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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阳的鲁迅研究之路

2021-11-22张梦阳赵焕亭

名作欣赏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天才鲁迅

张梦阳 赵焕亭

赵焕亭(以下简称赵):张老师,您好!在您的《鲁迅传·苦魂三部曲》全稿刚刚杀青之后,有幸邀请您到平顶山来做客,非常高兴!一个人一辈子坚持做一件事很不容易,那么,您是如何能够坚持一辈子做鲁迅研究的?

张梦阳(以下简称张):这个,我觉得,首先呢,就是出于对鲁迅伟大价值的认识。如果他不是一个伟大人物的话,那一个普通的人是不值得陪一辈子的。我从心底感到鲁迅确实伟大。中华民族能够在20世纪出了一个鲁迅,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在人间是存在天才的,特别是在文学艺术和原创性科学领域是有天才存在的。如果我们要否认天才,那人类文化就不会很发达。而且文化大师又很难产生,应该承认天才、发现天才,而且全民族應该创造条件去扶植自己民族的天才,并且以对天才的理解去看待天才、包容天才、保护天才。就文学大师的天才人物来讲,我觉得中国文学史上有七个大天才。

第一个是屈原,屈原的《离骚》和“楚辞”,那确实是天才之作。那不是一般的诗作,(而是)流传千古的。第二个是庄子。庄子是个天才,他竟然能够想象出那么多的、丰富的、天马行空的“逍遥”,像《逍遥游》那样的。第三个天才是司马迁。司马迁的《史记》绝对不同于一般的史书。中国的史书很多,二十四史,但真正称为天才之作的是《史记》。

赵:鲁迅称它“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张:哦!它是一种浩荡之气!浩荡之气!非人工所能够达到的。第四个天才是李白,唐朝的李白。李白的诗,那是一种天才!当然,李杜并称,杜甫跟他齐名。杜甫也属于一种大才,属于一种大才,但不属于大天才。

赵:杜甫跟李白相比还次一点。

张:哦,他不属于大天才。李白属于大天才。这是唐代。到了宋代呢?我觉得称得上是大天才的是苏东坡。就一首“大江东去”来说,那是非大天才所不能作的。还有他那个前后《赤壁赋》,还有他那些很短的小品,那都是天才之笔!苏东坡之后啊,我认为大的文学天才啊,是曹雪芹。曹雪芹的《红楼梦》,那是天才之作。当然,他之前呢,有《金瓶梅》。《金瓶梅》也是价值很大的,开创了家族小说的先例。也还有人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这确实是对的。但是,《金瓶梅》的作者托名兰陵笑笑生的称不上是大天才,他写得过实。直到曹雪芹《红楼梦》,才天人合一,是浪漫的神话与现实的描写融为一体。这是非大天才不能做到的。曹雪芹之后,中国也出了很多文学家,但是我认为,真称得上大天才的只有鲁迅。

赵:曹雪芹之后只有鲁迅。

张:哎,只有鲁迅!

赵:看来,是鲁迅的伟大深深吸引了您,让您能够坚持陪鲁迅一辈子。

张:还有,鲁迅跟前面的六个大天才还不同。他跟当代中国的现实结合得更紧密。他是思想天才和文学天才,他是在20世纪中国贫弱的时候——救中国的关键时刻,中国从传统中国到现代中国转型时期出现的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他对中国人的精神进行了最深刻的反思。我觉得这个反思对一个人、一个民族是很重要的。有很多人很聪明,但是从来不反省自己,从来不反思自己的弱点。这样的话,他一生虽然聪明,但是聪明一世,最后一事无成。不断地反省自己、改正自己的缺点和弱点,然后使自己的思想境界向理性的境界升华,这对一个人、一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都是非常重要的。鲁迅不同于其他文学家甚至前面的文学天才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对中国人的精神进行深刻反省、深刻剖析。在一个转型时期——传统中国向近代中国转型时期,他剖析了中国人的很多弊病。剖析这些弊病呢,不是灭中国而是救中国。

赵:救中国!所以鲁迅通常被我们称为民族魂。

张:民族魂!他是中华民族的大脑和良知!而且,现在鲁迅的这种思想意义,不仅没有泯灭,而且显得更加重要了。这个时候特别需要人来研究鲁迅,来阐释鲁迅的这个思想。中华民族,这么大的中国,有十个到一百个陪鲁迅一辈子的专家学者是不多了!甚至现在十个里看到一个都很少有啦!就像在中国最高的学术机关——中国社会科学院里,我是研究鲁迅的。我上面的专家有的去世了,有的老了,像我的老师林非先生已经85岁了,我之下一个专门研究鲁迅的人都没有。文学研究所里面,连一个专门研究鲁迅的人都没有。这是非常反常的,非常不正常的。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陪上鲁迅一辈子是非常值得的。

赵:看来,您是铁了心要陪鲁迅一辈子了,而且您已经陪鲁迅几十年了。我在您的书中看到,在您高中毕业34年的同学会上,您看到很多老同学如今都当上了中央各部委的领导,还有的成了企业家,公司的董事、总裁,腰缠万贯,甚至是身价上亿了。在这种情况下,您还能够始终坚持自己的学术信念,保持这一份寂寞和清贫。那么我想知道,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鲁迅这个名字并接触他的作品的?

张:哦,我觉得一个人的人生道路啊,也有很多是天意。我绝对不是天才,但我的命运安排可能是天意。我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父亲是一个高级工程师,桥梁道路专家;母亲呢,原来是小学教师,后来她专门在家持家了,但是她对文化、对文学非常爱好,而且有比较深的文学修养。我的父母都非常忠厚老实,甚至是忠厚老实得过分的人。这样,(他们)那个血脉也传给了我。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刘再复先生一见我就说:“梦阳,不要再傻直正了,不要再傻直正了。”还有林非先生的夫人肖凤也说过:“梦阳,你太老实了,老实过分了。”

赵:看来父母对你的影响是很大的。

张:哎,就是,这个影响就是心软、耳根子软,老可怜别人。连我到市场去买东西啊,(都)不但不跟人还价,甚至还不让人找钱,甚至还送人家点儿钱老觉得人可怜。后来我的老伴儿都说:“你这个傻家伙!”再也不让我买东西了,并说人家那卖菜的比你挣得多。

赵:那么父母对你的影响具体在学习方面是什么呢?

张:就这样。这样的话,我就承认自己绝对没有经济头脑,绝对不会理财。认识自己的不足是第一,认识自己啊,认识!不认识自己的不足是最大的不足。我绝对经不了商,没有经济头脑,没有理财头脑。我认识到我自己既搞不了生意,也搞不了政治,认识到自己只能做学问,只能学习、读书。认识到这点,我就一心一意地搞这个,这也是我陪鲁迅一辈子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第一次听到鲁迅的名字是1951年,我六岁的时候。当时我们家住在南京,湖北路的一个平房。夏天,在凉席上,母亲跟我一块儿乘凉,拿了一本小人书,逐页地给我讲,这个小人书是“鲁迅的童年”。记得好像还有冯雪峰的名字,可能是冯雪峰指导撰写文字的,出版社的画家画的(插图)。给我印象很深的就是七岁的小鲁迅要去看五猖会。看庙会去,非常高兴!工人们也跟他一块儿兴高采烈地去。可是还没上船呢,忽然让他父亲给叫回去了。拿了一个《纲鉴》,指出了二三十行,让他背书,说背到这里才许去。结果跟他一块儿去的工友也非常害怕。小鲁迅很紧张,就拼命地背,就好像用钳子把那文字夹到自己脑袋里。终于背出了,背出之后呢,父亲把那书一甩,说:“去吧!”这样,工人很高兴,把他举得高高地,送到了船上。这时候小鲁迅倒觉得去看庙会的兴致一扫而光!我记得很深的就是,有一个画面,乌篷船,坐的乌篷船——绍兴的乌篷船,鲁迅坐在窗口,闷闷不乐的。那插画画得不太好,把小鲁迅画成了大人的样儿。后来就觉得非常奇怪,鲁迅的父亲为什么这个时候叫他背书?所以,这个虽然是小人书,但是使我知道了鲁迅的名字,而且知道了鲁迅童年的故事。

赵:这是您第一次知道鲁迅的名字。

张:这也有幸是我母亲讲的。

赵:所以母亲是您的第一任传授鲁迅知识的老师。

张:第一任!然后真正接受鲁迅的作品是1958年上北京二中。那时我十三岁,上北京二中文科——北京二中初一。北京二中文科现在看来不仅在北京市,而且在全国都是第一,当时又号称是文学家的摇篮。焦菊隐曾经当过北京二中的校长。他招揽了一大批人,而且培养出了著名作家刘绍棠、从维熙等。我的老师韩少华,北京二中公认的是韩少华。名气虽然没有别人大,东西没别人多,但都认为他的文學根底是最深的,下功夫最大的。因为身体不好,后来早逝。他留下的东西不太多,但是现在一看,他的功力非常深厚!

赵:那么韩老师对您的具体影响是什么?

张:当时我们都到高三的时候,高三四班,也就是重点班,也是小灶培养的。是副校长潘逊皋——著名的汉学家——教这个班的语文,韩老师教这个班的作文,另外还辅导这个班七个人的文科组。除了他的文学讲座之外,实际上我现在回想起来,私底下跟他闲谈,闲谈讲的一些关键的东西,使我终身受用不尽,比如他那时候讲鲁迅《祝福》的第一句“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他让我体会“毕竟”。《藤野先生》里面,鲁迅第一句说“东京也无非是这样”,让我体会“无非”。

赵:“毕竟”“无非”,用词好在哪儿?

张:“毕竟”“无非”,很普通的词,他为什么让你体会?要沉潜往复啊,反复把玩、涵咏!它讲究这!这样才能培养一个文学爱好者对语言的感觉。现在有些作家不重视语言的感觉,所以他虽然著作等身,写了很多的书,但到死也没有体会出语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的,像汪曾祺说的这种可以触摸到的语感。所以我觉得从韩少华老师那儿得到的这种收益是从课本上得不到的。这样,在1964年高中毕业报考大学志愿的时候,我就报了文科。可是我父亲呢,是搞理工出身的,是桥梁道路的高级工程师,他坚决反对我报考文科。

他反对我报考文科呢,并不是因为看不起文科。相反,他认为文科比理科难、不好学、不好有所成就。他是山东临清县人。那时,山东临清县有个教育政策,就是凡是考上了济南市立中学的,县里给官费。如果从济南再考上北京或天津的大学,省里和县里给两份官费。就这种官费政策啊,当时临清县培养出了二十多个人,都是穷人家子弟。这二十几个穷人家子弟都学业有成,仅全国的大学副校长就出了七八个,而最有名的就是国学泰斗季羡林先生。季先生是官庄人,我父亲是大丁庄人。他们两个庄只相距十里地。所以小时候,我父亲就老给我讲季先生的故事,给我树立了一个标杆。

但二十几个人里面只有季羡林先生报考的文科,是清华西洋文学系。他们说季先生报考文科是因为他把握太大,就是非常突出。说你们跟季先生没法儿比,没可比性。你们要考那文科,最后能有成就吗?但我还是坚持报考文科。虽然坚持报考了文科,因为父亲是学理的,我也对自然科学也很有兴趣,特别对哲学感兴趣。在中学的时候,我的文理科都很好,我的理科成绩一点儿都不弱,数理化都很强,并不是因为理科不好而报文科,完全是因为爱好。这样我折中了一下,我报考北大哲学系。这样呢,父亲还比较赞同,说:“自然辩证法这也跟自然科学有基础关联。”但1964年,我报考那一年,北大哲学系不招高中生,只招调干生。他们认为哲学系的学生需要有实际的工作经验,应届的高中生可能学不了这个。这样的话我就从第一志愿落到了第二志愿,第二志愿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既然已经上了中文系,既成事实了,父亲就不再阻拦,而且坚决支持!他知道我学的中文系,就特例破费二十多块钱买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59年版的十卷本《鲁迅全集》。当时二十几块钱是不小的数字,因为我们那个大学里面,一个月伙食费才十五块五,就吃得很好!父亲买的这一套十卷《鲁迅全集》成了我一生的宝贝!如果没有这十卷《鲁迅全集》的话,可能我后来进入鲁迅研究的道路会更晚一些,而且条件差一些。

从1959年买到《鲁迅全集》,我就开始习读,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读。当然那个时候读不懂,不懂也读。后来停课,到了1968年,我恍然大悟,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这影响很深的。有一种根本的认识,就是不学无术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有害无益的。必须要有自己的技术、自己的学问,做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我坚信这一点!这一点是深入骨髓的!所以我坚决不参加任何运动,摒斥一切活动,埋头读书就又重新开始读《鲁迅全集》。

赵:当时您手里有《鲁迅全集》啊!

张:《鲁迅全集》在当时是唯一的合法读物——马、恩、列、思、毛之外只有鲁迅著作是合法读物。

赵:看来真是天意哦!

张:天意!我手头有这个,就又开始读了,反复读。在这读当中更加崇拜鲁迅,这是1968年开始。1969年9月底的时候,我姐姐和姐夫从部队复员到上海,我去上海看他们。9月30号姐姐和姐夫带我到杭州游西湖,当时很高兴地去游西湖。游完之后,傍晚的时候,他们就回上海了。让我一起回去,我坚决不回。因为知道杭州离绍兴很近,我一定要去绍兴鲁迅故居去朝拜鲁迅。后来我姐姐和姐夫也拗不过我,知道我这人很固执,他们只好先回去了。我就待在杭州的火车站。那个时候杭州的火车站是很破的,一个小站。候车室只有长条椅子两三把,房子也很破。我当时是一个穷学生,也没有钱去住旅馆,就只能在候车室的长条椅子上睡觉,但是又睡不着。睡不着,我就起来去散步,黑咕隆咚的,我也不认识路,就乱走。乱走,竟然从火车站走到了六合塔,然后又盲目地上了钱塘江大桥。上了錢塘江大桥之后,被执勤的解放军给抓住带到他们执勤岗那儿去审问。然后我拿出了学生证,又跟解放军同志说了原委。哦!他们就明白了。他们明白了之后,还向我道歉,说:“请原谅。”我说这解放军同志警惕性很高。1967年的时候出现过蔡永祥事件,欧阳海事迹之后的。就是一个执勤解放军看到有人在铁道上放木头,他为了救火车,把木头推到一边去,自己被火车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掀出好几十米,因重伤抢救无效与世长辞了。这是当时的烈士。我说:“这蔡永祥的精神在你们这儿体现得非常好!我非常感谢解放军!”他们也很感谢我,把我送出了桥口.然后给我指了火车站的方向,说:“你回火车站,不要乱走了。”我又回到火车站,想一大早上坐最早的早班车到绍兴去,慢车九点多钟到的绍兴。那时候绍兴的火车站还不如杭州的,连站都没有,就是一个破站台,然后,一个土坡。下车之后,竟然连收票的人都没有,我就从那个土坡上下去了。

赵:看到鲁迅故居了吗?

张:那个时候,情况是这样的:正好是1969年10月1日上午9点到的绍兴,在土坡上就看见彩旗飞舞、游行队伍委蛇而进。这时正好是二十年大庆——国庆节游行。我下了土坡,在游行队伍里面来回钻,跟人打听鲁迅故居在哪儿。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走了很远,才到了高高的白墙黑瓦的一个大院子边儿上。据说鲁迅故居当时根本就不开放,我也没法儿进去。虽然没法儿进去,但是我似乎隔着墙闻到了百草园的野草味儿,而且看到了绍兴农民戴的那种棕色毡帽。这使我想起了阿Q,这就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绍兴的风味儿。到了快下午的时候,穷学生非常可怜的啊!饿了一天一夜,就只能花一毛钱买了一碗面汤喝。没钱啊!哪有钱?喝完面汤之后,我又坐火车回杭州,又从杭州坐火车回到上海。

赵:这就是您到绍兴“朝拜鲁迅故居”的故事。那时候您有多大年龄?

张:那个时候24岁。

赵:哦!24岁。我知道您大概是在34岁的时候,工作调动,到了社科院。

张:对!对! 24岁朝拜鲁迅。然后我回到上海,姐姐的婆家。我姐姐一见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说:“别的孩子,谁敢自己跑到绍兴去呀!”但是她也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料到,整整十年之后,我从农村学校调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就是最高的鲁迅研究机关,专业从事鲁迅研究。

赵:能够到这样一个机构来工作,您之前一定是有比较突出的成绩。在鲁迅研究方面,您已经做过哪些工作呢?

张:1969年10月1日朝拜鲁迅之后,我回到北京,对鲁迅更加虔诚了,简直是一种宗教崇拜了。《鲁迅全集》已经通读完了,通读了两遍,也应该做一些研究。当时也提倡读马列的书,而且提倡说,学马列不要只学词句,要学习马列的立场、观点、方法。所以,我想,要研究鲁迅的话,也不能光记住词句,要研究鲁迅的立场、观点、方法。正好我对哲学不是很有兴趣吗?对黑格尔的辩证思维非常感兴趣,虽然看不懂,但托人从首都图书馆找的张世英《论黑格尔的逻辑学》,好几本儿,很破旧的。仔细地看,然后做卡片。还读列宁的《哲学笔记》,读恩格斯的《德国古典哲学》与《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样,我自己列了一个题目,当时没有什么项目,就是研究鲁迅后期杂文的辩证法问题,后来扩展到鲁迅辩证思维方法初探。从1969年开始搞,那卡片儿记得很多,日夜地搞,那时候精力也足。到1972年的时候,形成了论文的雏形。这就是《鲁迅后期杂文辩证法初探》。

这时候就感到求教的必要了,光是一个人学不行!实在是想找老师来指教。恰好北京二中的同学,就是去年去世的电影导演徐庆东,我对他还是很怀念的。他关键时刻给我很大的帮助,因为他是高干子弟,父亲是外交部顾问徐永瑛——中国第一号英语专家。他认识何其芳的小儿子何辛卯,就通过他,又找何辛卯,想找何其芳同志请教一下。那个时候何其芳还是“黑帮”啊!还扫厕所呢!哈哈哈!何其芳同志这个人也很天真的。现在很有名的诗人食指,就是郭路生,那个时候他还是中学生呢,看着何其芳在打扫厕所,他帮着去打扫。帮人家打扫,然后偷偷地问何其芳写诗的经验,向他求教。

结果,何其芳在厕所里和他讲了。后来,食指成了很有名的大诗人。何其芳同志通过他小儿子知道,有一个年轻人写了鲁迅研究的文章,想向他请教。他竟然非常高兴!晚上就特地接见了我。看完了之后,跟我谈,说这个题目很好,应该怎么深入下去。前年是何其芳同志诞辰纪念,文学研究所开纪念会,何其芳的小女儿何京颉也去了。见我,非常亲切,她在发言中就讲,食指和学者张梦阳当年怎么向她父亲求教的事,大家非常感念!这样,我在他的指导下又把论文重新写了一遍。而且全是复写,稿纸复写!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写完之后装订得很好,用电光纸包起来,接着,我送到了《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文艺部是李希凡跟姜德明管。我倒是非常认真,我把那稿子一笔一划地复写得非常整齐,然后又订好了,外面还包上了油光纸。他们看的时候也比较惊讶,因为当时报社都收到一些工农兵的稿子,很乱,要用都得重写。他们很高兴,就接见我,但是又说《人民日报》是很难登长文章的,就建议我把文章变成札记,一小篇儿一小篇儿地发。

这样呢,第一篇《短些,精粹些》就是《人民日报》发出来的,第二篇是《谈“分”——鲁迅后期杂文辩证法札记》,第三篇是《比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方子》。当时《人民日报》可跟现在不一样,《人民日报》是全国唯一一个权威的、全国瞩目的大报。这个报纸连着发三篇,那是很难的事情,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对我是一个鼓励。然后,我就写了一个比较长的论文,一万六千字,就是《鲁迅后期杂文<“题未定”草(六至九)>的哲学分析》。写完之后,姜德明很高兴,说他们文艺部都传阅了,认为很好,但是一时上不去,太长了,可他们还是希望留一下,看看有机会没有。但是那个时候一万六千字,在报纸上怎么发?太难了,最后我还是问他要来了。那时我已经被分配到了农村——河北农村教书了。教书到了最基层,大队的小学、高中,戴帽班儿。三个老师住一间房子,很小,破的,臭的。

赵:很艰苦的地方!

张:很艰苦!三个人白天劳动、上课,根本没有时间。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之后,我从床铺前面搭了一个小板儿,用浆糊瓶做了个油灯。他们都睡着了之后,我从被窝里爬出来,赶着写文章,然后看《鲁迅全集》,都已经看得破损、陈旧了。这种情况下,记忆反倒非常清晰,非常深刻。到了1976年,鲁迅研究又被提起来了,中国社科院建立了鲁迅研究室,主要办鲁迅研究刊物。我这篇文章又寄给了哲学研究所的张琢先生。张琢先生专门研究鲁迅的哲学思想。他看了很欣赏,就推荐给刘再复,刘再复又推荐给林非。他们看了之后就特别接见了我一下。接见了我一下之后——现在我已经做不到了,那个时候能做到——鲁迅杂文里面重要的话,一提起来,我当时能说出在第几卷第几页,甚至第几行来,他们很吃惊。然后林非先生告诉我说,他马上向陈荒煤同志汇报。当时陈荒煤同志是主持文学研究所工作的。他是一个大领导干部,听了之后马上拍板:“把这人调来!下面的工作你们做,你们去找,让单位放人,这事儿你们去办;上面调动手续的事我来办!”这样,1979年9月18号,我记得非常清楚,林非先生亲自到廊坊去的,在我的散文《秋天的白杨林》里细述过这个事儿。开始,廊坊很不愿意放,因为别人一找,他就觉得这是个宝贝人才了。不愿意放,刘再复先生又去一趟,几次三番地亲自去廊坊,而且,当时得感谢廊坊教育学院院长潘树增先生,他非常大度!还有副院长刘俊田,还有支俊杰,另外还有教育局的副局长吴宝和,非常破格同意了,同意我先去。1979年10月,我正式到社科院工作。

赵:看来,林非和刘再复两位先生真是慧眼识珠,陈荒煤先生那是不拘一格选人才,很有魄力的一个领导。那么您调到社科院鲁研室工作以后又做了哪些工作呢?

张:现在到鲁研室工作已经36年了,我总结了一下,我做了十件实事。小事就不提了,只提大事和中事。中事有七件。第一件就是“从世界文学视野来考察阿Q的典型性”,就是解说阿Q在世界文学中的典型问题,并且发展成了27万字的《阿Q新论》,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从世界文学视野考察鲁迅杂文的文学性质”,这就是《鲁迅杂文与英国随笔的比较研究——兼论鲁迅杂文在世界散文史上的地位》。后来又加工改成了《世界文学视野中的鲁迅杂文》。这两篇文章在山东的会上宣读。

第三件事,就是“从精神史和精神悟觉史的角度看鲁迅的价值”。鲁迅的价值实际上就是启悟不肯研究自己、不悟自己为奴的中国人,去掉奴隶性,增强自觉性,向悟性的高度来发展,然后进一步发展到理性。关于悟性和奴性的思考在精神史上的作用,鲁迅是独特的。由此,我概括出了鲁迅的定性。鲁迅是谁?从瞿秋白就开始问了。我认为鲁迅是深刻反思中国人精神的伟大思想家。第四件事就是还原鲁迅的本源思想。他的本源思想是什么?他的本源思想实际上是“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他在1919年《我们怎样做父亲》这篇杂文里提出来的。这是他本源的思想。这个是在香港开会的时候提出来,在香港中文大学会上宣读的,后来香港《城市文艺》发表了。第五件事就是研究鲁迅的思维方法。这是我开始研究鲁迅时就思考的问题。从1972年的一篇论文、几篇札记开始,40年没有间歇,集腋成裘,然后累积成了三十多万字的《鲁迅的科学思维》,去年由台湾和大陆同时出版。第六件事就是写出了《鲁迅散文语言的艺术发展》。2011年鲁迅诞辰130周年的时候,我写的就是《鲁迅散文语言的艺术发展》。这个开始就是韩少华老师说的“毕竟”“无非”,从这儿,一点一点延伸出他后来的艺术发展。所以有些年轻人问我写了多长时间,我说写了50年。他们非常地耻笑,非常不以为然:哦,难道写50年?其实,这些年轻人就浅薄了。讥笑我50年写一篇,他们现在连半篇也没写出来。艺术发展、艺术体味,需要长期的文学涵养啊!那不是说几个概念、几句话拼凑出来的。那是几十年品味品出来的,甚至我可以说还需要一点对散文语言的天赋感觉呢!第七件事就是翻译了鲁迅生前一再主张翻译的史密斯的《中国人气质》,鲁迅在死的前14天发表的《“立此存照”(三)》里,还在耿耿地说,希望有人翻译出来,看看哪些说得是对的,变革、挣扎,不要求别人的原谅,来证明究竟怎样是中国人。我们自己改正自己,自己挣扎着前进,这是非常语重心长的话。我历经好几年周折,翻译出了这本书。现在公认就是,在好几种译本里,这是最好的译本,而且已经出到了第四版。这是七件中事。

关于三件大事,第一件就是历时九年编了一千万字、五卷一分册的《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現在这个大书已经被美国国会图书馆、世界各大图书馆都保存了。现在根本就买不到了。在日本就是四万日元一套,美国是两千美金一套,中国是一千多块钱一套,可能现在一千多块钱一套也买不到了。

当时征订是二百元。当时二百元也不少啊,征订了之后先印了一千套,马上就没了,又加印一千,可能又加了一千套。反正印了两千多套,现在已经变成稀有品了,没有了。而且一些年轻人啊,他认为我做的最大的贡献是这个。因为当时要不抓这个时间把史料印出来,以后可能很多就找不到了,而且他们也不可能找到。(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鲁迅研究的必备的方便。第二件事是2000年到2003年在广东教育出版社卢家明先生的督促下,写出了三卷一百八十七万字的《中国鲁迅学通史》。这个在2003年获得了第六届国家图书奖,而且收入了中国文库。中国文库印三大卷,精装的,非常漂亮!现在这个书也已买不到。别人跟我要,我只有一套,我也买不到。第三件事就是《鲁迅传·苦魂三部曲》,一百万字,三部。2012年出了第一部,现在三部已经全部杀青,7月8日早晨5点5分写完最后一个字。《鲁迅传·苦魂三部曲》在纪念鲁迅逝世八十周年之前全套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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