇。同样的,在性爱方面,她好像一开始就是个十分努力的学霸,后面竟顺理成章成了我的老师。

“你去哪里学的这么多花样?老实点。”我把白婧怡压在身下,用手捏着她圆圆的下巴。

“无师自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咯,还要人教啊。”她也伸手捏住我的下巴。

“你一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尽琢磨些不正经的事情。”我翻身躺下。

“才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事呢。性是对自己的爱与照顾,更是女人愉悦、快感、满足、经验的重要来源。”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又是谁教你的?”

“海蒂。”

“谁?”

“海蒂性学报告。”

那个时候我还没听说过“女权”这个词,白婧怡说她反对女权这个提法,她说:“应该叫人权,女权这个词好像非要强调些什么,其实女人想要的权利也就是正常人想要的权利嘛。”

我问她为什么总是思考一些男女之间的问题,她说:“我从小就痛恨自己是个女人,经常都在想,不要活成我妈那个样子。但是,现在接受了自己是个女人,与自己和解了。”至于她母亲的具体情况,她没有继续说,我也不好问。

白婧怡在大学呆了一年,发生了不少变化,让我不太开心。准确来说,引起我不快的,并不完全是她右边耳朵新打的5个耳洞和胸口的小鸟纹身。有一次,她靠着我的肩膀,问我喜欢长发女生还是短发女生,我摩挲着她的长发,告诉她,我喜欢长发女生。结果,第二天她就去了理发店。看到她耳朵边的发丝短到甚至盖不住一个耳洞,我第一次跟她发了脾气。“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只是我觉得短发更适合我。” 她还是那种无辜的眼神。

我一直在等白婧怡主动道歉,但她好像丝毫没有悔意,这点我也是过了两个月才后知后觉,最终我败下阵来。守着她MSN头像亮起的一周时间,我再一次酝酿起愤怒的情绪,我们在网上吵了起来。

我十分费解,为什么她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我的底线。我也尝试说服自己,也许她只是不知道,我对她现在的样子非常不满,但当我脑海里出现她阅读理解拿满分的那几张试卷,我又推翻了自己。几次猜疑以后,她作了总结:我还是我,从来没有变过,你接受不了,只有分手。

我不甘心,约白婧怡放假后见面再聊,她欣然答应。那一次,我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吉他全部放在一边,全心全意和她叙旧。我闭上眼睛,手指在她身体各处游走,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全程都很主动,用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紧紧将我包裹,我感觉非常好,除了偶尔触到她后颈的发茬子会让我有点不适。

“以后别再轻易说分手好吗?”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分手了。”她直视着我淡淡地说。

“还说分手?那你又和我那个是什么意思?”我有点生气。

“我们还是朋友啊。”她拿起我床头柜的红塔山,抽出一根点上。白婧怡花了很长时间阐述我和她已经分手了的事实,有理有据,平静而真诚的语气让我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最后,她拒绝我送她。

搞不懂四狗为什么对上网这么着迷,如果四狗和我一样坚持读完中专,我相信他会找一个网络公司的工作。除了打游戲和看电影,我觉得上网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但天天乐被查封,我一个单身汉无处消遣,憋着也跑网吧去玩。

“你们一天在网吧玩哪样嘛?”我把头往左边歪,想看四狗在干什么。“玩哪样?玩姑娘嘛。”四狗十根手指在键盘上翻飞,QQ消息的滴滴声响个不停。

“哟,小屁娃长大咯嘛。”我不屑地说。四狗并不在意我的嘲讽,他说我用QQ泡妞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我是上班的人,有钱充Q币,可以买QQ秀送女孩,而他只能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对女孩死缠烂打。

“没得意思,走,我请你吃宵夜。”我对四狗说。

“不去咯,今天晚上有安排。”四狗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用眼神示意我看对面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看起来不到18岁,稚嫩的脸庞顶着一头紫色的挑染长发,也是双手在键盘上敲个不停。我把剩下的三根红塔山连着烟盒一起丢给四狗,离开了网吧。

自从遇到四狗以后,我变得爱去网吧,没有什么新鲜玩意,但我喜欢那个氛围。那感觉就好像还在天天乐里面一样,能和四狗吹牛,也许某天就能在四狗旁边再次看到白婧怡,而且我很明确,我想看到的不是类似白婧怡的女孩,而是白婧怡本人,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

一年多了,白婧怡就像在小城里消失了一样,我压根没想到会在酒吧见到她。四狗劝我来酒吧玩,我来对了。

“大哥,一哈去吃宵夜嘛。”四狗拿起酒杯碰了一下我桌前的杯子。

“不吃咯,我有事先走,你们玩。”我抬起桌前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往吧台走去。白婧怡一个人在吧台趴着,我端起她的杯子把酒倒进肚子,她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走吧,你喝多了。”我把她的手架在我肩膀上,扶着她离开这个音乐声能把耳朵震聋的地方。出租车上,白婧怡趴在车窗边吐个不停,司机在前面一直抱怨。

2003夏天,我最后一次见到白婧怡。那天,她一个人在开心吧买醉,我把她带回我家,端水、擦洗、换衣服,为了照顾喝得烂醉的她,我在闷热的房间里折腾得满头大汗。那是我这辈子用情最深的一个夜晚,可惜白婧怡并不知道,因为我半夜醒来偷看好几次,发现她一直睡得很沉。

那之后的几年,我经常梦见白婧怡,梦见她鼻涕眼泪糊得满脸的样子,梦见她被我膝盖压得淤青的腿,梦里我能清晰地听见她用嘶哑的声音喊着,李超,你要是强奸我,你不得好死。每次从这些梦里惊醒,我都会下意识地摸摸我的左边肩膀,她的牙齿曾死死地咬在上面,现在,浸血的牙印和撕心裂肺的疼已经不在了。我曾无数次幻想与白婧怡的结局,在知道我和她已经不会走向儿孙满堂的未来后,我觉得最美好的结局应该是世界末日:飞机坠落,现金蒸发,世界陷入黑暗,我和她的纠葛连同整个地球一起毁灭。

2012年12月21日,这是传说里的世界末日,我对着我的红棉,点着红塔山,一根又一根,一直到午夜12点。那天,一切如常。我终于意识到,玛雅人的预言和千年虫的预言,都如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