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网络共同体:豆瓣社区“第三空间”的建构与自我披露

2021-09-18桂涛

新媒体研究 2021年14期

桂涛

关键词 豆瓣小组;网络共同体;自我披露

中图分类号 G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0360(2021)14-0012-04

1 作为网络共同体的虚拟社区

1.1 共同体与网络共同体

在西方,“共同体”理论最初作为一个社会学概念,由德国学者斐迪南·滕尼斯1887年于《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提出。他认为“共同体”作为一种有机、真实的互相关系,异于机械的集合体和人为制品的社会[ 1 ];1983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从探讨民族主义角度出发,将民族、民族属性与民族主义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将民族定义为“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 2 ]。但是,源于19、20世纪欧洲社会的理论范式需要做出符合时代背景的创新性解读与开拓性发展才能更好地为研究当下社会问题所用。

在2015年12月16日的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上,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演讲中提倡各国共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强调其协调性与共享性,在推动世界网络进入快车道的同时,兼具互联互通、共享共治的特点。

共同体不仅存在于宏观范围的民族与国家之间,还体现于因相同兴趣或相似文化而聚集的相对小范围的群体中。彭兰将网络中的人际交往带来的同质与分化纳入考量,将“网络共同体”定义为,“网络中以某些共性或纽带连接在一起的人群集合”[ 3 ]。借鉴气象学的观点,认为网络共同体具备“液态”“半液态”与“气态”等多样形式,为研究群体流动性提供新的视角。

1.2 网络共同体构建的基础:社区

上文中提及的多个“共同体”概念,虽然学科视野与角度不同,但是对其形成的条件具有一致的认知,即“共同体”是基于人群的聚集,在此基础上的共享性关系实践。对于网络共同体而言,其构建的基础则源于互联网上的一种群体集聚形式,即线上虚拟社区。

美国学者霍德华·瑞恩高德基于自己参与“WELL”(一种线上新闻组)的实践,于1993年在《虚拟社区:电子疆域的家园》一书中提出“虚拟社区(virtual community)”的概念。他认为,“虚拟社区”是当足够多的人进行长时间的、具有人情味的公共讨论,在网络空间中建立人际关系网同时,构建的网络聚合体[ 4 ]。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线上社区都能形成网络共同体,后者需要一定的稳定性及群体意识、行为乃至资本。在本文中认为“网络共同体”是基于成员兴趣共有、资源共享、情感共通的结域化线上社区,成员可在其中享有一定的身份与文化认同,与他人建立临时或长期的人际关系,实施共享性的群体实践。

2 豆瓣社区的发展及分类

2005年3月豆瓣网上线,将记录、发现及交流作为最初平台的内容设置,后来为方便书音影用户的交流,增设了小组功能,在本文中论述的豆瓣社区主要指代小组。

现在的豆瓣“小组”数目已超60万,内容无所不包,下分文化、娱乐、生活等七大板块。本文结合成员数目和小组内容特征,选取以下四个小组作为研究对象。为尽可能获得“自然状态”下观察对象的行为信息,采取网络民族志的研究方法,未介入研究对象的话语场,实施了为期3个月的观察(2021年1月5日—2021年4月5日)。

由表1可知,四个小组的组员称谓、栏目划分以及加入规则各不相同,这是源于小组自治的运营方式以及各自的内容取向,这将在下文中进一步讨论。

3 共同体:从线下到线上的“第三空间”

1989年,美国社会学家雷·奥尔登堡基于城市以及社会研究的视角,在《伟大的地方》(《The Great Good Place》)一书中提出了“第三空间(the third place)”[ 5 ]的概念。他将生活空间分为三种:第一空间是居所;第二空间是办公场所;区别于前面两点一线的场域,第三空间是一个休闲娱乐、交友会面的地方,具有中立性,包容与公平,强调交流,提供心理抚慰与情感支持等八个属性[ 6 ]。类似于哈贝马斯提出的“公共领域”,人们可以在那里遇见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由地发表意见,满足兴趣和交往情趣。从物理角度着眼,第三空间常与咖啡馆、书店、酒吧这些地方联系在一起,但正如安德森所言,地理界限不是构成并维持共同体的必要条件[ 2 ],“赛博空间”的实现便验证了这一观点。

“赛博空间”(Cyberspace)作为互联网最初的一种空间隐喻,由威廉·吉布森在1984年的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Necromancer)中提出[ 7 ]。随着科技的发展,网络空间从科幻畅想成为现实情境。霍德华的著作《虚拟社区:电子疆域的家园》,书名即具有空间隐喻——“电子边境”。

因此,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兴趣相近取代了地理相邻,超越了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实体界限,在豆瓣小组中,人们在线上,因趣交友、因缘相聚,构建的共同体可视为一种特殊“第三空间”。

3.1 规则:空间区隔的无形墙

3.1.1 进组方式——初步筛选的准入门槛

加入小组的方式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无门槛,即没有任何限制,点击便可加入;第二种是邀请制,需要小组内现有成员发送邀请,经管理员同意后方可加入;第三种也是最普遍的一种,填写暗号,经管理员审核。小组的暗号大多“隐藏”在组规里,以此种方式促使成员知晓组规,为维护组内良好的秩序奠定基础。比如“豆瓣MEMERS”在小组简介首行就附上了“如何申请加入小组”的帖子链接,最后在申请入组时,需要回答3个问题包括“meme”的读音、制作“meme”的工具等,答案在提要中均可找到。

除第一种即想即进的方式外,另外两种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将组内生态和外界隔絕。虽然一定程度上将部分用户排除在外,但是初步筛选了符合小组调性的用户,利于维持组内生态。那些通过“阻碍”进组的人,仿佛踏进一片神秘空间,里面的居民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关注焦点,他们用兴趣的相近消弭了物理的相离,打造一个时空共在的共同体。

3.1.2 组规——清晰明确的行为红线

“一切存在于共同体关系之中并对它具有一定意义的东西就是共同体关系的法。”[ 1 ]豆瓣小组奉行“自治”即平台本身的管理较少,而把权力下放给小组的组务及用户。组规便是自治的表现之一,其往往由组长及管理员设定,内容包含发帖规范、内容要求和组务日常等。不同的小组对于违反组规的行为惩罚措施不同,轻则删帖重则永久封禁。

前者若是温柔的空间界限,那么组规则是严格的红线,赋予行为规范性的框架。成为一个小组成员本身也就包含了对这些规范和价值的适应过程。

进组方式和和小组规则结合既划分了不同小组间的界限,行为独特的次元壁,也明确了行为红线,增强空间感。从而,小组就像一座神秘的城市或是一次不可思议的聚会,由一种创造性的集体共在赋予了生命,因而生机勃勃。

3.2 共享:持续运行的保障源

在豆瓣小组中,没有相对意义上的权威、公知等,“平凡且独特”的组员自发在其中野蛮生长,造就自由、开放且聚合的多元化的社区,他们拥有共享性身份、实施共享性的实践、提供并获得共享性的资源和支持。

3.2.1 群体烙印——共享性的身份

共享性的身份特征突出体现在组员称谓上。每个小组都有自己的独特成员代号,比如在“Women in Academia女性在学术界”小组中的描述是“学术女性”,这个称谓与大多组员的现实情境相呼应;“同辈压力研究中心”的组员称谓为“屁儿”,来源于“peer pressure(同辈人压力)”中“peer”的发音,自嘲的同时又符合小组风格。

这些标签容易产生身份的共鸣感,进而会发展出一种自己人的群体感,换言之,是一种关于“我是谁”的身份认同。正如“同辈人压力研究中心”小组简介的结尾所提到的:“本组希望每个人认识到自己面临的困境,其实大家都曾经或正在经历。”成员进入小组时,现实生活中的头衔、地位、财富等暂时隐形,而披上“马甲”,获得共享性的身份,成为几万乃至几十万组员中的一员,这有助于社区感的形成。

3.2.2 共鸣行为——共享性的实践

上文论述的组规提供了行为范式,规范组内话题基本上沿着既定的轨道进行。同时,每个小组成员在实践中的自觉,才是维系组内氛围的良性动能。由此,便产生了共享性的实践。

在“最近我们读了同一本书”小组中,用户之间的共享实践从线上深化至线下,从“阅读同一本书”到“在一个地方读书”。于2020年4月22日发布的一则帖子:“阅读思考|最近你在读什么书?接龙吧,寻找缘分。”至今已有1 702条回复,被设为精华帖。组员回复自己在读的书名,若是已在别人的回复中见到则会留言“有缘啊,我也正在读”/“同,哈哈”。线下读书与现实生活进一步产生关联,例如“北京读书会(2019-11-02)”已举办60余期,除读书之外还组织了其他活动如户外徒步、喝茶等。

实际上,参与、实施共享行为本身即是一种寻求自我认同及群体认同的过程,获得共鸣的同时,用户会获得一种群体归属感。

3.2.3 产品互换——共享性的资源和支持

当人们进入小组,进行共享资源和支持时,实则共构了一个公共产品的供给库,提供者无从知晓使用者是哪些人,提供者本人大多也不期待(快速地)获得回报。但是这种分享、为他人提供便利的行为是一种“社会支持”,支持他人的行为会让提供者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产生一种自我效能感,受到的赞扬与鼓励继而转换为动力刺激持续输出,对社区的认同感也日益强化。对于信息的接受者而言,补充了信息储量,扩大了视野,所以增添了社区黏性。

在“Women in Academia女性在学术界”小组中,帖子“小组活动|一起度过等申请结果焦虑的几个月(Support group)(2021-01-11)”意在小組里寻求相似心境的组员,彼此鼓励,相互提供情感支持。此外不乏诸如“论文期间值得安利的App”“贡献给姐妹2021fall人文学科申请/offer帖子”“选题&文献搜索阅读”等分享/经验贴,在为他人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展现了自己的文化资本。

在豆瓣小组中,成员被打上共享性的身份标签,增加群体的凝聚力;实施共享性的行为,促进关系连接;提供与收获共享的资源和支持,从实用性的角度加强了群体更专业、更紧密的联系,三者协同,保障了小组长期的良好运行。

4 自我披露:网络社区的自我呈现

自我披露是指,用户出于自愿且有意向他人传递较为个人化的信息,如收入状况、情感状态、心理境遇等,并在此过程中与他人互动,建立关系,获得认可与支持。在线上社区中,个人在自我呈现时,会进行一定程度的“整饰”即调整自己的语言和文本行为,以适应社会性披露,但“整饰”并不意味着过度美化,有时反而呈现出更为真实的自我形象;而自我披露的程度是综合考量风险与收益后的结果。

4.1 自我披露构筑真实数字自我

Edward Higgins的自我偏差理论中提出了三个自我:实际自我、理想自我及应该自我,对应着现实、理想和要求。在现实生活中,个体不断调和这三者的关系,以便更好地呈现自我、满足某种期待。然而,区隔于现实的数字世界将自我和具身截然分开,使得用户从实体自我必须合乎规范的框架中释放,以昵称+头像的方式造就了一种脱离实体的行动者。不可否认的是,中介化的呈现使虚假变得容易,但是分隔的空间、错位的时差和稀疏的线索消除了社交压力,让说谎失去意义,从而利于更加大胆地自我披露,构筑更具真实性的数字自我。

在“同辈人压力研究中心”小组,帖子“27岁待业在家一事无成(2021-03-21)”楼主开门见山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去年某985硕士边缘学科毕业”,之后简要说明了求职及备考过程——“本来接到了两个教育机构+出版公司的offer,均在北京,但是因为北京突发疫情+畏惧996没有去……在家脱产备考公务员+事业单位。”在该叙述中,楼主的理想自我应该是“985本硕毕业后找到心意工作、离开家乡小镇,过得相对体面的生活”,但实际自我“找不到工作,考不上公务员,拿不下驾照,没有教师资格证,没有对象。”也正因为实际自我和理想自我的差距导致内心的焦虑和苦闷。同时在回复中,可以看出,楼主明知自己应摆正心态,认真准备“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对自己的自学能力有信心,可以尝试(2021-03-22 11:42:08)”。综上,楼主的数字自我在主楼和回复中逐渐完善。

4.2 风险与收益的披露权衡

邓胜利等[ 8 ]认为影响社交媒体中用户自我披露的因素主要是基于个体的感知代价及收益两方面以及外部的平台和氛围。用户在虚拟社区中,暴露自己的地理位置、照片、收入等信息,将隐私放置公共领域公开讨论,一定程度上面临身份泄露或隐私侵犯等风险,但同时,获得的情感及自尊可被视为社会支持,作为收益弥补风险产生的危机感。

“豆瓣MEMERS”小组是一个发梗图(表情包)的地方,交流凭借图文拼贴,用图说话,即是把文字内容PS在符合场景的图片上,具有独特的表达效果。同时,借助图片的中介方式,降低了纯文字表达的尴尬,因此隐私问题更能被言谈。在其中的“情感区”不乏关于同性恋、爱而不得等问题,因这些问题本身的特殊性在现实生活中不便透露,匿名性的社区便很好地补充了这一缺口。因讲述故事的需要,发帖内容会透露更多的个人信息比如外貌、地理等,也正因此增加了真实性。其他用户在浏览这些内容时,易投射情感,表达共鸣和安慰,与发帖人互动,比如“抱抱楼主”“友友,我也是”,这让发帖人不觉孤單进而更加大胆地自我披露。在互动过程中,面对善意的安慰与鼓励,楼主自身也收获了肯定与自尊及情感支持。因此,自我披露的程度取决于风险和收益的考量,若能获得较强的社会支持一定程度上可以抵消披露所产生的风险。

5 结语

豆瓣小组作为一个趣缘共同体,兼具传统社群的凝聚感和现代社群的自由度。每个小组奉行“自治”的原则,通过进组方式和组规等方式构建起无形的墙与外界区隔;用户享有共享性的身份,获得群体感;实施集体性行为,增添凝聚力;进行资源共享与情感交流,提高了社群黏性。规则与共享打造了一个区别于传统地理社区的线上“第三空间”,作为一个休憩的理想国,缓解在现实中绷紧的弦。之后,本文认为,虽然虚拟环境利于形象整饰,但是匿名性会促进真实数字自我的构建,最后,进行自我披露是权衡隐私和收益的考量,因为在介绍个人情况时难免会暴露地理、身份等信息但是换取的是更加真诚的情感与自尊的社会支持。

但是,共同体中信息多元化的问题也不容忽视。用户凭借兴趣加入小组,在其中与自己相似的人交流互动,遇见知己带来喜悦的同时,也会出现“同温层”所致的弊端。在共同体中太多相似的观点、情境,从而遮盖了多样化的信息,会阻碍接近真相。如同“信息茧房”,更大的世界被遮蔽不见。所以如何在各种共同体外部,构建和谐平等的对话空间是未来网络共同体需要解决的问题。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与他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一直是人类的本能,因此,无论技术如何变化,空间界限如何划分,我们将始终视创新为方向,以沟通作指南,在人生旅程中彼此拥抱。

参考文献

[1]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M].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87-96.

[2]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6-7.

[3]彭兰.“液态”“半液态”“气态”:网络共同体的“三态”[J].国际新闻界,2020,42(10):31-47.

[4]Rheingold,H.(1993).The Virtual Community:Homesteading on the Electronic Frontier.Reading,Massachusetts:Addison-Wesley.

[5]Oldenburg,R.(1999).The Great Good Place:Cafés,Coffee Shops,Community Centers,Beauty Parlors,General Stores,Bars,Hangouts,and How They Get You Through The Day.New York:Marlowe & Company.

[6]Steinkuehler C A,D Williams.Where Everybody Knows Your (Screen) Name:Online Games as“Third Places”[J].Journal of Computer Mediated Communication,2006,11(4):885-909.

[7]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M].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8]邓胜利,杨璐伊,付少雄.基于自我差异理论的社交网络用户自我披露行为研究[J].情报理论与实践,2021,44(3):122-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