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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给你灿烂

2022-01-10

海燕 2021年12期

潘 洗

谁都没有想到,一场精心安排的驴友联谊活动,硬生生让个醉鬼搅得稀碎。

变故是在小合唱环节发生的。热辣辣的开场歌舞之后,满大姐发表了简短而热情洋溢的致辞,然后就是跟田晓炀的合唱。才开个头,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拎着一支火把冲上了舞台。这货是另外一伙驴友的人,他们晚餐喝了许多酒,饭后还举办了篝火舞会,唱啊跳的,玩得嗨了,霸着麦克风不想下台。喜悦户外跟他们交涉时发生了一点口角,结果这家伙拎不清了,借着酒劲儿跑过来,想找回场子。开始只挥舞着火把吓唬两个女人,她俩只得往舞台边上闪躲。好像满大姐的大声呵斥激怒了他,突然他的火把扫到了满大姐的脸上,台下的观众一片惊叫。

崔璨直感一股鲜血涌上脑门儿,就在大家还在呆愣的那一刻,他抄起屁股底下的木凳子,几步就跳上舞台,朝那个醉鬼怼过去。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也纷纷冲上去,有的询问满大姐的伤情,有的跟在崔璨后面收拾醉鬼。据事后挨着崔璨的两个哥们儿回忆,崔璨一反常态,全无平时里文弱书生的温文尔雅,他恶狠狠地把椅子砸向醉鬼,连椅子靠背都砸断了,露天舞台的背景幕布都砸出个窟窿,把那家伙直接拍落到舞台后的沙滩上。当那家伙趔趔趄趄爬起来,重新爬上舞台,扔了已熄灭的火把,朝大家跪下来,崔璨还要冲上去砸他,被身后的哥们儿抱住了。

满大姐眼睛被烫伤,急忙送到玉城中心医院检查处置。现场有人报了警。吵吵闹闹中,对方驴友团的负责人,还有店老板,都出面了。

碧水金沙滩是在玉城乡下哨子河畔新开发的一处游乐场所,其实就是一个大型农家乐。这个河段的岸边特别平坦,沙子也细腻,而上游的水流特别湍急,适合漂流。虽然才6月初,未到雨季,还没法玩漂流,但各路驴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来玩了。

插图:李金舜

田晓炀本是个弱女子,受了惊吓,应对这类事情有些慌乱。崔璨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就跟几方交涉。碧水金沙滩老板和对方开始都不同意报警,希望以某种方式大事化小。既然已经报警了,那就按流程走吧。喜悦户外这边,也临时召集了几个人开个小会,对整个事件统一了口径,决定让来自玉城的一位经验丰富的队员留下善后。崔璨则带着田晓炀去玉城中心医院,与满大姐会合,视情况保持沟通,随时联系。演艺节目虽然毁了,但其他队员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力争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又一车人赶往玉城中心医院,见到了满大姐,初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大夫说,还是送到省城大医院医治效果更好。于是重新安排了司机,连夜转诊省城。送走了满大姐,又跟碧水金沙滩那面通报了情况,说派出所的警察刚到,正在了解情况。为了避嫌,当晚就不要返回碧水金沙滩了。

折腾完这些,眼瞅着就到大半夜了。崔璨在乐雪酒店开了一间房,正犹豫着要不要走,田晓炀说,哥,我心里有些怕,你上来陪我聊会儿吧。崔璨其实很想跟田晓炀多呆一会儿,整个下午,崔璨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追逐着田晓炀的身影,看她忙得团团转,也没找到机会独处。就跟着上楼了。

火把没伤着田晓炀,倒是把她的裙子烧出了一个小洞。但她显然没怎么在意自己,而是问崔璨,哥,昨晚到家,怎么没在微信上告诉我呢?下午我看你脸色苍白,晚饭时酒喝得又快又冲,到底出什么事儿啦?

崔璨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把头天晚上发生的车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田晓炀惊得蹦起来,扑到崔璨跟前,紧紧抱住了他,声音都发颤了:哥哥哥你还说没事儿!车车车都烧成铁架子还叫没事儿!哥,快让我摸摸你,是不是一点皮都没破,一根头发都没少……那双修长的手轻柔地匆匆抚过崔璨的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没有放过。

二人良久才分开。田晓炀有些不自然,红着脸说,哥,要不你就在这儿将就一晚上吧,还有一张床呢。

那场车祸来得猝不及防。

崔璨是第一次晚上走高速,再加上雨后路滑,视线不良,车速严格限定在100公里以下。行至韩宝寺隧道前,行车记录仪提示减速,崔璨就下意识松了油门,轻点了一下刹车,不料路面有个积水的小水泡,意外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车子一个侧滑,车头左甩,屁股向右蹭上了路肩的护栏,想再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凌空飞起,随即完全失控,翻起来又倒扣到路面上,好像旋转了几圈才停下来。安全气囊全都弹出来了,有某种气体哧哧泄出来。崔璨居然没有听到一点响动,眼镜早就甩丢了,他甚至什么也看不到,那一刻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绝望的声音在回响:完了完了……

都赖我,要是不同意你开夜车回来就好了。坐了一天飞机,够累的,应该休息一晚,天亮再回来,那就不能出事儿了。杨光很自责,她看问题的角度跟田晓炀如出一辙。

崔璨说,这哪能怪你?不是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再说了,你看我,浑身上下都没磕破一块皮,翻车了还能毫发无损。而且,出个车祸,落枕都不治而愈啦!崔璨转了转脖子。

崔璨10天前去参加了个“电力作家重走长征路”采风活动。这可不是去游山逛水,而是真真切切一直在路上,不是参观长征的各种红色遗址、纪念展馆,就是观摩各种电力先锋号,或者深入各大型电力工程的施工作业现场。每天活动结束后,还要整理图片和文字,通过公众号及时发布消息。直到最后一站阆中,才看了一场叫《阆苑仙境》的大型移动实景演出,当晚睡觉时不知怎么就落枕了,以至于后来到成都,再回沈阳,回鞍山,脖子疼得都不敢大幅度转头。

好啦,你就别哄我了,说一千道一万,只要你人没事儿,啥都无所谓。要是你出了事儿,我和儿子可怎么办……杨光说着又哽住了。

杨光鼓励崔璨按原计划去参加那个亲水露营活动,还一再叮嘱崔璨,该吃就吃,想喝就喝,干啥都行,就开开心心放松一下,其他的别想那么多。崔璨还笑着打趣,媳妇儿你就别操心了,没准晚上还能有机会跟美女混个帐篷呢。

崔璨没跟美女混成帐篷,却跟美女混到了一个房间。而在昨晚那个一片灰白、惊慌失措、无路可逃的梦境中,可没出现这样的场景。

车是大哥崔灏的,已经开了10年,跑了16万公里,但车况还不错。崔灏换车后,极力鼓动崔璨用这台旧车好好练练手,开个两三年卖掉,再换台新车开。崔灏说,崔璨你再不开车,驾照都要长毛啦!4月末的一个周末,崔灏干脆把这台旧尼桑阳光直接开到了鞍山,他对崔璨说,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不会让这台车闲置超过半个月,我看好你。凡事都怕逼,一逼,鸭子也能飞到架子上。五一小长假过后,崔璨一上班就请了个单车陪练的教练。每天一节课,每课两小时,崔璨交了600块钱学费,结果只练了4课,就开着车上路了,果然没闲过半个月。如意算盘打得是不错,只是没想到车子到了崔璨的手上,没出两个月,就成了一堆废铁。满打满算,崔璨的实际驾驶里程才3000公里。崔璨的驾照拿得早,但他本人,却是个几乎没摸过车的生手。否则,就算遇到积水的小泡子,也能够从容应对;哪怕翻了车,也应该及时熄火,也不至于起火爆炸。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报废的车子最后赔付了3万多,另外还赔了高速公路的路产1万多:撞断护栏4段,撞坏护栏7段,还烧毁黑路面接近2平方米。关键是,损失不止这些。

去采风的往返机票和住宿费的结算都通过信用卡,没花现金,钱包里的5000块钱原封不动呆在那里。包里还有六七张各种购物卡,一个老玉的平安扣车挂,是朋友送的,估值最低1000块钱。一套玉石项链和手链,这是崔璨揽个瓷器活儿,帮人办了一件事儿,还没来得及送到帮忙的朋友手中,据称价值5000块钱,但杨光看后认为不会超过3000块。还有那个行车记录仪,花了将近1000块钱刚刚装上,算是处女航吧,还没大显身手呢,就光荣牺牲了。这些加起来差不多有15000块钱,可是实打实的损失了。至于机票和宿费发票,则是一一联系到订票网站和当时入住的酒店,求爷爷告奶奶,才给复印了发票记账联,并加盖了发票专用章,给寄回来。除了快递费,崔璨还给经办人员发了感谢的红包。

关键是补各种证件和卡麻烦,身份证,驾照,各种银行卡,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弄妥。

然而,在面对着毫发无损的大活人时,这些损失和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初那段时间,崔璨还在纠结着车祸的得与失。他也许还没意识到,那场车祸带给他的,到底是些什么。

崔璨最初是被一个朋友给拉进了一个户外的群,那时候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心情烦闷,很想像他们那样,隔三岔五能到户外爬爬山,偶尔穿越一下,潇洒潇洒。进了群,活动一次都没参加成,倒是参加了一次年底的线下联欢会。那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漂亮的田晓炀。她跟一个叫王维力的警察是那个群的共同群主,田晓炀开了个户外用品店,并通过组织户外活动的方式给自己增加赢利点。两个人已经在一起合作多年。盛传田晓炀跟王维力是情人关系,好像是田晓炀离了好几年,但王维力却一直没离婚。不知道为什么,转过年的时候,田晓炀离开了那个400人的大群,重新跟满大姐张罗了个喜悦户外群。崔璨果断退了那个群,追随田晓炀而来。

田晓炀是那种乍见之下很惊艳,再看却很平易朴实,但慢慢地,你会发现这个女子很有味道,骨子里散发着那种简单,明快,还有让人心疼的善良。

田晓炀老家是朝阳的,在鞍山读的大学。她在大二大三的时候就出来当过家教,就在胜利广场东北角(工商银行和鞍钢技术图书馆交界的那地方),等待家长的询问与挑选。也就在那个时间段前后,崔璨开始了报考工程硕士的艰难征程。其中联考课程中的数学,迫切需要有人补课,就有同事推荐了科大的一个女生,补了一周,听得懵懵懂懂,成绩也没怎么提高。跟田晓炀熟识了以后,说起了这个事儿。田晓炀浅笑着说,哎呀哥,咱们还是缘分浅啊,如果有缘,咱们兴许早就认识了。崔璨说是呀,那时候的场景可能是这样的:我从一大堆花枝招展的女生旁边路过,一下子就看中了你,结果,你成了我的——老师……

田晓炀跟崔璨的缘分未到,却跟农村信用联社的一个人结了一段孽缘。大四那年的最后一个学期,田晓炀去了千山区的一个乡镇支教,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她的前夫。其时前夫还是别人的丈夫。作为镇信用联社的副主任,手头有一些资金资源什么的,在当地也算踩得开。已结婚多年,有个女儿,日子过得还算风光。副主任跟田晓炀接近的时候,说是两口子感情不好,准备离婚,因为孩子小,暂时还不能离。但他对她是认真的,慢慢哄着,就把田晓炀哄上了床。两个人相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事情,一次次让田晓炀伤心绝望,但在关键时刻,田晓炀便会心软,到底下不了决心离他而去。后来,副主任离了,田晓炀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因为她认为副主任离婚有自己的因素在里面,算是自己插足了他的婚姻,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无情无义。

婚后,两个人倒是过上了一段安稳的日子。田晓炀还考取了教师资格,在邻镇的一个中心校任教,收入也很可观。看上去都很圆满。谁知事情急转直下,副主任陷入了一场风波,说是给什么同学担保,要启动某个烂尾多年的项目,前期需要几十万元。因为所在的联社收紧了银根,他们便将目光投向网贷,拆东墙补西墙,陆陆续续把田晓炀攒的钱都填了窟窿,后来竟然将郊区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到期还不上钱,先是工资卡被人冻结,最后房子也让债主收走了。田晓炀的心寒透了,跟副主任离了婚。中心校已经没法呆了,田晓炀请了长假,带着儿子离开,实际上是把自己的铁饭碗给丢了。

田晓炀和崔璨经常说的就是她和前夫这段往事,开始说到伤心处,田晓炀会痛哭失声,后来慢慢地,变得无所谓了,一切都是浮云,果然不错。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就让它过去吧。

至于后来如何跟王维力合作经营户外用品店的事情,田晓炀讳莫如深,崔璨自然不会去问。据知情人绘声绘色地透露,田晓炀跟王维力说,你得离了婚娶我,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你,你接受我,也要接受我儿子,儿子是我最大的牵挂。王维力答应得斩钉截铁,但最后也没有兑现承诺,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真的兑现承诺吧。作为一个男人,他在对待钱的问题上,也让田晓炀感觉不爽。譬如按照惯例,每次户外聚会,大家交上来的钱,最后都要列出明细,都要多退少补。经验老道的王维力,每次都会剩一点钱,平摊下来,每个人大概也就能返个三两块钱,谁都不会在乎。问题是,王维力根本就没打算要返,找个借口就把那几百块钱揣进自己腰包了。最让田晓炀伤心的是,两个人的合作都要算清账,钉是钉,铆是铆,哪怕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在利益面前也毫不手软。至于给田晓炀花钱买点礼物什么的,就更够呛了。这些事情是真是假,姑且放到一边,单论田晓炀遭遇的两个男人,可算是遇人不淑啊。

崔璨去田晓炀的“小阳光”户外用品店,买了几乎全套的户外装备,花掉了五六千大洋,虽然事后证明,只有冲锋衣、登山鞋等少数用品派上了用场。他还帮他们想了句广告语,曰:喜山悦水,喜悦户外。他们把这句话印在旗子上,群的规模虽小,但也逐渐在周边打响了名头,这句广告语可能起了推波助澜之用。

崔璨跟田晓炀有了更进一步的亲近。两个人很聊得来,并且一点点地维持着逐渐加温的热度。在微信中,崔璨称她为“小阳光”,而在现实生活中包括电话里,很自然地称她为“晓炀”。而田晓炀,则一直亲切地称呼他为“哥”,仿佛就是她亲哥一样。

崔璨在媳妇儿杨光那里,多是报喜不报忧。到了田晓炀面前,他突然觉得可以放下伪装和包袱,卸掉坚强与硬朗,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尤其内心的苦闷与烦躁,都一股脑儿地倾倒给田晓炀。田晓炀成了崔璨心头那缕不可或缺的“小阳光”。田晓炀也愿意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敞露给他。一点点地,两颗心在慢慢靠近。隔三岔五就得见上一面,好好聊聊,或者一起吃个饭,要不,就会觉得彼此的生活里缺了点什么。

崔璨重走长征路回来,就约田晓炀在上岛咖啡吃了顿简餐。除了谈论采风的见闻,更多的是关于第二天碧水金沙滩的活动。崔璨嬉皮笑脸地跟她说,晓炀,明天我就不带帐篷了,到时候就跟你一起混个帐篷吧。

好啊哥,你若无家可归,我就收留你好了。田晓炀笑吟吟地说,听起来却不怎么像开玩笑。这番对话就有了暧昧的味道。

吃饭的时间不长,因为崔璨还要赶回玉城,先回家去。两人好久不见,竟然都有些不舍。崔璨要走的时候,田晓炀像有什么话要说,两个人迟疑了片刻,拥抱了一下,崔璨想再用点力,被田晓炀挣脱了。哥,嫂子在家等你呢,都归心似箭了吧?听着有种酸溜溜的感觉。

崔璨参加工作20多年来,一共配合服务了多任领导,就数侯主任难伺候。

这位年轻气盛的女干部初到财务部,就一把火烧掉了前任邓主任绩效考核固定给崔璨的A。平心而论,就现在崔璨的工作量和重要性而言,给他A,也是当之无愧的。公司总部的那些博士高管们,坐在办公室里一拍脑门子就想出个绩效考核的馊主意。殊不知到了下面的基层,绩效考核根本就没有按照他们设想的路线图走,多是轮流坐庄,相当于还是大锅饭。不考虑基层实际情况与业务基础的事情,执行难度就大。譬如正在推行的SG-NC,据说这个系统被称作“傻瓜+脑残”。服务器极不稳定,好处居然是可以把工作拿回家做,但需要经常性在线等待。据说有个会计把工作拿回家干,结果那个JAVA小程序,转啊转的,转了一晚上都没登录上去。下面的基层会计连添加供应商和客户的权限都没有,得向项目组层层申请。都五六年了,还没法正式上线运行,很难想象这是花了几十个亿开发的软件。每年的预决算工作,公司总部在财政部规定的年报表之外,又增加了许多这样那样的报表。省公司也层层加码,还另外启用一套远光报表。这是最让会计们崩溃的。

因为参与全部门的绩效考核轮庄,崔璨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找尤总理论了几句,明知道她不会给属下撑腰,还是说了,当然没起丝毫作用。侯主任不知怎么知道了,在一次部门的小会上,不点名地敲打了崔璨。崔璨倒没反驳,看上去侯主任到任之后,很快在财务部树立了权威。通常情况下,业务水平较差的领导都会倚重那些业务能力强一点的手下,即使不在利益上向他们倾斜,但至少不会为难他们,所谓智商不足情商补。真不知道侯主任是怎么想的。

后来,崔璨渐渐变得消极起来,能推则推,能拖就拖,工作哪有彻底干完的时候呢?他把好几年都没休的带薪年假给休了。多干多出错,少干少出错,不干不出错。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没得到应有的理解和报偿,这太让人寒心了。崔璨就动了离开安能公司的念头。

让崔璨最后下定决心的,是跟侯主任的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

若搁在以前,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每个部门都可能有临时性工作,弄个报表或数据什么的,上面要得急,业务清闲点的不会干,忙的又没时间。职场上最有意思的现象是,能力强的人,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能力弱的,闲得都能长出青苔。多干点活儿有啥呀?又累不死。关键是要干得舒心,不能太憋屈。要想让牛多拉快跑,就要给足草料,还不能老用鞭子抽,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公司投标时的那张附表,要计算各种财务指标。这个工作其实很简单,公式记不住,网上也很容易搜到,准备好近几年的报表,一个计算器就能轻松搞定。关键是要细心。侯主任把那个空表交给崔璨,说你抓紧把这个表填了,下班前就要。

崔璨说,主任我正忙着呢,今天是报税的最后一天。

侯主任说他们都不会填,你以前填过,轻车熟路。

崔璨说工作要有个轻重缓急啊,我实在忙不开啊,要不等明天把税报完我再填。要是现在填表也行,你给我换个人报税。

侯主任急了,敲着工作台的面板大着嗓门说:给你安排点工作咋这么磨叽呢?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不干谁干?你有意见就找领导去!

这件事的结果是,崔璨没找领导,到底还是给填了表,但不是当天晚上,报税并划款成功后,崔璨一下班就离开了单位。他是第二天才把表填好交上去。

在玉城供电局,先后有四任局长,三任书记,基本上都对崔璨的业务能力表示认可。到了市公司宣传部,更与长兄般的赵部长配合得默契有加。回到安能公司后,前后三任老总,总的来说也不错。周总一开始想给崔璨来个下马威,在他请假去省城参加工程硕士论文答辩时,开始想不准假来的,崔璨忍了,换了一种相当恳切的方式,圆满解决了这件事。后来换成庞总,因为是市公司副总师,再加上中间隔了个财务总和财务部主任,直接的接触并不多。但是最有意思的,是这两位领导鲜明的工作个性。周总的打法是推着干,有毛病了,出问题了,就找人沟通勾兑,反正社会上的朋友多,路子广。

庞总则不同,凡事遵循规矩,信奉的是“用制度管人,按规则办事”。他的特点就是开会,差不多每天都在没完没了地开会,那些领导班子成员都快让他给开崩溃了。他的口头禅是,这个事儿你不明白,你别说,你听我说。结果就按他说的办了。庞总在安能公司干了好多年,回到市公司挂了个总经理助理的闲职,就等退休了。接替他职务的是孟总。从表面上看,孟总给人一种聪明、厚道的感觉。崔璨想调离安能公司,先找孟总汇报了想法。孟总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跟崔璨推心置腹谈了许久,成破利害也摆了许多,见崔璨去意已决,也就罢了。

崔璨心中抑郁难平,忍不住在朋友圈爆了粗口:谁要跟我扯犊子,我就叫他给我滚犊子!

然后开始清理朋友圈,把那些不常联系、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微友,直接删除了。安能财务群本是部门同事用来沟通联络的一个小群,侯主任上任后,把这里变成了工作群。崔璨就退了群。又陆续清掉一大堆群。经过这么一折腾,朋友圈清爽了许多。

田晓炀看在眼里,很关心地问:哥,这是怎么啦?

崔璨半天才回:晓炀不用担心,哥没事儿。

崔璨并不璀璨的人生,其实早有端倪。生活早就给了我们充分的暗示或隐喻,只是我们未加留意而已。事后,如果我们把这些线索串贯起来看,就会发现,一切,上天可能早就安排好了。

先说说那个手机号的事儿。对手机吉祥号的痴迷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某些人的显著特征。崔璨此前其实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三连手机号,是139的777,用了好多年。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也许出于对7的偏爱或执念?他又找朋友从海城弄了个134的777号码。从那时候起,崔璨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养号大军中,每年交三四百块钱,倒也没有什么负担。这个134的777差不多跟了他10年。有天去通讯市场附近办事,崔璨很好奇地问一个倒号的大姐,像我这个3连7值多少钱?那个大姐说,134号段不太好,但是因为没有最低消费,还是有人喜欢,如果老弟你想出手,我现在就给你1万咋样?崔璨笑笑,说那我想卖的时候再来找你吧。

后来居然把这个茬儿给忘了,因为是养号,不常用,又嫌拿两个电话麻烦,就撂在家里了,电量耗尽之后,也没管它。过了几个月,突然想用139打给这个134,结果显示是个空号,还不明就里,问客服,答复说这个号码因为欠费超过3个月,已经被移动公司收回。崔璨一下子蒙了。几经交涉(复杂过程从略),移动公司同意把号码交给崔璨使用,但必须捆绑一个最低消费188元的套餐。用了小一年,朋友们纷纷问他怎么换号了,原先那个号呢,造成许多困扰,而且这个套餐显然不那么经济。于是崔璨下决心把号卖了。找到通讯市场那个大姐,她把号收了,但是只出了1600块钱。

崔璨心理上的失落,也不完全是因为少卖了将近1万块钱,而是这里面透着那么一股子邪性。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崔璨好久都没能参透。

从集体宿舍搬离,跟手机号这事儿有类似之处。崔璨刚调到鞍山,就住进了公司集体宿舍,一住就是8年。必须承认,电业宿舍条件全鞍山首屈一指,冬天供暖好,夏季够凉快;还独享独立卫生间;宿费呢,虽说有点小贵,但绝对物有所值。公司希望这些单身职工们尽量在3年内离开宿舍,让给后来的新员工住,这在宿费收取上亦有所体现。前3年,每个月仅收100块钱,但是第4 50块的幅度收取。

崔璨一直没怎么理解,那为什么第四年不是收150块而是收250块呢?等到崔璨要搬走时,宿费已经涨到了每月500块钱。其实这不是钱的问题,其中的曲折是这样的:当年主管行政后勤的张副总经理,认为独身宿舍就是给独身员工住的,像崔璨这样的已婚员工应该尽快清退。这倒没什么,只要没下逐客令,崔璨就完全可以厚着脸皮在宿舍中的一间呆下去。问题是,崔璨经常有些应酬,回去挺晚,而宿舍楼晚上10点就锁门。门卫原先是聘用的临时工,跟他们还好说,崔璨也时常买些水果联络感情,弄得客客气气的。后来这批人被清退了,换上了自己的员工,就是原先在生产岗位,不想在55岁退休,便转岗到后勤辅助岗位,这样就可以干到60岁再退。一次两次的还行,晚归叫门的次数多了,他们可就不给你好脸色了,有几次按了半天门铃,硬是没给开门,崔璨只得自己出去开房住。后来,如果有外地朋友来喝酒,崔璨就自觉地不去触那个霉头,直接在朋友房间将就一晚。再后来又得到可靠消息,说公司准备把所有单身职工一刀切清出宿舍,单身宿舍不再保留。又考虑到安能公司整体搬迁到深沟寺的情况,崔璨便趁着人心惶惶之际,在离单位较近的静湖边租了一个房子。

事情就此完结了吗?没有!因为结果出乎意料:单身宿舍非但保留下来,公司还给那栋楼需要晚间进出的每个人都登记配发了一个门禁卡,可以随时自由出入。唉!

梳理一下崔璨这么多年来的工作轨迹,仅就办公的楼层而言,也许能窥见命运的一点端倪。

当初刚刚入局,崔璨在干了两年多的现金整理后,得到了党委书记的赏识,成为玉城供电局的团委书记。他的办公场所,一下子从1楼的营业大厅,跃升至4楼的党政办公室。倒不能说楼层越高越重要,但至少在供电局的7层办公大楼里,局长和党委书记可是高居最顶层的;而副局长们则退居次层,在6楼。由此可见,当时的领导们在分配办公室的时候,还是大体上遵循了越高越重要的理念。整个玉城供电局100多号员工,只要具备了一点点条件的,心里大都有个小九九,就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坐进7楼的局长办公室,成为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的主人。这种想法没什么不妥,追求上进当是干任何事情的动力源泉。

虽然崔璨在玉城供电局没有机会攀到七楼,但多年以后,他一调到市公司,就直接进入到7楼办公(宣传部在这一层),只不过市公司领导办公室大都在九、十两层。在宣传部呆了4年后,崔璨又调入安能公司干财务,进入了辅楼的5楼。又呆了几年,安能公司整体搬迁到深沟寺,就是原立山供电局的办公楼。说起深沟寺这个地方,还有个笑话。话说有个在火车站趴活儿的出租车司机,在半夜拉了一个乘客,操一口南方腔,说要到深沟寺去。司机眼珠一转,说那可够远的,都到另一个城市了,怎么也得500块钱。客人看了看他没还价,就上了车。司机就开始绕圈了,差点把他自己绕迷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才到达目的地。那个南方客人下了车,薅过司机的脖领子就是一个大嘴巴子,骂道,你娘的,还深沟市呢?你咋不说什司县呢?(什司县是海城市下面的一个镇)。这个笑话固然杜撰的成分较大,但足以说明,深沟寺这地方在鞍山算是比较偏远年开始,则按照每年递增的区域。崔璨相当于从城市又回到了郊区,而且是从辅楼的5楼,下降到2楼办公,仿佛在走下坡路似的。

年内市公司公示提拔了两批干部,崔璨依然榜上无名。他因此也彻底死心,不抱任何期望。他曾经认为,无论谁当大领导,编织关系网、利益输送、溜须拍马的当然有,但手下总要有一批能干活儿会干活儿的业务骨干吧。但现在他对此深表怀疑。

崔璨开始健身瘦体,他每天都早起,从二一九公园南门进园,沿东南角到达东山脚下,然后上山,一直走到“长寿石”处,再折返回来。这个路程大概有7公里。还有一条路线稍短一些,就是沿着湖边走,过怡莲桥,再绕行玉佛寺一圈回来,这个路线还不到5公里。每当走到这里,崔璨总会想到,这个最大玉佛,可是从俺们玉城搬迁过来的。甚至有一次,心里还特别愤愤不平:鞍山因为有鞍钢,叫钢都当然没啥问题,但凭什么还叫“玉都”,这是什么意思?就好像爹妈把过继来的孩子的宝贝,理所当然地看成是自己的私产一样。当然还尝试过新的路线,有一次就是从工人街走的,去了烈士山再回来,这条路线大致也就6公里。坚持了几个月,体重虽然未见明显的降低,但这已经成了惯性,轻易是刹不住车啦。

这种强大的惯性,或许就是我们人生中倏然出现的某种仪式感吧,它不痛不痒,但又不可或缺。

秋高气爽时节,崔璨开着新买的帝豪GS,带着田晓炀进了千山。崔璨说,我现在的璀璨人生,就是开吉利汽车,用华为手机,穿柒牌男装,用“小阳光”户外用品……总之就用国产品牌,被田晓炀戏称为“爱国哥”,听着倒像“爱我哥”。树叶正从翠绿变成微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投射下来,斑斑驳驳的。崔璨之前买的那些户外用品终于派上了用场,两个人在一片平坦的地面铺上户外的垫子,背靠着背,天南海北地聊天。崔璨计划将来写本书,把各个行当赚钱的潜规则来一次详尽披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村有各村的高招。重点就放在电力系统,更要细分到各个专业。还说这本书一旦上市,肯定大卖热卖,赚个盆满钵满,啧啧,想想都开心,简直开心死了。田晓炀及时泼了盆冷水,说哥呀,没等你开心死,你就被打死了。

两个人维持着某种亲密的暧昧关系。田晓炀说,咱们是兄妹,不是情侣。我怕靠得太近,而难长久。我害怕再次被辜负。

转过年的春天,崔璨再一次搬了家,从静湖边搬到了绿化街。这个新住址,离单位和公园都不远,上班和锻炼都方便。

杨光在崔璨搬迁新居后,过来给崔璨收拾屋子。两口子好久没亲热了,住在鞍山的这个夜晚,杨光显然动了情,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亲热一下。看着满面潮红的杨光,崔璨很惊讶,说,媳妇儿你怎么了?杨光娇说,因为我是阳光,我就是要给你灿烂!让你灿烂!此时此刻,崔璨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束小小的阳光,让人眩晕的小阳光,鼻子一酸,竟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