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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2021-11-16李治邦

翠苑 2021年4期
关键词:静静前妻二胡

李治邦

张所得是市重点中学的音乐老师,曾经被全省评为十佳教师,在全省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二胡演奏家。他个子高,皮肤灰白色,清瘦文雅,有一点儿玉树临风的感觉。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不在这个社会的状态下,按照他自己说的,就是跟不上这个时代,因为特别痴迷古典音乐,潜移默化,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

已入伏,天热得像是扣了一鼎铁锅,憋闷得喘不过气。学校放暑假了,张所得本想彻底地放松一下睡一个懒觉,一直睡到自然醒。晚上,洗了一个热水澡,播放着古琴的《十面埋伏》,以前就这么入睡了,音乐会在他的梦乡里悄然而止。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采用什么办法都不行,比如数羊之类的。他以前也有过失眠,但听过午夜就睡着了,可他听到播放音乐的箱子里播放着午夜的声音。张所得有些恐怖,他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不明白为了什么就这么睡不着。他觉得想的都是伤心的事情,父亲走得早,母亲把他和哥哥拉扯大。两个月前,母亲患了胰腺癌,这种病就是癌王,得了就是半年的活头。他看着母亲痛苦的离去,脸色蜡黄。母亲走时对他哥哥说,我走了,你弟弟就是你的责任,你管不好他我在阎王殿里等你。那语气冷冰冰的,张所得浑身都在哆嗦。哥哥是市里的总医院心理科著名的主任大夫,每天挂号的都排不上队。哥哥握着母亲一只手,张所得握着母亲另一只手。母亲在疼痛中闭上眼,嘴唇之间泄出一股寒气。张所得今晚想的都是母亲,因为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就是戴着一副高度眼镜,面色冷峻。母亲很偏心,她就是宠着张所得,当他还是一个孩子这么惯着。哥哥曾经对母亲提醒过,你这样会害了他。张所得想完了母亲,开始想前妻。离婚在母亲去世后,其实前妻就是等着他母亲闭眼。前妻带着三岁的儿子默默去了省城居住,房子留给了张所得。前妻离婚闹了整整一年多,就是觉得不能跟这么一个现代古人过日子,过得没有丝毫的生气。前妻的父母都在省城,夫妻俩都是大学教授。因为前妻坚决反对,张所得在家不能拉二胡,不能在家放古典音乐。她戳着张所得的鼻梁子说,你身上都是老古董的气味儿,我接受不了。张所得不理解,问道,咱俩结婚的时候我就这样,怎么现在不行了呢。前妻说,以前就烦,那时候碍着情面,现在有了默默,我忍受不住了。临分手的时候很残酷,前妻拿走了所有的东西,这个屋子就空了,只有一把二胡孤单地挂在墙上,还有一台电视机和音乐播放器。张所得说,怎么家里的东西都是你的,我的呢。前妻让张所得抱了抱默默,说,给你一个机会,每个月默默的生活费必须提前微信过来。告诉你,等我走了你就活不了,想想你在家里能做什么。所有的生活都是我料理的,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交电费水费取暖费都是我的。你就是一个甩手大掌柜的,天天好吃懒做。前妻走了半个月,张所得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什么也做不好。他想前妻,觉得这么就离婚了有些仓促。

张所得重新躺在床上,从想母亲又神差鬼使地想起了前妻。因为前妻喜欢的是美食,中西餐通吃。每次张所得心情不好的时候,前妻就带他去享受。很多次都是悄悄跑到上海,或者广州,再后来甚至到法国。张所得的母亲在世的时候留给他一笔钱,对儿子说,我是享受不了,你替我享受。后半夜了,张所得依旧翻来覆去的在床上。他越想越伤心,以至于忽然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有一种发烫的感觉。他坐起来,觉得自己很失常,怎么能会哭呢,为什么哭,是为母亲哭,还是为前妻带着默默走了哭。他想不明白,他跑到客厅的医药柜里拿出舒乐安定,这还是哥哥给他的。说你实在睡不着就吃半粒,你别紧张,不要认为有什么副作用。张所得吃了一片,没多久睁开眼时看到窗户发灰,已经有人在街上遛早。没有课了,因为他所钟爱的音乐教室锁门了,那些爱徒们都回家了。他醒来就觉得头发晕,冲了一个澡,自己热牛奶,从电冰箱里拿面包。这都是过去前妻做的,而且前妻煎的鸡蛋特别好吃。他觉得不知道做什么,在屋子里烦躁起来,站在阳台上无聊地看着街上的行人。他想拉二胡缓解自己的焦躁情绪,可是拉起来竟然觉得不好听。他放下二胡,想听一曲古琴的名曲《高山流水》,刚放了一段就关上。他觉得自己过去有兴趣的东西都没有了,他有些紧张起来。他应该有一篇论文需要发表,他坐在电脑前打不出一个字。他马上给哥哥打电话,哥哥的手机一直在响,但就是不接。哥哥说过,你给我打电话要是不接,那我就是在给病人看病知道吗。我不能一边接你电话,一边给患者看病,人家会说我什么。哥哥好不容易来电话了,张所得觉得好像自己就是在浪头里看见了一只船。他问哥哥,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因为你总说我有抑郁症的某些情结。哥哥说,今天患者太多,下午也排满了。你必须得预约,三天后了。张所得很不满意,说,我是你弟弟。哥哥说,你是谁都不顶用,我不能为你破例。张所得得知自己看不了突然情绪很烦躁,说,妈妈临去世的时候是怎么叮嘱你的。哥哥说,正因为妈妈宠着你,才让你变成这么脆弱。

天气热起来就是让人出汗,而且蝉声很刺耳。

张所得不知道自己干什么,觉得屋子就像一个囚笼,他穿好衣服就出去。还是哥哥给他买的一辆车,他开着车无目的在马路上走。车厢里有音乐声,平常他都是爱听的,毕竟他的本职是音乐教师。可是他听不下去,迅速关上。他意识到哥哥曾经给他说过,当他有兴致的事情都没有了,说明你患了抑郁症。他曾经跟哥哥愤怒过,说,你是心理医生,你觉得每个人都是你的病人。哥哥不说话,他们很少吵架,每次都是哥哥住嘴。张所得看见街上的行人有说有笑,就觉得很羡慕,自己的心情越發糟糕。他想见人说话,说什么都行。他突然想起了报社的田静静,离婚前就开始跟她交往,是因为她采访过自己。离婚后,两个人似乎朝着恋爱发展,但又不明确。田静静长得不算好看,皮肤黑黝黝的,有点像印第安人。但性格还爽朗,见面总是微笑的。他在车上给田静静打了一个电话,田静静问,你找我干什么?张所得一时有些语塞,就说,中午吃饭吧。田静静说,那好,在报社对过的一家饭馆,咱俩去过的,西餐。但你得过一个小时,现在去太早。一想还有一个小时的空档,张所得就心慌意乱的。他自己去了饭馆,守着硕大的落地玻璃窗,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就在天上飘着,没有去向。他看见报社对面的公园里有一个民乐队在演奏,隐约传出来的声音很不和谐。张所得在讲课的时候,总是让大家先练习和声,谁不准他立马就能感觉到,然后毫不客气地告诉对方,你声音高了或者低了。他对学生说,和声是最美的,但一定要和谐,一定要唱准。他看着手机,他的朋友圈很少,他不会随意加一个人。他知道自己犯错了,因为他希望别人能抚慰他时,没有几个朋友能张开嘴。

田静静走过来,坐下他对面问,你是不是有事?张所得说,我昨晚失眠了,想的都是伤心的事情。田静静说,你想我,想我就愉快了。两个人随便吃着,田静静说,报社现在很不景气要消减人,可能有我。说着,坐在那流泪。她的情绪迅速蔓延到张所得身上,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就觉得眼泪也在喷涌。田静静有些感动,说,你还能为我掉泪。张所得问,那你能干什么?田静静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我这辈子就是当记者的材料。我想起来,你哥哥是不是心理医生?张所得说,是。田静静凑近了张所得说,我们领导可能得了抑郁症,他又不好意思去看,那天随嘴跟我说了一句,我说认识你哥哥,很著名的心理医生。他冲我笑了笑就不再理我,但那个笑也是有寓意的。张所得突然来了兴致,说,你们领导怎么会有抑郁症的呢。田静静说,压力太大,报社两百多口子,人吃马喂每年就是不到一个亿。现在广告也不好找,找银行贷款都很困难,我们那个楼都抵押了。张所得说,你说的是压力,我说他怎么就有了抑郁症的表现。田静静指了指头发,他头发几乎都掉光了,睡不着觉,没有任何食欲,这些话都是会上说的。张所得说,我找我哥哥,你跟你们领导说。田静静做了一个祈祷的姿势,喃喃着,但愿不要裁我。田静静说起领导没有食欲,张所得下意识联想,发现自己盘子里的牛扒几乎没有怎么动,他知道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吃什么都不觉得香。他把牛扒戳给了田静静,田静静也不客气,大口吃着,连说好吃,很久没有这么过馋瘾了。

三天都睡不好,张所得每天吃两片舒乐安定。白天在家无所事事,就跑到外边乱逛,最后到了报社那家公园,看那些人在演奏民乐,各个兴致很高,还有一个指挥在乱舞着。他几次想过去纠正,但都克制着自己。哥哥打来电话问,你预约了吗。张所得说,现在世上的新鲜事就是多,弟弟找哥哥看病还得预约。哥哥说,你别废话了,预约没有预约?张所得说预约了。哥哥说,你明天七点半前必须到,然后在预约机上点我的名字,千万别晚了,晚了就得等中午了。另外,你最近睡觉怎么样?张所得没好气地说,不好,吃两粒舒乐安定都睡不好。说着说着张所得火了,说,我不去医院,去你家不就完了吗。哥哥大声地说,你不去医院怎么给你开药啊。张所得愕然地说,我还得吃药?哥哥说,废话,当然开药了,你不吃药就治不好你的病。张所得说,我就是抑郁了也得吃药吗,你不就是给我开导开导吗。哥哥解释着,忧郁症就是患者懂吗,不吃药是不行的。哥哥挂断了电话,张所得觉得自己这只风筝被风刮在很高的地方,见到的都是云彩,看不清前面还有什么路可走。

一早,张所得开车去了医院,哥哥叮嘱他一定要早点站在预约号机跟前,看到时针到了七点半,你就抓紧时间操作。他觉得上班的车特别多,好像大家都有急事要办。他忽然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一放暑假就成了一个闲人。昨晚没有睡好,吃了两片舒乐安定才觉得眼皮有些沉。他想到了前妻,昨天通了一个电话,前妻跟他气哼哼地说,听说你找了一个报社的女记者,丑八怪。张所得特别不高兴,他对前妻说,我不愿揭露你,你在省城有一个备胎,还有一个孩子。前妻说,我承认,备胎快转正了,他起码是一个能让我愉快的人,或者说让我佩服的人。你说你除了拽二胡,你还有什么值得女人喜欢的。你就是一个过去的少爷羔子,什么也不做,等着人伺候的男人。说完就掛断电话,很快又打回来说,给儿子的生活费打过来,你已经晚了一个礼拜,你还是孩子的爸爸。七点半前他赶到医院的大厅,见都是人头在涌动。他看见预约号机跟前已经排了长队,到了七点半,等到他取完了号,发现已经第九个了。他怨恨哥哥,觉得哥哥这是恶作剧,弟弟找哥哥看病还这么顺理成章的。他在座位上等着叫号,看见旁边一个姑娘在哭,好像是她妈妈在安慰着。姑娘说,真不想活了,这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姑娘哭着,她妈妈也哭着,说,你别这么说,他离开你,不还有我在你身边吗,为什么想得那么窄。终于他走进哥哥的诊室,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起来,瓮声瓮气地对哥哥说,我就是想不通,我就是觉得日子过扁了,人家看什么都有颜色,我就是黑白两色。哥哥叮嘱着,你要按时吃药。哥哥指了指那个座位,哥哥对旁边一个漂亮的女助理说了一句,给他测测。说着女助理扔给张所得一张表,上面写着测试内容。哥哥说,别填得虚假,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填。张所得看见那张表密密麻麻的,都是稀奇古怪的测试题。他填完了递给哥哥,哥哥看了看,说,你已经是中度的抑郁症。张所得看着那女助理一直在摆弄手指甲,红艳艳的,像是鬼的手。哥哥说,怎么不好。张所得说,睡眠不好,吃得不好,没有什么兴趣的事情需要做。张所得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自己哪不好,他把积怨都倒出来。哥哥做了一个手势说,差不多了。我给你开药,你不要看药单子里的副作用,你就只管吃。说着递过来一个单子,说,半个月你再来。张所得感觉哥哥要撵他走,就说,我跟你说的这些不好跟吃药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得病。哥哥说,你的抑郁症就是病,跟感冒发烧一样的。

张所得拎着一兜子药,踉踉跄跄地走出医院,觉得太阳始终在罩着他,他像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所有的灯都聚焦在他身上。他不想回家,觉得回家就等于进了监狱。他在马路上开着,没有目标,开着开着就到了报社对面的小广场。他停好车,走进那个小亭子,看见很多人兴趣盎然地围在那儿。有人兴奋地告诉他,今天有个美国华人要来唱《塞北的雪》,正宗花腔的。伴奏的只有扬琴和琵琶和一个大阮一个大提琴,在二胡位置上是空的,只摆放着一把伤痕累累的二胡,系着一缕黑绸子。张所得忙问乐队的人,二胡去哪了?乐队的人惊诧地问,你不知道呀,老何去世了。张所得不知道谁是老何,但乐队人一说,就想起了拉二胡的那个人,头发花白,拉二胡总是在高音位置上跑调。他对乐队的人说,前天我来,他不是好好的吗,一乐队人很惋惜地说,他胃癌已经晚期了,他就是靠着拉二胡又活了两年。乐队没有了二胡就显得少了什么。张所得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的欲望像火一样蹿了上来,怎么拦都拦不住。他走过去朝指挥鞠了个躬,说,我拉二胡行吗?指挥打量着这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惶惑地问,你会拉吗?张所得点点头。乐队的人在一旁又不放心地说,你会拉《塞北的雪》吗?这段二胡可是要见功夫的。张所得坐定,架起了二胡,那黑绸子随风飘摆,像是一把烧焦的炭火。张所得点点头说,我知道。小亭子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唱歌的是一位教授模样的中年人,腰圆体胖。她朝乐队拱拱手,亮开嗓门,脱口而出“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天遍野,你的舞姿是那样的轻盈,你的心地是那样的纯洁,你是春雨的亲姐妹哟,你是春天派出的使节……”大家一片喝彩声,其实是冲着张所得,因为这把二胡拉得那么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张所得拉得筋骨松软,浊气下降,清气上升,琴与人早已经浑然在一体了。他发现自己真爱二胡,给自己回报了真正的艺术享受。他根本听不见掌声,也看不见周围沸腾的歌迷,他只感觉到自己如鸟一样,在云里翱翔着,然后俯下身擦着湖面在戏弄着浪花。

回到了家,觉得空旷旷的,像是一个被废弃的仓库,刚才在文化广场上的感觉迅速被一种孤独的情绪所吞噬。他吃完了手心攥的药,觉得自己很滑稽,跟病人一样。他记得哥哥给他药的时候有一种药专治精神病的,他问过哥哥,我又不是精神病。哥哥悻悻地说,我又不害你,给你就吃。他看着这堆药就发怵,心里就开始惶惶。过去在学校的时候,中午都能睡一会儿,他本想闭会眼,但心里那种不正常的情绪让他没有困意。他想起母亲,每次累了就到母亲这里,母亲给他做鸡蛋羹,很香的。然后他就睡在母亲的旁边,母亲在那哼哼唧唧地唱歌,这首歌唱了很多年。他就睡觉了,一醒就看见母亲也在那睡,嘴角溢出哈喇子。母亲的去世掏空了他的心,前妻离婚拽走了他的魂。下午他在屋子里来回转悠,好像就觉得世界上没有了他这个人,上午那点兴奋劲没有了。他觉得口渴,不断地喝水,他知道这是吃药的副作用。田静静打来电话,问他在家吗?他觉得身边多了一个田静静就有了几分活力,他急忙说,在家。田静静说,我找你,领导知道你哥哥是著名心理专家,想不去医院,不惊动任何人,能不能拿几副药。张所得说,那好,你来了再说。

傍晚,落日的太阳像一团火球,把周边的云彩染得透红。

田静静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她说是走来的,就是想保持每天一万多步。进来就说想洗一个澡,张所得拿来新的毛巾递过去,这还是前妻分手的时候给他买的。前妻走的时候,里里外外做了一次卫生,把卫生间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买了新毛巾,牙膏牙刷都是新的。张所得很不理解,前妻已经离婚了,对自己厌倦了,怎么还能这么负责任。田静静从卫生间出来浑身还湿漉漉的,带着一股水汽,她看见屋子里挂着二胡就说,你一直说给我拉二胡,我来了就拉一段呗。张所得从墙上摘下一把二胡,脑子里刚闪过这念头,右手一动,左手四指在弦上滑过,婉转的声音猝然而出。他从小就爱拉二胡,是受了邻居的影响。后来他想报考音乐学院,母亲支持他,哥哥反对,说拉二胡一辈子的人就是做陪衬的,充其量就是做背景音乐。在大学,他每次上台拉《赛马》时,台下的学生们会跟他夸张的动作和奔驰的节奏一起击掌。他静心敛气地拉《良宵》,田静静犹如一条银鱼钻进了他的身边,他没有去拥抱田静静,而是盘腿坐在床上,有滋有味地拉。揉弦,抹弦,上滑,下滑,满满地一弓,拉出满腹的欢愉和惬意。他对田静静说,好听吗?田静静问,你说什么?张所得又说,我问你我拉得好听吗?田静静笑着说,我光顾看着你了,没听你拉的什么……

田静静走的时候,张所得说,我开车送你回家吧。晚上的刮出来风是湿的,吹在脸上就是水。张所得问田静静,你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田静静说,女人嘛,就是收拾屋子。张所得又问,收拾完屋子呢?田静静笑着,永远收拾不完的屋子。张所得突然说,我一个人在家想不起做什么,就觉得闷闷的,惶惶的。田静静说,你不追剧吗?张所得说,我以前爱看电视或者电脑上的一些东西,现在没有兴趣了。田静静问,那你喜欢什么?张所得看着马路上窜来窜去的人流,说,没有什么喜欢的。田静静说,那我呢?张所得说,喜欢。田静静笑着说,喜欢我就够了。送走田静静,他去了哥哥家,他想问问,自己的病,究竟会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再把田静静委托他的事办了,他想哥哥不会拒绝的。哥哥不在,嫂子在家。他问嫂子,我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嫂子说,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应酬,他也烦心。都是他的病人,把他当成千手观音了,精神寄托的一个神灵。张所得笑了笑,他觉得自己还能笑,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准备死等。嫂子看来是不太满意,但又不好轰他走。两个人聊着,嫂子突然说,你是不是又找了一个女朋友?张所得点点头,我那天看你和她在马路上走,闯红灯了都不停步。等了一个小时,张所得只能给哥哥打电话,哥哥说,以后你要找我先预约。张所得喊了一嗓子,你是我哥哥!

晚上,他觉得在家很不舒服,心情沮丧。他觉得这种情绪已经常态了,便出去开车兜兜风。路上的车很多,都在按喇叭。于是,张所得也按,按了很久,旁边一个开车的过来朝他喊着,你不是警车。他真想开车撞一下前面的车,于是就提速。忽然,他明白自己的情绪在放纵,而且很危险。田静静打来电话,催问,我领导找你哥哥看病的事情怎么样?张所得给哥哥打电话,哥哥居然在家。他与哥哥相差六岁,这么多年在母亲的宠爱下一直跟哥哥撒娇,就当父亲一样。在哥哥家,让他不痛快的是哥哥还拿着心理医生的架子。他对哥哥提出田靜静那件事,哥哥说,我不管他是谁,他必须到医院看病,就跟你一样。张所得说,他是领导,不好意思的。哥哥说,不见我怎么开药,一个患者一个样。他看见哥哥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一脸的抱怨。张所得本想把自己每天生活的样子告诉哥哥,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说了一句,今天我开车想撞车。哥哥这睁大眼睛说,你是不是想死呀?张所得无奈地说,不想死,只是脑子不听身体的。哥哥攥住张所得的手说,你一定要坚持吃药,我回头再给你调药剂量,你现在很危险的。咱妈临走前托付我,我是你哥哥,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照实说。张所得本想说我很难受,但是每次都这么说也没有意思。田静静打来电话问事情怎么样?张所得看着哥哥,哥哥说,你让他医院找我,没有别的办法。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张所得过日子就跟熬粥一样,越过越成一团糨糊。他唯一的快乐就是到文化广场,那天他去了演奏了一段他最喜欢的《二泉映月》。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差不多都投入到二胡里了,二胡就是他的爱人。剩下的感情又少得可怜,放在女人身上就不够用的了。因为,他只要一拿起二胡,坐在舞台上,他就能沐浴在一拢柔和的灯光里,然后尽情宣泄积压在心头的情感。在场的人会随着自己手腕上的弓子而触动,那浑身的骨头节都咔咔地作响,而且血液也畅通。他拉鸟,就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在湛蓝的天空展翅翱翔。他拉风,就觉得自己是风,在树林中穿梭,在大海上游荡,在山谷里回响。他拉流淌的江河,就觉得自己是江河,在干涸的地面上流淌,然后汇集成洪潮,奔涌澎湃。那天晚上,他熬不住这种日子,请田静静到家里来,两个人做饭,然后在一个餐桌上互相照料着。这是他以前和前妻的生活样式,他经常想起前妻。两个人也吵架,但现在想起来吵架那也是一种幸福。田静静说,跟领导说了,他说他不去医院,要是让人知道了,领导的职务也就当到头了。张所得深有感触地说,抑郁症人的生活很难受的,他不吃药,就这么硬抗着,会很难受的。田静静说,我看他挺正常的,有说有笑,哪像抑郁症呀。张所得说,有说有笑那是表象,内心的东西都在使劲儿掩盖着。田静静刷着碗问,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张所得说,内心惶惶的,六神无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田静静擦净了手,给他拎过来那把二胡,说,你给我拉一段,我发现你一拉就好受点。张所得特别想安静,屋里出现了他所企盼的那份空寂。他又拿出二胡,想想拉什么曲子,他又想起《良宵》。于是,他咬定信念默默地拉着。张所得想拉走天上的星星,拉走飘浮的云,拉出一块儿净天,只能容下自己。

进入了三伏天,天气热得像是开启了吹风机,都是烘烤的感觉。

张所得决定去趟省城找前妻,为什么,他不得而知。车在高速公路上开着,他开车速度很快,几乎想超越所有在他前面的车。原来他一直在开车的时候听音乐,可是打开音乐又没有心思听。他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越来越少,除了偶尔拉一下二胡就没有别的。哥哥说,你应该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不能天天想着都是不愉快的事情。他开着开着不觉流出泪,他很奇怪自己,想什么就流泪那么悲伤。他想起和前妻以前过的日子,两口子跟默默一起背唐诗,然后开开心心出去旅游放松。他觉得是想默默了,孩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一分开就是一个月。进入省城已经是傍晚了,黄昏的城市是颜色最好看的。夕阳挂着火球,整个省城都是金灿灿的。他真的很少看风景,有了这种抑郁就没有了心情。他想给孩子买点什么,就买了一个熊娃娃,默默特别喜欢熊,每次到动物园都在熊山待的时间长。敲开门,他走进去发愣,好像是在看电影,一家三口在吃饭,只不过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前妻很尴尬,责怪着,你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默默没有理他,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前妻让默默喊爸爸,默默陌生地看着张所得,眨巴眨巴眼睛,弱弱地说了一个爸爸。那个男人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屋子里出现一片沉寂。还是前妻打破了窘境,说,你也坐下来吃吧,今晚我做得多。说着拿过来一副碗筷。张所得勉强坐下,递给默默那个熊娃娃,默默才有了感觉,又喊他一声爸爸,张所得应着,心里一阵阵泛酸。吃了几口,张所得对前妻说,默默的生活费打在你微信里。前妻说,看见了,以后可别再晚了。那个男人吃着,也不说话。张所得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再多待一分钟都觉得难堪。他站起来对前妻说,我走了。说着亲亲默默,默默一直抱着熊娃娃。前妻送他出门,问了一声,你今晚住在哪?张所得说,我有地方住。前妻攥着他的手说,你瘦了,有什么心思了?张所得本想说几句自己的情绪,但张了张嘴没有说。前妻始终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天黑下来,省城的路灯是葵花状的,亮起来像是朵朵葵花在绽开。

张所得不想再开回去了,到省城需要开两个多小时。他在前妻家附近随便找了一个宾馆住下来。换了一个环境,他觉得那种惶惶的情绪有些收敛。他觉得自己今天在前妻家的遭遇,弄得他很郁闷。他内心特别想快乐,可是快乐却一直躲着他,他又害怕快乐,因为抑郁的心情增加十倍在消融着快乐。晚上,他给田静静打了一个电话,田静静惊恐地告诉张所得,她的领导刚刚跳楼了,没有摔死,让一个阳台伸出的东西挂了一下,但摔的骨头都碎了,正在医院抢救。这个消息震动了张所得,他说,为什么不好意思去医院,却好意思跳楼。田静静说,你得好好的,别想不开,有什么事情还有我呢。说着,田静静忽然哭了很伤心,张所得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哭,导致他的心也酸酸的。他对田静静说,我在省城呢。田静静说,看你前妻去了?张所得说,看到了她的男朋友,在银行工作。田静静劝慰着,你放手吧,人家已经有自由了,你不是也有我吗。他站在阳台上,发现自己是十二层的房子,他想自己要是跳下去,不是碎骨,而是粉身。他看这下面灯火璀璨的城市,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流灯溢彩,觉得自己有可能会跳下去吗,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张所得是坚持写日记的,他发现自从抑郁症缠身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每次记的时候都会补上一笔,是今天又活过来了。张所得在家待不住了,就觉得在家待着无所事事。他很奇怪自己过去特别想在家待着,拉拉二胡,然后看看书。从来没有感觉闷过,可现在在家待着就惶恐不安,看哪哪别扭。

他发现在家门口有一家书店,叫天泽书店。天泽书店背后就是一片湖泊,那个湖叫作团湖。母亲小时候经常带他到湖边玩,湖边都是石头砖砌的,走起来咔咔作响。他在日记上写道,除了文化广场拉胡琴,还可以到这家天泽书店看书。看书累了,还可以到团湖走走。那天他到天泽书店,看见了一本英国人马特海格写的书《活下去的理由》,是專门写抑郁症人的生活,标题就是“这是一本用痛苦写就,却能让别人走出痛苦的书”。张所得就坐在书架间隙的小凳子上看到了作者如何在爱的陪伴下,一次次击退黑暗的经历,向读者分享了一场绝望与希望并存、黑暗与温暖交织的生命之旅。他毫不犹豫地买下这本书,他觉得要慢慢地阅读。走出天泽书店就到了团湖,最近几场大雨,团湖的水面很高,有不少鸟在团湖上边盘旋着,有时候能看见鸟腹部柔软的白色。很多人在湖畔喂鸟,鸟就在喂鸟人的手上,啄着那些闲食。

他坐在长椅上,想着自己回家能干什么,是不是还蜷缩在沙发上发呆。中午了,也是哥哥休息的时间,明天又到了看病取药的时间。他给哥哥打电话,一直在占线。他能想象出像自己这样的人多想跟哥哥交流,就像到教堂找神父一个道理。田静静打来电话,说,你能不能到骨科医院来一趟,我领导想见你。张所得说,什么时候?田静静说,就现在。张所得回家开车去了骨科医院,在病房看见田静静的领导浑身裹着白布躺在那,两只腿被吊着。田静静说,他想跟你说。张所得凑近了脑袋,领导说,我很难受,不是身体的,是心理的。我这一跳楼原本是结束我的生命,也就是了断我的痛苦,没有想到阎王爷不收我。我要活下来很艰难,职务是没有了,我还能干什么,生不如死。张所得说,你不要这么说,你就是太压抑,你不能解脱。我建议你吃药,你委托田静静,把我吃的药也给你。咱们这种病靠心理疏导是解决不了问题,该吃药要吃药。领导点点头,我内心难受你能感觉到吗?张所得看见领导的脸在扭曲,就说,内心六神无主,总是惶惶的,睡不好觉,吃不好饭,没有开心的能笑笑。领导有些亢奋,问,你也这样。张所得说,我也这样,不少人也这样。我建议你,病好了跟家人出去走走,换换心境。领导摇头,说,没那兴致。张所得说,你必须要保持对生活的热情,要不然你就是行尸走肉。张所得和田静静出来,张所得问,你们单位没有人开看望领导吗?田静静说,很少,都在当新闻说,说得都很起劲。现在新的领导已经到任,你说,地球离开谁都行,我的领导挺惨的,还能不能回来,是不是给处分都很难说。张所得回头看了看病房,深有感触地说,现在人跟人是叠着的,抽掉一个人,下面的就会顶上来。你明天跟我去医院给他拿药,要不然他可能死两次。

转天,一直在下雨。

张所得记住上次的教训,七点就到了医院站在预约号机。他发现四台机器,有三个人已经站在面前。一分一分地熬,终于等到七点半,他迅速操作着,等号出来他看见是三号,真有比自己手快的。他听见一位患者说,现在最难挂的是心理科和肾科。大家坐在那等,哥哥出现的时候,等待的人都热烈鼓掌。张所得很惊讶,这种场面很难看见。几个挂心理科的人都在议论,最多的是没有高兴的事,还有就是失眠。张所得觉得同病相怜放在这里最准,人家问他怎么样?张所得回答,我跟你们一样,在别人眼里大自然是有颜色的,咱们都是黑白两道。他看见旁边的一位姑娘低着头,沉默不语,就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样啊?没有想到这句话碰到了软肋,姑娘满眼都是泪水。张所得不能再问了,姑娘却看着张所得说,我真想不通,怎么得了这么一种缺德的病。每天过的是苦日子,怎么别人都有说有笑的,到我这就唉声叹气。没有顺心的事。张所得拿出纸巾给她,姑娘擦着眼泪诉说着,也只能在这给你说说,我跟别人说,别人都说我得了神经病,谁见了都躲我,我就跟疯子一样。

漂亮的女助理喊着张所得的名字,他走进哥哥的诊室。哥哥问他,最近怎么样?你吃药已经快一个月了。张所得说,没有明显改变,但也没有加重。说到这,他看见女助理还在修理和美容指甲,哥哥对女助理说,今天病人比较多,你注意安排看病的节奏。女助理瞥了一下哥哥,好像无动于衷。哥哥给他开着药,问他,下午五点钟左右怎么样?张所得说,就在那时候心乱,血压也偏高。哥哥诧异地问,你现在血压高了?张所得说,是。就在张所得准备走的时候,他告诉哥哥,你还记得有一个领导,你说必须让他到你这看病,前几天他跳楼了。哥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說,这就是自己不来看病的结果。张所得有些愤怒,说,你就没有别的办法解决问题,都得必须到你诊室来吗。哥哥提高了嗓门,说,不到诊室来怎么能开药,不吃药行吗?张所得生气地说,我吃了一个月的药不也没有明显改变吗,我的日子依旧是抑郁的,甚至焦灼的。哥哥站起来说,你要不吃药,你也备不住就跳楼去了。张所得恼怒地说,你是不是暗示我,也让我跳楼,你是我哥哥!哥哥看着张所得动怒的表情按了按他的肩膀,我是为你好,你必须坚持吃药。张所得说,还得吃多少时间?哥哥说,至少半年,你要是停药了就会前功尽弃。张所得走出哥哥的诊室,那个姑娘站起来对他睁大眼睛说,你能跟医生吵架,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雨固执地下了一天,路上积了水。晚上在路灯的映照下,水在马路上泛起了色彩,显得很好看。

田静静拎着一个小包到了张所得的家,说是血压计。张所得有些感动,他觉得田静静让自己能活得有些滋润。张所得量了血压,田静静说,有些高,心率也快。晚上依旧是田静静做饭,炒了两个菜,西红柿鸡蛋和辣子鸡丁。张所得的母亲很会炒菜,以至于母亲走后吃谁的菜都不如母亲。两个人面对面吃着,张所得说,咱俩结婚吧,有你在,我还能解脱孤独的日子。田静静说,太快了,明年这个时候差不多。张所得觉得鸡蛋有些发腥,就告诉田静静说,鸡蛋要好吃,炒的时候放几滴醋。田静静笑着,你还这么矫情,我能给你做饭就算是你的享受。在家,都是我父亲做,我从来不插手。两个人吃完饭,张所得说,咱俩去团湖转转好嘛?田静静利落地刷着碗,说,听说最近有个人想不开跳湖了。张所得的心一紧,团湖每年都有几个跳湖的,他曾经还救过一个老年人。张所得脑子乱糟糟的,他觉得都是负面的信息留在脑子里,积攒着,然后再爆发,就跟马特海格在书里说的,黑暗总是在闪烁,光明就是压不住它。如果要是有毅力的话,那光明压住了黑暗,黑暗就自然退去。

两个人走到团湖,天色逐渐暗淡下来。这时几十只水鸟在湖面上飞翔,一会儿就落在距离他站的很近的湖面上游弋着,显得很神气,什么颜色的鸟都有。张所得说,我真希望我也是只鸟,没有痛苦,只是有饥饿感,想飞就能飞到天上。

一晃,张所得的抑郁症已经一个月了,完全是跟着夏天走的。

他几次想坐在电脑前,把自己的论文写出来,但每次坐在电脑前都不能精神集中。他觉得心里惶惶已经成为常态,必须要时刻控制自己。他几次质问哥哥,我吃的药怎么不见好转呢?哥哥每次的回答都一样,那就是不要着急,但必须坚持。它不是咳嗽感冒发烧,这种病就是让你内心痛苦,又不会在表面上体现出来。他问哥哥,为什么别的抑郁症人愿意待在家里,我却是总想朝外跑。哥哥说,抑郁症的表现不都是一样的,你就是那种不想安静自己的人。前妻打来电话,说,回来了,孩子留在我父母家了,咱俩晚上吃顿饭,就在团湖附近,有鱼馆。前妻刚撂下电话,田静静也打来电话,说,晚上在团湖吃顿饭,有个鱼馆很不错呢,你请我。张所得在两个女人之间选择了前妻,他觉得有些话想说。

团湖因为水好,风景又幽静,所以湖旁边的鱼馆很多。其中有一家做鱼做得很好吃,清蒸的鲜鱼,新鲜又味美。两个人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坐下,坐下不久,鱼馆的客人就几乎坐满了。前妻跟以前不一样了,变得矜持了许多。张所得说,默默的钱我给你打过去了。那条清蒸的鱼摆上桌来,吮着味道就满口的余香。前妻问道,听说你得了抑郁症,是不是因为我。张所得纳闷地问,谁告诉你的?前妻说,你哥哥。张所得没好气地说,他告诉你这个干什么。前妻缓和地说,你哥哥也是好意,让我多温暖温暖你。张所得说,你别听他说,我挺好的。前妻笑着说,你在你哥哥那看病,吃好多的药,这还是瞎说吗。我就问你,抑郁症现在成了社会上的时髦症,你有什么感觉?张所得说,就是睡不好觉,几乎天天失眠。前妻紧张地说,我也是这样,你看我掉了不少的头发。张所得说,你就别瞎联系了,内心很孤独,总想着不愉快的事情,一想就容易掉泪。前妻攥着张所得的手说,我也是这样,我找的那个男朋友在银行惹了祸,贷款出现问题,现在银行要把开除。他天天找我诉苦,成了男版的祥林嫂。我到了省城就没有消停过,默默的幼儿园不行,总想让家长赞助什么。我调的工作还不如在这儿的好,每天多跑十里地。说着,前妻的眼圈就红了,没等张所得说什么,眼角就溢出泪水。张所得觉得很好笑,本来是说他的抑郁症,现在又轮换了女主角,成了前妻。前妻跟他提出离婚,其实就是觉得他太弱,撑不起个家。哪次都是前妻占上风,他俯首称臣。

两个人走出鱼馆,在团湖边上走着。有鸟飞到了他们的跟前,看着他们。这是一只白色鸟,眼珠是玛瑙色。很快,另外一只也飞过来,两只鸟互相啄着对方,像是亲吻。前妻忽然抱住了张所得说,我有些后悔,不该跟你离婚。张所得没有说话,前妻亲吻了张所得,张所得觉得前妻的嘴唇发烫。前妻说,我知道你很痛苦,这种病也不是一下子就好了。你要是觉得闷了就到省城,我陪你转转,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张所得说,你还知道这些。前妻说,其实咱俩要是不离婚,你还不至于等这种病。你就是一个人生活得不习惯,身边没有吵吵你的人,比如我。前妻走了,很快背影就消失在夜色里,张所得有些怅然。田静静打来电话,说,我知道你跟你前妻在一起。张所得有些惊恐,他回头四处寻找着。田静静说,我也在你们吃饭的饭馆里,我跟几个朋友。张所得不知道说什么,就是举着手机,田静静说,我觉得还是你们俩看着般配。说完放下电话,张所得感觉瞬间就缺失了两个女人,都是很近的人。他再给田静静打就无法接通了,张所得觉得心里很空,空得能灌满所有的风。

转天下了一天的雨,空气都被淋湿了。

晚上,哥哥给张所得打来电话,说,晚上你到我家吃饭吧。张所得说,不吃了,你陪我到团湖转转。哥哥答应了,说,晚上咱们在天泽书店那见,我有事跟你说。晚上,张所得在天泽书店等哥哥,等到很晚哥哥才来。两个人在团湖溜达,哥哥说,一个月了,你觉得是不是有些好转。张所得说,没有,反而那种焦灼感比过去更厉害了。哥哥说,我还得再给你调药,抑郁症可不是什么纸老虎,它是真老虎。我也难,那么多病人找我看病,我本身就成了精神垃圾桶,每天装得满满的,找不到地方去倒。

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团湖散步的人很少,雨似乎被活活闷在云彩里,随时随地的会倾斜出来。哥哥说,母亲的房子还空着,我跟你商量打算卖了,咱俩平均分就得了。张所得不断地摇头,说,那可能是我跟咱母亲唯一的念想,有时候就去看看,好像母亲还在那。哥哥坚决地说,你听我的,这也是你的病根。张所得说,你又不急缺钱,再留一段时间。哥哥说,我想换房,孩子也大了,不能总跟我们在一起。我手头确实差钱,要不然我不会现在就卖。张所得没有说什么,他的心好像在火上烤着。母亲是他的一个心病,那个房子积攒着很多母亲的信息。他有时候睡不好觉,就跑到母亲的房子里,总觉得母亲还在身边哄着他。哥哥坚决地说,那我就卖了,你听我消息。张所得说,我的病很痛苦你应该知道,你能不能把我这块病摘除了,大家都这么期盼着你。哥哥平静地对他说,我解决不了,抑郁症就是一种精神沥青,不是拿什么东西就能清除干净的。张所得不耐烦地说,那能不能算是你的失败。哥哥无奈的,你也能这么说。

晚上,团湖起来的雾很大,在湖面上叠加着,翻滚着。哥哥总接电话,张所得就在岸边看钓鱼。钓鱼的人在大雾里边坐着,时隐时现。母亲打小就带着他团湖玩,有一次他无意中掉进了湖里,母亲毫不犹豫地跳到湖里救他。后来又有很多人去救母亲,因为母亲不会水,只能在湖里乱扑腾。张所得蹲在岸边,他觉得钓鱼人这么入神看着湖面,等待着鱼上钩。他看见脚下的那片湖水在雾中荡漾,有很多鱼在里面挤来挤去的涌动。有好几只鸟在湖面上等待啄着什么,好像抬头看着他。他把手表摘下来,这块表是前妻给他在上海买的,戴了好多年。他脱下皮鞋,这双皮鞋也是前妻给买的,当时花了两千多块。他想伸出脚试试水温,脚一滑就自然进了水里,冰凉,但很是畅快。他想继续下滑,就觉得有人紧紧拽住他。他挣扎着,但拽的力量很大。

他探出头,见到哥哥那双盈满眼泪的脸……

作者簡介:

中国作协会员,天津文学院作家,曾有三部作品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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