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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

2021-10-08马玉珍

雪莲 2021年9期
关键词:社保局养老金女儿

一早天气阴郁,一块一块的乌云汇集着压在半空翻卷挪动,企图酝酿一场来势汹汹的雨阵,最终十点光景,雨就倾着身子唰唰唰降落在这高原小镇上。顷刻,寒意袭来,行人寥落。

我站在小吃店的门口,惆怅地望着饱满的雨滴从黑压压的半空里呈直线降落下来,将地上的尘土砸得支离破碎,土腥味四窜。今儿个这天,如何去社保局?可是不去不行,我和莲昨天已说好的,莲此刻正往这边的路上赶呢。

小吃店是我开的,一间门面房,里间三分之一镶了玻璃隔断做厨房,主要经营粉汤,面片,拉条等。一个表妹帮厨,她这会在案板上切肉切菜,准备接待中午的客人。我在面案上和了一团面,揉成一团,用盆捂着,等面醒一醒,再揉。

这时,店左边批发部甘肃籍老板娘头上举着一把蓝白条纹的伞过我这边来,掀起门帘冲里面喊了一声,小王,电话!那往日听来至少还委婉的甘肃话这时走了音,语调透着几分急躁与不耐烦。冷风随即趁门帘高挑灌进来,一阵冷凉袭来。

我绾起袖子正准备揉面,听到喊话,忙殷勤地应了一声,哎!门帘倏地垂下,老板娘的身影一闪不见了,门帘下摆冲里面直晃。

撩起门帘瞅外边的情形,雨势渐起,风在助阵,雨飘飘忽忽东倒西歪,没个正形。硬着头皮出屋,风中打了个冷颤,抱膀子紧着进了批发部。老板娘在里间喝茶,扫我一眼,并不搭话。我冲她笑笑。让风促的,深呼一口气,拿过扣在柜台上的电话喂了一声。正如预料的,是莲打来的,她言简意赅地吩咐我,说她到了,让我往西走,她往东走,在十字街头碰面。随后她埋怨一句,这回怎么下雨了,下的还猛!我似乎看到她一筹莫展的样子。思忖她带雨具了没?我打趣一句,懒人不出门呗。俩人在电话里嘿嘿了两声,挂了电话。彼此心知肚明,见面再谈,一分钟两毛钱呢。

莲一早从A县赶来的,近两百公里路,她坐的这趟车六点钟发车,路上近四个钟头,到我们所在的B县十点多了,不抓紧点就到中午了。缓缓也可以下午交,问题是下午莲还得急着赶回去,她两个女儿在上学,还有家里一摊事,都离不了她。

这几年每年莲都会在这时节来A县一趟,每次都这样行色匆匆。我们从没有悠闲地坐下来喝过一杯茶,一办完事,她急匆匆抬脚直奔车站。

我接了电话过来,扫了一圈,恰好小吃店门背后挂着一把灰突突的伞,暗暗舒了口气。解下围裙,穿上外套,跟表妹说了一声,打开伞冲进雨帘里。

六月天气,街道两旁青杨树上的叶子撑开不久,绿莹莹的,被雨一冲洗,更是绿意萌动,在风雨中摇晃着脑袋。每天车来车去尘土飞扬,下大雨对它们不啻是桩好事,正好冲个澡。不大工夫,雨水汇集,浑水顺着路边的沟渠欢快地流淌,哗哗声一路喧嚣。

我脚上一双黑色皮革敞口鞋,雨水顷刻浸进了鞋,脚里面滑腻腻的很不是滋味;伞经不起风的一再鼓动,一次次做着起跳的举动,试图从我手中挣脱;途中它还几次顺着风向朝上翻转,风帆一样高高鼓起,差点拖着我飞起来。

我一路与伞较着劲赶到十字街头,莲已从車站赶了过来,缩着肩等在大十字街头一家商铺檐下,正巴巴张望着我的来路。莲没有备伞,衣着单薄,头上举着黑提包,遮着头脸。

我先瞅到她,她个子高,杵在那儿很显眼,街上行人又稀少。我疾步上前,莲扫见我,匆匆朝我跑来,一头钻进伞下。头发湿漉漉贴在她的额头耳畔,肩也湿透了,似乎捏一把能拧出水来。

我俩呵呵笑笑,亲热地挽住彼此的胳膊边走边聊,没一点拖拉地向目的地——北大街的社保局而去。这样的情景每年上演,不用多说彼此配合默契。好在这北大街不像东西街宽敞,两边又有楼房挡着,风雨在这里施展不开抱负,收敛了许多。

到了社保局门口,俩人掏出面巾纸整理了下面目,不要太窘迫狼狈。上了二楼,敲开综合办公室的门。办理养老金事项的李会在办公室一角落里,正一心翻弄着账本,我俩忐忑的心落腔子里。

最怕办事的人不在,这样的话莲只能把事托给我办,那样的话她多少心里会有点不爽。而我又得抽时间过来,也是麻烦。如果当天能交的话,李会会在养老金那个小红本上给贴上一张巴掌大的缴费单,一贴上去,戳个章,就算一年的养老金进了公家的账,有着落了,我们的工龄就会相应地增长一年,离退休的年限少一年,心里好似减轻了些许负担,轻快半天。

一种因长久的惦记落到实处而产生的一种愉悦感会在胸腔里鼓涨半天,正是这种不错的感觉,撑着莲每年一次往返于两个隔着几重山几条河的县城。

看到洋气时尚的李会,我俩堆起笑容好似遇见亲人般径直向她的办公桌走去。

我俩笑意盈盈地问候一番李会,李会相熟地点点头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来了。然后熟络地从旁边一沓纸上对折撕下一张二指宽的纸条递给我俩,让我俩按上面的账号去银行交款,打款后把凭证拿过来。我俩捏着纸条嗯嗯应承着出了社保局,向南门的银行赶去。

虽然天气不好,事情却办得格外顺利,脚步也不由轻快了许多。

我俩再次钻进雨里。风停了,雨似乎比刚才稀疏了些,雨滴不再急吼吼的,有点从容的性情在里面。我们方才有点急迫的心情随之舒缓。

这样奔波时,莲的两腿都湿了,我先前没注意,她脚上竟然穿着一双黑布鞋。以前单位时在车间里我们都备有一双布鞋,穿着舒服,可下班回家约定俗成都不穿的。我有点愕然。

莲脚上的布鞋明显湿透了,浸了雨水的鞋因分量加重,极不情愿与脚再保持亲密的关系,随时准备撂挑子。莲不得不一再抓我胳膊驻足弯腰提一下鞋。我的鞋也湿透了,好在是皮革的又带绊,勉强与脚相安无事,没有太难为我。

在南门的银行里,我俩先后打了钱,拿到凭证,去了趟社保局,事就办妥了。这从年初心心念念的事算是功德圆满有了结果,卸下了一个重负。

每年过年后,莲就会惦记起缴纳养老金的事,她提前会给我打几次电话,打听社保局上班了没有,养老金开始缴纳了没,然后这事那事的她一时也推托不开,等能抽出空了,包里装着一年来攒下的钱,赶赴这边。我知道那些钱是她好不容易凑齐的,用她的话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此,每次莲来B县交缴纳养老金就显得郑重,完成某件特别重大的事件般郑重其事。

我俩交的钱面目差不多,不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那般光鲜齐整,有旧有新,红票子绿票子黄票子各种都有,每次我俩从包里掏出来递给银行柜台里面的工作人员时,工作人员一沓沓顺过去,大多眉头一皱,显出不悦的神情来。莲就会看眼我,向我努努嘴,我俩就露出无奈的神情会心一笑。

每次莲来B县前,总会向我打听今年养老金上涨了多少,语气里颇担忧,怕养老金又涨得没边,猛扎扎上扬几百块,吃不消。像新世纪初,养老金是两千多,过了五六年,一路上扬,上调到了四千多,真是对我们这些没有正常收入的人来说,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随着养老金数额的递增,莲来缴纳养老金时,她常年带在身边的那个龟裂斑驳的黑色皮革包是越来越鼓。

有时莲会向我诉诉苦,倒倒苦水,说养老金这么涨,我真是力不从心了,我现在连双鞋都不敢添。并向我讨主意,停缴了吧,反正规定的年限也达到了,这钱我实在挪不出来……我总是像往常一样找说辞宽解她,掐着指头开导说你还有几年就能退休,趁年轻多缴几年,退休时自然退休金也相应高些,到时生活就会宽裕些。嗯,莲叹息半天下决心说,我再努力几年,就可以松口气了。这时,她一度沉重的语调宛如气球一样飘动起来,我也莫名跟着轻松许多。

扯这些话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我和莲挣扎在某种非常时刻,我俩明白希望就在前方,只有我们再忍耐一下,努力一把,胜利的曙光在前面恭候着我们,不由让人振奋,恰似有一条长路,我俩在上面走啊走,似乎能看到路的尽头了,到那儿,我俩就可以歇歇了,好好地吁上一口气。

我和莲同一年进厂,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我俩高中毕业,十八九岁,招工成为了国营企业的工人。那年头,不能不说是庆幸的。我们许多农村同学因没有考上大学而只能回家务农,比上他们,考不上大学,我们工人的后代算是还有一条后路,也算是祖上荫庇。九十年代工人大哥还是蛮吃香的,我们和机关工作人员待遇不分上下,走在街上我们照样趾高气扬,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一同进厂的小青年有十多个,有关系的悄没声进了办公楼做了后勤人员,没关系的像我们这些纯工人阶级的后代分配进了车间。好在那几年厂子效益好,一天三班倒,热火朝天的,又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车间里吵吵闹闹,赶产量比效益,比后勤坐办公室可是闹腾多了。我们也没觉出坐办公室有多么美。

有了工作算是立了业,结婚生子水到渠成,在生活这个轨道上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懵懵懂懂十余年,谁想效益下滑工厂破产,人到中年的我们成了下岗工人。当有一天生活突然没了方向失了靶心,那种怅惘迷茫一度让人无依无靠,心力交瘁。

莲办了下岗证没几天去了A县,她丈夫是A县人,原是国营企业工人,电焊工,比她早两年下岗,为了生计,在A县开了家电焊铺。早先夫妻俩劳燕分飞,各忙各的,这下莲也下岗了,就带着孩子们过去和丈夫一同生活,帮他做事。

我下岗后无所事事,又没有什么特長,就开了家小吃店。因没这方面的经验,惺惺慌慌经营着,没日没夜,劳累辛苦。那几年的打算就是除了能为家里补贴一部分外,能按期缴纳养老金,别耽搁了,免得有一天不让交了,亏大了。还好我丈夫是名护林员,虽然长期在深山沟里上班,但工资有保障,一个孩子,马马虎虎过得去。

莲两个女儿,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庆幸的是,她丈夫的电焊铺生意不错,莲回去后,她丈夫主要焊接,莲刷漆,然后俩人装架子车一同去人家安装。俩人勤勤恳恳,早出晚归,收入渐丰。那几年流行钢材,后面铝材后来者居上,一度成了建材行业的新宠,老百姓家装铝合金门窗,廊檐搞铝合金封闭,俩人忙得没日没夜。

有一次我有事去A县,专程探望了趟莲。莲在她家庄廓院前的场地上忙碌。门道一间库房里,填满了锃亮的铝合金材料,码得整整齐齐。屋檐下竖着几排焊接好的半成品,等着莲给打磨上漆。莲没了当初做工人时的风韵,穿着宽大的蓝色工作服,上面白色绿色的油漆星星点点,戴顶草帽在烈烈炎日下工作。她那时还不到四十岁,发间的一绺儿灰白色挺惹人眼目的。

进了她的家,庄廓院整洁顺眼,一看这家院,就知道主妇贤惠勤快,那菜畦间整齐有序的一垄垄小油菜,芫荽,葱,蒜苗,还有菜地边开辟的小花园里,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各色花,正招引着蝴蝶蜜蜂来来往往,而莲两个十多岁的女儿也若蝴蝶蜜蜂般来去,好个生气勃勃的一家。

欣赏完她家院里盆里的花,我依着院门端着茶杯,看莲干活。莲头上冒着汗解释说这批活要得急,她先赶出来再说,已讲好明天一早去安装。她握着漆刷,蘸了油漆,手举到头顶然后一点点刷下来,弯腰到脚跟,然后又从下面上来,来回往返。有些生锈了的材料还得用砂纸打磨。莲戴着一双锈迹斑斑的手套,毛毛索索,有个别手指露在外边。我注视到,莲的双手粗糙,手指关节粗大,完全进化成了劳动者的手。她的身材也是,不再像以前般凹凸有致,健壮了许多,膀圆腰粗的。

我有点不解,说你在太阳底下,苦这么大,怎么倒胖了,没理由啊。她听了调侃自个,一天可能吃了,以前一碗汤饭,现在三碗,还有点欠,没全饱。她有点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

在工厂我们是奶粉包装工,围着案子坐在凳子上往奶粉袋里装奶粉,用称盘称重量,加一点减一点的,比上这些活可是秀气多了。

莲向我描述起她家今后的发展蓝图,她家明年春要修建两层小楼,上下全部用铝合金封闭,再装上暖气,那些旧家具都扔了,置办新的……莲讲这些时神情充满憧憬,而她干活的样子那样踏实、恬静、心无旁骛。

翻年,莲家的二层楼修建起来了,我还没有机会去参观一下,莲却从里面搬了出来。

莲离婚了!听闻这一消息,一度让人心情低迷。

后来得知,那几年房改,单位职工们住的集体房成了私有房产,人们竞相装修,换旧式门窗成为一种迫切,电焊铺生意火爆,车间扩张不说,工人也招了十多个。

莲丈夫的腰包两三年内迅速鼓涨起来,有钱后的他性情大变,对莲嫌弃得很,如果莲稍一对抗,就恶言恶语拳脚相加。无可奈何的莲诉诸法院起诉离婚,从那个刚新建的两层楼房里搬了出来,另找房子安顿下来。分开没多久,传来丈夫新婚,娶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比莲的大女儿年长不了几岁。

在法庭上,莲奸钻的丈夫拿出一沓借条,申明电焊铺的投资都是从亲友手里借来的,没给莲背点账就不错了,想分一笔钱,别做梦。面对油滑刁钻的丈夫,她并没有分得相应的家产。在法院工作人员的干预下,丈夫很不情愿地拿出两万块钱,打发了莲。莲没有了生活来源,在街头开了家玩具店,撑着日月。这期间,她两个女儿相继考入大学。她也曾寻思到B县来,毕竟这边有几个好姐妹,能互相帮衬。又考虑到两个女儿就做罢了,说再等等,等女儿们稳定了,再看情形。

莲那几年跟着丈夫创业,几年操劳,沧桑了许多,又遇婚姻变故,俨然成了一位老太婆。

2010年,莲准备过这边来交养老金时病倒了,谁也不知道她身染沉疴,到医院检查出得了肠癌。而且已是晚期。

当我得知消息辗转来到省城赶到医院,我们也就分开几个月的光景,眼前的她真不敢相认,是莲?让人起疑。身体消瘦,曾膀大腰圆的身体不见了,两条腿没来由的长,似乎两根瘦长的竹杆支撑着身体。肩膀莫名宽了许多,肩头嶙峋扎着人的心。原先饱满的乳房稀松耷拉,宛如两只空袋子在晃荡。头上一顶白线帽子扣着,恕我粗心,帽子边缘光溜溜的,而被急于与她交流的我给忽略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大概了解一个癌症晚期病人的模样,但见到她,无形中我还是给吓到了。我一心盯着她的模样辨认着走近她的病床,恍恍惚惚坐在她床边的圆凳子上。我的心一路地下沉。莲没了平日见面时的喜形于色高声大嗓,她见了我只是坐立了起来,平静地端坐着,抱着双膝,眼光呆滞。

她立起身时,我看到她背部吊挂的镇痛器。俩人无语,不知从何说起。伤感像风一样在心头东窜西窜,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我看她戴顶帽子,无话找话询问道,不热吗?我顺便将外套丢在一边。莲什么都没说,手上去,把白线帽子抹下来。我被骇一跳,嘴里不由啊——惊呼一声,从侧面看,在我眼前分明是一个白亮的葫芦立在她的颈上!

女人纵然老了,皱纹多了,但有一头头发在头顶,似乎就掩遮了什么,讓人不觉得突兀。莲的头发不翼而飞,那头皮白白净净发着亮光,我一时给怔住了,不相信眼前的现实。

当年在工厂时,莲曾对她一头茂盛的头发深恶痛绝,一次我们几个同事不知为啥提起头皮上的三千烦恼丝,她就懊恼地讲,我头发怎么这么多,一个毛眼眼里人家长一根,我长三根。我们哄笑。她说不信你们看,我收拾不了,都紧着头皮铰了。她低了头,我们扒开她的头皮,果然头发中央一簇簇头发像刚收割完的庄稼茬子。

回想起这些,由感而发,感叹说你那时候头发真多。莲悠悠地讲,没想到,有掉光的一天。

我俩提起以前在工厂的日子,一些快乐的事,气氛愉悦了许多。我们怀念那段岁月,毕竟那是我们最美好的青春时光。莲来了兴致,一时谈兴方浓。

半晌,莲不安起来,她脸色变了抱紧肚子,示意要上卫生间。她女儿和妹妹搀她去了门口的卫生间。她躬着腰身,咬着嘴唇,一再抽搐着脸。好大一会儿,她还没有出来。她女儿陪她在里间。她妹妹出来跟我诉苦,说上一趟卫生间难肠的很,没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出不来。

坐着坐着天就黑了,外面街道上的灯火璀璨妖娆,闪电般变幻造形,流光溢彩。莲从卫生间出来了,看来比进去时更是不堪,垂着头,两肩耷拉,脚拖着地。她妹和女儿使劲把她架上了床。我给她盖上毯子。

她无力地蜷着身子躺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默默无语。老半天,她吐出一句话,再有五年我就可以退休了,眼看盼到了,咋病成了这样子?我宽慰她,谁不得病,我去年还做了胆结石手术,当时疼得死去活来的,现在你看,活蹦乱跳的。我伸开手臂一脸笑意故作轻松。她有了几分开心,皱着的眉舒展了许多。

稍许,她又不甘地撑起身子,睁大眼睛问她妹妹,昨天医生叫你去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妹妹笑吟吟地说,不是跟你汇报了吗?她撇撇嘴,停顿片刻,埋怨道,你们总是不跟我说实话。

她妹妹过来握住她的手,宽解道,医生说了,这次化疗肝功指数降下来了,这样再化疗两回就可以出院。看来,这个说法给了她信心,她眼睛里有几束火星在跳动。真的?她妹妹朝她肯定地点点头。莲似乎信了,吁口气,缓缓躺倒。她女儿扶她躺倒,仰着脖子捂着嘴巴出去了。她伤感的背影让我一度凝噎。

半晌,莲侧身想起了什么叮嘱我,说我今年看来不能去交养老金,现在我手头也没钱,都花在这病上了,我出院报销了打给你,你跑个路,给我交了啊。我连忙承诺,说行哩。莲听了点点头,一副欣慰的表情。

我知道除了莲所有的积蓄外,莲的治疗费大半是她大女儿出资的。欣慰的是莲的大女儿毕业后考取了教师,能为母亲分担解忧了。

也许因为我的拜访,莲坐了老半天,累了,她乏乏地闭上了眼。片刻,轻微的酣声在病房里洋漾开来。

看窗外,灯火闪闪烁烁深邃飘渺,夜更加的迷离。我必须回了,省城这边,我住表妹家。牵着莲的手作别,也许此刻比睁着眼别离更让人心头好受些。

这也许是最后的诀别也说不定,刚才她妹妹悄悄告诉我,医生昨天已通知她们,已断言,莲没有多少日子了。

回来不到一个月,传来了莲的噩耗!

到了六月份,开始交纳养老金,我凑够钱去社保局办理。我走进社保局,李会看我进来,她朝我后面瞄了一眼。看我后面没人,问我,你的伴儿来?我呐呐了半天,回话说病了。李会的过问,让我的心一时潮腾腾热乎乎的。每年有上千的下岗工人找她交养老金,她还记得莲!

哦,李会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有政策下来,下岗工人过了四十岁交纳的养老金可返还百分之八十!她翻看着我的小红本,说我岁数够了,可以的。她在一个簿子上记下了我的名字。我匆匆心里计算了一下,我今年交四千多,返还三千多,多好的事啊! 我感叹着,瞬间心血来潮,想给莲报告这个好消息。可略一停顿,一个刚吹起的肥皂泡爆了般,心不由悸动了一下。

事毕,我一个人走出社保局。头顶的太阳艳艳的,照在人身暖暖的,我伸手遮挡着光芒,此刻多想莲就在身边。

【作者简介】马玉珍,女,七零后,青海门源县浩门镇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获青海第六届青年文学奖、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称号、“金门源”文学艺术奖。作品发于省内外多家刊物。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集《新姐》2019年获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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