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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碧鬟题材诗文本事发微

2021-11-22孟庆会赵杏根

文史杂志 2021年6期
关键词:虎丘

孟庆会?赵杏根

摘   要:刘碧鬟故事,最初是清乾隆十二年苏州江苏巡抚衙门内若干幕僚以扶乩为名编造出来的,好事者又在巡抚院内发掘到白骨,移葬于虎丘,人们益以附会其事;社会上某些文士又加以踵事增华,于是此故事被人当成了真人真事,虎丘刘碧鬟之墓也成了名胜。不少人写诗词文章宣扬题咏,除了表达他们对这样一个薄命红颜的深切同情外,也曲折地表现了他们自己的失意之情。

关键词:虎丘;扶乩;才女故事;女性诗歌

纤纤山月照婵娟,身闭泉台近百年。

葬玉埋香谁是主,使君归后更无天。

血渍罗衣化碧斑,谁教玉碗岀人间。

墓田尚有题名碣,家世彭城字碧环。

鸳鸯冢树带斜阳,一角青山瘗女郎。

山北山南芳草碧,香魂终古配真娘。

此三首诗,题目为《刘仙史墓》,见石韫玉《独学庐稿》之《初稿》卷一。石韫玉(1756—1837),字执如,号琢堂,江苏吴县人,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进士,官至山东按察使。此诗中之“刘仙史”,即刘碧鬟,也作刘碧环。乾嘉(1736—1820年)以降,以刘碧鬟为题材的诗词文章,不下数十篇,其中多佳作。刘碧鬟何许人也?石韫玉等文士们为何热衷于这一题材?兹试考论之。

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四十九《冢墓一》之《刘仙史墓》、卷一百四十九《杂记六》记载,江苏都御史行台来鹤楼上久有鬼怪。乾隆十二年(1747年),江苏巡抚安宁的幕客宋晟,扶乩叩之,乩仙云为江苏巡抚慕天颜之妾,刘姓,字碧环,一作碧鬟,年少抑郁以死。尸体埋抚院后圃东墙下。乩仙又作诗数首,自述身世和哀痛缠绵之情。好事者按照其言迹之,果得白骨于楼东。郡人朱宏业埋之虎丘西麓真娘墓侧,大书“刘仙史墓”四字。后来,这就成了所谓名胜,供人凭吊。[1]

扶乩事属幽冥。这乩仙到底是不是刘碧鬟,到底世界上是否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好事者发掘到的、朱宏业埋在虎丘西麓真娘墓侧的白骨,到底是不是乩仙生前色身?其实这些,统统都是子虚乌有之事;如果是作为事实来追寻,必是徒劳的。因为它们都属乩仙妄言。事实上仅是好事者在巡抚衙门起居处挖到一具尸骨,并把它作为乩仙所云刘碧鬟的尸骨而埋在虎丘西麓而已。

可是,有人则根据所谓乩仙的诗歌,再加想象,将刘碧鬟作为主人公,编为故事。陈文述《颐道堂集》之《诗选》卷十七《虎丘访刘碧鬟墓》小序所言最为丰富:“碧鬟,乾隆初年人。籍广陵,幼随父戍辽东。有丽色,娴文翰,精案牍。适某贵人为妾。贵人抚江南,命掌笺奏,建来鹤楼以居之,宠冠后房。偶遗金钗文卷中,误入外舍。貴人疑,失宠,因致之死。死年十七,埋骨楼东墙下。”[2]张九钺《紫岘山人全集》之《诗集》卷十七《过刘仙史墓偶作》之小序又云:“仙史小字鬟仙,吴中某中丞小星,为嫡虐死,瘗之鸡埘下。所作诗《秋风》《檐马》二集,亦毁之。后降幕府客乩中,诉其事。以檀棺改葬虎丘山阴。”[3]陈文述云刘碧鬟为“乾隆初年人”,这就和其人为慕天颜之妾的说法完全不同了;因为慕天颜当江苏巡抚,是在康熙十五年(1676年)到二十年(1681年)期间,和“乾隆初年”相差至少五十年。再说,发掘到那具骸骨,是在乾隆十二年。如果那具骸骨确实是“乾隆初年人”的,那么,也不大可能是“白骨”,应该有更多的信息;且十来年时间,人们也应该记得更多的信息。

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一百四十九载称系乩仙所作刘碧鬟之诗云:“玉碎珠沉事可怜,忍将名姓说人前。群芳谱里无双女,来鹤楼中第一仙。”“我家原住隋堤曲,阿父相携戍鸭绿。亭亭二八入侯门,可怜匝地尘埋玉。”[4]到了陈文述那里,这些诗歌和情节又有所增加了,且显得有根有据。陈文述《颐道堂集》之《诗选》卷十七《虎丘访刘碧鬟墓》小序云:“余友傅兰斋,其尊人佐某中丞幕,知其颠末,并于乩坛题咏唱和,为迁葬于虎丘真娘墓后,从鬟请也。兰斋云其家有《碧鬟小记》一册。许以见示。索之不得。王柳江示余一册,本事半轶。”[5]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傅兰斋的父亲所佐“某中丞”,是当时的江苏巡抚安宁,而不是被认为是所谓刘碧鬟的丈夫慕天颜,时间是在乾隆十二年;亦即傅兰斋的父亲和同为巡抚幕客的宋晟等一起玩扶乩游戏,所以“知其颠末”。所谓“知其颠末”者,乃知道扶乩及发掘到那白骨、埋葬那白骨的“颠末”而已,而不是知道刘碧鬟其人的身世及其被巡抚丈夫或者大妇迫害致死的“颠末”。《碧鬟小记》也只能是乩仙之语言、诗词和人们与之唱和的记录而已。陈文述从王柳江那里得到的那册,也只能是此类内容,故陈文述此小序云此册中:“其倡和之诗不胜录。录其一章云:‘我家原住隋堤曲,阿父相携戍鸭绿。十二十三学秦声,十四十五教弦索。裁得鸾笺写硬黄,吟成小句藏笥腹。亭亭二八入侯门,可怜匝岁尘埋玉。多情肠裂泪偷弹,床头湿透芙蓉褥。夜雨铃声泣马嵬,秋风怨草悲金谷。词名《檐铁》付飘烟,《瘦兰》十卷谁来读?因缘会合红莲客,何年安我山之麓?《檐铁》,纪来鹤楼中事。《瘦兰》,诗卷名也。凡降乩者八夕。一日云荷太乙仙解脱,赴骞林矣。后遂不至。事或然耶?昔尤西堂有《何淡玉春风舞词》及《瑶宫花史小传》,皆为乩仙作。夫零叶飘花,玉颜黄土,后房婑媠,郁郁埋香者何限?矧鬟之事信而有征耶?惜其才,悲其遇,恐其湮没而不彰也。”[6]此则将子虚乌有作为“信而有征”了。

归根到底,这乩仙自言的身世和所作诗歌,实际上是当时的文人虚构出来的,是文学作品,而不是历史事实,这是应该分清的。不过,这些作品,也显然自有其意蕴在。

首先,就广陵人刘碧鬟早年随父亲遣戍辽东事而言,就大有深意。广陵,指扬州。石韫玉诗中云刘碧鬟的家乡是“彭城”,也就是徐州,这和流传的故事中刘碧鬟的家乡是广陵之说不合。清兵南下,扬州遭受的灾难极为深重,所谓“扬州十日”是也。在局势稳定后,扬州地区,也有大量的士人和百姓,被遣戍黑龙江地区。李兴盛《中国流人史》上册云:“顺治十六年,仪征巨室因事(当为通海案)牵累而被遣戍的有25家。”[7]仪征属于扬州。因此,这样的情节设计,有控诉民族压迫的意义在。

其次,从顺治(1644—1661年)到乾隆(1736—1795年),担任江苏巡抚的官员几十个,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慕天颜?慕天颜任职时间较长,且其时正值“三藩之乱”期间,朝廷开支浩繁;而江浙从来都是国家赋税主要的来源。慕天颜本人,用康熙帝的说法,也不是个有清廉名声的人。他在任职期间,对江苏百姓搜刮严苛;于是,人们对其也就没有多少好感了。可是,落实到刘碧鬟故事中,以慕天颜为刘碧鬟的丈夫,还是有些问题的。慕天颜是甘肃静宁人,顺治十二年(1655年)考取进士后,先后在浙江、广西、湖广、福建和江苏做官,怎么能够遇到随父亲流放辽东的刘碧鬟呢?他在康熙十五年(1676年)当江苏巡抚之前,做过多年的江苏布政使。按照当时的规定,官员不能纳所管辖地方的女子为妾的。因此,就算其时刘碧鬟已经回到扬州老家,慕天颜也是不能纳她为妾的。陈文述《颐道堂集》之《诗选》卷十七《虎丘访刘碧鬟墓》云:“鸭绿江寒水拍天,随翁远戍玉门烟。红颜艳夺胭脂色,不数琵琶出塞年。贵人一见心倾倒,甲仗迎归歌得宝。玉帐浓生青海春,翠蛾淡学天山扫。贵人移节抚江南,一路香车从玉骖。”[8]据此,巡抚当是在辽东得到刘碧鬟的,此后才“移节抚江南”。很明显,慕天颜不符合这样的条件。陈文述说刘碧鬟是乾隆初年人;查乾隆初年的江苏巡抚,没有一个是到过辽东的。

再次,刘碧鬟是红颜薄命的典型。她美貌多才复多情。她十六七岁的时候,竟然就“娴文翰,精案牍”,可以为当巡抚的丈夫“掌笺奏”,这明显有夸张成分在。如果她的丈夫是慕天颜,她就更加了不起了。因为其时正是朝廷奋力对付“三藩之乱”的时候,慕天颜的“笺奏”,是那么容易“掌”的吗?无论古今,这样的能干才女,世界上有几人?这样一个几乎是完美的女子,却年仅十七岁,就遭遇不公正而死,只能作为乩仙,用文字向世人一吐其冤、一展其才!

这些,不都是深受种族压迫、政治压迫、遭到不公正待遇的那些自负才比天高、心比天大而郁郁不得志的士人们的心声吗?在文字狱的高压下,如果直接抒发这样的心声,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于是,就通过扶乩编造这个美丽凄婉的刘碧鬟及其故事和诗歌,来曲折地表达心声!

清代凭吊或者咏叹刘碧鬟的诗词文章不少,且多佳作。陶元藻《全浙诗话》卷四十七云,会稽人吴尊莱,字象超,著《鬟仙曲》,云“交广间有题象超《鬟仙曲》”者,录二,其一为:“千年薄命只如斯,赖有风流绝妙词。好系紫箫吹一曲,秋坟不唱鲍家诗。”其二为:“来如月降去云轻,旧事凄凉隐姓名。莫为词章重随劫,人间知有许飞琼。”[9]吴尊莱所作《鬟仙曲》難以找到,但张九钺《紫岘山人全集》之《外集》卷九也有《鬟仙曲》,其一即是“千年薄命只如斯”云云,其三即是“来如月降去云轻”云云。[10]可知陶元藻所云“交广间有题象超《鬟仙曲》者”,即是张九钺。然张九钺是湖南人,不是“交广间”人。大概是他在广州当知县,故陶元藻这样说。蒋敦复《芬陀利室词集》卷四《青瑟词》有《菩萨鬘·虎丘西麓访刘碧鬟女子墓用回文体》词,金兆燕《棕亭诗钞》卷六《重过竹泉丈邀同翁东如陈彭年泛舟山塘即事得绝句十二首》之九,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二十八载蒋廷恩《刘碧鬟墓》,也都是咏刘碧鬟事。所有这些诗词,都有对刘碧鬟深切的同情在。其中也不乏作者的不遇之感在。

在一些以此为题材的诗词文章中,作者的不遇之情,就比较明显了。金兆燕《国子先生全集》之《棕亭骈体文钞》卷八《刘碧鬟墓铭》云:“金子兆燕走四方,不得志,过姑苏闻其事,哀之,乃为之铭。”[11]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四十九所载彭绩《刘仙史墓》云:“亦知愁绝樊笼里,指点虚无别有家。”[12]张九钺《紫岘山人全集》之《诗集》卷十七《过刘仙史墓偶作》云:“万古断肠文字劫,从今销尽与梅花。”同书《诗余》卷下《满江红·虎邱西山过刘鬟仙墓》云:“香骨难凭夫婿瘗,仙乩不枉书生诉。有海滨、一读一销魂,吴郎句。(山阴吴橡村作《鬟仙曲》七古甚工。)”“叹美人天厄,文章都妒。”[13]陈文述《颐道堂集》之《诗选》卷十七《虎丘访刘碧鬟墓》云:“古来薄命多如此,万古伤心是落花。百年恨事如流水,拟种梅花伴岁寒,更思小影写冰纨。不堪疏雨银镫夜,檐铁声中咏瘦兰。”[14]这些,都是与清代乾隆以后汉族士人多不得志的现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总之,刘碧鬟及其身世、诗歌等,其实就是乾隆十二年江苏巡抚衙门内若干幕僚以扶乩为名编造出来的,好事者又在巡抚院内发掘到白骨、葬于虎丘西麓,人们益以附会其事;社会上某些文士又加以踵事增华,于是被人当成了真人真事,甚至刘碧鬟之坟墓也成了名胜,有了墓志铭之类,供人凭吊。不少人写诗词文章宣扬题咏,除了表达他们对这样一个薄命红颜的深切同情外,也有曲折地表达谴责清朝统治者的严酷统治、抒发他们失意之情的用意在。当时社会,失意的士人不少,刘碧鬟故事,就成了宣泄失意之情的一个窗口。

注释:

[1][4][12]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769页,769页,443页。

[2][5][6][8][14]陈文述:《颐道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12页,312页,313页,313页,313页。

[3][10][13]张九钺:《紫岘山人全集》,张氏赐锦楼刻本,咸丰元年(1851年)。

[7]李兴盛:《中国流人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84页。

[9]陶元藻:《全浙诗话》卷四十七,《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71页。

[11]金兆燕:《国子先生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页。

作者 孟庆会:苏州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生

赵杏根:苏州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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