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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三部曲时代的拉斯·冯·提尔
——《反基督者》与《忧郁症》

2021-11-14施嘉敏

戏剧之家 2021年7期
关键词:酒神基督拉斯

施嘉敏

(北京电影学院 北京 100088)

拉斯·冯·提尔是不仅是丹麦最成功的导演之一,也是享誉全球的电影导演,其影片曾多次入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他的电影与他的言行一样,惊世骇俗,让沉寂已久的丹麦电影成为了国际影坛关注的焦点。他不断地革新自己的电影语言,每部影片都让人眼前一亮。

拉斯在导演生涯的前段,拍摄了人们广为熟知的“欧洲三部曲”①、“金心三部曲”②以及“美国三部曲”③,每个三部曲的侧重点都不同:“欧洲三部曲”关注技术;“金心三部曲”是极致的现实主义;“美国三部曲”则是舞台剧与电影艺术的结合。拍摄完《曼德勒》后,拉斯·冯·提尔的电影便没有了“三部曲”这个概念,但他的影片仍然具备阶段性的风格。不过,目前国内这方面的研究侧重点主要还是在单部影片,并没有结合起来总结他电影的阶段创作特点。“美国三部曲”之后,拉斯拍摄了4部电影,其中,《反基督者》与《忧郁症》两部电影是他一个重要的过渡阶段。

《反基督者》和《忧郁症》都是拉斯·冯·提尔身患抑郁症的时候创作的,这两部电影都向观众展示了一个患者的内心世界。两部电影也都有着相似的美学特征,同拉斯前面或最后的两部电影有着明显的区别。按照电影界对拉斯影片惯用的编排,笔者沿用了三部曲的名称为它们命名——“抑郁三部曲”。

一、《反基督者》

《反基督者》的主角是一对不清楚姓名的男女,暗示着普遍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是一对丧子的夫妻。悲痛的女人承受不住打击精神上出了问题,身为心理治疗师的男人决定自己帮妻子治疗创伤,于是他们回到了女人一年前曾待过的名为“伊甸”的森林。女人对这地方有着莫名的恐惧,所以男人希望在这里能帮助女人克服心理障碍,不过这片森林激发了女人最原始的欲望和罪恶。

这部电影讲的是普遍的男女关系,而又并不局限于两性关系或夫妻伦理关系,还涉及了社会的权力机制。比如对于儿子的意外,明明男人跟女人是一样有罪的,但男人却能一直以一个理性的、拯救者的姿态给妻子进行辅导,这其实是将责任全部推到了女人头上。而影片的一开始,男人就被赋予了除男人、丈夫以外的第三个身份——医生(心理咨询师);女人则身兼妻子和病人的身份,这是一种社会属性。医院里,在丈夫宣布成为妻子的精神病医生后,他们进行了一次谈话,但这个片段的拍摄有着频繁的跳轴现象。丈夫试图进行心理治疗,跳轴意味着他的妻子拒绝成为丈夫的治疗对象,这代表了她的反抗。

表面上看,影片讲述了妻子被长久以来对女性的迫害和丧子之痛逼疯,丈夫希望治愈妻子,最终失败后亲手杀了妻子的故事。而实际上,导演想说的可能并不仅限于此。整部电影是以丈夫的角度进行叙述的,但是作为叙述者,丈夫并不可信,里面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他也能看到本应是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才能看到的幻象;虽然妻子很害怕“伊甸”森林,但看起来丈夫似乎也很害怕这里;最明显的是影片最后,丈夫明明被妻子锁了起来,能解开锁的扳手被妻子随手丢在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可是丈夫却突然自己找到了扳手解开了锁。这都是不符合常理的。

影片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丈夫给妻子做心理治疗,希望弄清楚妻子内心的恐惧。丈夫发现,妻子在研究中世纪对于女性的迫害的过程中,慢慢形成了女性本性是恶的潜意识,由此引发了精神疾病。然后丈夫在自己做的金字塔表格中一层层写下妻子最害怕的东西,越往上就是妻子最深层、最根本的恐惧。在金字塔的塔尖,原本他写的是“自然”,后来改成了“撒旦”,最后改成了“我”。这个“我”可以理解成妻子害怕自己的本性,也可以理解成妻子害怕的是“我”,即丈夫。换句话说,这时候,“丈夫”就是本性/非理性。还有一个情节,在孩子的葬礼上,丈夫一直在哭泣,而旁边的妻子却显得比较冷漠。单从这个情节来看,似乎妻子是更加理性的一个。

如果丈夫才是一直患有精神疾病的那个人,这些矛盾就解释得通了。丈夫因为孩子意外去世而精神崩溃,但潜意识里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也不愿意承认妻子的正常情感,不愿意承认自己失控了。所以,妻子患病很有可能是丈夫自己的幻想,“伊甸”最终让丈夫彻底失去了理智。

我们可以把这部影片看成一部“关于什么的”影片。影片的片名直接取自尼采的著作《反基督者》,电影里有很多相关的隐喻。比如,影片中丈夫跟妻子野合,以及影片最后许多看不清面孔的女人缓缓围住丈夫,这些影像的创作灵感来自古老的酒神祭祀仪式。据说,在祭祀狄俄尼索斯之后的游行中只有妇女参加,她们纷纷抛开家庭活计,扮演着狄俄尼索斯的伴侣诸巴科斯狂女:头戴常春藤,身穿兽皮,手拿神杖,随身携带宝剑、铜铙,成群结队游荡于山间林中。她们一边挥舞着手杖与火把,一边狂舞乱喊。通过这一行为,她们真正与狄俄尼索斯融为一体④。影片中还出现过他们儿子脚部的X光照片,孩子的脚十分畸形,看起来就跟萨提尔一样,而萨提尔正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同伴。

“伊甸”很明显对应了《圣经》里的“伊甸园”。在《圣经》里,伊甸园的蛇诱惑了夏娃。而在电影里,妻子在“伊甸”进行的研究导致精神发生了错乱。后来女人又成了撒旦的化身,诱惑男人作恶,最终受到惩罚,这跟基督的教义是很类似的。

这些叙事结构与叙事情节设定不仅表达了导演拉斯的影片风格和影片主题,也体现出拉斯对经典北欧电影的深刻理解以及尼采哲学对他的深刻影响,这点笔者将在后面详述。

二、《忧郁症》

《忧郁症》分成了上下两部分,讲述了世界末日的背景下不同人的反应。

上半部分叫“贾斯汀”,讲述了妹妹贾斯汀抑郁症发作,毁了姐姐克莱尔亲手为自己操办的婚礼;下半部分叫“克莱尔”,讲述了克莱尔一家人和贾斯汀在地球即将被毁灭时,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中的生活。

从《忧郁症》开始,拉斯在电影里插入了大量的画作。在《忧郁症》中,这些画主要被用来暗示人物的心境,这为下一阶段拉斯的创作形式打下基础。不过,到了他最新的两部作品,这种引用扩展到了音乐、文学、历史、哲学等领域,而且它们不再是电影世界里的物品,而是成了插入的影像,类似议论文的论据一般的“元电影”,用来辅助说明拉斯影片中角色的想法,给观众提供了一种镜像之外的哲思。

《忧郁症》的海报是贾斯汀抱着花躺在水里的镜头。这个镜头的灵感来源很明显来自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的油画《奥菲利亚》,这幅画呈现的是哈姆雷特的情人在水中死去的场景。片中在贾斯汀整理书房的书画时也出现过,这幅画表现了贾斯汀内心的绝望之情。还有片头的画《雪中猎手》,这幅画创作于宗教改革时期,不过在画中看不到什么宗教的元素。在这幅画中,猎人们虽然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却两手空空地回到村子,河结冰了,周围没有一点生气。几只像是乌鸦的鸟盘旋在上面,透着些许不祥和死亡的气息,暗示了影片的悲剧结局。此外,还有卡拉瓦乔的《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据说大卫手里提着的头其实就是卡拉瓦乔的自画像。通过这幅画,卡拉瓦乔描绘了一个痛苦、绝望的自己。也许这种对死亡的恐惧正符合了贾斯汀的内心。也许,这幅画另一方面体现了对于死亡的征服:画中年轻的大卫也是卡拉瓦乔的自画像,他将年老绝望的自己的头颅割下,体现了一种对于命运的反抗。

三、理性与情感的碰撞

总的来说,这个阶段的两部电影都有着明显的理性和感性的对应角色。在《反基督者》里是理性的丈夫和感性的妻子,在《忧郁症》里则是理性的姐姐和感性的妹妹。这一阶段的电影里,两个主角并没有被家人抛弃,相反,家人们都在尽力帮助她。可是家人并不能理解她们心里受到的折磨,反而弄巧成拙。这个理性的同伴非但没有帮助到主角,反而自己也陷入了非理性的情绪。感性的丈夫最终向人的本性妥协,而一直理性的姐姐在世界末日的时候反而成了慌乱的那个人。

两部影片都深受伯格曼、斯特林堡室内剧、心理剧的风格影响,在主题或叙事的呈现上,拉斯把主人公的梦境/幻想和现实结合在一起,着重讨论了人物的信仰和心理状态。拉斯成功地利用生动具体的意象和超现实的手法将主角内心的不同心理变化真实地用影像呈现了出来。

两部电影的色调主要都是绿色,象征着超自然、超凡脱俗的事物。在《反基督者》中,“伊甸”的自然环境是丈夫和妻子内心的外化,同时也是他们心理变化的催化剂。当两人关系恶化的时候,“伊甸”的自然环境也开始恶化。在室内拉斯通常用的是近景,而到了伊甸园的室外则常用全景和远景,二者的对比体现了人对于自我本性的压抑以及对于自然力量的渴望。

在《忧郁症》里,拉斯在前半部分塑造了一个在常人看来不可理喻的贾斯汀,以及她冷静的姐姐和姐夫。但是在下半部分,当那个名叫“忧郁症”的星球即将撞向地球时,贾斯汀反而成了冷静的那个人。而之前冷静甚至还有点嫌弃贾斯汀的姐姐和姐夫面对即将毁灭的世界时显得手足无措,姐夫甚至受不了压力而自杀,跟前半部分贾斯汀的举动无异。看完电影,很难不让人想到,也许我们普通人眼里的世界在抑郁症患者看来,就像世界末日一样可怕。所以当真正的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候,贾斯汀才能如此镇定,因为她每天都是如此的心情。

四、酒神的狂舞

结合拉斯过去拍摄的电影,我们可以大致总结出到《忧郁症》为止他的电影创作变化——从暗流涌动到反客为主的“癫狂”。最开始的“欧洲三部曲”,这种非理性是隐藏在理性之下的,里面的三个男主角分别是警察、医生、列车员,这些都代表了理性。“金心三部曲”里面的角色或多或少都有点精神上的问题,常常会陷入幻想,以此来进行自我麻痹和安慰。在这个阶段,这种“非理性”受到了“理性”的压迫,最后不得不臣服或是选择死亡。“美国三部曲”中,主角一开始是想遵循理性的选择达成理想,但最后都失败了,她也堕落到了非理性的一面。这是“非理性”对抗“理性”的一次反抗。直到“抑郁三部曲”,非理性的角色开始真正强势了起来,甚至将身边理性的同伴也带到了非理性的一边。这是非理性对抗理性的胜利。

此外,《反基督者》的片名以及里面有关“酒神”的对应,也都提示着我们拉斯在这个阶段的创作实际上也受到了尼采的影响,因为尼采哲学的核心正是酒神精神。

在《偶像的黄昏》中,尼采对酒神精神作了如下定义:“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⑤尼采认为,日神和酒神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冲动或艺术力量。日神代表着美的外观,是造型艺术之神;酒神代表着丰盈的内在生命力,是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神。日神在人心中产生梦幻之境的美丽外观,这是一切造型艺术产生的前提;酒神使人的心灵进入醉的状态,即从人的最内在的基础,即天性中升起充满幸福的狂喜,主观逐渐化入浑然忘我之境,这是音乐艺术作品产生的前提。⑥

尼采提到过,日神精神所代表的理性并不是常人所理解的清醒,而是一种人们伪装自我真实所塑造的一个外观美丽的梦境。处于日神精神状态中的人们,只是生活在自己编制的虚幻梦境中,而非真实的世界中。⑦其实,拉斯电影里所谓“理性”的角色基本都活在自己不切实际的世界里,比如《反基督者》里的丈夫和《忧郁症》里的姐姐。相反,作为对立面的非理性的妻子和贾斯汀反而是更清醒的那个。他们才是那个跳脱出情感,洞察了世界“真相”的人。

注释:

①《犯罪元素》、《瘟疫》与《欧罗巴》

②《破浪》、《白痴》与《黑暗中的舞者》

③《狗镇》、《曼德勒》

④陈炎.酒神与日神的文化新解[J].文史哲,2006(06):35-44.

⑤尼采.李超杰,译.偶像的黄昏,商务印书馆,2013.11

⑥王晋生.论尼采的酒神精神[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03):13-18

⑦罗俊丽.尼采的酒神精神研究[J].兰州学刊(11):3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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