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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削藕粉

2021-11-16许长青

翠苑 2021年4期
关键词:藕粉腌渍茉莉

1

“你有钱是不是?那就赔老子一个亿。赔不了,拿小命换……”周仁信威胁的嗓音,粗俗,悍戾,犹如飘满污物的泥浆水,沿着乐云飞腰部的脊椎骨一路向下恣意横流,最后倒灌进耳朵里,前后旋晃。

乐云飞悲酸地想到,求饶,只会刺激周仁信变本加厉的折磨,不如闭上眼睛,任凭周仁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哄笑声中,像耍猴一样,将他倒拎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突然,哄笑声戛然而止,周仁信结束晃荡,将乐云飞重新放回电动轮椅上。乐云飞晕乎乎地睁开眼,准备接受周仁信另一种惩罚。孰料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讶得不知所措。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姑娘,冷着脸,用手指着周仁信,不发一言,像是命令周仁信带头出去。周仁信怯懦地避开姑娘愤怒的目光,狼狈不堪地走了。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低下头,仓皇地逃离办公室。

“云飞,她是周仁信和王玉珍的独生女儿周茉莉,先天聋哑,会刺绣……”舅舅的介绍,让乐云飞不由胆战心惊,周茉莉弱不禁风,聋哑不会说话,却有本事降得住横行霸道的周仁信。倘若她代表家屬,跟他谈王玉珍遇难的赔偿问题,会不会比周仁信更加刁蛮?

周茉莉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进厂接替王玉珍当一名工人。至于赔偿,按照厂里的常规办。乐云飞反复读了几遍周茉莉手机上的文字,生怕眼花漏掉关键的字词,理解错周茉莉的意思。

“云飞,千万不要同意周茉莉进厂,双耳听不到,又不会讲话,万一再发生事故,连叫人抢救的可能性都没有……”舅舅耳语刚毕,周茉莉又将手机递到乐云飞的面前。乐云飞定睛一瞧,周茉莉在刚才的要求后面,又添加了五个字,“我必须进厂!!!!!”。“厂”字后面的五个感叹号,宛若五个摇身一晃立于手机屏幕上的周茉莉,干瘦单薄,却又透着不容忽视的倔强。

盯着周茉莉望了良久,乐云飞打字回道:“我容许你进厂。我办公室里有客人来时,你帮忙端茶倒水接待一下,闲时你就刺绣,不用下车间。你若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周茉莉噙着泪点头后,奔出了门外。

“云飞,宏军想辞掉教职开厂。去年底,我就跟你爸妈提过这事,他们也同意我去宏军厂里帮忙。但最近你家横祸不断,先是你在北京遭车祸截掉双腿,接着荷藕厂四名工人中毒死在腌渍池里,你爸急得突发脑出血撒手人寰,你妈伤心过度住院……我一直没敢离开。现在你从北京回来了,那我就去宏军那儿打工兼养老……”

舅舅沉思半天讲出的话,让乐云飞心惊不已。为了宽慰母亲,他忍痛回到老家执掌荷藕厂。但食品加工并非他所学专业,原指望舅舅在一旁指点一二,孰料舅舅竟然提出离职。就是因为他没听话,收下周茉莉的缘故吗?

舅舅走得义无反顾,周茉莉来得也义无反顾。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给乐云飞冲一碗黏稠的藕粉。下午,则是一碗香甜的莲子桂花羹。泡的茶水,要么是莲心茶,要么就是荷叶茶。乐云飞不以为然地认为,藕粉,莲子,莲心茶,荷叶茶都是厂里重点生产的产品,可以信手拈来。桂花,是母亲的最爱,父亲投其所好,不仅在家里四周栽种,而且还在厂里大面积种植。每年中秋时节,家里、厂里都能闻到桂花四处飘散的迷人香气。

一天清晨,乐云飞照旧心安理得地拿起调羹,慢条斯理地品尝周茉莉刚刚冲好的藕粉。喝到一半,藕粉生产车间主任蔡祥明拿着一沓材料急匆匆跑进来。乐云飞赶紧放下碗,夸奖车间生产的藕粉做工细腻均匀,冲出来晶莹剔透,特别好喝。

蔡祥明盯着瓷碗里的藕粉,心虚地讲道:“乐总,您喝的不是我们车间的产品。”

乐云飞惊讶地放下调羹问道:“周茉莉冲的,不是你们车间生产的?她哪来的藕粉?”

蔡祥明讪笑道:“乐总口福不浅,周茉莉给您冲的是周仁信祖传的独门手艺,刀削藕粉,人称‘鹅毛雪片,一般人很难尝到。您喝的茶八成也是周茉莉从家里拿来的。”

“周仁信有刀削藕粉绝活?”乐云飞一惊,王玉珍为什么不陪周仁信在家壮大手工作坊,却到荷藕厂做工,结果把命丧在腌渍池里?

蔡祥明就像肚里的蛔虫,适时地解释道:“周仁信好赌成性,一年只肯干半年的活。王玉珍生前管不住。王玉珍死后,周仁信下决心痛改前非,却只坚持了几天,就把承包的藕田交给了其他人……现在早早晚晚趴在麻将桌上下不来,说要等到十一月份,采出的鲜藕淀粉含量高的时候,再干活……”

“周仁信是不是有点怕周茉莉?我从北京刚回来的那天,周仁信带十几个人来闹事,是周茉莉赶来喝退了周仁信,周茉莉进厂上班后,周仁信没再来过……如果请周茉莉说服周仁信进厂收徒传授刀削藕粉的绝技,是不是能行?”乐云飞边说,边将眼光溜向对面的茶水间,周茉莉正在绣架前刺绣。按惯例,凡是有客人来,周茉莉必定会泡一杯茶过来。而今早却有点反常,蔡祥明来,周茉莉在绣架前没挪一步。可她明明看到蔡祥明正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这是为何呢?

“周仁信脾气暴躁,极端。老乐总在世的时候,曾经也想请他进厂,结果被气得够呛……周仁信对外人如此,对家人也是一样。以前一直嫌弃周茉莉聋哑,逼王玉珍再生个能说会道的儿子。王玉珍不答应。周仁信便经常殴打王玉珍母女。王玉珍去世后,周茉莉逆来顺受的性格发生惊天巨变,一向盛气凌人的周仁信不敢再对她吆五喝六,颐指气使……”蔡祥明将材料推到乐云飞的面前说道,“生产车间的改革方案,请乐总过目。”

因为蔡祥明的来访,瓷碗里的鹅毛雪片搁凉了,乐云飞再次拿起调羹品尝时,头脑里立刻冒出三个字,“透心凉”。周仁信刀削藕粉的绝活名副其实,鹅毛雪片搁凉后仍旧润滑爽口。放下面子请周仁信进厂,不服管理,确实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但是不试试,又怎能善罢甘休?有周茉莉“坐镇”荷藕厂,周仁信再怎么撒泼,也会顾忌周茉莉的脸面和感受吧。

等周茉莉来收碗时,乐云飞把想法用微信文字发给周茉莉。周茉莉没打字回复,而是缓缓地点了点头。乐云飞有点搞不清楚,周茉莉点头的意思,是说她肯定会向周仁信传达他的话,还是越俎代庖直接替周仁信答应下来呢?

2

一连几天,都没有周仁信来不来的消息,周茉莉不主动讲,乐云飞便强忍着不问。直到第十天晚上,周仁信终于现身。大大咧咧地往乐云飞家客厅的沙发上一瘫,周仁信便大腿跷起二腿,不住地抖动身体。

将一杯茶搁在茶几上,乐云飞开门见山道:“周师傅,我想请您进厂收徒传授刀削藕粉的独门绝活。您开个价,至于上班时间,可以按照您的喜好,就安排在每年的十一月份到次年的四月份,其他时间,您可以任意休假,工资照发。”

“什么叫独门绝活?那就是只传子孙,不授外人。除非……”周仁信放下二郎腿,将身体倾斜到乐云飞面前,诡秘地说道,“你做我女婿,我可以将手艺传给你……”

乐云飞听后目瞪口呆,半天回不出话来。他曾猜想周仁信有可能狮子大开口,开出天价,却唯独没有想到周仁信会逼他先娶周茉莉,再学习刀削藕粉的手艺活。

“看来你不答应,呵呵,我也不勉强。”周仁信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说道,“茉莉那个死丫头才认识你几天,就在家为你绣乱针绣品,现在就差背景没绣好,你人模狗样坐轮椅的样子别提有多神气。老子养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给老子绣过一幅,而且还威胁老子必须见你一面。都说女儿是赔钱货,真不假。”

周仁信走了,乐云飞愣在轮椅里一动也不动。双腿碾没后,相恋多年的女友选择了分手,他伤心自卑难过,但从没有把周茉莉放在眼里。周茉莉进厂后,唯一让他触景生情的是,周茉莉每天下班后必去腌渍车间一趟,站在腌渍池前,默默低头几分钟,像是在缅怀王玉珍。这样一个聋哑低学历的乡下姑娘,他容许她进厂,一是为了弥补王玉珍中毒死在厂里的愧疚,二是借助她应付凶悍难缠的周仁信。可她竟然为他单独绣了一幅乱针锈品。

一天下午,销售部经理钟真来送材料。周茉莉随即端来一杯茶。待周茉莉离开,乐云飞笑叹周茉莉对待蔡祥明和钟真的态度截然不同。

钟真指点迷津道:“蔡祥明老婆死后,曾追求过周茉莉。周仁信认为蔡祥明动机不纯,妄想继承他鹅毛雪片的刀削秘诀。周茉莉对蔡祥明的态度极其冷淡,不知道是不是受周仁信的影响?”

“我分别品尝过了,我们厂机器生产的藕粉确实不如周仁信手工刀削的‘鹅毛雪片口感细腻滑润。所以我想,要是高薪聘請周仁信,大力推广刀削藕粉。你说,荷藕厂是不是能就此重整旗鼓,扫除掉四名工人集体中毒死亡的阴霾?”

钟真义不容辞地回道:“乐总若非要请周仁信出山,明天周六休假,我可以陪您一起去周家……”

第一次登门拜访,周茉莉不在家,周仁信正在麻将桌上奋力激战,嘴里叼着一根烟,两只耳朵上各搭着一支烟,桌上,地上滚落着几支烟。其他三位麻友也分别叼着烟,整个屋子里香烟缭绕,烟味刺鼻。指着凳子要钟真坐下后,周仁信继续沉浸在搓麻的快乐中,丝毫没有与乐云飞深入交谈的意思。

接下来几次单独去周家,乐云飞都被干晾在一边,没人搭理。跑第二十一趟时,已是深秋。听说周仁信正在藕田里亲自踩藕,乐云飞赶紧开着电动轮椅往藕田跑。不料临近藕田的一处土路狭窄高洼不平,乐云飞连同电动轮椅被颠下了河。周仁信看见跑过来,一边指挥两位村民捞电动轮椅,一边下河扛起乐云飞,请路旁的拖拉机手赶紧送乐云飞回去。乐云飞回家换过衣服,又请保安骑小三轮车背他返回藕田。

当夕阳最后一线温暖光束惜别藕田,周仁信终于停止踩藕,招呼大家收工回家。路过乐云飞身旁,周仁信粗着嗓子吆喝道:“回去吧,明天我在家磨藕,你可以早点来看……”

次日清晨,乐云飞开着新买的电动轮椅来到周家。周仁信正坐在凳子上用手捏住藕段,在一只年代久远的藕缸里,用力来回搓擦。旁边几只大匾里堆满了清洗干净、削去藕节的藕段。地面上残留的水渍表明藕段是今早刚刚清洗出来的。

和打麻将一样,周仁信干起活来也毫不含糊,两只孔武有力的手臂交错搓擦,半天的工夫,就将几只大匾里堆如小山的藕段全都搓成了碎末……将最后一缸藕段碎末倒进大布口袋里,用水浸泡好,周仁信终于直起腰板开口道:“我中午请你吃青菜肉丝面。”

吃罢面条,周仁信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水缸,抓起几把藕段碎末放进一只小布口袋里,用手拼命挤压,很快白色的淀粉跑出布袋,沉淀在水里。等榨出全部淀粉,周仁信将藕渣扔进大匾里,接着又从大布口袋里抓出几把藕段碎末放进小布口袋里挤榨……

周仁信挤榨的速度极快,周茉莉傍晚下班回家时,所有的藕段碎末都已挤榨完。失去淀粉和水分的藕渣,周仁信没有浪费,倒进糯米面粉里用水搅拌均匀,摊在菜籽油锅里烙。藕饼刚出锅时,表面金黄脆酥,里面松软丝粘,夹杂着荷藕独特的清香,乐云飞一口气吃了二十块,问周仁信是不是可以把藕饼推上市场?周仁信揶揄道:“那你在厂里再开家饭店。”

乐云飞鼓掌道:“您这主意不错。荷藕厂就地取材,开一家美食饭店,前景一定大好……”

“好小子,会触类旁通。难怪茉莉在我面前经常夸你。两三天没玩麻将了,手痒。我去胡三家打半宿回来睡觉。你自便!”周仁信扔下饭碗,脚底生风般离开了。

周仁信玩起来还能记得干活吗?乐云飞表示怀疑时,周茉莉已将碗筷洗干净,打手势要他跟她进屋。

周仁信说的没错,周茉莉在家绣的确实是他,人模狗样地端坐在老板桌前读文件,背后的墙上挂满了鲜红的奖旗。乐云飞不禁脸红。经过一段时间的整顿,荷藕厂恢复了生产,但受中毒死亡事故影响,目前仍处在维持现状阶段。然而周茉莉却信心满满地提前绣上了满墙的荣誉。

周茉莉指指锦旗,又指指乐云飞,坚定地握紧拳头,像是在说乐云飞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乐云飞向周茉莉竖过大拇指后,指着绣品上的锦旗摇了摇手,然后开着电动轮椅羞愧不安地离开了周家。

艰难地挨过一夜,乐云飞一直等到周茉莉上班后,才来到周家。周仁信正在过滤淀粉。一盆清水倒进盆里,搅拌过后,用布过滤细碎的小藕渣,过滤好的液体再沉淀。经过一遍又一遍地过滤,新倒进的水终于不再发白,周仁信终于倒掉清水,将沉底的淀粉用纯棉白布包裹起来,放置太阳心下暴晒。

收拾好水盆,周仁信拿把椅子坐下,点燃一支烟,问乐云飞:“臭小子,你昨晚说了什么混账话?气得茉莉绞掉了你人模狗样的绣品……”

“我就竖起大拇指夸赞周茉莉刺绣手艺好,然后又摇摇手,表示我没有周茉莉绣的那么优秀,我回来接管荷藕厂后,至今还没得过一面锦旗……”想到周茉莉绞掉绣品,乐云飞不由后悔,昨晚要是用手机打字交流就好了。

“真不开窍,我特意腾地给你们……唉,你的意思,茉莉理解错了,她说要把你人模狗样的绣品送给你,而你却嫌她绣得不好摇手拒绝了……”周仁信仰靠在椅背上难受道,“今天就不留你在这儿吃午饭了,过两天淀粉晒干了,你再来看我刀削藕粉,多带几个人,除了蔡祥明……”

3

周仁信刀削藕粉场面壮观的程度不亚于武林大会,看热闹的人足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乐云飞见状不由想起蔡祥明讲过的有关周仁信刀削藕粉的神秘传闻:“周仁信从未在公开场合刀削过藕粉,每逢立冬之后,周家门前的空地上总会严严实实地围上一层篷布,等到篷布撤掉时,已经到了立夏。有人曾妄想通过爬树登高,以便观察周家动静。但是周仁信昼伏夜出削粉的怪癖,却让他们在茫茫的黑夜里,除了看到两盏电灯诡异的笑脸,其他场景模模糊糊,什么都瞧不清楚……”

今日,刀削藕粉的场景就在眼前,清晰且真实。周仁信站在摆放白锈钢盘子的草席前,宛若武侠片中的一名刀客,腰背挺直,左手挥舞着三角刀,运斤成风般地将右手捏住的藕粉块,削成一枚枚厚薄均匀、大小形状相近的碎片。这些碎片宛若一位位修炼成精的白衣仙子,在半空中飞舞,旋转,最后井然有序地散落在白锈钢盘子不同位置,贪婪地吸收着丰沛的阳光……

周仁信刀削功夫绝对不是一天两天就练成的。围观的人群一个个瞪大眼睛,屏声敛气,唯恐气喘粗了,破坏白衣仙子们曼妙婀娜的舞姿,以及她们最后在盘中的各个落脚点。

周茉莉应该是周仁信的合拍搭档,趁一盘削满,周仁信取新藕粉块的空档,周茉莉快速撩开纱布从一摞白锈钢盘子中取出另一只盘子,放至另一张草席上……

“谁碾玉玲珑,绕磨滴芳液。擢泥本不染,渍粉讵太白。”不到半天工夫,几十只盛满藕粉碎片的白锈钢盘子便在门前空地上,像一朵朵素雅的雪莲花,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依次盛开在一张张草席上。

盘子里还剩两块藕粉块,周仁信放下三角刀,微笑着问谁想试一试?有两位虎背熊腰的年轻人跃跃欲试。周仁信打手势示意其中的一位拿刀。被点名的年轻人欣喜若狂地上前提刀,刀柄提起来了,刀身仍垂在盘子里。“刀太重了,我提不动。”放下刀柄,年轻人尴尬地要求另一位来提。另一位同样也没提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时,钟真上前提了提刀柄,感慨道:“我们厂,怕只有蔡祥明能提得动这三角刀。蔡祥明天天在家练举重。我亲眼见过他把一百多斤的杠铃举过头顶。”

钟真的感慨,周仁信仿佛没听到一般,从旁边的刀架上抽出两把厨刀递给两位提刀的年轻人,要他们削剩下的两块藕粉块。在周仁信的指点下,两位年轻人弯下腰战战兢兢地削着藕粉块。但他们削出的藕粉碎片厚薄不均,大小不一,根本不能与周仁信的相提并论。

两位年轻人的“杰作”,周仁信没有发表评论,只是抱拳说道,这几十盘藕粉,等晒干后,全部送给在场的各位免费品尝。接下来几天,将养精蓄锐,准备再次下河踩藕,再次刀削藕粉。

接连十几天,周茉莉没来厂里上班。乐云飞每次进茶水间倒水,都会盯着绣架发一会儿呆。周茉莉缺勤,是不是因为周仁信忙下一波的刀削藕粉,需要助手?周仁信信守承诺,藕粉晒干后,由邻居大成子开着小卡车分别送给他和围观的群众。他的一份,一直放在办公室桌上,没敢轻易冲泡。

一天下班,乐云飞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决定去周家看看。在村口,恰逢大成子开小卡车送货回来。乐云飞兴冲冲地打招呼:“大成子,周师傅在家,还是在藕田?”

大成子停下车,闷声答道:“周师傅被气得住院了。早先谈下的藕田被人抢走,说他没有签合同,口头协议没有用。周师傅现在面临的是翻倍赔偿……”

乐云飞继续追问道:“谁这么缺德?”

大成子趴在车窗上轻蔑地反问道:“能有谁?你表弟秦宏军呗。”

回到厂里,乐云飞拨通舅舅的手机,询问秦宏军是不是强行买走了周仁信预订的藕田。

舅舅在手机里不耐烦地教育乐云飞:“周仁信是个地痞流氓,订下藕田不给钱,谁愿意赊账?你今天打手机责问,是不是因为他在你面前耍过三角刀的功夫?云飞,我告诉你,周仁信用死沉死沉的三角刀来削藕粉,纯粹是故弄玄虚。你想想看,刀削藕粉,全国又不只是周仁信一个人会,那么多人削藕粉用的都是轻巧的刀片,人家不也全都卖出去了?”

乐云飞不由抬高嗓音辩道:“但是现在周仁信被气得住院了。因为爽约,他要翻倍赔偿……”舅舅却掐断手机不再回话。乐云飞心情沮丧地望着手机直发愣,指望舅舅发善心退还藕田已不可能,眼下,能抚慰周仁信的,只有大量的荷藕了。

听说乐云飞要把厂里订购的荷藕,先供周仁信使用。蔡祥明推崇备至地赞叹道:“我敬佩你,乐总,我这就联系藕田的主人。”

荷藕犹如一剂良药,让一蹶不振的周仁信顿时来了精神。出院后,周仁信主动找乐云飞,说他想加盟荷藕厂,收徒传技,包括蔡祥明。

“欢迎您!周师傅。”乐云飞激动得紧紧握住周仁信的手。周仁信并非草木,前后态度发生逆转,充分说明他和蔡祥明的真诚起到了良好的推进作用。

周仁信带着几包不锈钢薄刀进厂授技后,周茉莉万分高兴,每天除了陪乐云飞巡视各个车间外,便待在茶水间安静地刺绣。绣品上的人物,除了乐云飞和众多职工之外,周仁信也赫然在列。

周茉莉绣出了荷藕厂其乐融融的大好景象,乐云飞禁不住遐想,荷藕厂将来某一天正如周茉莉所绣的一样,朝气蓬勃,蒸蒸日上,该有多好。经过员工们上上下下的不懈努力,荷藕厂慢慢走上了正轨,但销售业绩却始终没有达到父亲在世时的水平。如果周仁信同意使用他的姓名作为刀削藕粉的品牌商标,是不是能一炮打响呢?

周仁信却心存疑虑,婉拒道:“我以前在家刀削藕粉纯属小打小闹。现在荷藕厂既然要推出刀削藕粉品牌,理应沿用厂里的老商标。”乐云飞则信心满满地解释道:“您的姓名起得好,周仁信,代表‘周全,仁義,信念的意思。刀削藕粉又是您的拿手好戏,商标注册为‘周仁信,一定会打开广阔的销售市场。”

商标注册好的一天清晨,乐云飞正准备去上班,却被闭门休养的母亲叫住了。

“云飞,你大学毕业,一直在北京工作生活,不了解老家的情况。有传言说王玉珍死前被诊断为晚期胃癌,她滑入腌渍池很蹊跷,旁边没有一个人。后来,有几名工人相继进车间,见王玉珍漂在腌渍池中,其中三名工人便跳进池中打捞抢救,结果也死在腌渍池里。腌渍车间的前主任李怀祖是王玉珍的表弟。腌渍车间出事后,李怀祖便主动辞了职。你舅舅因此猜测,周仁信把钱全赌没了。王玉珍得病后,觉得对不起周茉莉,便乘人不备跳进腌渍池淹死,想讹诈荷藕厂一笔钱,好给周茉莉结婚时添嫁妆。”

“妈,传言说明不了什么。就算王玉珍为了讹诈,跳入腌渍池硫化氢中毒死亡。但事情已经过去,我不想再追究谁是谁非。我现在要的是荷藕厂的未来。我不懂藕产品加工技术,只有借助内行力量,才能扭转乾坤。”

“但你不能把赌注押在周仁信这个不靠谱的人身上啊。”母亲哭笑不得地把手一摊说道,“你舅舅劝你不要收周茉莉,你不听。现在我劝你不要用‘周仁信做商标,你还是不听。你非要中了周仁信父女的圈套,把厂彻底弄垮掉才罢休吗?”

“妈,我不但要继续使用‘周仁信商标,而且还要娶周茉莉为妻。他们对我很真诚,不像你所讲的那样。”

“不行,云飞。你不能因为双腿被截掉,遭女朋友抛弃,就破罐子破摔,随随便便找一个聋哑女人结婚。”

“妈,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话毕,乐云飞开着电动轮椅冲出家门。自从收徒后,周仁信便夜以继日地蹲在厂里埋头苦干,完全视厂如家。周茉莉也一样。他们怎么可能骗他?

搭车去城里,乐云飞买好一对戒指,又去家具店选购了一张双人床,接着急匆匆地返回荷藕厂。将周茉莉招进办公室坐定,乐云飞掏出戒指盒子,打开,用手机打字询问周茉莉:“你愿意嫁给我吗?”周茉莉羞涩地点了点头。

乐云飞继续打字“问”周茉莉:“你母亲和我父亲去年先后过世。我们不办婚宴,不领结婚证,先在厂里同居,等守完三年孝再说,行不行?”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周茉莉很好说话,乐云飞不由放宽心,用手机打字说道:“这对戒指,你先收着。你今晚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把行李搬到厂里来。明天上午家具公司会把双人床送过来,我们暂时就寄居在三楼最西边的小会议室里。”

4

一天深夜,乐云飞与周茉莉刚刚入睡,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乐云飞赶紧起床。

打开门,蔡祥明扑过来嚷道:“乐总,不好了,周师傅昏过去了。”

“什么时候?走,我们赶紧送他去医院。”乐云飞朝床上熟睡的周茉莉望了一眼,将门关上,开启电动轮椅,跟着蔡祥明往车间里“跑”。

“周师傅有可能劳累过度,我多次催他回去休息,他都不答应。一个小时前,周师傅给大家鼓劲说,刀削藕粉要趁季节,忙到四月份,就可以轻松自在了……”一路上,蔡祥明将周仁信的大致情况汇报给乐云飞。

周仁信患的是晚期肝癌,诊断结果一出来,钟真便跟乐云飞汇报:“本地不少商家纷纷退货,有人举报周仁信患有肝癌,‘周仁信商标的刀削藕粉卫生上肯定有问题。他们不敢再销售一个肝癌患者刀削的藕粉……我听说周仁信年轻的时候得过肝炎……”

又是“听说”,周茉莉一家人的传奇色彩真是太浓,先是“听说”王玉珍滑进腌渍池前患癌。现在又“听说”周仁信早年得过肝炎……为什么他走的每一步棋都这么凌乱不堪?乐云飞烦恼苦闷之际,钟真建议道:“撤掉‘周仁信商标,重新注册新商标。据我这段时间调研观察,以蔡祥明为首的几位年轻师傅完全能承担刀削藕粉的重任。厂里有没有周仁信,刀削藕粉都能打开市场。”

乐云飞再三思索后,颔首道:“我会安排周茉莉明天陪周仁信去上海治病。其他的事,就按照你的建议办。”

“周仁信死了。警察初步推断周仁信上楼时一脚踩空所致,非他杀。据护工讲,周仁信突然半夜里起床,说要出医院买两包烟,护工主动提出跑腿,但周仁信不同意,护工只得跟着他,周仁信气得瞪眼训斥护工不要把他当作犯人一样盯梢。护工只好止步。但周仁信出去后,半天时间都没回来,护工担心周仁信偷偷跑掉不愿去上海,于是叫醒隔壁房间的周茉莉,商量一起出门寻找。保安调出监控说周仁信没出医院大门。两人又返回病房大楼,结果在接近楼顶的十二层半,发现周仁信横仰在楼梯拐弯处,后脑勺着地,流出的血干了,人也没了呼吸……”

深夜,接到钟真打来的报丧电话,乐云飞腾地从床上爬起来挪到电动轮椅上。周仁信怎么会突然死了呢?病房是他特意包下的贵宾病房。周茉莉昨天傍晚就收拾好衣物返回医院,今夜陪同周茉莉一起看护的是医院公认负责任的中年男护工,他们就没发现周仁信一丝半点的反常迹象吗?

在钟真和蔡祥明的陪同下,乐云飞连夜赶到医院。周仁信的遗体上盖着一块白布,旁边站着几位警察和医院的几位负责人。周茉莉则坐在地板上,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左耳垂上戴着一枚金耳环,右耳垂上却没有,扎在脑后的头发耷拉在颈肩上,犹如一把枯草,毫无生机。

左耳戴着金耳环的周茉莉极像他在照片上见过的王玉珍,只不过照片上王玉珍戴的金耳环是一对。周茉莉曾经打字告诉他,这对金耳环是周仁信送给王玉珍五十岁的生日礼物,王玉珍视如命根。但有一只在王玉珍去世前遗失了。昨晚周仁信见到周茉莉突然左耳佩戴金耳环,会不会睹物思人,继而失魂落魄地失足摔死?乐云飞盯着周茉莉不寒而栗起来。周茉莉似乎没有意识到左耳上的金耳环给周仁信造成的心理压力。

三天后,周仁信的骨灰盒在墓地与王玉珍的合葬。一切安排妥当,鞠过三个躬,乐云飞劝说周茉莉起身回家,周茉莉却继续跪在地上,用手机打字说,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乐云飞只好跟随钟真等人先离开。等到傍晚,依旧不见周茉莉回来,乐云飞决定再去墓地劝慰。在厂门口,恰好碰见大成子开着小卡车过来。

“乐总,茉莉回来了吗?我要问问她,这是不是她妈妈过五十岁生日戴的那对金耳环中的一只?”跳下车,大成子将一枚金耳环放到乐云飞的手上,“两年前荷藕厂四名工人中毒死亡,你舅舅要求把腌渍池里的藕片全都清理掉,那些藕片后来被我用车装走了。我没舍得全部扔掉,捡了一些粗壮的藕片送给我奶奶和其他亲友。今天从墓地回来,我替我奶奶收拾屋子,发现床肚里还藏着几瓶藕片。我拧开瓶盖,打算倒掉那些过期的藕片,结果从一块藕片的孔里发现了这枚刻有‘玉珍两个字的金耳环……”

“这枚金耳环确实跟周茉莉戴的那枚一模一样。两年前,王玉珍下班后重返车间,下腌渍池,很可能就是想摸一摸池里是否有她掉落的金耳环……”乐云飞拈起金耳环激动地说道,“茉莉还在墓地,我去找她。”

傍晚的墓园空荡荡的,周茉莉不在。乐云飞不死心,前后左右张望,却意外在周仁信和王玉珍的果品供盒后面,发现他送给周茉莉保存的戒指盒,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对金戒指,下面压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别找我。我有罪。”

作者简介:

许长青,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都市小说》《太湖》《翠苑》等刊物。已出版長篇小说《残之梦》《残翼》《寻找熹微》《空格》。其中《残之梦》被列为“中国作家协会2016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中国梦主题专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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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渍苏子叶产生丙酸规律的研究
茉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