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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菜里的童年

2021-10-08祁云枝

雪莲 2021年9期
关键词:花茎灰灰马齿苋

当我写下“野菜”两个字时,似乎闻到了野菜的清香,听见了野菜在风中的絮语。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不时想起它们,想起那些提着草笼挑野菜的日子。当我走出了乡村,远离了野菜生长的圈子,却越来越喜欢在野菜里回味。一些曾经令我嫌弃的苦涩,竟让我无比留恋。我已在心底开辟了一块田地,上面野菜蓬勃。

当年,我吃野菜是为了充饥。如今,野菜用来疗愈和修复。

荠儿菜

“谁为荼(苦菜)苦,其甘如荠。”读《诗经》里这句话时我常常有个疑问,荠菜是甜的吗?难道这里的荠菜和我小时候常吃的荠菜不是同一种植物?在我年幼的记忆中,荠菜里更多的是苦和涩。经冬长眠的荠菜,通过一把小铲子,进入篮子走上餐桌,常常扮演着弥补粮食青黄不接的角色。

在关中,人们把荠菜叫荠儿菜,把挖荠菜叫“挑荠儿菜”。这多出的“儿”字,像一把小钩子,拉近了人与荠菜的距离。因为开春,好多人家会经历“富正月,贫二月,最难过的是三四月”。帮乡亲渡过难关的,就是以荠儿菜为首的野菜。母亲那时常对我们姐妹说:“荠儿菜是个宝,吃了身体好”。我知道母亲说这话的意思,心里再怎么不赞成嘴巴也无力反驳。母亲一旦开口,我便提起藤条编织的草笼和小铁铲,去田间地边,“时绕麦田求野荠”。

经冬的薄冰刚刚融化,走在松软的麦田里,微凉的风拂过面庞,清爽舒畅,空气里增加了生命的气息,那是小草和野菜的呼吸。依然枯黄的麦苗间隙,荠儿菜零星点缀着,刚苏醒一般,绿色的血液从草心流出,一点点染绿鱼骨般的叶子。

那时已包产到户,家家户户指望着几亩麦田能多收个三五斗,所以大多侍弄得足够精细,给杂草的空间有限。也有粗放管理的麦田。那些泛绿的荠儿菜,像是大地给我们预留的青菜,也像是一种缘分,没缘分了,任你怎么转悠,只看到满目昏睡的麦苗。一旦遇见荠儿菜,那惊喜,不亚于寻到了宝藏。

凉拌荠儿菜、荠儿菜疙瘩、荠儿菜汤面条……粮食青黄不接时,荠儿菜就这样充当起我们餐桌上的主食。荠儿菜喜油,偏偏那时缺吃少穿,哪里舍得用金贵的油侍弄它。上顿吃,下顿吃,便只吃出苦与涩。记忆中,那苦涩挑衅似的,吃罢便在舌苔上翻腾,久久不去。挑食,是不可能的,抱怨也无效,除非你不饿。有段时间,我的手、脸和衣服上,都是荠儿菜的颜色。

曾经以为,自己在年少时吞咽了太多荠儿菜的苦,当我在“寒窑”里遇见王宝钏时,发现她吃的苦才叫苦,车载斗量,简直是苦的宿主。丞相的千金王宝钏抛绣球选中贫婿薛平贵后,因父阻挠,毅然来到长安郊外的武家坡。新婚不久,夫君参军,并随军出征西凉,自此杳无音信。王宝钏独居寒窑十八载,挖荠菜勉强度日。从丞相之女到穷书生之妻,后独守寒窑,而薛平贵却和另一个女子卿卿我我,还有了孩子。较之于贫寒、较之于荠菜之苦,这种苦,足以令她肝肠寸断。

荠菜,是王宝钏续命的粮食,挖野菜,是她的日常。漫长的十八年里,只有荠儿菜懂得她辛酸无助的挣扎,也只有野菜,将她拽出了饥饿与寂寞的深渊。寒窑周围的荠儿菜,每一片叶子,都记得王宝钏的贫困、苦痛、坚韧与等待吧。

到了惊蛰,荠儿菜已抽苔开花,作为蔬菜的它已经过季了。荠菜开始回归野草本身,回归草木之美。四瓣细小的白花沿花苔旋转而上,透出迷离羞怯的亮光,像歌咏春天的四言诗文。“春在溪头荠菜花”,想必,辛弃疾当年也常常挑荠儿菜,并且在荠菜花上最先看到了春天。花后,荠儿菜花茎上结满了心形的种子。我们开始把目光投向其他野菜,间隙,会采了荠儿菜的心形果荚玩耍。

捏住一个个心形的小果子,沿花茎轻轻向下扯半厘米,果实耷拉下来却不至于掉落,这时只要摇晃花茎,便可以听到沙啦啦、哗啦啦的声响,如一阵温柔的春雨。所有的小“心”组合成一支特别的乐队,在我手指的指挥棒下,碰撞,欢呼,弹奏出属于荠儿菜的和弦。这是我们当年的拨浪鼓。童年的欢歌笑语,在心形的果荚上荡漾。

几十年后,那个挑荠儿菜、玩荠菜拨浪鼓的小女孩,成了芸芸众生里奔忙的我。每年早春,我都会在菜市场买一把胖乎乎的荠菜,回家后精雕细琢。自然,荠儿菜在经历了这样的乔装打扮后很少能吃出苦涩,咀嚼时就像是吃白菜萝卜外一个新品种的蔬菜。只不过吃荠菜时,我会不自觉地给城市里出生的女儿讲起故乡的早春,讲起昔年挑荠儿菜的自己。

灰灰菜

春来一场雨,满地灰灰菜。

刚钻出泥土的灰灰菜,像一大串来不及标点的话语。田间、地边、路旁、房前屋后,它们热烈地表达着自己,似乎没有章法,却也有迹可循——叶子柔嫩碧翠,还有点点嬌媚。一抹嫣红从草心里沁出来,抹了胭脂一般。翻开叶子,有大片的胭脂粉敷在叶背,很明媚的样子。

很奇怪,这么清丽的野菜,为什么取了个灰头土脸的名字。

挑野菜时,眼睛会对这种明媚一见钟情,由不得伸出手去。挑灰灰菜不需要用小铲子铲,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盖并齐,掐一下即可。在我认识的野菜里,灰灰菜最好吃,口感劲道,绵柔。咀嚼时,唇齿间腾起淡淡的草香。

时光的流逝对任何生命都是无情的,对野菜也是同样。“当季是菜,过季是草”。几天不见,灰灰菜就窜得老高,从小姑娘变成了老大妈,开花结籽,从此无人问津,最后的归宿是成为柴火,或自生自灭。李商隐写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或许就是说吃灰灰菜这件事儿。

那是一个初夏。太阳照在大门口的楸树上,也照在明晃晃的院子里。楸树上传来喜鹊的叫声,身穿燕尾服的燕子不停地来回奔忙,它口衔树枝正把窝垒在我家老屋的房檐下。

我坐在家门口的青石门墩上,阳光没有直接照在我的身上,我看着它最先照亮了老屋房顶的几丛瓦松,那些瓦松在那里摇曳了多年。瓦松的味道酸酸的,也有丝丝甜味,我们前一年才吃过一次,是父亲休假回家修补屋顶时顺便揪下来的。然后,阳光挪到檐下编成大辫子的包谷棒子上,去年秋天挂满屋檐的粗黄辫子,就剩下这一串了。很快,它们也就要以包谷糁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碗里。

后来,阳光便照到奶奶的身上。这个缠了小脚,后背弯曲了的老人,此刻,正在两个用四方凳子撑起来的大筛子里晾晒灰灰菜。她用手把灰灰菜摊平,像是在下棋,神情肃穆,专注。一棵灰灰菜就是一个棋子,被奶奶放在相应的格子里。横平竖直,灰灰菜规矩得如同列队的士兵。

这些灰灰菜是我昨天下午才掐回家的。从春天开始,奶奶总是催促我多挑些嫩灰灰菜,她要晒干菜,她常说“猪来收,马来践,灰菜窝里吃饱饭”。有一年,她晒的灰灰菜到翌年春天我们都没有吃完,叶子一碰就碎得掉渣渣,奶奶居然也舍不得扔。

阳光下,一支烟的工夫,灰灰菜就瘦身蔫吧了。奶奶又一次碎步轻移来到灰灰菜前,给它们一一翻身……这些晒干了的灰灰菜,将在这个冬天里,再次回到我们的四方炕桌上,和包谷糁相佐。

冷水浸泡,喚醒灰灰菜,最后,开水让它复活。在冬日的萧索与寒冷里,一盘素拌的灰灰菜,用绿意安抚我们的眼睛,喂养我们的肠胃,吃起来比春夏更美。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今,奶奶、爷爷连同父亲母亲都不在这人世间了,他们的身边,都长满了萋萋青草,其中就有野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给我晾晒灰灰菜了。

后来看书才知道,灰灰菜其实很古老,早就在《诗经》里扎了根:“南山有台,北山有莱。”莱,即是灰灰菜,后来也有人叫它“藜”。看陆游的诗,感觉大诗人一年四季都在吃野菜,灰灰菜也常从他的野菜诗中露出头来:“一碗藜羹似蜜甜”,“充饥藜糁不盈杯”等等。这莱羹和藜糁,显然是灰灰菜汤和灰灰菜粥。

叫菜、叫藜,都太雅,这些名字后来便只停留在文字里。灰灰菜太多太普通,普普通通的小名才和它般配:灰条菜、灰蓼头草、灰菜子、灰菜……有人说,家乡是别人只喊你小名的地方,想来,这灰灰菜真是一种有人疼爱的小草,走到哪里,都有人喊它的小名。

小 蒜

以前,从不知道闻见一种气味也可以有生理反应。

前天晚上,在银泰城的袁家村里就餐,突然,一缕久违了的气味飘进鼻孔,如一记小小的椎槌敲在心鼓上。停箸溯源,眼睛即刻被拉直,那是邻座正在进食的一盘小蒜,切碎了的蒜头蒜叶,裹着红艳艳的辣椒汁,挑逗我的味蕾。那酸辣辛香的味道,曾经那么久地盘桓在我的记忆里。只一眼,我便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个词:口舌生津。

从名字看,小蒜,是蒜的缩小版。没错,名如其“人”。如果再具体点,小蒜是独头蒜的缩小版。株型纤细,蒜叶类似于葱叶,圆柱形,中空,只是个头是迷你版,小了好几个码。小蒜头的直径最大也不超过大拇指盖。小蒜站在大蒜的旁边,就像是爷爷身旁的小小孙子。想想也是,小蒜多生长在荒山野地,常年饥寒交迫,生境无法和人工圈养的大蒜相提并论,外观上,自然没得比。

然辛辣方面,可有一比。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小蒜的辛辣刺激,让贫瘠寡淡的日子,有了些许滋味。小蒜不开口,它的气味就是语言。当年,我们挖回小蒜,母亲会择出小蒜头和茎叶洗净切碎,拌入盐、醋和红红的油熟辣子,让我们夹在馒头里吃。那种酸辣辛香,实在是过瘾。关中人把女人怀孕后挑食叫“害娃”,那年月,害娃女子想吃新鲜食物的愿望常被穷光景击落,解馋的办法,就是去田间地头拔些蒲公英,卷了小蒜吃。

奶奶吃小蒜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二月小蒜,香死老汉”。

“为什么只是老汉觉得香?老婆婆觉得不香吗?”

“快吃快咽,看你娘把你的嘴撕烂。就你贫嘴!”不识字的奶奶,嘴里经常蹦出一句接一句的顺口溜。她用手掰下一小块馒头,蘸了红红的小蒜汁,送进牙齿脱落了大半的嘴巴里,上下嘴唇一包一包地咀嚼起来。用满是皱褶的眼睛,白了我一眼。

“葱辣鼻子蒜辣心,只有辣子辣得深。”奶奶见我不语,又自顾自地咕噜了一句,估计是这小蒜也辣到了她,拟或她只是想给我们科普一下她的认知吧。

上中学后读《山海经》,一页页翻过,不期然看到一句:峡山,其草多薤、韭。注解说这里的薤,就是小蒜。心下窃喜,原来,这小蒜也在《山海经》里住过呢。忍不住回味一直伴随我童年的小蒜,想砸吧出一点上古神秘的草香。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翻译过来就是:小蒜叶子上的露水,是多么容易被晒干呀。露水虽则今日蒸发,明晨又会落在薤叶上。而人一旦逝去,就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看来,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对短促的人生和无法逃避的死亡,都无法释怀。和奶奶常说的顺口溜:“草生草死根还在,人死一去永不来”一样,人生,的确无法重复和逆转,甚至,无可言说。

那是三十多年前细雨霏霏的清明节。关中的清明节总是浸着雨水也浸着哀愁。乡间小镇的集市上湿漉漉的没有多少顾客。几个年少的女孩子,头戴草帽,人手一篮子小蒜站在街边的小雨里。她们亲爱的语文老师生病了,是可怕的癌症。女孩子们想用一把把小蒜换来的钱,为老师买一斤她爱吃的软香酥。前一天放学后,她们结伴去东沟边挖了小蒜,回家拣去干枝草叶,洗净晾干。洗过澡的蒜头圆润莹白,绿白色的主茎纤细修长,叶子葱绿,像一篮子冰肌玉容的艺术品。她们站在街头,怅惘的心中想的是这些小蒜赶快变成点心吧,不然老师就要吃不到了。那天,伴着雨星飘落的,是淡淡的小蒜辛香。

多年后,每每吃到小蒜,我就想起那个飘雨的清明节,想起那位已故老师的笑脸。

马齿苋

这个夏天,我吃过一盘来自我家花盆里的马齿苋。

一次去南阳台上浇水时,我发现好些绿叶红杆的小家伙,从弃用的花盆里爬出来,从韭菜的间隙挤出来,从燕子掌的身下钻出来。那天我浇水后,拔掉了燕子掌下和韭菜间的小苗,唯余撂荒花盆里的绿叶红杆,任它们伸胳膊伸腿。

一周后,直径两尺的大花盆,被绿叶红杆铺得满当当的。马齿般的对生小叶,四片一簇,从紫红色蚯蚓般的茎干上伸出来,嫩莹莹,似汪着一团绿水,翠绿光亮。这些红红绿绿的小生命,如同扎堆说笑的孩子,率真而任性。它们,曾经是我童年最熟悉的野菜和猪草。多年后,马齿苋从我的花盆里突然冒出来,难道是来和我的牙齿握手言欢的?

夏秋季节,家乡的田野、路边、沟坎,甚至是石头缝里,都有马齿苋蚯蚓般蠕动的身影。绿叶,俨然“蚯蚓”身上长出的翅膀,带领马齿苋向四方飞翔。贫瘠炎热,刀斩铲挖,都无法停止它爬行的脚步。

马齿苋也开花,花朵极小,金黄,五瓣顶生,朝展暮合,安静自信。

小时候,我吃马齿苋的次数远没有吃灰灰菜和荠儿菜的次数多,原因是马齿苋焯水后太过滑腻,酸酸的,而且有股土腥味儿。也有人譬如我的母亲,就爱这种味道。

母亲说马齿苋滑溜溜的自带香醋。她还说我奶奶曾经见不得马齿苋里的酸味儿,便按了古法用青灰“盘”,也就是用草木灰搓揉马齿苋,之后放到大太阳下晒干。母亲说盘出来的马齿苋虽然看起来灰不溜秋,但奶奶认为味道好极了,只是奶奶后来嫌麻烦不再盘菜了。

那时我们家最多的吃法是凉拌。挑选鲜嫩的马齿苋,淘洗干净,将茎叶切成二三指长的小段,焯开水,再过一下凉水,捣点蒜泥拌了,撒上五香粉、盐和辣椒面。可夹在馒头里,也可卷在煎饼里吃。还有一种吃法是将马齿苋剁碎,拌入面粉和调料后,在平底锅里煎得两面焦黄。相较而言,我更喜后者。尤其夏天,高温炎热,人没有精神,也少胃口,吃马齿苋饼,特别开胃。

记得小时候的马齿苋很多,除偶尔走上人类的餐桌,大部分都充当猪的餐后“点心”。有时候这种草拔多了,猪吃不完,便被扔在一边。即便是过了十天半个月,只要有一场雨淋到马齿苋身上,那些乍看已经萎蔫了的茎干,便又神奇地长出鲜嫩的叶子,从死里复活。三五棵,几天就能铺展成一大团。如果空间狭小,茎叶便高高地抬起身来,踮起脚亲吻阳光微风。

看着它们,心底便生出敬佩。不由得感慨,这马齿苋要换做是人,可真不得了,在险象丛生的人世间,它一定能如鱼得水。

父亲曾讲过一个关于马齿苋的传说。说远古时天上有十个太阳,晒得大地上苗焦草枯,民不聊生。部落首领后羿擅长箭法,拿着射日弓一口气射下九个太阳,第十个太阳吓得东躲西藏,最后藏匿在一棵马齿苋下才躲过一劫。太阳君感动异常,为答谢救命之恩,许下诺言:“百草脱根皆死,尔离水土犹生”。

这个传说是如此地深入我心,以至于那时我常常掐一段马齿苋的茎叶,丢在墙角或是路边的一堆土里,洒上水,只几天工夫,这些小生命便扎下根来,抬头挺胸,牵牵连连,澎湃出一片红红绿绿的新天地。一阵风过,它们会交头接耳,云里雾里说些地上的事情。偶尔,我会翻开马齿苋的绿荫,看底下有没有藏匿着太阳。太阳肯定从来没有看到过,倒是看到不少小生命譬如蚂蚁、金龟子、蟋蟀、蜈蚣、西瓜虫等以此为家,悠然或者急匆匆地忙碌着。像一个缩小版的人间。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说马齿苋“散血消肿、解毒通淋”的功效,是依了五行,因为它根白、叶绿、茎红、花黄、种子黑色,五色俱全,啥也不缺。人生的五行,金(白)、木(绿)、水(黑)、火(红)、土(黄),肺肝肾心脾,是“五行”也是“无形”,尽在协调,也尽在不言中。

瞧这马齿苋,虽是野菜,可医病,亦可医心。

蒲公英

在路旁,在草丛里,蒲公英是显眼的存在。

它喜欢用金黄的花朵和携带降落伞的绒球种子说话,隔了老远就告诉我,它在那里。一阵风儿经过,逗逗它,它就乐得摇头晃脑,一点也不持重,并借机把一粒粒小伞种子递送出去。

在我上班的园子里,蒲公英始终和草坪管理者打游击,它们在草坪的这儿举出黄花,在那儿又擎出绒毛降落伞。甚至有一天,我在广场台阶的青石缝隙里,也看到了一朵金黄的笑脸,俨然不羁的流浪者。童年在乡下,我是那么地向往流浪,如今在城市里,却时常想着等退休后就回归宁静的村庄。因此,我觉得蒲公英始终是年轻的本草,它们从来都不会老去。

没有开花前的蒲公英,和荠荠菜、灰灰菜一样,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野菜。我熟悉它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手掌。挖野菜时,我常常对着蒲公英出神。蒲公英的单叶,非常像一把双刃的锯子,锯子里面窄外面宽。锯齿张牙舞爪,并不在一个平面上。如果鲁班按照蒲公英的叶子设计锯子,应该很锋利吧,但经由它拉扯出的板面,肯定也会豁豁牙牙的不平。十几把绿锯子沿草根合围起来,不几日就举出了金黄的花朵,花朵之后出落成可以随风飘飞的绒毛降落伞。哪怕是轻描淡写的一缕微风,也会让蒲公英欣欣然开启浪迹天涯的旅程。

一开始不理解,蒲公英的叶子里为何聚集了那么多的苦。从田野里拔来的蒲公英,是不能直接凉拌了吃的,母亲总要过几遍滚烫的开水,放到凉水里冰一下,两手用力挤去水分,再加入面粉做成菜疙瘩,才好入口。

学生物后知道了,蒲公英的苦汁是它保护自己的法宝。这苦汁是内敛的,紧锁在绿色的皮肤里。一经采撷,断茎处会溢出奶白的汁液,随即氧化成黑咖色,用口感和视觉恐吓猎食者,久了,那些食草动物便不敢轻易对它张口。

蒲公英悄悄在身体里豢养的这些苦,不曾想后来却被人类看中,蒲公英于是有了野菜之外的第二个身份——解毒败火的良药。直到现在,我感觉有上火症状时,就抓几片蒲公英叶子泡水喝,功效堪比黄连上清丸。

那时,蒲公英还有一个特别的身份:玩具。只是这个身份,仅仅针对我们几个小丫头片子。这让我每次想起蒲公英时,都感觉它身上有一层浅浅的光。

记忆也是有光的,无论时间如何砂洗,那些光始终都在。

猪草或是野菜挑够了,我、麦萍和丫丫便各自拔来一把拉拉秧,编成绿色的圆环,再采来朵朵蒲公英花插在其上,一个漂漂亮亮的花环,就诞生在我们沾满草汁和泥土的小手上。花环戴在头顶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就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女子。我们模仿电影里公主的言行说笑。旷野的风,把我们的欢乐递送得很远。

蒲公英的花茎也是我们的玩具。粉红色,细长中空,入口微甜,有股奶香。通常,我们吃了几根蒲公英的花茎后,就开始玩耍。长点的花茎,首尾相接被我们做成了手镯,短点的花茎,可以玩“魔术”。选花茎最鲜嫩的一段,在断口处用指甲把茎壁破成几缕竖条,越细越好,然后放进嘴巴里含着。嘴巴张开的一瞬,就是见证魔力的时刻,花茎口的竖条居然都卷曲起来,像外国女人的烫发。你永远不知道花茎被嘴巴里的唾液“烫”成了什么形状。所谓的魔力,就是超出我们认知的那部分美好吧。

嘟起嘴巴,把蒲公英的种子吹向天空,看无数小小的降落伞在眼前起飞,这样的小动作,我们也乐此不疲。

后来常想,我们拿蒲公英当菜吃,当药喝,当玩具,蒲公英又何嘗不是利用了我们,我们都充当过蒲公英的播种者,而且,心甘情愿。

风儿悠悠,时光悠悠。岁月,也将我、麦萍和丫丫如蒲公英般吹散,轨迹不同,落点殊异。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像蒲公英一样,滑向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开花。

【作者简介】祁云枝,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雁塔区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我的植物闺蜜》 《低眉俯首阅草木》《植物智慧》《枝言草语》等,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选刊版)、《海外文摘·文学版》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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