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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的话张清华

2021-11-17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作家历史

主持人 张清华

主持人的话 据说东西还叫作“田代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写作了,但那时的田代琳主要还是诗人的角色,且常常被其他的诗友当成是一位美丽的女孩,所以时不时会收到一堆男生写来的求爱信,这让他很不爽。后来他想,与其这样被误认,不如干脆改个后现代的、幽默的、无从琢磨的名字——叫“东西”,我是“东西”,但“不是东西”,让这些多情的家伙“不辨东西”。

果然,一叫“东西”就不一样了,来打扰的男生立刻没有了。

而且后果可以预料:第一,东西还是田代琳,但对世界的看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了暧昧性和荒诞感;第二,这个奇怪的名字相当引人注目,对于那时还未能完全成名的小说家来说大有裨益;第三,这个人显然越来越倾向于小说写作,而不再是诗歌,且摆脱了抒情倾向——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现代性的主体性”自我意识的激发。

但在改换名字之前的很多年里,叫作“田代琳”的詩人早已存在,这一点很容易被人忽视。如果不是他对于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们的研习,对于包括加缪和卡夫卡等在内的众多当代作家的苦读,田代琳很难变成“东西”。犹如耶和华用泥土创造了亚当,希腊神话中的混沌之神卡俄斯直接生出了天神乌拉诺斯,东西也是由田代琳自己塑造出来的。随后他获得了一个新的外形,自己却隐而不显。但是我私下想,在“变成了东西”之后,田代琳也依然还在,那个心里装着十万大山的男子,那个徘徊在热带丛林的边缘、悲悯着芸芸苍生之生存苦难与肉身劳作的热血青年,也一定还在,但他仍然叫田代琳,而不是东西。

从这个意义上,东西有双重性,田代琳是那个原初的“谷里”青年,纯情,热血,满怀真挚的悲悯,充满理想精神;而东西则是受教于加缪和卡夫卡的现代作家,阴鸷,透彻,怀揣存在哲学,洞悉荒谬人生和现代世界,充满黑色幽默。他们加在一起,才是真正完全的东西。

显然,和李洱一样,东西也是“后现代主义”文化精神之子,但不一样之处在于,他亦曾是浪漫主义的情人,这一点又接近于毕飞宇。

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别,是因为在东西和飞宇的生命中,有着接近于原始的乡村记忆,而李洱则没有——或者即使有也是稀薄的,没有在他后来的写作中占到重要和支配的地位。这谱系虽然有点乱,但在后浪与前浪穿插交叠的20世纪80年代,则并不为怪。李洱是在上了大学之后,突然变成了城市与现代之子的,而飞宇和东西则迄今为止,仍部分地固守着土地之子的初衷,被二元身份煎咸鱼似的折磨着。

当然,如果再细一点看的话,东西与李洱又有接近之处,他们都有幽默乃至黑色幽默的成分,只是相比之下,东西趋“冷”,李洱则稍“热”,而毕飞宇在小说中似乎并不很喜欢幽默,他是个执着而严谨的人。

这一点非常关键,可以说既构成了东西与其他新生代作家的差异,也构成了东西与先锋文学之间的联系。在存在主义方法论这一点上,东西与余华非常接近,所以他有残酷与冷峻的一面,但在与现实和土地的关系上,他俩则又有微妙的不同,余华是一个“外来的漫游者”,而东西则是“本地的出走者”,两人的角度很不一样。前者意味着“置之度外”,是一个观察者的视角;而后者则意味着“身在其中”,会有着一种切肤之痛。读了《没有语言的生活》与《篡改的命》,再对照一下《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就会感受到这种差异。

显然,我们已经谈到了东西与先锋文学的关系。

在笔者看,东西是新生代作家中“最像先锋小说的作家”,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在世纪之交以后,依然坚持了典范的“寓言式”写法。新生代从总体上“落地”了,但东西在某些方面还坚持留在云端,而且海拔很高。从《耳光响亮》开始,我就惊讶于他对历史的处理能力——大部分人对历史的处置所采用的是“堆积法”,而东西的方法则是“发酵”。正如有人采出了大量的石料,有人则从中冶炼出了黄金;有人将粮食蒸成了馒头,有的人则将高粱酿作了美酒。先锋小说家之所以受人尊敬,不是因为他们将读者弄得丈二和尚云里雾中,而是因为他们善于从历史中找出问题,找出现实与人性的疑难病症,并赋形以精彩而荒诞的叙述。东西继承了这一传统,并以个人的才华和问题意识,继续将之推向了前行。

东西聚焦的问题,始终充满强烈的现实感。他的三部长篇,可以说是当代历史的次第展开,先是“后革命时代的悲喜剧”,由此上溯到了“个人被误置的历史”,然后是物质主义时代“人的身份的丧失”。时间是谱系化的,问题也同样是。只是他不肯像众多写作者那样,去“风俗画”式或“个人史”式地展开这一过程,而是从历史中抽象出了问题,并将其高度集中融汇,用了戏剧式的笔法,将之写成了“历史的戏剧和人性的寓言”。

我相信,只有具备真正的问题意识和艺术处置力的作家,才愿意且能够这样做。东西做到了既不“恋物”,又不“自恋”,所以才完成了“穿越自我而进入历史”的升华转换。

什么是“后革命时代的悲喜剧”?东西给出了答案:一群出生于60年代的儿女,因为“失父”而陷入了“独自成长”的窘境,他们生活的内容,就是在承受现实遗弃的同时,又接受历史耳光的过程。这种现实的困苦和磨损,又促使他们不断地“寻父”。最后,他们终于在遥远的越南找到了“失踪的父亲”,而他早已记忆全失,且在那里生儿育女,繁衍了又一茬后代。

显然,这是一个隐喻性的镜像。唯有从镜像里才能照见混沌中的自己,东西的智慧是以幽默的精神,书写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我们因此而看见了作为“新生代作家”的东西的雏形:既有着不懈的历史关切,更揪心于自我一代的精神症结,同时又不愿哭着喊着端着架子去写。小说中的破涕为笑,骨子里是一种哭笑不得,这不是历史的和解,而是会心的反讽与自嘲。

《后悔录》中,东西处置了同样的历史难题:他书写了一个生错了时代、走错了房间、一生都上错了床的人的遭遇。因为历史从不肯“忏悔”,那么个人生命中也就只剩下了“后悔”。这当然是一个逻辑的错误,但它是历史强加的结果。因为在一个“缺少忏悔”的文化里,书写“后悔”也同样缺乏哲学的根据。所以东西只有用黑色幽默的方式,方能使人物的性格与叙事的逻辑得以建立,并用了以轻代重的方式,揭示出一个“历史/个人”之间的结构性怪圈。

在《篡改的命》里,东西延续了他戏剧性的处置笔法:一个不断被历史和现实“误置”的农家子弟,在身份不断被改换或调包的过程中,一步步沦落,直至丧失了全部生存的机遇和希望,最终他不惜以投河自杀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血缘,使唯一的儿子得以改换出身,达到不能更改命运,便以泯灭家族血脉和自我“人设”,以“暗度陈仓”之目的。“这是比死还要惨烈的变更,不只是肉体的死,还是身份与记忆的死,血缘与根脉的死,彻底消失且埋葬祖先历史的死。”笔者在几年前的一篇评论中,曾按捺不住激动的意绪,写下了这样几句文字。

东西是有“叙事逻辑”的作家,他不是依靠生活逻辑和现实情境本身来推进故事,而是按照戏剧逻辑和艺术逻辑来完成讲述,这使他写出了堪称叙事艺术的作品,也成了当代小说家中的艺术家。

东西之于“新生代”乃至整个当代文学的意义还有很多:他是一个短篇小说的圣手,相信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短篇绝不只是这些,《反义词大楼》《你不知道她有多美》《我们的父亲》《送我到仇人的身边》《请勿谈论庄天海》……此外,东西还是坚持将自己逼到“写作的墙角”的作家,因为一直坚持了哲学性的思索,对于历史和人性的穷究极问,使他面前总是不断出现“叙事的难题”,他是在这些难题之上,建立了自己独具一格的文学谱系;他还是真正具备叙述风格的作家,海勒式的幽默、加缪式的荒诞与雷蒙德·卡佛式的粗粝与简约,构成了他“西”的一面,而鲁迅式的严峻与悲悯,以及余华式的重复与回旋,则大约属于他“东”的一面……

我观察东西将近20年了,但若要让我概括出对他的印象,似乎又很难。我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思来想去,只能承认自己的情商不够。生活中的东西是一个智者,自我控制力强,虽然喝酒爽快,偶尔也开怀谈谈风月,但要想找他什么“短儿”,还真不容易。有时他喜欢开老友的玩笑,会把虚构的故事编排到某个人身上,但又从不刻薄;尤其是,他还特别喜欢分享美酒给朋友,绝不吝啬。

还有,东西的一个叫人不便夸奖的好处——是有一双傲人的“美目”。我在想,李洱或许是合适演“反派”的,而东西则一定要扮个“正面人物”,因为正面人物通常都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东西的英俊眉眼在作家中,堪称无出其右。这遂使我意识到,无论他的叙事多么阴鸷,其字里行间,总是保有着更多美好和温暖的东西。

这些感觉虽属鸡零狗碎,但对我阅读的暗示非常关键,它们总是会返照进他的作品之中。当我读《没有语言的生活》时,就一直会有这种强烈的幻感:他似乎就隐藏在那片庄稼地里,在那些低矮的茅草房的窗外,或是在刚刚黄昏雨后的小树林里。总之,一双炯炯的眼睛闪烁在那些文字中间,照亮着那些不幸而又善良的人物。

有一次,在一个很大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学者问我,这个人为什么取名叫“东西”,好奇怪,这个“东西”是那个“东西”的意思吗?

我说,我也说不太清楚呃,这个“东西”的意思,大概不是“something”,而是“east and west”的意思。“噢,我懂了”,她说,“不能读成‘轻声的东西,而要读成‘东——西——,两个字都是‘重音,东西的东,东西的西”。

我忍不住笑了,点点头。

“汉语就是奇妙呵”,汉学家说,“我喜欢这个人,他很有趣”。

“确实,他是有趣,我同意。”两个人都笑了。

這时东西看了过来,他眼镜后面闪过了一缕诡谲的光,随后是一个富有感染力的笑——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一个约六分之一的鬼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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