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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权力与合法性的“一步之遥”
——对土味视频的批判性考察

2021-11-03王楷文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土味合法性话语

王楷文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迄今为止,对土味视频进行探讨的学术文章数量仍不算多,且过半聚焦于亚文化视野,认为土味视频表现出边缘或底层人群对主流文化的抵抗与反叛,势必要经历商业资本收编与规训后走向式微[1]。然而,纵观近两年的发展历程,土味视频似乎已超越亚文化的模式,并非如丧文化、佛系文化等经历短暂的群体狂欢之后迅速销声匿迹,而是在数次收编与规训之后,不断涌现新的现象、产生新的变化,显示出欣欣向荣的发展面貌。概括来说,其特征大致有二:其一,土味视频的规模化。土味视频的生产者、传播媒介与受众等,在数量、类型上都有所增加、扩展。它已不仅是农村地区“精神小伙”“社会妹妹”的自娱表演,如今许多高粉丝博主和MCN机构也在刻意模仿并产出具有“土味”的视频,并有越来越多的普通用户欣赏、使用土味视频,参与其再生产中。“giao哥”“辽宁冬泳怪鸽”“李会长”“迷人的郭老师”“药水哥”“抽象艺术带篮子”等土味网红层出不穷,“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等土豪式新“土味”的接连诞生,加上快手等短视频平台的官方倡导和《杀马特我爱你》等纪录片的广泛讨论,土味视频已呈现更加多元和丰富的面貌;其二,土味视频的时空延伸。在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笔下,这一概念意味着“共同在场情境下的互动系统……在大规模的时空范围中伸展开来”[2](P48),即土味视频超出了短视频内容生态的范畴,在更多的场所、场景中被使用。譬如,人们现在常说的“我太难了”“集美”“奥利给”等口头禅,社交网络使用的许多表情包等,都是土味视频的产物。一言以蔽之,土味视频在各方面意义都得到极大延展,甚至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即将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因此需要结合其动态发展过程,作进一步考察与研究。

一、反差性表达与文化资本的形成:重新思考“土味”

在这里,笔者坚持使用“土味视频”而非“土味文化”,原因亦有二:其一,短视频仍然是“土味”内容最主要的生产载体,视频平台(含直播)仍然是最重要的传播媒介;其二,“土味”在当下是否已真正成为流行文化,仍需要进行细致的讨论,不能妄下结论。不难看出,近段时间土味视频的发展过程,就是逐渐被赋予权力(power)的历程。这里的权力,并非边缘人群寻求认同而进行的所谓“数字身份生产”,亦非媒介赋权带来的群体狂欢,而是土味视频确实已成为一种文化资本,拥有了自己的文化地位,并在某些时刻能与主流短视频的意识形态分庭抗礼。这一权力的获取依靠的是什么力量,土味视频又能否依靠该权力最终占据流行文化中的一席之地,即拥有合法性(Legitimacy),此成为文章讨论的重点。

土味视频中的权力,既有蕴含审美性的文化载体在文本表征中形成的权力要素,也有其在公共领域中引发各种行为所产生的权力构建(当然,土味视频中的审美价值究竟几何,仍是富有争议的话题)。而在两者中,前者显然是一切的逻辑起点。何为“土味”,以及它如何形成自己的文化权力,成为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这里的权力,本文倾向于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说的权力话语(theory discourse)[3](P228)。具体来说,在今天定义土味视频的“土”,并非细查其拥有怎样的低俗、落后等内容特质,或充溢着边缘人群对主流社会的想象性因素,而是考虑其如何产生独特的话语,变成一种“富有号召力的土”。而当着眼分析社会中某种客观性结构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认为,应当着眼于其与其他结构之间的关系,权力正是在不同结构的比较中得以凸显[4]。换言之,土味视频的“独特”并非其本身独秀一枝,而是体现出与其他视频的差异。朱国华则说得更加明白,一类文本表征所展现的话语权力,就是它成为一种文化资本的条件,也就是其稀缺性[5](P35-41)。所以,所谓“富有号召力的土”,就在于它展现了其他短视频,特别是主流短视频缺乏的内容,体现了不同于主流短视频的观看习惯与状态,引发了人们对此不同的共鸣。总之,它与主流短视频形成了空间区隔。因此,我们需要探查的并非土味视频“有什么”,而是主流短视频“没有什么”。

土味视频最早的聚集地为短视频平台“快手”,自2012年上线以来,众多草根创作者在平台中发布了大量土味内容,“鞭炮炸裤裆”、社会摇、喊麦等一度成为热门。然而,在大众舆论、官媒批评等一系列社会反应下,快手开始改变自己的平台价值导向。2018年起,“每个人的生活都值得被分享”“记录世界记录你”“看见每一种生活”等标语变成了官方倡导的内容取向。与之截然相反的则是2018年逐渐兴起的抖音短视频,它在一开始便采取与调整后的快手相似的策略,“记录美好生活”成为其一贯的价值观,并逐渐成为其他短视频平台效仿的模式。然而,所谓的“有趣”“美好”并非字如其面,实际是一种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表达,传达出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在视觉上,网红博主的精致面孔、有房有车的精英生活、家庭成员的乐事分享、职场达人的办公趣味、俊男靓女恋爱的甜蜜时刻、萌宠萌娃的温馨互动等,共同组成了短视频的主流景观。短视频展演着一张张“精致图像”[6](rich image),呈现出资本美学和消费主义下的生活标准。《2019快手内容报告》显示,2019年搜索频率最高的词语中,出现最多的种类是对身体的关注。“小姐姐”“腹肌小哥哥”“穿搭技巧”“显脸小发型”“快速瘦十斤”等词汇,充分体现出用户对主流话语的认同与追求。而在背景音乐上,或浪漫或激情的流行乐所带来的编码方式,营造出更加丰富的幻觉,用“声音拜物教”渲染和确认着中产式生活的合法性。《2019抖音数据报告》里,位居热曲榜前列的《你笑起来真好看》《你的答案》《芒种》《绿色》等无不体现这一特质。然而,在扎根理论的启示下,文章尝试汇总了连续一个星期抖音“今日热门视频”榜单的前五名(见表1),发现过半热门视频都不符合这样的逻辑。人身事故、社会冲突、伦理困境等关键词成为热门视频。主流与热门内容形成了内在性紧张,合法化的内容既拥有着权力的归属,又无时无刻不面对着内容间形成的斗争场域。

表1 2020年5月7日~5月13日抖音“今日热门视频”排名前五名

在此,土味视频悄然诞生了。主流当然占多数,“热门”毕竟稀少,而这种稀缺性就是土味视频得以生产的空间。土味视频与主流视频构成了完全相反的生产逻辑。它致力于用劣质图像[6](poor image)打破精致的假象。女性博主对着土味搭讪姿势夸赞不已,而对长相英俊、穿着时尚的男性表示厌恶;“老八”在厕所食粪的视频没有被人唾弃,部分网友用“笑梗不笑人,老八真男人”等理由进行二度创作;有钱人“朱一旦”身上丝毫没有精英阶层的特质,反用暴发户撒钱的粗鄙行径表现人们对金钱的臣服……土味视频的图像与“美好”二字相隔甚远,并体现出故意背离的倾向。而在视频配乐上,土味视频不屑使用流行热曲,而是使用审美过时的广场舞曲目,或是严重跑调的歌曲为自己包装,力求达到网友口中的“内味儿”。《酒醉的蝴蝶》《我在草原望北京》等在最近频频出镜,更有人将明星的视频配上此类音乐,为其增加土味。甚至最近流行起干脆不使用音乐,以单纯的表演突出自己尴尬行为的“土味尬剧”。总而言之,所谓“土味”,其实是资本美学及消费主义的反差性内容表达,呈现出对主流话语的拒绝。正是这种反差性表达,符合人们特定的文化能力与习性,作为特定的文化产品,土味视频获得了稀缺性的权力来源,逐渐成为一种文化资本。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朱国华曾慨叹大众媒介使文化“由稀缺变成了过剩”[5](P80),因此丧失了建构自身权力的机会,然而土味视频的稀缺性,却不是“稀缺”,而是“过剩”。其并非相比通俗文化、严肃文化展现出曲高和寡式的吸引力,而是在通俗文化内部,无法与主流短视频价值体系相容的剩余(leftover)。周志强提出,所谓“剩余物”,就是文本内部“无法完成自身意义的叙述的东西”[7],只有引入更多的东西才能解释它。例如,老八食粪视频以及后续狂欢,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资本文化的话语体系中拥有正当的理由,连老八本人也说自己会被人嘲笑一辈子。然而,用食粪这样粗俗鄙陋的行为博得关注和打赏,却显示出话语之外的内涵,体现出对资本秩序的反叛:吃屎也能把精致体面才能赚到的钱赚了。这无形中成为一种新的“稀缺”。同时,正是因为资本内部根本瞧不起,无意也无法将土味视频纳入自己的“矩阵”之中,就谈不上将其“收编”。典型的例子是快手在2020年6月6日发布的周年宣传短片《自己的英雄》中选用土味视频达人“辽宁朝阳冬泳怪鸽”(真名黄春生)作为演讲人,将土味视频作为主要宣传素材。可是,当土味视频堂而皇之被官方使用时,其中最关键的“土”却荡然无存。歌手杨坤在抖音短视频中说:“咖啡我也爱喝,大蒜我也爱吃,但是《惊雷》(一首土味视频背景歌曲)就算了吧。”这形成了一则有趣的隐喻,土味视频所处的位置,正是这个“算了吧”。这就给土味视频一个避免式微、借机进行权力扩展的极好机会。只有它真正威胁到主流短视频,即获得其合法性,成为与主流并行不悖的“土味文化”时,主流短视频才会对其“宣战”。然而,发展日益迅猛的土味视频,能够合法化吗?

二、行为的龃龉:权力与合法化的“一步之遥”

土味视频的正常再生产,需要获得合法性。这里提到的合法性,倾向于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定义:“合法性意味着,对于某种作为正确的和公正的存在物而被认可的政治秩序来说,有着一些好的根据……合法性意味着某种政治秩序被认可的价值”[8](P184)。简而言之,合法性的获得是一个被统治秩序“赋权”的过程。对土味视频来说,这种赋权无法来自于官方,也无法来自于短视频平台的管理者。显然,土味视频与其倡导的价值相悖。例如,快手app中的“社会摇”代表人物牌牌琦,就被官方封禁。土味视频能够获得承认的来源,只能是视频的生产与消费者,是观看视频的大众。不过,哈贝马斯笔下的合法性倾向于政治秩序,而非文化。我们引入布迪厄的“场域”(Field)概念对其进一步明确。所谓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这些位置得到了客观的界定,其根据是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9](P133-134)。合法性的获得,贴近布氏所认为的文学场“自主性的获得”。布氏认为文学艺术作品的诞生与发展面临着文学(艺术)场与权力场的博弈。文学场一开始作为一种权力场的“结构附属”而被统治,而其在不断摆脱权力场的控制,力求作为一种独立的结构存在。这一过程的基本实现方式,便是文学场与来自权力场的外部需求决裂,并将外部需求转化为被主动接受的内在生产逻辑[10](P282)。换言之,土味视频必须成为一种被大众承认的对资本文化反叛和抵抗的表达方式,将权力转化为内在的生产逻辑,才能得到合法性。

这就将研究的对象从土味视频的文本转向用户行为。观看土味视频的大众,似乎确实将其作为反叛的方式,这在日常生活中已较为明显地体现。抖音中的土味视频里,往往可以看到这样的高赞评论:“国家队训练这么轻易就泄露了?”“明年春晚没这我不看”“文艺复兴就指望咱了”“我一个土狗怎么会看到这么潮的视频”等等。这类评论几乎成为一种固定的套路,只要发布,就有几率被广泛点赞。其中较为典型的有giao哥、迷人的郭老师等。明知道它土,却还要作为时尚精致的视频赞扬。在这里,网友的评论显然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反讽。当此种行为已几乎成为对待土味视频的标准方式,就意味着网友已呈现出对其内在的认可与欣赏。而当土味视频能够与精致视频用同样的评论对待,网友内心对资本美学和消费主义的反叛可见一斑。在一些公共事件发生时,土味视频也发挥着抵抗和反叛的作用。例如,视频网站bilibili于2020年5月3日发布以“后浪”为主题的致青年人演讲,因表现出浓厚的消费主义价值观,引发不少年轻人强烈的不满情绪。土味视频便成为他们对原视频进行二次创作的一种手段。在一则名为“libilibi献给爷一代的演讲《前浪》”的视频中,原演讲声音丝毫未动,但配合的画面都变成了土味网红,与原来的精致画面形成鲜明对比。此类视频广受欢迎,青年大众对主流话语的反叛与抵抗尽在不言中。同时,土味视频还成为网友逃避资本世界规则的一种方式。譬如,土味网红“带篮子”(原名陈义)出身大专,便以自己大专的身份做成一系列视频,宣称“大专人,大专神,大专都是人上人”。他的视频通常分享个人作为失败者的经历,并显现出“失败也是自豪”的姿态。在与不少受众交流过程中,他们表示喜欢带篮子的理由都是所谓“真实”,不需要遵循成功者的逻辑,只需要静静听他分享一个不成功的小人物的经历。虎扑论坛有一条流传甚广的评论,发起帖子的人说:“你们最后的考研成绩都怎么样,有没有知道的说一下!!!”高赞回复则是:“看半截,忍不住去看带篮子了。”可以看出,带篮子俨然成为他们无法在资本世界中成功的心灵鸦片,土味视频成为他们逃避资本世界生存法则的一片土地。

如果按此种发展态势,土味视频已经能够拥有自己的合法性。可是,网友的行为之中也处处呈现一种“双重标准”。上文所展示的“libilibi献给爷一代的演讲《前浪》”中便可以看出些许端倪。该创作者见视频产生较大影响力后,首先在评论区置顶了这样一条评论:“该视频纯属娱乐……这个视频真的只是为了好玩,还请不要过度解读本视频。”这样一条严正声明,似乎将土味视频与“反叛”一刀两断。再如,抖音博主“五斤”曾发布过一条高播放量的视频,她对着土味网红“giao哥”的视频一阵狂亲,而对长相英俊、穿着时尚的“小哥哥”嗤之以鼻。五斤许多视频与此类似,都表达出对giao哥的喜爱。这则视频在去年年初被giao哥发现后进行了转发,并主动提及创作者本人。可是,五斤没有以任何方式回应,也没有在后续的视频中表达自己被giao哥肯定的欣喜之情。除了置顶的该条视频依旧不断收割着流量外,一切似乎未曾发生。这便显现出一种“叶公好龙”的矛盾心态。相关的事件还有多起,如“带篮子”被发现所谓早期“黑底”后,曾经捧他的网友迅速纷纷谴责。在bilibili带篮子的官方账号下,“陈义没有被判刑,你们每个人都有责任”等义正言辞的表达迅速占领舆论高地,仿佛带篮子一夜之间失去了光环,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这其中最为典型的,当属杨坤批评土味歌曲《惊雷》事件。《惊雷》是一首喊麦歌曲,以其简单的歌词、刺激的节奏在网络走红。网友乐于将其作为背景音乐,或以此为素材拍摄土味视频,进而衍生出抒情版、搞笑版等多种翻唱版本,一时引发“惊雷”热。然而在一片狂欢的气氛中,2020年4月10日,歌手杨坤在直播中点名批评《惊雷》,认为其“难听,俗气,都不能叫一首歌”。杨坤的言论迅速成为流量高地,原作者MC六道出面回应:“音乐没有高下之分,存在即合理,这么多人喜欢《惊雷》肯定是在《惊雷》里感受到快乐。”[11]不过,这一回应迅速成为网友群嘲的对象。不少人表示,所谓“喜欢《惊雷》”,只是日常在用歌曲“玩梗”,没想到原唱者当真了:“你搞个土味大家乐一乐也没问题,但是硬把自己扯成平民艺术家就有点过分了吧。”[11]一片喧哗声中,网友甚至将其定位为音乐界的耻辱。从群体狂欢到集体贬斥,其中经历的只是杨坤一场直播中的几句口舌。在这里,杨坤所展示的姿态,并非高雅音乐对低俗音乐的鄙夷,而是主流话语对土味的唾骂。尽管只有寥寥数语,却引发出人意料的效果。这体现出网友,特别是土味受众的摇摆与软弱。

事实上,大众对土味视频的追捧,就如同网友口中的“玩梗”。一方面,他们确实将土味视频视为对资本文化的反叛符号,在日常生活中掀起数次狂欢;另一方面,这种狂欢更多只是将土味视频作为娱乐和攫取流量的工具,当资本所支配的主流话语表达出哪怕轻微的文化优越感或攻击,或是真正的土味在他们面前展露一丝马脚,他们便立刻摆正态度,重新回归主流话语的队伍中去。诚然,由于土味视频本身具有的低俗、鄙陋等特征,它必然会时常触碰法律与道德的底线。然而,问题并不仅仅在于其是否违法、违规而引起网友反感,而是网友对土味视频的宽容度极低,即便没有法律与道德层面的问题,他们也会因某种风吹草动而迅速疏离。总之,土味视频并没有成为一股抵抗资本文化的真正力量,网友虽然看到了其中的反叛性因素,却多将其作为一种去政治化的娱乐手段,在日常生活里以想象性姿态暂时逃离资本文化秩序。出走过后,他们仍然服从于资本所创造的主流话语秩序。于是,当土味视频与现实对话的能力无法经网友行为展现,无法被当作特有的文化资本与主流话语进行常态化对抗,无论它拥有多么强大的文化权力,最终也无法获取自己的合法性。

于是,我们看到了土味视频吊诡的现状:一方面是文化权力的不断膨胀,另一方面却是合法化的终不可得。文化权力与合法化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一步之遥”。然而,土味视频正是在此种状态下不断发展,避免了被商业资本收编的命运,与佛系文化、丧文化等短暂存在的亚文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需要顺着目前的分析继续追问下去,并回答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土味视频为何能够保持此种蓬勃与生机?

三、场域的空白:土味视频的批判与反思

在布迪厄看来,不同话语之间的场域形成了竞争关系:“文学(等)竞争的中心赌注之一是对文学合法性的垄断,也就是说,对话语权的垄断。”[10](P200)主流短视频与土味视频之间形成的不同场域,定然会在争夺话语权的垄断过程中,表现出竞争与相互倾轧。而面对已经形成的主流话语,土味视频的崛起,必然意味着主流话语的权力下移[12](P32)。然而,我们看到的却并非此种景象,一边是主流话语仍旧牢牢占据权力的至高点,在短视频生产的各个环节有着无法撼动的合法性,另一边则是土味视频的不断扩张,即使没有取得合法性,也越来越多出现在大众视线之中。我们或许应当重新考虑土味视频在短视频内容生态中占据的位置。

从某种角度来讲,主流短视频与土味视频之间形成了“场域的空白”。土味视频并非单纯与主流短视频抵抗,两者在对抗中又产生了奇妙的互证关系。土味视频站在主流短视频的对立面,时刻产生着与其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它越膨胀,主流话语就越会受到冲击。可是,土味视频却无形中变成了主流话语确认自我的一种方式。土味视频越膨胀,就越容易使主流话语产生文化优越,其轻轻发出一丝鄙夷的气息,就会让大众迅速产生对土味视频的厌恶感,反而使自己合法性地位愈加稳固。如果将主流短视频与其对立面所形成的两个场域比喻成两个圆,那么土味视频所处的位置,便是两圆交叠的中间地带。这一空白的领域,既是土味视频的尴尬,也是它的优势。它作为主流短视频的对立面而无法获得合法性,但又作为其确认自我的方式而不断扩大自己的文化权力。

于是,我们对土味视频的批判,其实是对资本和其所属文化的批判。真正应当批判的,不是为何鄙陋不堪的“土”能够一天一天愈加流行,而是对资本的反抗方式,竟然要落到如此卑劣的形式中来。那些食粪、脏话、色情、过时审美等一系列被现代文明所不容的东西,却会反常态地成为抵抗资本逻辑的先锋。而这又给资本极大的借口,披着发达、进步、高雅、道德等面具,利用土味视频不断稳固自身。真正应当反思的,不是大众为何会掀起一场对土味的狂欢,而是资本不仅决定了短视频主流的展示方式,而且控制了人们对它的认同感。当人们迫切想要逃离短视频内容生态中的资本秩序时,却发现自己其实无法逃离,他们看似出走,但仍要最终回归资本的怀抱之中。

我们应当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土味视频?用适当的手段,将其引导为返璞归真、撇去浮躁、不触碰法律与道德底线的艺术形式,当然具有一定意义。不过,真正的问题是,在撇去土味视频固有的糟粕外,需要重新挖掘其内在的文化政治内涵,正视、接纳、改进、提升。当官方力量发挥作用,使其与主流价值观相融时,或许也正在毁灭其内在的抵抗性,而这样的改造,显然不会让土味视频与主流短视频形成真正同源性的结构。例如,2018年新华网点名批评“社会摇”后的一段时间内,社会摇在视频平台确实大幅减少。但不久之后,社会摇却又被网友赋予“文艺复兴”口号,重新成为土味视频的重要组成部分,且日益呈现蓬勃面貌。特别是近期,社会摇配合悠悠球的“火力少年摇”,又在短视频平台成为热门。归根结底,真正需要解决的并非“土”,而是改变资本逻辑与秩序下的短视频内容生态。只有资本的力量以正常的方式呈现时,这场畸形的土味狂欢才有可能真正找到一条结构性的出路。

对土味视频的讨论仍需继续进行下去,因为这关系着文化与社会的重要议题,即如何建设新的文化政治,建构更加和谐的社会关系。在短视频日益崛起、对短视频内容市场争夺日趋白热化的今天,或许审视其内部深层结构,探查不同内容领域之间的关系,才能够更好引导这一互联网内容“蓝海”的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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