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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至味

2021-10-23周圣博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0期
关键词:周村鱼汤舅妈

在湖光潋滟、波色姣好的夏午时分,我与家人沿着湖滨公路步行数百米,来到了一处独成天地的湖岸滨角,这是位于山东省淄博市文昌湖旅游度假区的美食广场。待把一身风尘褪去,4人在露天桌椅旁坐罢,方才在店里点过的菜便一一端了上来。

在中国,人们总会把用一整条鱼烹制的菜肴作为大餐的“压轴好戏”最后奉上,这里当然也不例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道用当地湖鱼清蒸的“硬菜”便裹挟着热油的滋味被端了上来。鱼肉蘸汤吃过七八分后,外人往往以为这顿饭算是到了尾声,但唯有淄博人知道这会儿才是关键——剩鱼回锅重做,这在当地被称为“砸鱼汤”。

位于鲁中地带的淄博,远海而多山,是齐国故都的所在地,也是鲁菜的源头。我从小嚼着鲁菜长大,也能尝出个一二。地貌气候默化了风土人情,历史渊源影响着饮食文化,淄博的老百姓多以“味繁而重”为调味关键,一道压轴硬菜需要使用多种香料,在油锅中吸纳足够热量后释放自然的香气,蕴入足份的食材之中,由表及里。砸鱼汤即是在这种饮食文化的影响下孕生的民间菜品,好酒之人把大鱼吃剩到二三成时,就会把剩鱼端走准备回锅做汤。掌勺人大致剔除盘中的葱、蒜、花椒等附着物后,便把剩鱼连骨带肉挥手放入油锅,用大勺敲碎鱼头帮助入味(我想这就是菜名中“砸”字的由来),倒入足量的水后便等待沸腾,再打上几颗鸡蛋,加入胡椒粉、食醋、葱花、香菜等佐料后,一锅酸辣十足又醇香入味的砸鱼汤就基本做好了。砸鱼汤的做法与食法上不了大雅之堂,流传至今并无明确字形,因放入的材料繁多而出锅后味美,故而也有人写作“杂鱼汤”或“咂鱼汤”。饮白酒下菜者,喝此汤既解酒又化食,在当地也就流传下来;又说在淄博的饭店用剩鱼砸汤是免费的,食客无须再为这后续的服务付费,却也有讲究——一顿饭中,剩鱼回锅做汤不可超过三次,这是吃饭的人与做饭的人之间无须言說的约定。

摆在餐桌最中间位置的砸鱼汤是淄博人浓缩食味的寄托,五味杂陈的做法则是源自对“活法”的思考。

我第一次喝的砸鱼汤是舅舅给的滋味。

舅舅是土生土长的淄博周村人,1962年出生的他是我姥姥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儿子。其实在我的认知中,姥姥只有三个孩子,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舅舅有个姐姐,还有个大妹,都在我出生前辞了世,或是怕我姥姥难过,全家人几乎没有提起过,我也曾惊叹,人的生死之事也不过一叶秋末浮萍。姥姥是位贤惠能干的女人,不常说话,对人总是笑盈盈的,据说年轻时还拉过人力车以操持家计;姥爷年轻时身手矫健,是当时区篮球队队员,又是当地民俗活动——玩芯子(类似踩高跷)的一把好手,可生性好酒,在我四五岁时姥爷去世了,只留下了姥姥。

1980年,18岁的舅舅进入周村区丝织三厂工作;没过几年,我母亲和姨(母亲的亲妹妹)也放弃了初中的学业,先后来到周村制丝厂工作。周村是古代丝绸之路的源头之一,两千多年前,周村一带就已生产丝绸,明清时已兴盛成为全国瞩目的丝绸生产中心;上世纪末,丝织业是周村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前两年,一位知命之年的前辈还给我讲过他年轻时的相亲轶事:有人给他说和了一个丝厂的女孩,可对方自恃工作好,根本看不上他。

舅舅所在的厂子,主要是由工人操作专业机器将蚕丝织成绸布,熟练的话也就成了纯体力的“流水线”作业,而舅舅则干的是技术活,职名叫“保全”,负责安装、维修丝织机。那时候厂里效益好,舅舅性格豪爽,个儿虽不高却虎视鹰扬,肚儿里又装得下“粮食精”,便结交了几个好友,一来二去还真真地拜了把子,生活无虑。而我母亲作为制丝的女工,说起丝厂的生活则是另一番景象:她们往往要不停歇地干到深夜。大厂房里一排排机器轰鸣着释放热量,一个个浸泡蚕茧的桶里盛满滚烫的开水,湿潮的闷热、嘈乱的噪声、昏暗的灯光……那时候电力不稳,女工们常遇上停电,尚未结婚的母亲就和身旁三五个姐妹跑出闷热的大厂房,跑到种满杨树的林荫道上,爬上一个高处,几个小姑娘找到熟悉的位置,坐成一排,擦去鬓角的苦,清亮亮地瞪直了眼眸,看着远处暗下来的厂房和更远处灿如星河的灯光。有时她们会说笑着,有时就那么看着——要是大厂房一直暗着,她们就能早些结伴回家;要是过上一会儿大厂房又重新亮起,她们就得连爬带跳地从高处下来,谁也不等谁地跑回那座大厂房里,把苦重新拾起。无论是舅舅的厂,还是母亲的厂,我小时候都去过几次,只要一走进厂房,汗就顺着我额头和两鬓的发线流下;他们的工友看见我总会很开心地逗弄我,女工甚至还会操着周村方言“儿呀儿呀”地争着喊我,手里的活却停不下来。也是这些人,在几年后突然停了手里的活,像傍晚时渐渐变凉的潮水撞击礁石后四散成花,换了一个样子,散入社会的各个角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我再也未见。

在上世纪最后两年里,舅舅所在的厂子停了产。他和其他工人一样,既没有学历,也没有别的技术,只能去给私人的小厂或个人家里的小作坊修丝织机,无活可干的时候就“蹬三轮”载客。这种人力三轮车在那时的周村街上仍很常见,乘客在前面坐着,舅舅在三轮车后面卖力地蹬,脖子上搭一条毛巾,车轮不停地转,直到月亮挂上树梢。

舅舅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街上见不到载客的人力三轮车为止。这几年如书页翻过,舅舅越发消瘦下来,身上某处不知何时长了个大包,我母亲和姨都劝他去医院看看,每次都被他找了个玩笑搪塞过去。2008年,舅舅为了生计,飞到土库曼斯坦安装丝织机。他这一走,便揪住了我姥姥的心,70岁的老人一天天数着挂在灰黑色墙上的日历,留着儿子出发时的那一日,后面每过一天就撕去一页,存进布袋子里,后面再撕掉的就按顺序摞在下面。姥姥存了将近200页时,变得黝黑且更加消瘦的舅舅回来了,我那时读高中,不知舅舅在那边过着怎样的日子,更不知他的半生尝过几多酸楚,只知道他回来以后就没再摸过老本行,而是戴上大盖圆帽,在家门口的幼儿园当起了差,把“保全”变成了“保安”。

2010年秋末,已经读大学的我趁假期带着两坛东营的特产酒来到舅舅家。人生逆旅,道阻且艰,这竟是好酒之人唯一一次与亲外甥同桌对饮。也是这次,我第一次尝到了砸鱼汤。

斜阳深深入室,缺月清清寒空。随着“两荤三素”一一摆上小桌,坛中酒也下了大半,杯中的话题也从生活的寒暄变成了人生的嗟叹。窗外溶溶秋阳,被梧桐枝叶剪成满窗碎影,凉凉斜穿入户;泼在杯中,被举杯的手摇成涤荡的波浪,我的目光越过时间纹理,看到舅舅三次把酒杯拿起放下,欲言又止。酒中倒影换作薄月盈天,窗外秋虫鸣断黄昏云影,舅舅说酒凉了,便从厨房拿出一对小碗倒上足以漫过半个杯身的热水,把杯子轻轻放在其中,又端起剩鱼转身钻进了厨房。

舅舅出来时,两手紧紧捏着汤盆外沿,指甲下面都泛了白,脚下凑着小步快速走到桌前,把冒着热气的汤盆放在小桌中间,满足地轻含着嘴唇坐了下来。

我被这砸鱼汤吸引了注意。一轮“中秋月”中盛着满满的鱼汤,汤色金黄,包不住的沸腾像被地底深情催燃的泉眼,又像盛春的大地正毫不遮掩地怒放一冬的能量。先前的鱼肉几乎与浓汤融为一体,杂糅了鸡蛋的精华,又汇集了北方厨房里常见的诸多香料纳于一盆——分是不相见的山水,聚是不相离的人间。舀一碗置于眼前,浓酸醇郁之气不需多嗅,自然涌入鼻腔;舀一勺送进嘴里,酸辣至极,汤中的零星鱼肉经过两次烹饪早已松软,被香料遮去了鲜与腥,只剩糅合的浓郁在舌面化开,像末冬的雪消融在初春的枝头,像博纳四季的五谷在风中摇曳金黄。它的浓,覆盖了酒的醇,能解舌尖的苦,卻勾出心头的“醉”。

去年元月,姥姥81岁生日,中午,我们在酒店给老人摆席,却唯独她的儿子没有到场。整个房间被金色华灯烘托得富丽堂皇,水晶样式的吊灯每一坠都交相辉映着七色虹光,诺大圆桌上道道菜品盛放在各式样的华美容器中,现代化的酒桌风貌宛如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出得大雅之堂。时光轮转,当年爬上黑漆漆房顶眺望远处璀璨灯火的少女已青春不再,被厂里大人们逗弄的男孩也早已长成一个父亲;时代不同,社会大变了样,而伟大变革往往极致地浓缩在老百姓的餐桌上。姥姥被扶到圆桌主位上坐好,母亲和姨贴着坐在两旁,父亲、叔父、舅妈和我们几个小辈则坐在更远的地方。整场酒席,我们都沉浸在祝福和欢笑的氛围中,说着祝老人“长命百岁”的话,孩童们没吃多少就追逐玩闹起来,大人们切开蛋糕又把他们唤了回来……前些年,姥姥因糖尿病并发症导致一只眼失明,现在两眼昏暗地没了一点光色,有人给姥姥的盘中添上新菜,她就慢慢吃着;没人和她说话,她就无神地坐着,被皱纹催成豆小的眼睛变得更加浑浊;有人看着她或和她说话,她就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地微笑着。舅妈也是微笑着,却几乎未动过碗筷。

待服务员把砸鱼汤端上后,我注意到舅妈开始和我父亲、叔父小声交谈起来,父亲皱着眉头认真地回答着,叔父则是游刃有余地说,我盛了汤低头喝着不置一言。到了最后,桌上还剩半盘鸡,我们都劝舅妈带回去,说热热就能吃,晚上少做个菜,舅妈却极力拒绝。当我们都皱起眉头时,姥姥却突然开了口,问道:“小鲍子不吃吗?”听到这话,我后背冷汗直流,惊叹为人母的厉害。舅妈笑着答道:“您忘啦?他从不吃鸡肉。”听到这话,姥姥突然释怀了,开心地自嘲道:“是啊是啊,我记性不好了,忘了自己儿子不吃鸡肉!”

我还是替舅妈把剩菜打好了包,小声劝她带回去。房间门外,母亲和姨扶着姥姥在前面有说有笑地走着,舅妈和表姐则无声地走在最后,扭曲的步子像踩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而我在中间踱步,隔断了天堂与地狱间的狂风。

舅舅在酒席前的两个月已患癌去世。后来我才得知,多年前舅舅已有症状,却始终拗着劲不去治疗,最后在家里走了。他为什么不治呢?

我想,人间至味正是如此。舅舅的故事放在时代巨轮前进的辙痕下,渺小如一粒银河微尘,而放在老百姓的灶前田尾,却是整部五味杂陈的书卷,这仿若剩鱼浓汤沁入骨血的酸楚,才是人间至味。

我们如今的发展高楼扶天而上,碧湖一倾无垠,突破时代桎梏的科技与创新服务着百姓,可我们眼中仍然缺少不了最一线的劳动者。他们总是奋斗在前,却不会留下姓名——高楼入云,藏住了他们的身影。光鲜亮丽的少男少女自豪地阔步走在大道上,而“藏起之人”倚靠在楼间巷末,用灰黑的粗糙双手捧起水壶,痛饮一大口自家冰冽的井水,望着不远处的绿树红花,心下知足,更觉泉水来得甘甜。

作者简介:周圣博,1991年生,淄博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青岛电务段。作品散见于《济南铁道报》《淄博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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