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

周村姑妈和安桥姑妈是我父亲的两个姐姐。

姐妹俩一个嫁去了周村，一个嫁去了安桥。

我们就按照地名叫周村姑妈和安桥姑妈。

我奶奶在我父亲5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那时候，周村姑妈14岁。

周村姑妈从小就能干，也许是过早承担了家庭的重负，很少看见她脸上有笑意，村人暗中叫她冰美人。我周村姑妈是全村最美的姑娘，皮膚雪白，头发乌黑，樱桃小嘴，杏仁大眼，身材窈窕，性格里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拗劲。

做媒的踏破了门槛，周村姑妈最终选了周村的一家。定亲后，周村姑妈也从不过去，还是在家操持着，她说，一天没过门，她就还是陈家的女儿，必须尽女儿的本分。

周村姑妈周身清清爽爽，一条辫子，一丝不乱，中式的大襟褂子，优雅得体。

别的女孩子都剪了辫子，穿起了新式衣服，周村姑妈一点儿不动心，她说，女人就是要中规中规，安分守己，花里胡哨的不像话。

说这话的时候，周村姑妈的眼睛会瞟一下安桥姑妈。

安桥姑妈撇撇嘴，表示无声的抗议。

安桥姑妈喜欢新式打扮，她说社会在进步，不能老生活在旧时候，还夸张地翕动鼻子说，怪了，啥味道？好像什么东西霉掉了。

周村姑妈鼻子里哼一声，你就作吧，哭在后头。

周村姑妈瞧着安桥姑妈有气是有原因的。

安桥姑妈比周村姑妈小三岁，虽说模样比不上周村姑妈秀气，在村里也是排前头的，但是安桥姑妈拒绝任何媒人来说媒。

她说，她要嫁就要嫁一个能谈得来，对她知冷知热能疼她的男人。

说这话时，安桥姑妈的眼睛水汪汪，脸蛋儿红扑扑。

安桥姑妈心里住了一个人，这人是一个泥瓦匠，家是安桥的，到我们村里来做工造房子。

泥瓦匠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可以称得上帅气，但由于家里穷，近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

安桥姑妈却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醒着梦着都是这人。

还偷偷约着看了场露天电影。

周村姑妈知道后，坚决反对，你一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啥人不好找，找一个大一轮的男人，而且家里条件那样差。

安桥姑妈说，家里条件差没关系，只要肯干就会好的。我就看上他对我好。

周村姑妈气得上前就要拧安桥姑妈的嘴，对你好？说出来也不害臊！姑娘家家的和男人腻歪，你不怕丢人，我们陈家可丢不起这人！等爹爹回来，看他怎么处置你。

周村姑妈说的“爹爹”就是我爷爷。

我爷爷被队里派出去了，要一周才回。

等我爷爷回到家的时候，我安桥姑妈已经跟着她喜欢的他去了安桥。生米变熟饭，不认也得认了。可我周村姑妈不认，她说，没这个妹妹。

周村姑妈按部就班嫁去了周村，大辫子盘成了发髻。

这桩婚事，周村姑妈是满意的，也是满心骄傲的。婆家在周村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丈夫高大帅气。

婆家也喜欢这个漂亮能干的儿媳妇。

几年过去，周村姑妈生下两儿两女，大女儿就嫁在村上，小女儿嫁了个外村的，不过也不算远。

周村姑妈看着生活在自己的规划下有条不紊，她面上什么反应也没有，心里却是高兴的，唯一不满意的是，丈夫从小被公婆宠坏了，遇事没主见，和他的长相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周村姑妈原本以为嫁了人，就可以轻松一点儿了，在她内心，更愿意当一个啥事不管的小女人，但她的愿望落空了，到了婆家，依然样样要她操心。

安桥姑妈去了安桥，看到四处漏风的房子，她顿时傻眼了。

真应了那句老话：“匠人家里折脚凳。”

安桥姑爹抱歉地说，家里穷……

当天晚上，虽然安桥姑爹的怀抱很温暖，但安桥姑妈还是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

安桥姑爹说，你实在不愿意，我就送你回家。一切错我来承担。

安桥姑妈说，承担什么？是我自己找的！你要记住你说的话，一辈子对我好。

安桥姑爹说肯定的。

从此，安桥姑妈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周村姑妈连提都不提这个妹妹。直到爷爷病重过世，安桥姑妈回来奔丧，姐妹俩也没有说一句话。

周村姑妈79岁那年，突然病倒了，她破天荒地差人去叫了安桥姑妈。

安桥姑妈陪坐在周村姑妈病床前。

安桥姑妈齐耳短发，身穿小方领短袖衬衣，团团脸，沉静温和的模样。

周村姑妈依然脸色白白净净，依然一头乌发一丝不乱盘着发髻，身上穿着中式的大襟褂子，仿佛岁月在她身上静止了。

周村姑妈的小指悄悄地勾住了安桥姑妈的小指。

姐姐呀！安桥姑妈眼泪“哗”地冒出来，哭得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