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仲权

同感(Gemeinsinn;commmon sense或sensus communis),又译为共通感,在哲学美学中,同感意味着自我与他者之间情感的普遍可交往沟通性(die allgemeine Mitteilbarkeit eines Gefühls①Immanuel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Kant’sWerke in 5 Bänden,Berlin: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1913,s.238.;the universal communicability②die allgemeine Mitteilbarkeit,the universal communicability译为普遍可交往沟通性或普遍可传达性。of a feeling③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the power ofjudgment,translated by Paul Guyer and Eric Matthew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123.),也即普遍共通性,它是美学和文艺理论中非常重要的理论问题。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研究鉴赏判断时就论述了作为审美共通感的同感(Gemeinsinnes;commmon sense),而事实上,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也论述到了同感,哈贝马斯在研究席勒的美育思想时就触及到了这一点,不过哈贝马斯的论述很多时候未及深入展开便戛然而止,笔者尝试在哈贝马斯分析的基础上就席勒美育思想中的同感问题进行理论探赜。

一、弥合现代性分裂:席勒倡导同感和审美交往判断力的逻辑起点

哈贝马斯在对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的研究中发现了席勒倡导交往理性,并将其作为弥合现代性分裂的审美现代性批判路径。的确,席勒弥合现代性分裂的审美现代性批判方式即是通过审美交往式美育高扬具有交往理性的文学艺术实现的。哈贝马斯说道:

席勒从1793年夏天开始写作《审美教育书简》,并于1795年把它发表在《季节女神》(Horen),这些书简成了现代性的审美批判的第一部纲领性文献。席勒用康德哲学的概念来分析自身内部已经发生分裂的现代性,并设计了一套审美乌托邦,赋予艺术一种全面的社会-革命作用①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52页。。由此看来,较之在图宾根结为挚友的谢林、黑格尔和荷尔德林在法兰克福对未来的憧憬,席勒的这部作品已经领先了一步。艺术应当能够代替宗教,发挥一体化的力量,因为艺术被看作是一种深入到人的主体间性关系当中的“交往形式”(Form der Mitteilung);席勒把艺术理解成一种交往理性,将在未来的审美王国付诸实现。②Jürgen Habermas,Der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64.此处,曹卫东先生将Form der Mitteilung翻译为中介形式,笔者则认为Form der Mitteilung应该翻译为“交往形式”更为妥当。一方面,der Mitteilung本意为沟通、交往,另一方面,译为交往形式符合席勒美学思想内在的交往维度,也符合哈贝马斯对席勒弥合现代性分裂状况的审美交往式美育思想的挖掘和阐释。

那么何谓现代性分裂状况?所谓现代性分裂状况,是哈贝马斯借鉴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的现代性合理化(rationalization③Barbara Fultner,Jürgen Habermas:Key Concepts,New York:Routledge,2014,p.222.,Rationalisierung④Richard Swedberg,The Max Weber Dictionary:Keywords and Central Concept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225.)思想对现代性状况的透视。在马克斯·韦伯看来,人类社会处在不断合理化的进程之中,但是,在人类进入近现代社会之后,合理化进程加剧,在现代性合理化进程中,发生了诸种分裂状况。笔者曾结合哈贝马斯的分析撰文⑤参看曾仲权:《现代性分裂状况的文化表征、原因及其启示——哈贝马斯对席勒美育思想阐释的逻辑起点探赜》,《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21年第5期。认为,在现代性合理化进程中所发生的现代性分裂状况至少具有以下三大社会文化表征:一是文化价值领域的分裂;二是科层化与生活世界的殖民化;三是人的断片化和异化。其实质在于科学、艺术、道德等文化价值领域分裂成独立自律的知识领域并制度化,形成了职业文化、专家文化;经济和权力系统侵入日常生活世界,受制于经济利益量化考量的工具理性行为泛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分裂开来;同时,人自身也发生了异化和分裂。

面对现代性分裂的三大状况:文化价值领域的分裂;科层化与生活世界的殖民化,也即人与人之间的分裂;人的断片化和异化,也即人自身的分裂,在哈贝马斯看来,席勒通过审美交往式美育高扬具有交往理性的文学艺术来弥合现代性分裂,进而实现审美现代性批判。而具有同感和作为同感判断力的审美交往判断力,则是以文学艺术为典范的审美交往式美育活动实现弥合现代性分裂使命的内在机理和理论机杼。

二、同感与艺术审美交往中介论

哈贝马斯在席勒审美教育思想中所发现的交往理性维度绝不是哈贝马斯基于自身交往行为理论的美学立场的牵强附会,席勒在其审美教育思想的表述中的确充斥着通过文学艺术实现审美交往式美育进而弥合现代性分裂的观点。以同感为基础的艺术审美交往中介论,就是席勒审美教育思想突出交往理性、弥合现代性分裂的重要体现。在席勒看来,美和审美至少能够承担起弥合现代性分裂状况之一——人与人之间的分裂的重任。席勒对此明确说道:“唯独美的交往(die schöne Mitteilung)能够弥合(vereinigt)社会,因为它同所有成员的共同点(das Gemeinsame)发生关系”①Friedrich Schiller,über 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 in einer Reihe von Briefen,Friedrich Schiller Sämtliche Werke in 5 Bänden,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2004,s.667.,在哈贝马斯看来,席勒之所以抱此看法,是因为他认为,与人的其他表象方式相比,审美表象并不局限于私人感受,而人的其他表象方式局限于私人感受,或者局限于私人能力,侧重于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因而会分裂社会,只有审美表象能够诉诸人与人之间的共同感受(同感,Gemeinsinns),才能够打破其他表象方式所设定的私人感受的疆界,从而弥合群伦,弥合现代性分裂。所以在哈贝马斯看来,“席勒认为,‘用审美统一起来的社会必然会产生一种交往结构’”②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57页。。既然美是社会统一的中介,那么作为美的典范形式,作为审美活动重要发生场域的艺术,自然会对审美建构的、具有交往结构的社会起着基础性的中介作用。而艺术之所以能够发挥中介作用不仅局限于此,还在于艺术本身就是具有主体间性的交往形式。“艺术被看作是一种深入到人的主体间性关系当中的‘交往形式’(Form der Mitteilung)。”③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64.艺术具有主体间性,作为交往形式,复又作为美的典范形式,当美成为社会统一的中介,当审美建构起具有交往结构的社会,艺术审美交往中介论在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中就合乎逻辑地诞生了。因而,哈贝马斯引用《审美教育书简》原文说道:“他(按:席勒)可能将艺术理解为一种交往形式(eine Form der Mitteilung),同时指望艺术完成社会和谐(Harmonie in die Gesellschaft)的任务:‘所有其他的表象分裂社会,因为他们要么局限于个体成员的私人感受,要么局限于个体成员的私人能力,这样显现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das Unterscheidende zwischen Menschen und Menschen),唯独美的交往(die schöne Mitteilung)能够弥合(vereinigt)社会,因为它同所有成员的共同点(das Gemeinsame)发生关系’。”④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2-63.在哈贝马斯看来,席勒借由艺术作为审美交往中介建立起来的社会,既是审美乌托邦的审美王国,也是生活世界审美化的合法形式。所以,在哈贝马斯看来,“对于席勒而言,生活世界的审美化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才是合法的,即艺术起着催化作用,作为一种交往形式(eine Form der Mitteilung),作为中介,借此弥合(verbinden)分裂的要素(die abgespaltenen Momente)重新复归自然无拘束的整体性(einer ungezwungenen Totalitat)”⑤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64.。

三、同感与艺术审美教育中介论

席勒尤为重视审美表象所带来的共同感受(同感,Gemeinsinns),但是,在席勒看来,在他所处的现代社会,同感遭到了破坏。同感被破坏最为突出而典型的文化表征即是现代性分裂。康德的批判哲学体系描述了现代性分裂状况,特别是《判断力批判》已经呈现出康德弥合现代性分裂状况的努力。但是,在席勒看来,康德批判哲学体系陷入一种思辨的唯心主义,康德批判哲学体系知性与感性、自由与必然、精神与自然的康德式分化描述本身就是现代性分裂状况的表达,“因为席勒恰好在这些区分中看见了现代生活关系分裂(der Entzweiungen moderner Lebensverhaltnisse)的表达”⑥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2-63。因此,虽然受康德批判哲学体系对现代性分裂状况描述的影响,但是席勒认为弥合现代性分裂不能诉诸康德批判哲学体系中反思性的鉴赏判断力,而只能寄希望于同感(Gemeinsinns)和与同感相关的审美交往判断力(下文会具体论及)。在席勒看来,现代社会理性的泛滥使得同感既不能来自于自然领域,也不能来自于自由领域。现代性合理化进程中的现代性分裂已呈现为,现代人要么受到强大的需求系统的影响,要么受到抽象的道德准则的左右,而往往各执一端,分裂如是。席勒认为同感的实现只能诉诸于教育。“席勒把理性的实现设想成同感(Gemeinsinns)的复兴被破坏;同感的复兴不能单独从自然和自由任意一个领域中形成,而只应出现在教育过程(Bildungsprozeß)当中。”①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1-62.曹卫东先生将Bildungsprozeß翻译成教化过程,笔者认为Bildungsprozeß翻译成“教育过程”更符合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教育之所以具有如此功效,能够促使人恢复和获得同感,在于教育能够使属于自然领域的物质性格摆脱自然的任意性,同时又使属于自由领域的道德性格摆脱自由意志的强制性,因而能够使人不必成为现代性分裂过程中具有偏狭的私人感受和行为目的性的“单向度”的人。在哈贝马斯看来,在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中,将艺术设定为教育过程的中介。“教育过程的中介是艺术(Das Medium theses Bildungsprozesses ist die Kunst)。”②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1-62.艺术能够成为教育过程的中介在于艺术能够提供一种中和心境(eine mittlere Stimmung),使得人的心绪情感既不受限于自然必然性的左右,也不受限于道德规范性的强制,却能同时以这两种方式进行活动。因此,在哈贝马斯看来,席勒借由艺术的中介进行教育,进而恢复和获得同感,能够弥合现代性分裂。“艺术却能赋予这种分裂的总体性(dieser entzweiten Totalitat)‘一种社会交往特征(einen geselligen Charakter)’,因为艺术参与了这两项立法。”③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1-62.艺术作为具有主体间性的交往形式,使得借由艺术为中介实施的教育,不仅仅局限于人性共同感受的内在弥合,在此基础之上,还呈现为弥合社会群伦的外在特征。人性所呈现的自身分裂的现代性分裂状况和人与人之间分裂的现代性分裂状况,在此同时得到了弥合,它所依赖的正是席勒艺术审美教育中介论。“艺术自身是人性的教育中介(das Medium der Bildung des Menschengeschlechts),它旨在实现政治自由。这种教育过程并不显现在个体上,而是显现在公众的群体性生活关系(den kollektiven Lebenszusammenhang des Volkes)之上。”④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59.

四、同感政治与传统判断力的溯源

从以上论述可见,在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中,无论是艺术审美交往中介论,还是艺术审美教育中介论,都反复强调艺术的审美表象所带来的共同感受,也即同感(Gemeinsinns)的重要作用。哈贝马斯在对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的研究中也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一点。他认为席勒对审美表象所带来的同感的强调可以溯源到亚里士多德对同感政治的强调和判断力的原初内涵上来。哈贝马斯认为席勒和黑格尔、谢林一样受到了康德《判断力批判》的影响,不过与黑格尔、谢林将审美判断力作为走向绝对统一的中介桥梁不同,席勒则相对节制。哈贝马斯对此说道:

席勒则相对节制一些,他坚持审美判断力的有限意义,以便从历史哲学的角度对它加以使用,这里,他悄悄地把康德的判断力概念和传统的判断力概念混为一谈。传统的判断力概念在亚里士多德传统中(直到汉娜·阿伦特)从未完全失去与同感的政治概念的联系。因此,席勒能够从根本上把艺术视为一种“交往形式”(eine Form der Mitteilung),并指望艺术能“为社会带来和谐”。⑤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2-63.

在哈贝马斯看来,席勒将康德审美判断力(或称鉴赏判断力,Geschmacksurteil)转换并上溯到传统判断力概念上来,而传统判断力概念则奠基在亚里士多德的同感政治之中。哈贝马斯洞察到了席勒审美教育思想的这一重要理论特征,并发现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的研究路数与席勒将康德审美判断力转换溯源到传统判断力概念有着巨大的相似之处,不过席勒的这一思想要比汉娜·阿伦特早200多年。

席勒和汉娜·阿伦特的共同理论倾向是回到亚里士多德,将康德审美判断力上溯到奠基于亚里士多德同感政治概念的传统判断力之中。那么,具体而言,同感政治和传统判断力在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中究竟包含什么理论内涵呢?关于这一点,哈贝马斯在对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的阐释中只是蜻蜓点水,没有具体展开,对此,我们可以通过参照汉娜·阿伦特的研究来进行详细阐述。汉娜·阿伦特在其前期研究中对康德的《判断力批判》进行了政治学的解读,将康德的鉴赏判断溯源到亚里士多德的同感政治和传统判断力之中。正如前面所说,在溯源的起点上,她和席勒是一致的。确切地说,溯源的理论起点在于同感(Gemeinsinnes)的概念。同感在康德《判断力批判》的中译本中经常被翻译为共通感,英文为common sense。正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所言:“因此,鉴赏判断依赖于我们所预设的同感的存在……我再次强调,仅仅在同感的这一预设之下,我们能够奠定鉴赏判断的基础。”①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ement,Translated by James Creed Meredi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69.汉娜·阿伦特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并将其溯源到了同感(Gemeinsinnes)概念的古希腊原初内涵中来。确切地说,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章(VI)中讨论到了作为phronesis,or insight(实践智慧,practical wisdom)的同感②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p.138-140.。“阿伦特诉诸于亚里士多德关于phronesis(实践智慧)和sophia(哲学智慧)的区分:后者努力超越于同感(common sense);前者植根于同感,‘同感给我们揭示了世界是一个共同世界(common world)的本质’;‘它使得人们朝向自身所处的的公共领域(public realm),所处的共同世界之中’。应该注意到,同感的这种捍卫在阿伦特的著作中是一个持续关注的主题。”③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p.104-105.汉娜·阿伦特注意到了亚里士多德在哲学智慧和实践智慧相区分的过程中所涉及的同感和传统判断力概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传统判断力概念就和同感紧密相连,毋宁说就可以称之为同感判断力(συγγυωμουαζ④古希腊文原文见:Aristotle,Aristotelis Ethica Nicomachea,translated by Ingram Bywat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25.;sympathetic judges⑤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13-114。)或同感判断(συγυωμη⑥古希腊文原文见:Aristotle,Aristotelis Ethica Nicomachea,translated by Ingram Bywat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25.;sympathetic judgement⑦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13-114.)。 亚里士多德说道:

根据人们所说的同感判断(sympathetic judges)和拥有判断力(judgement),所谓的判断力是一种对公正(equitable)的正确区判能力。这一点通过如下事实被标明,即我们说,公正的人首先是一个有同感判断力(sympathetic judgement)的人,并通过对某些事实运用同感判断力来鉴定平等的人。同感判断力(sympathetic judgement)是一种区判什么是公正并正确地做到这一点的判断力。正确的判断力即是判断什么是正确的。⑧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13-114.古希腊文原文见:Aristotle,Aristotelis Ethica Nicomachea,translated by Ingram Bywat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25.

严格意义上来说,英文sympathetic一般译为同情的,其名词形式sympathy一般译为同情,其含义一般理解为:对受到伤害或遭受不幸的人感同身受的怜悯体验(kind to sb who is hurt or sad;showing that you understand and care about sb’s problems⑨霍恩比(A.S.Hornby):《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牛津大学出版社、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792页。sympathy事实上还包含第三个释义“friendship and understanding between people who have similar opinions or interests意气相投 志同道合”(参看霍恩比:《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牛津大学出版社、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792页)。由此也可见它和同感(gemeinsinn或common sense)密切相关的端倪。)。“同情(sympathy),一种被他人不幸遭遇触动的现象,是道德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10]Craig Taylor,Sympathy:A Philosophical Analysis,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2,p.7.休谟在《人性论》(ATreatiseofHumanNatures)中也曾阐述过类似观点:“众所周知,休谟在《人性论》中非常具体地论述了同情(sympathy)。同情并不是一种独特的动机而是他人的感受对于我们可传达沟通(communicated)的机制;传达沟通(communicated),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的,即我们将体验到他们正在体验的相同类型的感受(a sentiment of the very same type)。”①Craig Taylor,Sympathy:A Philosophical Analysis,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2,p.10.这其实也就是说,同情(sympathy)的基础乃建基于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共通性,也即同感,同感正是后世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同情的基础,正是因为同感的存在,才会出现同情这种具体的同感形式。同时,与sympathetic同根的古希腊哲学史探讨主题sympatheia,其内涵是“同感(feeling together)”,“在柏拉图完美秩序的理想国中,如果一个公民受伤,整个理想国的人都能感受到伤痛。这正如一个人一样,如果手指受伤,整个人都能感受到伤痛”②Anthony Preus,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ncient Greek Philosophy(Historical Dictionaries ofReligions,Philosophies and Movements),Lanham:The Scarecrow Press,Inc.2007,p.254.。因此,考虑到哈贝马斯所说的亚里士多德同感政治的原初内涵,笔者就将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英译中的sympathetic judgement译为同感判断力。事实上,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的古希腊原文中,英译judgement(判断),古希腊原文为γυωμη,sympathetic judges(同感判断力)的古希腊原文为 συγγυωμουαζ,sympathetic judgement(同感判断)的古希腊原文为 συγυωμη,③古希腊文原文见:Aristotle,Aristotelis Ethica Nicomachea,translated by Ingram Bywat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25.作为基础词根的συγυωμη,其含义正是 fellow-feeling judgement④Henry George Liddell and Robert Scott,AGreek English Lexic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96,p.1660.(同感判断),其意义正显现出与阿伦特、哈贝马斯所论述的传统判断力相关涉的同感内涵。

而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强调同感判断力是对公正的正确区判能力,是因为在他看来,同感判断力是一种道德至善的行为,它关乎美德。“善行(good action)是它的目的。”⑤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05-107.在他看来,具有对公正的正确区判的判断力正是具有实践智慧的体现,伯利克里(Pericles)及其类似的人就是拥有实践智慧的人,因为他们能够判断对他们自己和对一般人而言什么是善的。“我们认为它保留了人的实践智慧(snzousa ten phronesin)。现在它保留的东西即是我们所描述的那种类型的判断力(judgement),因为……它仅仅是关乎应该怎样去做的判断力。”⑥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05-107.“因而,实践智慧(practical wisdom)必定是关涉到人类至善,去行为的理性和能力的正确状态。”⑦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05-107.在亚里士多德看来,phronesis(实践智慧practical wisdom)是人类普遍可能共同具有的美德(virtue),它关乎人类道德至善的目的,它与技艺、科学知识、哲学智慧都不相同。⑧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05-107.

亚里士多德之所以强调同感判断力所涉及的phronesis(实践智慧,practical wisdom)是一种美德(virtue),是因为在他看来,拥有美德是一种拥有幸福的中道状态(‘intermediate’states)。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致力于人类拥有幸福。幸福在他看来是一种中道状态(‘intermediate’states),拥有美德是抵达中道的重要体现。“美德(virtues)是‘中’或者‘中道’状态(‘intermediate’states)。”⑨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xiv.而拥有智慧是一种美德。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智慧包括哲学智慧和实践智慧。亚氏在这里强调的是phronesis(实践智慧)。phronesis(实践智慧)是一种美德。[10]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05-107.拥有这种美德,在直觉理性(intuitive reason)的指引下,按照人类至善的目的去行为、去感知、去判断,从而抵达中道状态,才能拥有美好幸福的生活。而同感判断力是实践智慧最好的体现。同感判断力潜在地包含社会交往维度。因为同感判断力所区判的公正对所有善良的人来说是共同的事务,“因为公正的事务对所有善良的人而言在他们朝向他者的存在中是普遍共同的事情”①Aristotle,Aristotle’s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Robert C.Bartlett and Susan D.Collin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1,pp.129-130.,同时致力于区判公正与否,并决定应该采取什么行为的同感判断力,是所有人普遍潜在具有的判断力。“因为每个人将可能成为具有判断力的人。”②Aristotle,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Roger Crisp,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113-114.因而作为传统判断力概念的同感判断力潜在地具有交往维度,是一种主体间性的涉及社会交往的判断力。亚氏的《尼各马可伦理学》涉及对人类幸福生活的追问,具有突出的伦理学特性。毫无疑问,同感判断力也因此具有伦理学特性。但是,又因为“亚里士多德将伦理学认作政治学的分支”③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translated by Lesley Brown and David Ro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viii.,所以,同感判断力具有同感政治的意义,它以phronesis(实践智慧)所构成的同感奠定了传统判断力的核心内涵。

在汉娜·阿伦特前期思想中,她致力于将康德《判断力批判》中具有审美特性的鉴赏判断力通过同感概念上溯到亚里士多德的传统判断力概念中。不过,她主要强调的是康德同感所涉及的同一个共享的主体间性世界内涵。“同感(common sense)意味着与他者共享一个非主观化和客观化(充斥着客体)的世界。判断是一项重要的行为,即便不是最重要的行为,通过它,与他者共享同一世界。”④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p.104-105.的确,汉娜·阿伦特在将康德审美鉴赏判断力借由同感概念上溯到亚里士多德传统判断力,在将鉴赏判断政治化的过程中,她已经洞察到了同感概念的交往内蕴。“同感是特殊的人类感受,因为交往,例如言语,依赖于它。”⑤Hannah Arendt 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 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p.70-72.但是,前期汉娜·阿伦特在将康德审美鉴赏判断解读为政治判断的过程中却忽视了康德审美鉴赏判断与亚里士多德传统判断力概念的巨大差异。康德的审美鉴赏判断不涉概念、不涉目的、不涉功利性,其鉴赏力(Geschmack)作为同感具有先天必然性,甚至可以不借助于交往、沟通的印证就必然普遍一致。但是传统判断力却关涉目的、功利性,与社会交往息息相关。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就曾在《真理与方法》中站在亚里士多德哲学的立场上批判康德的鉴赏判断狭隘化了传统判断力道德政治判断的丰富内涵,“康德知识化(intellectualizes)了以往被理解为社会道德能力的同感,非常狭隘地限定和限制了这些概念的范围,包括判断力概念;并且脱离所有的交往关系,普遍地抽象化这些概念”⑥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136.。伽达默尔知识化的判定恰恰揭橥了康德哲学作为主体性反思理性主导的反思哲学在现代性合理化进程中知识化人类活动领域的特性,他与近代祛魅化加速的过程是一致的,强调在理性的烛照下将自然宇宙、人类一切活动领域转化成理性所建构的知识加以把握。诚如康德自己在《判断力批判》中所说“我们假设同感是作为我们知识普遍可传达的必要条件”⑦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ement,Translated by James Creed Meredi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69.。不仅如此,甚至,同感作为鉴赏判断所获得的感觉,虽然它不涉及概念普遍共通,但是这种普遍共通的感觉(同感)却仅仅只是反思得来的知识。“美的愉悦……而相反仅仅只是反思(Reflexion⑧Immanuel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Kant’sWerke in 5 Bänden,Berlin: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1913,s.294.,reflection)”⑨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ement,Translated by James Creed Meredi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25.,通过反思所获得的感觉是一种知识。

“感觉,作为现实的感知,指涉知识(knowledge①James Creed Meredith在翻译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时斟酌区分了Erkenntnis何时应该翻译为knowledge(知识),何时应该翻译为cognition(认识、认知)。“and the same is true for Erkenntnis,which must be rendered as‘knowledge’or‘cognition’according to context[Erkenntnis也是如此,Erkenntnis必须按照上下文语境被翻译为‘knowledge’(知识)或者‘cognition’(认识、认知)]。”(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ement,Translated by James Creed Meredi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xxv.)笔者认为,此处James Creed Meredith的翻译是准确的。),被称为有机感觉。”②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ement,Translated by James Creed Meredi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21.从康德主体性反思哲学的鉴赏判断所获得的感觉,仅仅只是依赖于反思所获得的知识,他的普遍共通性只是一种来源知识的应该(solle③Immanuel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Kant’sWerke in 5 Bänden,Berlin: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1913,s.240.,ought④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ement,Translated by James Creed Meredi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70.),在此意义上,从鉴赏判断获得的感觉所具有的普遍共通性成为了脱离于社会交往印证而人们必须普遍遵循的义务。对此,康德自己说道:“鉴赏判断中的感觉成为对所有人都很严苛的一项义务(Pflicht⑤Immanuel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Kant’sWerke in 5 Bänden,Berlin: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1913,s.294.,duty)。”⑥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ement,Translated by James Creed Meredi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25.由主体性反思哲学所造成的康德鉴赏判断知识化特征被汉娜·阿伦特所忽略。而哈贝马斯正是从这个角度对汉娜·阿伦特就康德鉴赏判断力所做的政治化解读进行了批判。在汉娜·阿伦特的解读中,它忽视甚至排斥将康德的判断力视为一种反思判断,并认为它与知识化的认知能力不相关。“正如我们所见,汉娜·阿伦特非常绝对地主张判断力不是一种认知能力(cognitive faculty)。”⑦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137.针对汉娜·阿伦特的观点,哈贝马斯在其撰写的《汉娜·阿伦特的交往权力概念》(Hannah Arendt’sCommunicadonsConceptofPower)中认为,汉娜·阿伦特将康德的审美判断力政治化为一种实践话语,而有意地忽视和排斥了康德反思判断力的理性话语和认知特性。康德审美判断力本身就是在主体性反思哲学引导下的反思判断力,是具有知识化特性的认知能力。汉娜·阿伦特的政治化解读有意地忽视这一点,试图从亚里士多德实践智慧政治判断力的角度屏除康德审美判断力作为反思判断的认知特性。“在认知和非认知之间的严格对立,从审美判断中排除认知维度,似乎忽视了属于认知判断的‘反思’(reflective)内涵(在反思意义上的判断力或区判力内涵,包含存在问题的认知判断)。”⑧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137.哈贝马斯认为作为反思哲学的反思判断力,康德的审美判断力恰恰依赖于认知区判和认知洞察。有趣的是,汉娜·阿伦特后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以1970年⑨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p.91-92.为界,汉娜·阿伦特后期思想发生了转折,她一改前期政治化解读康德判断力过程中对康德反思判断、反思认知特性的有意识忽视,转而肯定康德反思判断力的思辨(contemplation)特性,认为判断力是关乎人的精神生活(the life of the mind)的精神活动(mental activity),它通过表象思维(representative thinking)和想象力(imagination)起作用,判断力的对象通过反思(reflection)的精神活动(mental act)被呈现在想象力之中[10]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p.91-92.,因此在她后期思想中判断力成了孤独思辨者的特权(the prerogative of the solitary contemplator),而不是关乎真正交往对话者的现实判断力(not the actual judgment of real interlocutors)[11]Hannah Arendtand Ronald Beiner,Lectureson Kant’sPolitical Philosoph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p.91-92.。

五、席勒的同感与审美交往判断力

与汉娜·阿伦特后期思想断裂(break)式反转不同,哈贝马斯在对康德鉴赏判断力的反思特性保持警醒的同时,吸收了汉娜·阿伦特前期思想中将判断力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同感政治和传统判断力的理论探索经验上,因为哈贝马斯在其中洞察到了与其交往行为理论和交往理性思想相契合之处,并将其运用到对席勒审美教育思想的解读之中。哈贝马斯敏锐地发现,席勒在他的审美教育思想中吸收了康德美学的诸多思想,但是,席勒在康德的审美鉴赏判断力思想中发现了现代性分裂的烙印。诚如前文所论,席勒在康德囿于反思哲学的框架在《判断力批判》中所做出的一系列对立性的划分中看到了现代性分裂状况的表达。知性和感性、自由和必然、精神和自然的分裂尽管可能是康德对现代性分裂状况的描述,但是在席勒看来,现代性分裂状况已经影响到了康德批判哲学体系建构,因而,康德判断力暗含着反思哲学所带来的现代性分裂的危机。“席勒把艺术理解为交往理性(kommunikativen Vernunft)的真正体现,当然,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也可能陷入了一种思辨的唯心主义,但席勒并不满意这种思辨的唯心主义在知性和感性、自由和必然、精神和自然之间所做的康德式分化,因为席勒恰好在这些区分中看见了现代生活关系分裂(der Entzweiungen moderner Lebensverhaltnisse)的表达。”①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62.尽管席勒自身也受到康德思辨的唯心主义(einen spekulativen Idealismus)的影响,但是并没有陷于思辨唯心主义反思哲学的历史局限之中。按照哈贝马斯的看法,席勒将艺术理解为交往理性(kommunikativen Vernunft),将康德提到的与艺术相关涉的审美鉴赏判断力上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同感政治和传统判断力之中予以改造,从而将反思哲学框架下先天综合的反思判断力转化为具有传统判断力理论渊源的审美交往判断力。在哈贝马斯看来,和汉娜·阿伦特一样,席勒将康德所说的“给出鉴赏判断(Geschmacksurteil;judgement of taste)的必要条件是同感(Gemeinsinnes;common sense)的理念”②Immanuel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Kant’sWerke in 5 Bänden,Berlin: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1913,s.237.所涉及的同感概念作为判断力转换的理论踏板,将同感溯源到亚里士多德的同感政治概念和传统判断力讨论的源头。“他(按:席勒)悄悄地把康德的判断力概念和传统的判断力概念混为一谈。传统的判断力概念在亚里士多德传统中(直到汉娜·阿伦特)从未完全失去与同感的政治概念的联系。”③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2-63.与汉娜·阿伦特前期思想有意识地忽略康德判断力概念的反思哲学特性不同,席勒从康德的判断力上溯到传统判断力,一开始就本着矫正康德囿于反思哲学所呈现的现代性分裂的表达特征。所以,诚如哈贝马斯所言,“席勒能够从根本上把艺术视为一种‘交往’形式(Form der Mitteilung),并指望艺术能‘为社会带来和谐’”④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2-63.,从而关涉艺术,以艺术作品作为主要判断对象的审美鉴赏判断就成为弥合现代性分裂,能够带来社会和谐,具有一体化整合能力的审美交往判断力。而与艺术相关涉的审美交往判断力之所以具有如此效力,正在于它和传统判断力所赖以维系的同感政治机制如出一辙。

正如前文所论,诚如席勒所言,一切其他表象形式都仅仅只和个体成员的私人感受或者个体成员的私人能力相关,它所凸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因此会分裂社会,只有艺术和其他审美领域所关涉的审美表象(Vorstellung)才与人们的共同感受相关,也即与同感相关。“所有其他形式的表象都会分裂社会,因为他们不是完全和个体成员的私人感受发生关系,就是完全和个别成员的私人本领发生关系,因而涉及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只有美的交往(die schöne Mitteilung)能够整合社会,因为它涉及所有成员的共同点(Gemeinsame)。”⑤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s.62-63.诚如席勒说,与艺术审美表象相关的美和审美是能够一体化整合社会的交往形式,因为它与社会所有成员的共同点,也即同感发生关系。因此,正如前文所论,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包含审美交往中介论,与艺术相关的审美表象及其唤起的同感,成为弥合现代性分裂状况之一——人与人之间分裂的扭结机制。更为重要的是,在哈贝马斯看来,与艺术审美表象相关的鉴赏力(des Geschmacks),在席勒那里绝不是康德反思哲学主体思辨的鉴赏判断力,而是涉及同感具有主体间性社会交往特征的审美交往判断。“在其他地方,哈贝马斯把……与鉴赏力(对应的德文原文 des Geschmacks①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64.)有关的那种能力之间的无约束的交往联系起来。在席勒对这一概念(按:鉴赏力)的运用中,艺术作为一种催化剂,作为一种交往形式,作为一种中介,以这种中介,分裂的瞬间被重新连接成一个自然无拘束的整体。”②Maurizio Passerin d'Entreves and Seyla Benhabib,Habermas and the Unfinished Project of Modernity:Critical Essays on the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Massachusetts:MIT Press,1997,p.281.因此,如果说作为交往形式,作为中介的艺术具有弥合现代性分裂的一体化整合能力,那么,与艺术的审美表象相关涉,具有主体间社会交往特性的鉴赏力,也应该具有弥合现代性分裂的一体化整合能力。艺术和审美判断力之所以都具有这种能力,依赖于它们与奠基在审美表象中的同感的密切关联。“只有当艺术把在现代已分裂(der Moderne entzweit)的一切——膨胀的需求系统、官僚制国家、抽象的理性道德和专家化的科学——‘带到同感(Gemeinsinns)的开放天空下’,美(des Schönen)和鉴赏力(des Geschmacks)的社会交往特征(Der gesellige Charakter)才能表现出来。”③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64.des Geschmacks,也即Der Geschmack,即是鉴赏力④叶本度:《朗氏德汉双解大词典》,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版,第706页。(Urteilsfähigkeit inästhetischen Frage⑤瓦里希(G·Wahrig):《瓦里希德语词典》(影印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546页。),曹卫东先生将哈贝马斯《关于席勒〈人的审美教育书简〉的附录》中的des Geschmacks翻译为趣味⑥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58页。,张玉能先生则将《审美教育书简》中的Der Geschmack⑦Friedrich Schiller,über die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 in einer Reihe von Briefen,Friedrich Schiller Sämtliche Werke in 5 Bänden,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2004,s.667.译为审美趣味⑧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张玉能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95页。,笔者认为二者都应该翻译为鉴赏力。因为,将二者翻译为鉴赏⑨邓晓芒先生在《判断力批判》中亦将Der Geschmack翻译为鉴赏(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页),就席勒美育思想而言,结合哈贝马斯对席勒理论动机的揭橥,笔者认为席勒《审美教育书简》中的Der Geschmack应该翻译为鉴赏力才较为妥当。力恰好彰显了哈贝马斯所揭橥的席勒美育思想悄悄将康德作为反思判断力的鉴赏判断力概念上溯到亚里士多德的传统判断力概念的理论动机,而将Der Geschmack翻译为趣味或审美趣味,则掩盖了哈贝马斯所揭橥的席勒美育思想的理论动机。在席勒那里,Der Geschmack和艺术、美一样具有社会交往特性,是与同感政治和传统判断力具有理论渊源的鉴赏力,笔者将其称之为审美交往判断力(the Judgment of Aesthetic Communication)。它和艺术一样不仅能够弥合人与人分裂的现代性分裂状况,而且能够弥合哈贝马斯所反复论述的现代性分裂状况的具体形式:“膨胀的需求系统、官僚制国家、抽象的理性道德和专家化的科学”[10]Jürgen 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85,s.64.。膨胀的需求系统(das System der entfesselten Bedürfnisse)、官僚制国家(der bürokratisierte Staat)对应的是现代性分裂状况中的系统化、科层化和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抽象的理性道德(die Abstraktionen der Vernunftmoral)和专家化的科学(die Wissenschaft der Experten)则对应于现代性分裂状况中的文化价值领域的分裂。席勒的审美交往判断力和艺术一样正是借由同感的作用才能实现对诸种现代性分裂状况的弥合。在哈贝马斯对席勒审美教育思想的阐释中,如果说,艺术是一种交往形式,那么,席勒的审美交往判断力也必定意味着社会交往的现实发生,它和艺术一样发挥着弥合现代分裂、一体化整合分裂状况的中介(ein Medium)作用。无独有偶,席勒美学的研究者克劳斯·迪塞尔贝克(Klaus Disselbeck)也注意到了哈贝马斯所说的,席勒借由同感概念将康德的鉴赏判断改造成审美交往判断力旨在弥合现代性分裂状况的理论旨趣。“席勒在两个例子中证明了鉴赏力(des Geschmacks)的整合作用(die integrative Wirkung des Geschmacks):经济和科学中的分化。鉴赏力(Der Geschmack)赋予人类一种能力,即将个人的私人感受扩展成普遍共通的感受,将普遍共通的趣味(allgemeine Interesse)转换成他们自己的趣味。……由于科学的专业分化,科学正在远离共通感(Alltagsverstand①笔者认为此处Alltagsverstand应为commmon sense、sensus communis的德文译文,commmon sense、sensus communis即为同感Gemeinsinn,所以将Alltagsverstand拙译为共通感,以和接着出现的Gemeinsinn(同感)相对应。),席勒称其为康德的‘同感’(Gemeinsinn),也即,自胡塞尔以来我们一直在谈论的生活世界。”②Klaus Disselbeck,geschmack und kunst:Eine systemtheoretische Untersuchung zu Schillers Briefen“über die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Opladen:Westdeutscher Verlag,1987,ss.36-37.经济与科学中的分化,正是现代性分裂状况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和文化价值领域分化的表征。鉴赏力赋予人们将个人的私人感受扩展成同感,引起人们的普遍兴趣,它意味着打破个人局限性的社会交往的发生。鉴赏力甚至能借由同感,弥合现代性合理化进程中文化价值领域分裂所产生的自律性学科知识的狭隘疆界,“鉴赏力(Der geschmack)引领知识在同感(Gemeinsinns)开放的天空之下”③Klaus Disselbeck,geschmack und kunst:Eine systemtheoretische Untersuchung zu Schillers Briefen“über 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Opladen:Westdeutscher Verlag,1987,ss.36-37.。正是在此意义上,笔者将席勒所说的鉴赏力(Der geschmack)称之为审美交往判断力,通过上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同感政治和传统判断力,一改康德反思哲学鉴赏判断力(das Geschmackurteil④Immanuel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Kant’sWerke in 5 Bänden,Berlin: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1913,s.237.)的弊端,从而发挥弥合现代分裂状况的一体化整合效力。

当然,席勒以美的艺术作为社会交往的中介,以同感为基础的审美交往判断力在弥合现代性分裂、发挥一体化整合效力的同时,也实现了席勒美学复归完满人性、实现政治自由的旨趣,因此也具有同感政治的重要意义。需要注意的是,席勒同感政治的最终理想形态是审美王国。在席勒的审美王国中,作为审美交往判断力的鉴赏力也正起着弥合现代性分裂、发挥一体化整合效力的作用。对此席勒自己说道:

因此,只有美(die Schönheit)能够赋予审美王国社会交往特征(einen geselligen Charakter)。在审美王国中,只有鉴赏力(Der Geschmack)带来和谐(Harmonie),因为鉴赏力能馈赠个人以和谐(Harmonie)。⑤Friedrich Schiller,über die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 in einer Reihe von Briefen,Friedrich Schiller Sämtliche Werke in 5 Bänden,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2004,s.667.

可见,鉴赏力对审美王国的社会一体化整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克劳斯·迪塞尔贝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对席勒审美王国中鉴赏力一体化整合的过程进行了学理上的描述:

审美经验为同感(ein gemeinsames emoitionales)体验奠定了基础。鉴赏力(Der Geschmack)将分裂的文化(den kulturellen Anteil)整合为一体(dieser Gemeinsamkeit)。个人的判断(der einzelne beurteilen)能够凭借鉴赏力的帮助,使得他的感受和他的观念变成普遍共通的。审美的和伦理的价值感受的文化一体化(die kulturelle Gemeinsamkeit),在审美王国中社会性地实现了,在社会交往的联系中(im geselligen Umgang),人们相互放弃自我表达的自由,交换自己的感受和观念,同时期望每一个对话者通过鉴赏力(den Geschmack)能够约束他自己的自我表达和他自己的交往(Mitteilung)。⑥Klaus Disselbeck,geschmack und kunst:Eine systemtheoretische Untersuchung zu Schillers Briefen“über 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Opladen:Westdeutscher Verlag,1987,ss.36-37.

但是,终究,克劳斯·迪塞尔贝克没有对同感进行着重研究,没有对同感进行溯源,更没有点明席勒审美王国中鉴赏力的实质——审美交往判断力,不过他颇为妥当的描述却可以成为笔者观点的佐证:席勒的美育思想的确是以美的艺术作为社会交往的中介,用同感作为基础的审美交往判断力来弥合现代性分裂,以期发挥一体化的整合力量,实现人性的完满复归和审美王国的同感政治理想。这也是笔者基于哈贝马斯对席勒美育思想阐释的探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