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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园

2021-09-24赵晨光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小龙前辈师父

赵晨光

这一番见闻,她也只在心中感慨,好在毕竟年轻,又是上两代的事情,走到江南的时候,她便只想着回家了。

还好,朗园一直都在那里。

漆黑寒冷的一个夜晚,风里裹了刀刃,月光中带着冰棱。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月下飞快地奔跑,身后三四个人穷追不舍。

少年已经跑了很久,想了各式各样的法子逃脱,他甩掉了一部分追兵,却还有几个最厉害的紧跟在后面。他委实跑不动了,就在即将倒下的时候,忽见前方一排灰瓦白墙,仿佛是座江南园林的模样。他心中一喜,竟又生出几分力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园门前。

园门不大,没有门环,却刻了个八卦,门上挂了块牌匾,黑底白字松雪体写着“朗园”二字。少年飞快地按了几下八卦,又扭了几个地方,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个一人进出的缝隙,少年便游鱼般钻了进去。

后面的追兵也赶到了,看着园门面面相觑。

“怎么是这里?”

“要进吗?”

“算了吧,都说朗园里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单门口就有十八处。那小子有那个本事?定会死在里面。”

“那……他身上的寶贝怎么办?咱们……去找朗园主人要?”这最后半句,声音极小。

几人再度面面相觑,下一刻头齐齐摇得像拨浪鼓。

最后打头的一个下定了主意:“这事咱们做不了主,得回去和老大说。”

“有理。”

“有理。”

追兵们一起撤走,比来时速度还要快上几分。

其实朗园门口的机关没有十八个那么多,一共也就七个,这七个机关,那少年捣鼓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一个弄完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汗。

“终于进来了。”少年长出一口气。

朗园地处江南,但与本地的园林又有些小区别,曲径通幽,一步一景是有的,但有三分之一的地界造景又甚是轩敞,这又是北方的风格了。

少年熟门熟路来到一处水榭近前,门前立着两个高大的木人,少年扳动它们身后的机簧,一个木人便去打水,又一个便去劈柴。

少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这一换衣服看出来了,原来不是个少年,而是少女——只是她生得机灵,男装也无不妥。

她换完了衣服又去做饭,木人做些粗重的活计是可以的,细活还得自己来。少女倒不在乎这个,哼着小调给自己煮了碗面,还配了酱菜、牛肉、豆腐干、小黄瓜四个碟子,在厨房里架了张小桌,正要开吃,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孝子!吃夜宵也不知给师父带一份!”

少女嘀嘀咕咕地站起来:“我是你徒弟又不是你儿子,什么不孝子。”虽这样说,还是又下了一碗面,牛肉也多拿了一份。

“这还差不多。”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形高挑,眼睛的颜色较常人略浅些,面部的轮廓似乎也要深些,穿的倒是一身典型的江南士子装束,竟然也不怎么违和。这便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朗园主人,以机关闻名天下的莫离,那少女则是他的徒弟莫小龙。

师徒两个对坐吃完了面,几个碟子也一扫而空。莫离方问道:“这次出去任务完成得怎样?”

“还成。”莫小龙一抹嘴,兴奋地道,“我弄了个宝贝回来。”她双眼发亮,一脸“师父你快问宝贝是什么”的神情。

莫离懒懒道:“这也叫还成?我让你从怀老大那里弄个东西来,你被人一直追到家门口?”

莫小龙叫苦道:“师父啊,那怀老大是北方黑道的大龙头,自己武功一等一,手下四大金刚也不是白叫的。你非得让我去他那儿拿个东西回来,我满打满算今年才十五岁,囫囵着回来就不错了。”

莫离教育她道:“所以说你不知变通,我只让你拿个东西,你随便拿个什么不成?一根草一页纸都行,你非得去抢什么宝贝,人不追你追谁?”

莫小龙目瞪口呆,实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半晌方道:“师父,咱师门这规矩忒难为人,论说我还没出师呢,武功都没学完,你总派给我这些稀奇古怪的任务干什么?”

莫离道:“你不懂吧,这叫磨炼。成日守在家里死学武功,能学出个什么来?就得常到外面这般历练才成,我从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别说我,就是我伯父,十五岁时被他师伯扔到北疆,除了一把匕首什么都不给,限他在一个月内灭掉当地最凶悍的三伙野狼,你看,我对你是不是好多了?”

莫离的伯父,乃是兵器谱上的状元,天子剑易兰台,莫离跟他学武功学到十八岁。莫小龙想了想,真心诚意地道:“难怪他老人家二十年前是天下第一高手,现在还是天下第一高手。”

莫离道:“行了,少说废话,你弄了个什么宝贝?我看看。”

莫小龙等这句等了许久,连忙从怀中掏出个物事,献宝似的送上去:“师父,您请看。”莫离漫不经心地接过来,那是一只黄金的燕子,打造得极为精细,身上的羽毛纤毫毕现,不提黄金本身的价值,就看这手工,亦是十分难得。燕子的眼睛是两枚奇异的宝石,看着仿若深紫色,灯火下一转,便有红绿光芒闪烁不已,彩虹一般。

莫小龙炫耀道:“这难得不难得?师父,我听那怀老大说,他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东西,传闻,这燕子里面还有一样更珍贵的宝贝。只是怀老大不知道机关怎样打开,我看了半晌,也没弄明白。”

莫离拿着金燕子,半晌方道:“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

“啊?”

“跟我过来。”

莫离领着莫小龙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指着墙角一个花梨木的清漆柜子道:“打开。”

上面的锁也挺复杂,但莫小龙到底跟着莫离日久,一炷香的时间也就打开了,只听哗啦一声,半柜子的金燕子都掉了出来。

莫小龙:“……”

莫离随手拿起一只,这只燕子双眼镶的是蓝宝石,他用巧劲扭动燕子腹部的某根羽毛,一颗硕大的蓝宝石自金燕子肚子里掉了出来。莫离又拿起一只珍珠为目的燕子,如法炮制,掉出的便是一颗荧光闪烁的南海珍珠。

莫小龙啊啊大叫,连忙拿回自己那只金燕子,依样画葫芦也来了一遍,金燕子的肚子倒也打开了,但只有一张折叠得不甚齐整的纸条飘飘荡荡掉了下来。

“啊?”莫小龙失望之极,但转念一想:万一是藏宝图呢?连忙捞起纸条,展开一看,笺纸陈旧,上面写了“谁许一生悠然”六个字,字倒也是松雪体,但委实平常,只比难看稍微强点,下面盖了枚印章,是“还来归家”四字,这印刻的,就比那字要强百倍了。

莫离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哦,这是义父的字啊。”他拿过纸条,垂下眼帘,莫小龙因注视那纸条,便不曾留意到他眼中神色,“二十年没见他了。”

自己师父这位义父,莫小龙是从来没见过的,但委实也是很感激他的。盖因莫离本是孤儿,被他的义父收养后,又请自己的兄长,天下武功第一的易兰台教他功夫,甚至莫这个姓氏,也是他义父的姓,名字也是义父取的。待到莫小龙,也是一般,她原是个孤儿,小时被师父收养,便随着师父一起姓了莫。

此人叫做莫寻欢,二十多年前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但据师父说,他一柄银血霸王枪也十分了得,又说他常拿一柄折扇,扇子上写的,便是“谁许一生悠然”这六个字。

莫离把纸条慢慢地折好,连折痕也与先前一般无二,道:“这倒是提醒了我,下一个任务,你便去寻义父的踪迹吧。”

莫小龙心头一喜,一来这任务听起来并无危险,二来她即刻便想出了应对的办法,不想莫离下一句就是,“不许找我伯父帮忙。”

“……”莫小龙心说师父是会读心还是怎的?她想的确实就是去寻易兰台,易兰台与莫寻欢既是兄弟,怎会有哥哥不知道弟弟下落的?不想一下就被师父看破了。

第二天早晨,莫小龙怀揣纸条离开了朗园。在江湖上行走时,方便起见,她男装居多,现下一看,俨然又是一个斗志昂扬的小少年。

到底年轻,虽被师父打击一次,莫小龙登时又想出了对策。昨晚那张笺纸上明晃晃打着君子堂的印记,而莫寻欢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有一个知己好友便是出身君子堂,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飞雪剑叶云生。

君子堂就在玉京城,与朗园同在江南,莫小龙清晨出发,傍晚便到了,赶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溜了进去,向人打听一下方位,匆匆忙忙赶到了君子堂。

君子堂是江湖上有名的名門正派,门风严谨,源远流长,莫小龙细看了看,门楣都已陈旧了,但确有法度森严的气象。她上前叩门,请见飞雪剑。应门人却道叶前辈闭关已久,早不见外客。

这里不比江北黑道,莫小龙是不敢随意乱闯的。她寻了个周边最热闹的酒楼进去,心道先吃晚饭,顺便看看能不能打听些消息。

这酒楼里人声鼎沸,听口音四面八方的来客都有,台上又有说书的,莫小龙听了听,是此地最流行的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的故事。这她听多了,没什么意思,便要了一桌子菜,先吃喝起来。

刚吃到一半,忽有人拍她肩膀,莫小龙回头一看,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他笑道:“兄弟,我看你对这里的说书没什么兴趣,要不要随我来,我带你去听叶三少的书,极有趣味。”说着挤了挤眼。

莫小龙一听“叶三少”三字,就知是怎么回事,这叶三少曾是江南黑道十二楼的楼主,有传言说他本是君子堂叶家的私生子,有名的风流人物。其实,清明雨的故事也是风流这一挂的,但大庭广众之下,总要含蓄着些,一说叶三少,那定是香艳的书了。她撇撇嘴道:“不爱听这个,我更乐意听玉帅手下六绝将的书,你这儿有吗?”

那少年有些遗憾:“六绝将是北疆那边的书,咱们江南可少。”

莫小龙道:“那真可惜,我最爱这个,尤其是六绝将的麒麟鬼,神秘又厉害,戎族多少大将都死在他手里。”

那少年自觉坐了下来:“我更爱帅经天,那是长安骑的统领,玉帅手底下最精锐的骑兵都归他管,多么的神气!麒麟鬼虽好,到底是管情报暗杀的,就不如帅经天那么威风了。”

两人一来一回聊了起来,居然还挺投机,莫小龙点菜不少,索性请那少年一起吃。这时她才知道,这少年名叫做叶有才,竟还是叶家的一个旁系族人。她诧异问道:“君子堂名满天下,你怎么……”你怎么这样落泊?

莫小龙虽没说全,但叶有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叹口气道:“君子堂上下那么多人,我不过是个旁系的族人,武功不济,辈分又低,哪里排得上,总得寻些办法找口饭吃。”又昂起头,“我到底也养得起自己,不比他们差!”

莫小龙听他口气,对君子堂颇有不满,不由道:“看来你们这高门大户,也是各有各的难处。”

“可不是!”叶有才如遇知音,莫小龙心念一动,从怀中取出“谁许一生悠然”那张笺纸,“你看看,这是君子堂的纸不是?”

叶有才扫了一眼便道:“正是。”又抱怨道,“就连这纸,也只有嫡系才能用。”

莫小龙小声道:“咱两个一见如故,我有一件事托你,君子堂里的叶云生,你可知道他住在什么位置?若有可能,顶好寻个门路带我见见,钱财小事,定不负你。”

不想对君子堂诸多不满的叶有才却一下子站起身来,道:“旁的罢了,这个不行。”

莫小龙道:“你拉客的还是叶三少的书,那不也是君子堂的……”

叶有才打断她道:“飞雪剑不行。叶家上下,我就佩服他一个。”说罢,竟起身走了。

莫小龙看着他背影,气道:“呸,你方才还说你最佩服帅经天呢!”

连这样一个旁系族人都不肯透露叶云生下落,若问别人,自然是更难打听了。莫小龙坐在椅上冥思苦想,抬头忽见眼前说书人,心生一计。

三日后,同一间酒楼内,来了个新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年纪尚小,但口齿利落,他说的是一段新书,乃是浪子莫寻欢与飞雪剑叶云生年轻时的历险故事。这些故事本就惊心动魄,被他一说,格外扣人心弦,引来了不少人过来听书。

这说书人因说的是叶家人事,又在君子堂切近,每回说书时,总有几个白衣佩剑,神色严厉的叶家人前来,与其说是听书,更似监督。但这说书人也巧,每说到叶云生时,必是百般的赞美,说上几段,又要捎带着赞上君子堂两句。因此叶家人连听了三日,实在找不出什么毛病,也只得罢了。

到第四日的晚上,那幾人不见了,来的是个年纪较长的白衣人。

这天下了不小的雨,客人不多,灯火寥落。那白衣人并未上前,只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直到一段书说完,说书人坐下来喝水休息,那白衣人方才上前:“小朋友。”

说书人立即跳起来:“不敢当,见过飞雪剑叶前辈。”

这人正是莫小龙,先前白衣人走上楼时,她便注意到了他,说也奇怪,她并未见过叶云生,可白衣人一走近,她立即想着,这样的风度气质,定是飞雪剑无疑。现下二人离得更近,她看清了他所佩的灰白色长剑,更增了几分把握。

白衣人点了点头:“小朋友,请问你与阿莫有什么关系?”

莫小龙道:“我是莫前辈义子的徒弟。”

叶云生眼神中有些迷惘:“阿离的徒弟都这么大了。”随即目光转为清明,“难怪你说的故事,许多细节都是当年的实事,这些是阿离与你说的吗?”

莫小龙笑起来:“是的,小时候师父总讲你们当年的故事吓我,因此记得分明。”

叶云生也笑了,他一笑眼角皆是细纹,然而整个人看起来,仍如一柄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光彩烁烁。他道:“我这几年身体不好,深居简出,江湖现下的事情,都不太了然。小朋友,你叫做什么名字?”

二人交谈了几句,莫小龙很快发现,这位飞雪剑看着虽然严肃,其实却很和气,索性大着胆子直接问道:“叶前辈,其实我在这里说书,是有意引您过来的……”

叶云生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莫小龙便拿出那张笺纸,小心翼翼地问道:“叶前辈,您知道莫前辈的消息吗?”

看到那张笺纸时,叶云生的眼神变了一变,仿佛宝石在月下折射出不同的光彩。

“这是阿莫的字啊,这纸,也是当年我给他的。”

莫小龙拼命点头。

“我二十年不曾见他了。”

自飞雪剑处,并未得到莫寻欢的什么消息,但莫小龙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叶云生指着那枚印章道:“这印章,还是当年越大哥刻的。”

越大哥名唤越赢,昔日叶、莫二人的历险故事中,也曾出现过他的身影,此人乃是落凤镇青林庄的庄主,以一手飞石闻名天下。

青林庄并不难寻,问题是青林庄在江北,莫小龙寻思一下,决意乘船北上,临走前叶有才找到她,有些羞涩地问,在她走后,自己能不能继续说她的书。

莫小龙一口答应,她说书不过是为了引叶云生出来,又不打算说一辈子,叶有才愿意接手也没什么不好,又道:“要不要我写一份给你?”

叶有才摇头,他道:“我说一段你听。”说着便讲了段飞雪剑与莫寻欢水下探白城的故事,莫小龙不由得拍案叫绝,故事细节记得分明也就罢了,就是声调动作,也与她说得一般无二。

“你天生该吃这碗饭啊!”她赞道。

叶有才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又道:“还有件事,我有个朋友,是个念书的,一点功夫都不懂,他也想坐船北上,你和他同路,看顾他些可好。”

这也是小事,莫小龙一并应下。

叶有才的朋友叫做冯玉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书生,生得腼腆秀气,讲个价都要脸红。莫小龙心道这人是得看着些,便出面雇了艘船,二人一路由寒江北上。

寒江两岸,风景如画。多个同伴,倒也多了不少乐趣。冯玉真这人看着腼腆,熟了之后倒是很爱说话的,一路上他为莫小龙讲解两岸景致,又有许多典故,莫小龙听得津津有味,待到由寒江进入锦江的时候,二人之间已经很有些熟,不拘礼了。

有一日莫小龙笑道:“你这人样样都好,怎么起了个女孩名字?”

冯玉真道:“小龙你有所不知,家族中我这一支里,不知怎的天生体弱,不能练武不说,又常多病,因此不仅是我,我上面几辈,也都是如此。”

莫小龙就明白了,心说这大概是取个女孩名好养活的意思。她见冯玉真有些不好意思,就笑道:“你这名字其实没什么,你看我,因我属龙,我师父捡到我时便叫做小龙。我说幸亏我这属相好,若属鼠,难不成叫莫小鼠?也忒难听了。”

冯玉真忍不住笑了,莫小龙却一本正经继续道:“我师父听了,就说若是那样,定给我取个旁的名字。”

“什么名字?”

“莫小耗子。”

冯玉真憋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就这个时候,忽然砰的一声响,他们坐的船被撞了一下,有人在后面高声叫道:“真对不住!一时没看到,你们的船怎样了?”

这一下撞得不轻,莫、冯二人乘坐的船尾部被撞出一个大洞来,眼见是不能走了。后面船上的人极是客气,先赔了修船的钱,又邀请二人上自家的船,反正都是北上,正可捎带一段。

莫小龙眨了眨眼睛,便同意了。

这艘船上除却莫、冯二人外,还有三个人,入夜后,船老大来与莫小龙道:“今晚月亮正好,我们不如再走一段。”

莫小龙道:“好啊,只是我们困倦,就先睡了。”

船老大笑道:“你们自去睡,这船走得稳。”

月上中天,船在江心停了,借着的月光往里一看,两个少年盖着被子睡得正香。两个水手静悄悄掩进来,各持单刀,朝着两人便砍下去,刀落下去才知不对——哪里是人,原是两个枕头!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二人甫一转头,一个酒坛劈头盖脸便砸下来,其中一人不及反应,登时被砸晕过去,另一个执单刀正要上前,脚踝却被一块石头打中。石头虽小,脚踝却是脆弱的地方,疼得他单膝跪倒在地。这出手之人自是莫小龙,她上前又补了个酒坛,另一人也倒在了船板上。

外面有人叫道:“好啊,多年打雁,这次却被雁啄了眼!小子,出来再打过!”正是那船老大,莫小龙哼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蹿了出去,只见那船老大手持大刀,气势汹汹一刀劈了下来。

这一刀无论力道、速度皆是可圈可点,莫小龙见他不比先前两个,手在腰间一探,抽出一把软剑,月下一点光芒,周遭闪耀如银,与那船老大战在一处。三招之后,她发现此人短时间内难以力取,忽地后退一步,一片银色剑光泼洒天地,剑光散处,船老大已经倒在了地上。

莫小龙长出一口气,这一招她练得不算太熟,还好剑招本身出众,到底奏效。她把三个水匪都扔进了水里,方向里面道:“出来吧,没事了。”

冯玉真这才自船舱角落里出来,原来先前莫小龙就看出船家不对,假意做戏,又让冯玉真先行躲藏起来,这才有了方才那么一出。

冯玉真赞道:“小龙,你真厉害!”又道,“他们怎么就盯上你我了?”

莫小龙哼了一声道:“多半是你的缘故。你看你,穿绸裹缎,腰上一块玉佩也值几十两银子,不抢你抢谁?”

冯玉真恍然:“都是我之过,下次我便换布衣,玉佩也不带了。”

莫小龙道:“闲话少叙,咱们先回岸边再说,你会划船吗?”

“啊?”

莫小龙一滞,咳嗽一声道:“我也不会,一时忘了……算了,你会游泳吗?”

两人费了半天的劲,好不容易游回了岸边,此时虽是夏日,夜风一吹也是冷的,莫小龍快手快脚寻了一堆柴,她身上的火石都是用油纸包好的,并未打湿,很快便生了一堆火。冯玉真在一旁不甚熟练地帮着忙,又问道:“小龙,你的武功真不错,你在无忧门学过艺吗?”

天子剑易兰台便是无忧门出身,莫离从易兰台学那儿学的武功,又教给了她,莫小龙便点点头。冯玉真又道:“最后你打败船老大那一招阴晴雪,火候还差了些,飞雪剑叶前辈教你这招大约没有很久吧,还需多加练习才是。”

“什么?”莫小龙倏然回首,“这一招是飞雪剑的功夫?”那不就是师父随手教给她的吗?

冯玉真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这一招虽不如飞雪剑的‘快雪时晴那般有名,却也是他的得意本领。”

莫小龙一时说不出话来,冯玉真又道:“你的飞石本领却很不错,已有越庄主的五成火候。”

青林庄越赢越庄主,正是自己打算去找的人……莫小龙心说师父你学的功夫好杂啊,怎的先前都不曾说过?她思量片刻,忽又醒悟一事:这冯玉真一个文弱书生,怎的对天下武功如数家珍,不由道:“我晓得你是谁了,你是这一代的百晓生!”

百晓生排兵器谱,江湖皆知。但少人知晓,百晓生其实是代代相传,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衡阳冯家有一脉,天生体弱,无法练武,却对天下武学无一不晓。这冯玉真与百晓生一脉样样相符,不是百晓生又是何人?

冯玉真大惊失色:“你、你……”

莫小龙笑起来:“被我说中也不用这样惊讶。”

冯玉真脸又红了,后半句话终于说出了口:“你是女孩子呀……”

“唔?”莫小龙低头一看,夏日衣衫单薄,平素不显,被水一透,曲线分明,方才二人忙着生火取暖都不留意,静下来冯玉真方注意到。

“那又怎样?”莫小龙挺一挺胸,“我又没说我不是女的。”

“不是……”冯玉真脸红得更甚,声音更低,“我……也是女的……”

“啊?”这次轮到莫小龙大惊,上下打量两眼,“没看出来啊。”

“我缠了束胸。”冯玉真声音低低,“我确实是这一代的百晓生,以及我的叔父、叔祖父也都体弱,都起了女子名字,这些都没骗你。”

莫小龙笑起来,很豪迈地挥一挥手:“这有什么,都是小事,你赶快把衣服烘干,我去弄点吃的。”

她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拎了只野鸭子回来,连蛋也一窝端了。又在水边,清理方便,她将野鸭子串在火上,涂抹了盐和香料,不一会儿香味儿就传了出来。

冯玉真奇道:“哪里来的盐和香料?”

莫小龙笑道:“我随身带的。”

冯玉真赞道:“你想得真周到。”又道,“我从前听叔祖父说过,只有悠然公子莫寻欢出门时,才会这么做。”

莫小龙哈哈笑道:“我师父的义父就是莫寻欢。”二人经历一番患难,更增亲近,莫小龙索性把师父给自己的任务说了一遍,末了道,“你既是百晓生,对江湖了解必多,可听说过他的下落么?”

冯玉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刚继承了百晓生的位置,这番还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关于莫前辈,所知只有他使用银血霸王枪,常携一柄‘谁许一生悠然的折扇……”

她说了一遍,莫小龙一听,和自己所知也没什么区别,又听冯玉真道:“二十年前,江湖上便没了莫前辈的踪迹,他现在何方,我也不知。”

莫小龙不由气馁,忽又想到一事,道:“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我听说银血霸王枪也是很厉害的,怎么兵器谱上竟没他的名字?”兵器谱不录官府中人,不录退隐之人,但二十年前,莫寻欢也没进兵器谱。

这件事冯玉真倒是知道的,她道:“我听叔祖父说,是莫前辈主动要求不入兵器谱的。”

莫小龙心说这可怪了,入兵器谱多光彩啊,又听冯玉真续道:“不过莫前辈荐了另一个人给叔祖父,便是皇家侍卫云阳卫的大头领陈寂。叔祖父素不为官府中人写传,但大头领何等了得人物,因此叔祖父破例为他写了一篇传记。”

莫小龙叫道:“大头领我知道,那是传奇中的传奇,听说他十八岁入云阳卫,二十出头任指挥,未满三十就当了大头领,一套雪月江山剑摄人心魄,无人能敌。听说他唯一一个知己是麒麟鬼。诶,北疆六绝将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麒麟鬼了,你最喜欢谁?”

冯玉真抿嘴笑道:“我最喜欢无名箭,听说他箭术天下第一,我也喜欢弓箭,就是练不成。”

烤野鸭这时也好了,两个女孩子吃着烤鸭,谈谈说说,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临睡前莫小龙将那一窝鸭蛋煨到灰里,打算做明天早晨的早餐。

睡了一个时辰,原应是好梦正酣的时候,莫小龙忽地起身,侧身细听了一阵,随即把冯玉真叫醒:“小声点,有人来了!”

冯玉真睡眼蒙眬,但闻得这话,一语不发,提着包裹随着莫小龙便走。莫小龙寻了附近一丛芦苇荡隐藏其中,没过太久时间,十几个人手持火把便围了过来,一顿乱翻乱搅。莫小龙心道:可惜,那一窝鸭蛋还没吃呢!又细看打头人的穿着,暗叫不好,怎么竟是他们?

与此同时,冯玉真亦是声音低低在她耳边道:“这是江北怀老大的手下。”

莫小龙轻轻咳嗽一声:“我也知道。他们为了一只金燕子,从江北一直追我追到江南。”

这时又听那打头的人恨恨道:“那小子倒鬼灵精怪,眼见又跑了!胡衫儿三个也是废物,锦江上都没拦住他!”

莫小龙难得地面上一红,心说原来船上那几个人是冲着我来的,忍不住向冯玉真看去,恰好冯玉真也在看她,抿了唇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那伙人搜了一会儿不见人,骂骂咧咧往远处去了,莫小龙心念一动,心想这伙人来得这样快,定有缘故,她回忆一番周遭地形,拉着冯玉真的手向东南处跑去,果然走不多远,便见十余匹马系在树上,莫小龙心头大喜,问道:“你会不会骑马?”

两人一骑,月下疾速而行,莫小龙十分的促狭,剩下的马她虽不骑,也都解开缰绳,各抽一鞭子放走了。

想到又甩开了那伙人一次,她心头得意,哼起了小调:“腰下剑,膝边横,人生本自重横行……”刚唱到这里,冯玉真忽叫道:“不好!”莫小龙还未反应过来,座下马已失了前蹄,原来此地早已设下了绊马索,莫小龙一时得意,又兼黑夜,并未留神,仓促中人马都摔倒在地,一群人蜂拥而上,将两人捆了起来。

周遭灯笼火把点将起来,亮如白昼。一个青面大汉走上前来,恶狠狠道:“小子,又见面了!”

莫小龙一看不好,这还是个熟人,乃是怀老大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名唤邵擎。当初的追兵之中,以他为首脑,也挨了莫小龙不少整治。

果然邵擎上前,先狠狠踢了莫小龙一脚,随后道:“小子,把金燕子交出来!”

莫小龙叹气道:“邵大爷,那金燕子不在我身上。”

那金燕子并不太小,夏日衣衫又轻便,一望可知莫小龙身上藏不下此物,邵擎也知莫小龙进过朗园之事,心想莫非被朗园主人拿走了?不由恼怒,举脚又要踢,莫小龙何等机灵,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所想,忙叫道:“邵大爷少安毋躁,金燕子也不在朗园主人手里。邵大爷只想,那朗园主人一生见过多少宝物,区区一只金燕子,哪在他的眼里。”

邵擎一想,也有道理,莫小龙又叹口气道:“我原知先前得罪了诸位英雄,这一番定是小命难保。想我人小福薄,本也不配有这样的宝物,我愿将金燕子所藏之地告诉邵大爷,只求邵大爷把这金燕子的缘故与我分说一二,我便死了,也做个明白鬼。”

她年纪本小,这一番话说得又极是可怜,邵擎见她二人被绑得结实,周遭又都是自己人,绝无逃脱可能,便道:“你果然没有见识,那金燕子,关系着戎族左贤王的宝藏!”

莫小龙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我只知戎族是咱们的死对头,那左贤王又是什么?”

邵擎道:“呔!你这小子啥事不懂,那左贤王,自然是戎族的一个王爷,不知怎的命不好,短短时间连死了两个,到第三个时,可不是继承了两任王爷的财宝!这宝藏,自然就是这些财宝了。”

莫小龙听他说得乱七八糟,又试探了两句,但邵擎所知也只有这些,说得多了,便叫骂道:“小子,那金燕子究竟藏在何处?”

莫小龙心说金燕子在朗园呢,她胡扯一通,其实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行走江湖这几年,她悟出一个道理,遇到危险,能拖则拖,说不定就能找到个机会脱身。但这一次虽拖了一会儿,却没拖出个办法,邵擎愈发地咄咄逼人,正焦急处,忽见邵擎摇晃了几下,忽然摔倒在地,再看周围众人也都纷纷摔倒,同时自己也一阵阵地头晕目眩。与此同时,冯玉真甩开绳索,徐徐站起,先将一枚药丸塞入莫小龙口中,又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药丸一入口,莫小龙便觉头目清明,她惊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玉真温温和和地解释道:“先前我见到绊马索时,就觉得不对,因此打开了冯家的一种梦甜香,又服了解药。”

“梦甜香?”

“其实就是一种迷香,无须点燃,就是见效慢些,好在小龙你帮忙拖延了时间。”

“那你的绳索……”

“行走江湖,总也得有点本事吧。”

莫小龙心道:果然师父说得是,读书人都小瞧不得。

两人收拾一下行囊,匆忙又上了马,一路上莫小龙还道:“不都说锦江水路十三帮,这帮人就在锦江上作祟,也没个人管管。”

冯玉真道:“这段水路归锦江门所有,当年锦江门有位女门主,是难得的英雄,后来她归隐江湖,接任的掌门并不如她,因此此地也松懈了。”

莫小龙道:“难怪,唉,怀老大这帮手下可真难缠,都是我连累了你。”

冯玉真笑道:“咱们是朋友,不说客气的话。”

莫小龙一怔,随即哈哈笑了,只是笑声才到一半,便即止住:“糟了!”

她翻鞍下马,自腰间抽出软剑,前面有六七个人拦住去路,这些人身着白衣,腰束银鱼,兵刃不必出鞘,自有锋锐之气。就不动手也能看出,这几人武功较之先前那一伙人高出许多,实是难缠的敌手。

馮玉真忽然也不甚熟练地下了马,行礼道:“几位可是云阳卫中人?”

为首的一人道:“正是,在下人字部指挥程棣,奉大头领之命清理锦江一带水路匪徒。”

冯玉真笑道:“在下衡阳冯玉真,恰有江北怀真手下一批匪徒,就在前方。”说罢一指。

程棣听得衡阳冯家几字,也是肃然起敬,道一声谢,带领手下几人疾速而去。

莫小龙伸伸舌头:“阿冯,你送了他们好一桩功劳。”

冯玉真微笑道:“管他呢。小龙,你要去哪里?”

莫小龙道:“我打算去青林庄拜访越庄主。你若无事,不如同去?”

冯玉真道:“我这一遭也是为了了解江湖诸事,越庄主成名已久,乃是武林名宿,若能拜望,自然是好。”

两人计议已定,说走便走,约是有云阳卫清理的缘故,之后一路,甚是平顺,又过几日,便到了落凤镇。

君子堂一望便是森严之地,青林庄看着倒开阔舒展,门前有一棵年头不浅的柿子树和一棵年头更久的枣树,一个身形不高、衣着寻常的男子站在树下,正负手看那绿阴间透过的光影,莫小龙上前招呼:“这位大叔,请问越赢越庄主是住在这里吗?”

那人抬头看她,微微一笑,“我就是啊。”

越赢是个外表看上去要比叶云生和气两三倍的人。青林庄空闲屋舍很多,他了解二人身份后,便请她们住下,他平素言语不多,招待也称不上殷勤,但反而给人自在之感。莫小龙觉得这位越庄主一点也没有江湖前辈的架子,硬要说来,气质倒有些接近那些告老还乡的官员,还不是什么大官儿。

莫小龙很喜欢在青林庄里闲走,这里地界很大,布置得也没有什么江湖气质。庄里有个池塘,和自己住的水阁略有相似,只是池塘里养的并非锦鲤金鱼,而是一条条肥嘟嘟的鲤鱼、草鱼、鲇鱼,听越赢说原本还养过螃蟹,结果都跑了。

莫小龙就问:“越庄主,你养这些鱼做什么啊?”

越赢道:“吃啊。”

莫小龙无语,心说这可够您老吃个十年八年的,越赢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道:“从前我和阿莫烤鱼,两个人能吃掉整一条。”

这个“阿莫”指的乃是莫寻欢,来青林庄的第一日,莫小龙就问过莫寻欢下落之事,越赢与叶云生的说法一般,都说莫寻欢二十年前便没了踪迹,那印章确是越赢刻的,不过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此时却是越赢首次主动提起莫寻欢,莫小龙看看池塘那些足有四五斤的肥鱼,心道您二位可真能吃。

越赢似是忽然有了兴致:“这些鱼也许久没吃了,晚上烤一条吧。”

莫小龙对鱼兴趣一般,道:“成,您捞条小的就好。”

待到晚上,莫小龙就后悔自己白天说的话了,越庄主烤鱼与众不同,先烤后炖,鱼皮焦脆,滋味都沁到骨头里,那叫一个美味。冯玉真何等斯文的一个人,埋头苦吃了小半条,莫小龙有心相让,无奈筷子不听使唤,越赢哈哈一笑,又端出一个盘子,原来他一共烤了两条。两个女孩子齐齐拍手叫好。

晚饭吃罢,越赢泡了壶茶,大家消食解腻。莫小龙诚心诚意地赞道:“难怪莫前辈喜欢吃鱼,您这样的手艺,谁能不喜欢啊!”

越赢笑了笑,喝了口茶。

冯玉真也道:“越庄主真是手巧,厨艺这般了得,篆刻也是一绝。”这指的自然是莫小龙那条纸条上“还来归家”的印章。

越赢道:“年轻时喜欢刻章,给阿莫刻过不少,不过他随身带的只有这枚。”

这事莫、冯二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冯玉真是个关注江湖典故的,就道:“都说莫前辈随身常带的有‘谁许一生悠然的折扇,一把镶嵌了小铜镜的月琴,他的兵刃银血霸王枪,没想到还有这枚印章。”

越赢笑了,道:“你还少说了两样。”

冯玉真忙问:“还有什么?”

越赢道:“他剑法不错,所以还有一柄剑。”

这是馮玉真初次了解之事,惭愧道:“我年轻识浅,竟然不知。”

莫小龙却好奇另外一样,忙着追问,越赢笑道:“另外一样么,其实未必是一个,还经常变化。”

莫、冯二人都是不解,越赢笑道:“阿莫身上总带些玉佩首饰之类,遇到个好看的姑娘,便送了给她。”

莫小龙哈地一声笑出来,心说不愧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冯玉真却有些疑惑,犹豫着问道:“莫前辈想必应是风仪俊美,怎么还需要……”

她话没说完,但越赢早已了然,笑道:“谁说相貌出众才能当浪子的,阿莫么,长得也就那样,靠的就是这些小意殷勤,话说回来,真正风仪俊美之人,反倒用不上。”

这是人情世故之谈,冯玉真凝神思量,莫小龙对这些男女之事无甚兴趣,转个问题问道:“越庄主,你现在还刻章么?”

越赢摇头道:“不刻了,手抖。”

莫小龙偷偷一伸舌头,本来她还想见识一下越赢驰名江湖的飞石,可他刻章手都抖,飞石想必更不必提。她同情地看了一眼越赢,心想越庄主年纪也不轻了,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啊。刚想到这里,却听冯玉真道:“小龙也会您的飞石,是您当初教给朗园主人的么?”

莫小龙心想:阿冯啊,别当人家面提飞石了。不过越赢倒不介意,道:“当年阿莫带着小龙师父从北疆回来的时候,在我这住了半个月,那时我教了他一点。”他看向莫小龙,“你也学了,不错。”

莫小龙却吃了一惊:“师父是北疆出身啊!”

越赢道:“是啊,唔,那时他十二岁,学东西还挺快,像阿莫。”想一想又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阿莫,一晃这么久了。”

这句话里信息太多,莫小龙一时没反应过来,越赢又加一句:“阿莫每次来时,就住你现在住的那间屋子。”

大概是因为晚上吃得委实太多,莫小龙辗转半晌,总睡不着,索性起身点亮灯火,仔细地打量起自己住的房间。

其实这房间很是寻常,家具是松木的,陈设也没有特别名贵之物,靠墙的书架上堆了不少杂书,这些书莫小龙多看过,因此前几日不曾特别留意,现在一想,这些皆是旧书,说不定当日莫寻欢也读过的,便一本本拿出来,细细翻阅。

然而书也只是普通的旧书,显然读它们的人并没有做笔记的习惯。书页上干干净净,一直拿到第六本时,方自里面飘飘荡荡出一页纸来,纸张陈旧,大约不止二十年历史,一见那笔不怎么样的松雪体,莫小龙便惊喜起来,这正是莫寻欢的字迹!

然而写的东西又实在没什么特别,上面两行是:“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下面一行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都是诗经里的名句,上面两句出自《柏舟》,委婉忧愤;下面一句更加有名,说的是将士同泽之情,总而言之,都和莫寻欢的浪子身份无甚关系,比较像是练字。

我看你也没练出来什么,莫小龙在心里吐槽。

她把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除了这张纸再没看到别的。莫小龙不死心,擎着灯在房间里找了足足三圈,到底工夫不负有心人,她在床底下的角落里看到有很幽微的光芒,那位置很隐秘,若不是她整个人拿着灯钻进了床底下,也看不到的。

她好不容易把东西拿了出来,是朵小小的珠花,样式雅致,珍珠倒一般,约是时间的缘故,都有些泛黄了。又有一颗清蓝的碧玺珠,也没穿孔,不知做什么用。

青林庄内并无女眷,事实上,庄里人都不多,除了越赢,只有几个一看便是普通人的老仆。这珠花和碧玺珠显然不会是他们的。莫小龙忽然想到越赢言道莫寻欢常随身携带首饰之事,不由“噗”的一声笑出来。

这位莫前辈随手送出的首饰大概真的不少,连他住过的地方,都落下了两样。

次日清晨,莫小龙怀揣着那珠花和碧玺珠,来到青林庄的门口转悠。

她挺中意这个地方,视野开阔,两棵果树也高大茂盛惹人喜欢,因着昨晚见到莫寻欢留下来的东西,她又想,说不定当年莫寻欢也吃过这树上的柿子呢。

正琢磨着,忽然一个纸团自远处飞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她面前,这份手劲儿和准头委实不差,莫小龙打开一看,面色不由一变。

“这是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正是冯玉真,她与莫小龙一般,也喜欢早晨出来走走,恰见到这一幕。

莫小龙皱着眉把纸团递过去,上面字迹潦草,别字连篇,大意就是今日申时约摸小龙落凤镇外小青山一战。原因有二,一是莫小龙抢了金燕子,坏了怀老大的名声;二是莫小龙勾结云阳卫,抓了邵擎讨好官府。落款俩人,便是怀老大手下四大金刚中的王安蛟和陆横。

冯玉真看了笑道:“这话不公,邵擎明明是因了我的缘故,干你何事。”

莫小龙道:“根子到底是我惹起来的,我看这事万不能连累越庄主,他现在动手且不能,何必搅进来。我下午便去赴战,越庄主那里,你替我瞒着些。”

冯玉真一挑眉:“又是客气话?”

莫小龙不由想起她那句“咱们是朋友不说客气话”来,不由笑了。冯玉真又道:“我虽不会武,却了解些武功上的事,总能帮得上忙。”

莫小龙见她意思诚恳,便道:“好!对了,你那梦甜香还有没有?”

冯玉真道:“那香制作不易,我也只有一支,不过还有这个。”说着,从袖间卸下一个银筒来。

莫小龙一见大惊:“天下第一暗器络绎针!”

冯玉真遗憾道:“不是,我小叔叔喜欢研究暗器,说自己要做个络绎针,谁想最后也没成功,真正的络绎针速度奇快,来去无踪,纵使第一流的高手也无法抵挡。这个速度到底不够,真正的一流高手是不会中招的,且只能装一筒针,便给我玩了。”

莫小龙笑道:“这就很好,四大金刚算什么第一流的高手。”又道,“我先前还想,打一个勉强可以,打两个就要费劲,你这个来得正是时候。”

两人又计议一番,下午便同去赴战。她们刻意来得早些,冯玉真躲入树丛中,莫小龙站在外面,负手身后,摆出一个自认潇洒的姿势。

又过两炷香时间,王、陆两人也已来到。王安蛟是个胖子,一身横练功夫,内力却是出众;陆横则是个瘦子,一身疾风剑法很有些名气。二人见到莫小龙,同时叫骂出声,莫小龙挖挖耳朵,一摇一摆地上前,双手叉腰,两人以为她也要骂,不想莫小龙身不动,袖不摇,一筒银针已然射了出来,与此同时左手在腰间一探,摸出一大把滚了油的豆子往地上一扔,右手拔出短剑,阴晴雪挥洒而出!

这一筒银针射向的乃是王安蛟,他轻功逊色一些,虽是仿制的络绎针,那也是极为厉害,大半筒都射到他身上,针上又有麻药。他只觉行动艰难,脚下又是一滑,阴晴雪随风而落,王安蛟就这么倒了下去。

陆横万没想到一招之内,莫小龙就已击倒一人,心中暗骂王安蛟不济。他剑法中有疾风二字,轻功亦是如风一般,并不在意脚下黄豆,已与莫小龙战到一处。

论到招术,无忧门剑法在疾风剑法之上;但论到经验内力,陆横自然胜过莫小龙,二人斗了五十余招,其间两次莫小龙险些被刺中,勉强躲过。眼见陆横一套疾风剑法又重来一遍,速度却不稍逊,自己亦未找到破解之法,正思量之时,冯玉真忽然叫道:“大椎穴下三寸!”

莫小龍何等机灵,话音未落,她软剑已然刺出,陆横应声而倒,面上全是诧异之色。而莫小龙刺出这一剑后方醒悟到,自己所刺之处,正是陆横那套剑法中唯一的破绽。

两个加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女孩子,就这么打败了江北黑道中的两大金刚。

冯玉真问:“这两人怎么办?”

莫小龙想了想道:“捆起来,雇人送去官府吧。”

冯玉真忍不住捂嘴乐了。

处理完这一件事,两人高高兴兴地回青林庄,莫小龙一路走一路擦着剑。忽有人道:“这不是不离剑吗?你是莫寻欢的什么人?”

莫小龙这剑确实叫做不离,但除却师父,没什么人知道这剑的名字。她回头一看,见是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年纪比越赢略小几岁,奇道:“你怎知这是不离剑?”又叫道,“你也识得莫前辈?”

那人道:“废话,我铸的剑,当年一块精钢铸了三把剑,两把形影是对剑,给小川两口子当新婚贺礼了,再有一把就是不离,被莫寻欢抢走了。你还没说呢,你是他什么人?”

就在这时,越赢缓步走了过来:“徐子,这是阿莫义子莫离的徒弟。”又道,“小龙,这位是徐子珊。”

这下别说莫小龙,连冯玉真都险些一个踉跄。

徐子珊,这人竟然是徐子珊!传说中天下第一的铸剑大师,他的作品流传到江湖中的极少,因此更增传奇色彩。莫小龙连忙仔细打量了自己的佩剑几眼,似乎也看出了几分仙气。

徐子珊也看了两眼:“还行,你这剑照看得不错,阿莫那混账,江湖中我的剑一大半是他拿走的,然后又一大半被他给毁了。我说给他把像样的,偏中意我铸坏的那把。”

莫小龙听他抱怨不休,口气中对莫寻欢却是十分的熟稔,忙问:“徐大师,您可知莫前辈的下落?”

“莫寻欢?”徐子珊侧头想想,“他有二十年不见江湖了吧。”

“……”

一路行来,自江南到江北,莫寻欢的知己好友见了不止一个,然而此人踪迹何处,仍然一无所获。

徐子珊在青林庄住了下来,他与越赢似乎也是多年好友,两人相谈甚是投机。莫小龙又住了一日,便和冯玉真商议离开。

冯玉真原是为了历练江湖,便也赞同,她打算去京城看看,莫小龙却要回江南,她道这任务在江北定是完不成了,不如回去,说不定还能从师父嘴里撬些线索。

二人便在青林庄门前分路而行,一个骑马,一个雇了辆马车。一个喊:“等我天下第一记得写我进兵器谱啊!”一个回:“你是天下第二我也一样写啊!”

就此告别,他日相逢。

莫小龙骑着马在落凤镇外面兜了个圈子,直待冯玉真的马车不见了踪影,周遭也不见什么闲杂人等,方才掉转马头,朝小青山而去。

其实莫小龙还没住够呢,青林庄那样大,多一个徐子珊又能怎样?她执意离开,又与冯玉真分路而行,实在是另有原因。

她怀中另有一张纸条,是今天早晨在青林庄外收到的,纸条上的内容与前一张相差无几,都是约她申时去小青山一战,约战原因也是一样。只约战人不同,乃是江北黑道第一人,大龙头怀真。

别看莫小龙对上两大金刚尚有一拼之力,但怀老大可是另一回事,黑道名声差,作恶也多,但以武功而论,怀老大实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莫小龙远远见过一次他出手,琢磨一下,凭真实武功,自己在他手下走不过二十招。

在这样的武功面前,小计小谋皆无用武之地,就是自己和冯玉真捆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越赢不能动手,那位徐大师铸剑有名,可没听说武功如何,何况莫小龙也不愿连累他们,索性下定决心,独自赴约。

至于怎么打,走一步看一步吧。

莫小龙赶到小青山时,怀真人已到了,他生得高大瘦削,目光鹰隼一般,身后还跟着个手摇白纸扇的男子,莫小龙知道此人是四大金刚中最后一人,以計谋闻名的贺薛文。

“一个就麻烦死了,居然还是两个。”莫小龙心中嘀咕,嘻皮笑脸地行了个礼,“晚辈见过怀老大。”

怀真也没想到她这样年轻,诧异道:“原来是个小毛孩子。”

贺薛文忙道:“大龙头不知,此人年纪虽小,却是朗园主人的亲传弟子,且他将三个兄弟交给云阳卫,就不论金燕子之事,也是我们的死对头,就是杀鸡儆猴,也得收拾了这小子。”

莫小龙心说我只把邵擎交给了云阳卫,另外两个又是怎么回事?再一想云阳卫既来了江北,说不定也来了附近官府。怀真则听罢颔首:“也罢,你说得有理。”向莫小龙道,“你这般年小,我便让你,不用兵器。”说罢一拳击了过来,力大势猛,如下山猛虎一般。

莫小龙好容易占个便宜,连忙拔出不离剑,侧身让开之后,展手就是一招阴晴雪。怀真不避不让,又一拳击来,满天飞雪都被击散。

果然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自己这没练成的剑招都是虚幻。莫小龙后退一步,剑招挥洒,飞雪变成了大雨,这一招是师父教她的骤雨剑法,她自诩练得尚可,果然怀真也道:“年纪不大,懂得不少。”与莫小龙连对三招,到第四招时,觅个破绽,一拳又将大雨击散。

莫小龙再换为无忧门本门剑法,这一次坚持了五招。

前前后后,莫小龙换了五套剑法,和她自己先前推测一点没差,到第二十招时,怀真不再和她纠缠,化拳为掌,双掌同时击出,莫小龙只觉仿佛一座小山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她忽然大喝一声,纵身一跃而起,双腿连环,飞快踢了下去!

她一共踢出了三脚,这三脚,一脚比一脚快,一脚比一脚狠,莫小龙年纪尚轻,内力不足,但这三脚却借助她自身的体重在里面,若是踢中,便是筋断骨折。

怀真也没想到莫小龙竟有这般精妙绝伦的腿法,匆忙之下,竟然难以招架,贺薛文叫道:“老大接枪!”忙掷过一柄黑金所制的沉重长枪,怀真接枪,向上一点,仿若一条黑色巨蟒腾空而起,他兵刃在手,莫小龙再难相抗,眼见双腿就要被这一枪刺中。忽然一声破空声响,怀真手腕一颤,长枪当啷啷直落到地上。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块飞石。

莫小龙逃过一劫,惊魂未定,却见又有两块飞石袭来,怀真已被飞石打中一次,连忙闪避,不想其中一块飞石仿佛长了眼睛,半空转了个弯,扑的一声正打在他膝弯上,怀真情不自禁,双膝跪倒,恰被第二块飞石打中了胸前大穴,当即晕倒在地。

贺薛文一见怀真倒下,这也不必管来人是谁,武功定在自己之上,转身就要跑。忽然一道淡白剑痕划破天际,疏朗如东瀛的枯山水一般,却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贺薛文只觉心头剧震,一生中所有不得志之事一并涌入脑海,动弹不得,莫小龙看出便宜,也出手点中了他的穴道。

两个人影自旁边的一棵大树上飘然落下,一个正是越赢,一个年纪略轻几岁,身着与先前所见那些云阳卫一般的白衣,只是更华贵精致些,腰间佩一柄细剑,却是从未见过。

那飞石手法极为熟悉,莫小龙忍不住叫道:“原来你能动手啊!”

越赢奇道:“我何时说我不能动手?”

莫小龙道:“你说你手抖不能刻章……”

越赢道:“刻章是个细致活,自然谨慎,飞石这样简单,有甚不能。”

这样简单……

莫小龙想到方才出神入化一般的飞石神技,深觉与越庄主比起来,自己那个不叫飞石,叫打水漂。

越赢又道:“其实前几天你和两大金刚比武的事儿我也知道。”

莫小龙惊道:“你知道?”

越赢奇道:“青林庄发生的事,我怎会不知?”

莫小龙无语,越赢续道:“你这性子倒有些像年轻时的阿莫,武功么,在你这个年纪也还可以。”他身边那白衣人忽地开口:“最后那三腿有些不足。”说着一一指出破绽,见解十分精到。

莫小龙连忙记下,又赶紧道谢,“多谢多谢,这位前辈是……”

越赢含笑道:“这位便是云阳卫大头领陈寂,方才那道剑痕,便是他驰名江湖的雪月江山剑。”

莫小龙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大头领陈寂!江湖中的传奇!六绝将中麒麟鬼唯一的知己好友!这这这……

陈寂对她的惊讶神色视若无睹,道:“我恰在附近,听手下说有个小孩拿住了邵擎,又抓住了王安蛟和陆横。便过来看看。”

莫小龙忙道:“邵擎是阿冯下的手,王安蛟和陆横也是阿冯帮我。”

陈寂不理她这句话,看她半晌,忽问道:“莫离还好吗?”

莫小龙摸不着头脑,道:“师父挺好的。”

陈寂唔了一声,半晌道:“当年莫离在青林庄住了半个月,我恰好路过,那三腿就是那时教给他的。”

莫小龙吃惊不小,万没想到自己的保命绝招,竟来自于这位云阳卫的大头领,却见陈寂看向远方天际流云,悠悠道:“這三招,还是上一任的大头领关山雪教给我的保命招术。”

莫小龙骑着白马,向北疆而去。

这还是怀真的马,相当不错。人让陈寂带走了,马就送给她了,同时陈寂还交给她一个任务,要她去北疆送一封信,收信人乃是北疆六绝将之一,以箭术闻名的无名箭。

云阳卫多少人手,为啥要派她一个无名小卒送信,莫小龙不太明白,但她素来喜欢北疆六绝将的故事,能亲眼见人自是好的,便欢喜地接下了任务。

北疆天高云阔,草长鹰飞。无论人物景致,都生机勃勃。这些年虽与戎族纷争不断,但玉帅江澄与他手下的六绝将镇守北疆以来,戎族一直不曾占到什么便宜。二十年前江澄去世,六绝将中的副帅任冰尧接任北疆统帅,这位任帅一样了得,二十年来北疆依旧平静。不过,任冰尧接任帅职,麒麟鬼在玉帅去世后辞官归隐,因此当年的六绝将,现下其实只有四绝了。

莫小龙最喜欢听北疆六绝将的书,一到北疆,她先找个有说书人的饭馆,吃饭听书,两不耽误。

今天这一段书莫小龙从前已听过三次了,但听了几遍,还是一样的喜欢。她还喝了半壶酒,吃完饭晃悠悠地走出饭馆,又鉴赏了一番饭馆门口六绝将的画像。

这种画像多是民间画师所画,良莠不一,但这几张就还不错,六绝将中有的英武不凡,有的儒雅温文,且不管与真人相像与否,单只看画,就有名将的气派。六人中唯有麒麟鬼不显真容,距离其余五人也略远些,看着便有疏离厉狠之感。不过这也是有缘故的,盖因麒麟鬼常年覆一个白银面具,面具上镶嵌一枚碧玺珠,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又兼麒麟鬼掌的是情报暗杀,自然要多些阴森气。

莫小龙驻足片刻,心头灵光一闪,忽然高叫出声:“啊,啊啊啊!”

身边人被这少年吓了一跳,心道莫不是发癫了?莫小龙却抓住一个路人问道:“您可知无名箭的宅子在哪里?”

无名箭的家中,今日来了个客人。

当然无名箭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但既然这人奉云阳卫大头领之命前来送信,那见一见倒也无妨。莫小龙送上信件,见这位六绝将之一身形高大,面部轮廓依稀有些异族之意,气质沉敛,那些画像再如何英武,并不抵他十之一二。

莫小龙初次见到北疆六绝,自是激动,但她心中系着方才看画像时想到的那件事,竟也来不及多看偶像几眼。

那封信似乎很短,无名箭扫一眼便看完了,随手放到一边,问道:“你叫莫小龙?”

莫小龙忙道:“正是。”

“莫离的徒弟?”

“是,我是师父唯一的亲传弟子,还是师父从小养大的,而且呢,我也跟着师父姓莫。”莫小龙迫不及待地一连串说完,又道,“前辈你看,我的出身委实不算外人,是不是?有一件事我和您打听一下。”

无名箭有些好笑:“说吧。”

莫小龙凑近了些,小声道:“前辈,那麒麟鬼……是不是就是我师父的义父莫寻欢啊?”

无名箭抬眼看她,那两只眼睛里的光芒,真如利箭一般:“莫寻欢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麒麟鬼却是北疆六绝将之一,当年玉帅手下的第一心腹,这两人,怎挨得上?”

莫小龙道:“前辈别这么说,我自然有依据。”她扳着手指,一样样道,“第一,莫前辈是二十年前不见江湖的,麒麟鬼也是二十年前玉帅去世后归隐的,二人消失的时间都是一样。”

无名箭淡淡道:“或有巧合。”

莫小龙道:“您听我说完啊。第二,大头领陈寂唯一一个知交好友,便是麒麟鬼,可他却把保命的功夫教给了我师父,我听说我师父那时才十二岁,想必陈头领看的不是我师父,而是他身边人的面子。当时带着我师父的是莫前辈,莫前辈有这样的面子吗?不像啊,我看麒麟鬼的面子还差不多。还有,莫前辈竟不要入兵器谱,若他另一重身份是官府中人,便说得通了。”

这次无名箭没有说话,似乎是等待着莫小龙继续说下去。莫小龙便从怀中取出颗晶莹剔透的碧玺珠,这正是她在青林庄中找到的那一颗。

“这是莫前辈留下的东西,同他随身携带的那些珠花首饰放在一起,先前我只当是什么首饰上掉下来的,可又没穿孔,心里还奇怪,可现在我想清楚了。”她笑起来,“这是麒麟鬼面具上的碧玺珠吧!”

无名箭看着她,忽然也笑了,把陈寂的那封信递了过来,莫小龙一看,上面只写了一行字:“若送信人猜到莫身份,便告知其二十年前事。”

莫小龙目瞪口呆,实没想到信上竟是这么一句话。

无名箭却端起茶杯,悠悠喝了口茶:“你知道左贤王吗?”

莫小龙登时想到先前邵擎所说的话,便道:“戎族的王爷?连死了两个?”

无名箭点了点头:“这左贤王原是一个称号,但不知怎的,连死了几任,其中一任死在任帅手里,又一任死在莫寻欢的师父风雪客魏君临的手里。可巧的是,这几任左贤王都无后人,因此戎族首领便将他们留下的金珠聚在一处,铸成一箱金燕子,燕子腹中又藏珠宝,言道,若有谁能杀死玉帅,谁便可继承左贤王的位置,这一箱金燕子,自然也归其所有。”

莫小龙聚精会神地听着,玉帅江澄,壮年盛时便即去世,都说他是死在战场上,但听无名箭所言,显然这其中另有故事。

无名箭微微苦笑:“后来,戎族果然出了一个神箭手,他的箭法,犹在我之上。”

莫小龙吃一惊,心道天下还有比你箭法好的人?无名箭又道:“是个年轻女子。”

莫小龙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无名箭续道:“那女子出身贫苦,不知怎的练得一手好箭法,也没有汉名,戎族的名字叫做乌兰格。”他补充一句,“是花的意思。”

“在与戎族一场战役中,玉帅死在了乌兰格的弓箭之下。”这一句话无名箭说得平淡,但纵已二十年过去,他的眼神中仍然流露出悲痛之意。

“三日后,莫寻欢潜入戎族腹地,杀了乌兰格,我至今不知他究竟是怎样杀了那女子。”无名箭叹道,“归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三样东西,乌兰格的弓箭,那一箱金燕子,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先前莫小龙还觉得在听书,到这时,书中的故事忽地落到了实处,她福至心灵,叫了起来:“那是我师父!”

无名箭笑了:“是。”他道,“他回来后,带着那少年在我这里住了两日,把乌兰格的弓箭给我看,告诉我他为玉帅报了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而玉帅与乌兰格之死,无论是北疆还是戎族,就这样静悄悄地掩了下去。”

莫小龙想了想,也明白了,玉帅江澄本以箭术成名,北疆自不愿宣扬他被一箭射死之事;而乌兰格只当了三日左贤王便被麒麟鬼所杀,对戎族而言,实在也不光彩。她又问:“原来莫前辈立下这样大功,那后来呢?”

“后来?他离开我这里后便带着弓箭去见任帅,就此请辞。”

莫小龙叫道:“为什么?”她着实想不通,麒麟鬼是北疆这般重要的人物,又立下这般的功劳,为何要走?

无名箭淡淡道:“你问得很好,当时我也不懂,还曾质问他。他只笑笑不说话,后来他与任帅密谈了一日,任帅便同意了。出来后他与我讲,他不会留在中原,大约会一路向南去。”

莫小龙忙问:“江南?”随即一想不对,若是江南,师父不会一直没见过他,又道,“大理?”

“再往南。”无名箭道,他的声音悠远,“到底去了哪里,我亦不知。”

“我还是不懂……”莫小龙迷茫道。

“我也是后来才想清楚。”无名箭道,“莫寻欢本是江湖人,当年因与玉帅一场赌约方才从军,不想在军中闯出偌大声名,又与我等有了一番情谊。但本质上,他仍是个江湖人,擅长的是暗杀诡计,任帅为人刚直,素不喜此道,况且莫寻欢又是玉帅的心腹爱将。”他看向莫小龙,叹口气,“你还小,或许不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莫小龙似乎有些明白,但还有些糊涂,无名箭续道:“所以他要趁着这个机会急流勇退,尚可与任帅保住同袍之谊。他不能留在中原,则是为了他掌情报的缘故。”

——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不能留在这里。

这句话,无名箭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看向仍旧有些懵懂的莫小龙:“好了,信送到了,你师父义父的踪迹也打听到了。回去吧。”

莫小龙终于又回到了朗园。一路北上,一路南下,她见了不少人,长了不少见识,也得知了不少秘密。

她年纪虽小,却很懂得保密。小时师父就说她:“虽然武功马马虎虎,旁的也就那么回事,倒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该管住嘴。”因此这一番见闻,她也只在心中感慨,好在毕竟年轻,又是上两代的事情,走到江南的时候,她便只想着回家了。

还好,朗园一直都在那里。

朗园里面有位客人,细一看也是熟人,正是师父的伯父,兵器谱排行第一的天子剑易兰台。

从前莫小龙也见过易兰台两次,这些年过去,他似乎并无什么变化,约是内力精湛的缘故,虽已过知天命之年,看着也不过是不惑年纪,儒雅俊秀,光华内敛。

莫离招手道:“小龙过来,事情都办完了?”

莫小龙连忙跑过来行礼,当着易兰台的面不敢太跳脱,恭敬答道:“都办完了。”

莫离“哧”的一声笑:“装这个样子作甚。”又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义父长什么样子?”

莫小龙一怔,她确实有些好奇,就听莫离道:“义父的相貌,与伯父几是一般无二。”

莫小龙惊讶,忍不住又多看了易兰台两眼,其实单论相貌,易兰台确非十分人才,但他风度气质在此,合在一起,便是世间第一流的人物。

但莫小龙终究还是摇头:“不行,我想象不出莫前辈长这样一张脸。”

风流招摇的浪子也好,阴狠神秘的麒麟鬼也好,似乎都无法与面前的相貌重合在一起。

易兰台一怔,随即温和地笑了。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莫离和莫小龙单独相处时,莫小龙忙把这一路的事情嘀嘀咕咕说了一遍,末了道:“师父,你是不是和那些前辈都打过招呼啊?”

“是啊,我飛鸽传书说了下。”

莫小龙心说难怪,她忍住吐槽的欲望,又问出一个想了一路的问题:“师父,莫前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莫离道:“我怎么知道?我和他相处统共不到一个月。”

“啊?”

“他把我从戎族带回来,分了我一半金燕子,怀老大手里那只,当是那个时候不知怎么流入江湖的。”莫离垂下眼帘,“他带着我,在北疆住了两晚,在青林庄又住了半个月,随后便把我领到无忧门,交给了伯父。”莫离道,“他与伯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交情其实寻常。后来伯父与我说,义父虽是他弟弟,却只拜托他做过一件事,便是请他教我武功。后来我学好了武功,就来江南建了朗园,又收养了你。”

“那,莫前辈现在到底在哪里啊?”

“我怎么知道。”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为什么认他当义父啊?”

莫离用力敲了一下她的头:“那我又为什么养你这个不孝子啊!”

莫小龙捂着头,不说话了。

为什么呢?

夕阳西下,天空呈现出一种美妙的淡紫色,笼罩在其中的朗园如真似幻。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他是戎族一个大贵族手下的小奴隶,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他也许是戎族人,也许是汉人,也许是两者的混血,谁晓得呢?做最重的活计,吃最少的食物,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那天晚上他蜷缩在角落里,饿到连抓老鼠来吃的力气都没有,忽有个碧衣男子来到他面前,笑意如春风。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你多大了。”

“十二岁。”

碧衣男子似乎思量了一瞬,又似乎并没有思量,然后伸出了手。

“好了,你和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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