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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空间(散文)

2021-09-17柏川

北京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哭声镜子

柏川

1.一边哭,一边前行

遗憾的是,我出门没有带手机。我没有及时拍下那位老人和她的哭声,还有從她的哭声里升起来的红彤彤的朝阳。

我努力地想用文字去还原当时的情形,但我发现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不可描摹性,无论我调用怎样的词语都无法恰如其分地记录下那一腔哭声从我背后传来时,以及老人蹬着一三轮车垃圾废物从我身边经过时带给我的那种心灵的震荡。恍惚间,我以为我置身在乡间村野,或一片长满荒草的坟地,听见那些乡下女子,扯着嗓门向埋在地下的人大声哭诉自己的委屈和不幸。

大哭而诉是村里女人最擅长的表达悲伤的方式。她们受了委屈,无处申诉,或遇到难事,无法解决,就选择哭诉。通常她们不跟身边的人诉说,或身边人也没有人听她们诉说,她们就选择独自一人跑到野外,或蹲在路边,或扒着坟头,扯开嗓门大哭。哭也不是寻常的哭,而是边哭边说。说也不是寻常的说,是哭唱式的诉说。她们在田垄上或荒地里席地而坐,头裹一块三角头巾。一只手拽住三角头巾的两角,半捂在脸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荒山,旁若无人地哭。哭着诉,诉着哭,哭诉不分,伴有高低起伏的韵律。也有人不会诉,只会哭爹哭娘。有的大张着嘴,干哭没泪。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哭一通,然后,扯下头巾擦干眼泪,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回家去,该做饭做饭,该下地下地,继续过自己以为过不下去的生活。

此刻,这种消失了很多年的曾伴随我长大的哭声突然在这个远离乡村的城市响起,且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黎明。无论幸运的还是不幸的昨夜刚刚过去,万物都还没有醒来,新的一天正在满怀生机的五月诞生。我迎着东方日渐泛红的曙光,舒展开自己的身心。我确信,我此时的心情,和夏日曦光一样暖红而柔软,充满了无所欲求的宁静。我走在树影里,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让我想到草叶上摇曳的露珠,和漫过土地的清澈的溪水。我几乎沉到了某种远离尘世的空谷之中,伴着苍茫的日出之光,生命的云霞慢慢浮动升起。

正当我沉醉在这种无我无他的状态之中时,那腔哭声,突然从背后传来。 爸爸呀……我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哭诉声,像从一个遥远的梦里响起,我顿然惊觉,回头寻望,那哭声正是从那位老人干瘪的嘴唇里发出来的。她两条黑瘦的胳膊紧紧握着三轮车的把手,两条腿骑在三轮车上,黑色宽大的裤管随风飘动,使得她看起来很瘦。三轮上装着三大捆废报纸和废塑料。她一边扯着嗓子哭,一边用力蹬着三轮车的脚踏板,扭曲的面貌看上去让人心疼。三轮车带着晨风从我身边擦过去。我近距离听到她那略带嘶哑的哭腔,看见她清瘦苍老的容颜,平静的心瞬时动荡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喜欢这种干号似的哭诉,也并不想要知道这位老妈妈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样的悲情。甚至她蹬着三轮车快速经过我的身体时,我来不及向她表示悲悯和安慰。而让我无法挥去的是,她那扯天扯地的哭诉和她奋力蹬动三轮车的脚踏板,“咔嚓咔嚓”离去的背影。

我想, 这是一位拾荒的老人,至少有七十多岁了吧。拾荒的日子给予她的委屈、苦难和不幸,压在那一捆捆废旧的报纸和塑料瓶里。我不敢去猜测她的生活,我害怕去想象那些睡在大街上或墙角桥洞里的夜晚,我也无法去推测她的丈夫和子女是以怎样冰冷的面孔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推向了一个拾荒者的命途。我只是被此刻她的悲壮所感染。是的,当时我的感受,就是这位老人将她悲壮的哭声宣泄给了整个世界。在这个无比寂静的黎明,她敞开老迈嘶哑的嗓音,对着天地大哭而诉。天地万物都是她的听者,它们以静默无语的姿态倾听着她。她那悠长悲怨的哭声,如同一首带着泪水的晨歌,突然昂扬起来。她不是一个隐忍者。我也不希望她是一个隐忍者。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要有大哭而诉的权利。而不是蹲在黑暗的夜里,独自吞咽苦涩的眼泪。

然而,她和所有的哭诉者如此不同。她不像那些乡下女子放下手头的劳动,跑到没有人的野外哭诉。她选择在黎明城市的大街上,蹬着她的收捡垃圾与废物的三轮车,一边迎着晨风开始她一天的生活,一边大声向着天地释放着自己的哭声。哭声疼痛,而她却像一位英雄,像一团燃烧的野火,她这样恣意地燃烧着自己,又像一朵野生的苦菊,在这个空无一物的黎明,以大声哭诉的方式猛烈地绽放。

我知道,在这一切的发生中,我是一个多余的观察者。我无法走进那哭声的内部,去触摸那位老人坚硬的生命之核。我只能在她旁若无人的哭声中,感受到一种浅痛。这种浅痛,是因为我从她的背影里看见了我的父亲。

记得母亲去世后,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梨园的木板房门口,大声地喊叫那些落在梨树上的麻雀。他的声音很大,仿佛要把满腔的闷气都喊出来。回头看见我时,他就笑了,说,你看看,今年的果子挂得满树都是,喜人哪!好像他不是大声呵斥那些麻雀,而是在赞颂那些梨果。然后,他起身一边唱着那些听不懂的老曲子,一边走到梨园深处开始劳动。那些老曲子从他那沧桑的喉咙里发出来,像是哭声。可是,那时候我并不懂得父亲的悲伤和坚强。直到我经历过同样的生活。我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人,在哭泣中仍然昂扬着自己头颅。他绝不匍匐着跪求生活的恩赐,而是迎着生活的晨曦,一边哭,一边默默前行。

朝阳,在她的哭声里升起来。她的哭声像无处不在的飘扬在人世间的宣言,让剥蚀了她生活的光阴轻轻战栗。

2.似我非我

一位漫画大师给我画了一张简笔画。我拿给一个朋友看,她说,猛一看不像,细看有几分神似。我想,无论如何,这应该是画家眼里的我吧。

我们一生要遇到很多人,他们将会记住我们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容貌,还有我们的精神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无形的气息。这位漫画大师眼中的我,一定是寂静的安然的沉默和谦卑的,同时也是独立的叛逆的和充满诗意的。这幅画传达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我?

八年前,一位姓柴的老师在王莽岭给我画过一幅简笔头像。画完之后,他举起来让我看,我看着画中人那略显古典美的头饰,茫然若失的眼神,我顿然恍惚了。是我吗?我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完全相信了那幅简笔画里的人就是我,我在与她日复一日的对视中,渐渐发现,我和她已经无法分离。那种不可分离的感觉不是来自画像的相似程度,而是来自某种精神的默认。她是进入我灵魂的线条,还原着那个看不见的我的存在。她甚至经常让我想起那个特定时刻的我,在山野之上孤身聆听着时间与山风的行走。那侧身聆听的样子,成为一种独特的姿态紧紧贴在了岁月的泥土之上,并成为我之为我的另一种表达。

今日,这位漫画大师潜心画出了另一个我的形象。纵然我第一眼看着她的时候,仍旧忍不住问了一句,是我吗?但之后,我随即确认了她。她当然是我,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是一个画家笔下的我,心中的我,是另一个视角下的我。她或许和我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自己是迥异的。但她似乎正在以另外一种神情在异度空间与我相望。太阳,那太阳密集的光束正在穿透一切。形已不在。我与她在精神的射频里相认。我们成为同一个人,成为他者与自我共同完成的一幅肖像。这幅肖像将会永久地留在这里,或那里,比我们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或许还要长久一些。

其实,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恒常不变的自己。我们不断地被改变。在别人的眼里和自我的眼里,我们常常是完全不同的人,纵然是我们日日面对的自己,也在年复一年的四季轮回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回头望见曾经的自己,我们会有一种不能确认的错愕感。一切被时间摧毁,一切又在时间里重塑。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我们自己生活的主角,在瞬息万变中走过一生,留下无数正面和侧面的影子,笑着的,或哭着的,谈笑风生的,或沉默不语的,都似乎只与我们自己有关。我们在不断学着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中年的、老年的,那一夜之间改变了的形容,是我非我,似幻如真。

每一天過去,都像一个消失的梦境,每一个昨晚的降临,都像重新遇见了黑暗。

我们不断在生命流亡的路途上,反复确认自己。在迷失的荒漠上不断找回自己。当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出现在时间的长堤之上,我们会惊慌于自己的改变,惊慌于无法回头的一切。我们在半信半疑中,反复辨认,那个人和自己的关系,反复辨认自己和周遭一切的关系,反复辨认完全变了模样的生活。

不得不让自己沉默下来,眼睛已无法适应这种一夜之间的突变。需要反复地聆听,那来自生命深处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原声,是不是爱的原声,是不是生活的原声。那变了调的命运交响曲,有时候变得纷杂凌乱。于是,我们只需在夜晚张开耳朵,聆听月光,或来自某处的弦动。文字,或画,都是线条组成的音符。我们的视力无法辨认时,就侧耳聆听那些线条发出的音响。那些音响在夜晚是清晰的、明净的,如同画幅里天光的深邃与无穷。

我在聆听那幅画像,聆听来自另一个我的精神之音,寂静、渺茫、无极!

3.化身成镜

几次搬家,镜子带给我的痛苦成为记忆的一部分。镜子是整个新居的核心,适应了镜子,就适应了新居。或者说适应了镜子,就适应进入新居的自己。可是,有时候很久我都无法适应一面镜子。它带给我的不适感,会持续很长时间。比如这次搬到高楼之后,卫生间的那面镜子就让我一度失眠和恐惧。

那是两扇在梳妆柜的柜门上装的镜面。不小心看到两扇玻璃门正中间的缝隙,一张脸就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张破碎的脸,让人顿时就慌张起来,就像破碎的不是一张脸,而是整个世界。

最令人厌恶的是头顶的灯光。当时装修房子时,丈夫非要把卫生间装成宾馆的感觉,灯都装进顶板里,成为隐形灯,但灯光从头顶垂照下来,就把两只眼袋加倍地放大了。一夜之间就看见一张无比苍老的脸。这种错觉严重打击着我的自信心。于是,跑回旧家照镜子,发现眼袋没有那么大,人也没有那么老。人没变,是镜子变了。

我开始对新居的镜子产生恐惧。每天早晨,  我要跑回旧家去,照着原来那块完整清晰的大镜子,梳头洗脸。我已经适应了那面镜子里的自己。新家的镜子,让我无法确认自己。天天面对一副完全两样的脸。我不相信她是我,我也不相信我是她。我与她隔离并隔膜着。我想,我和那个叫博尔赫斯的盲老头一样,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深邃天空的另一种蓝色,那涟漪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虚妄空幻的飞翔;甚至面对着精细乌木的沉默表面,那么光滑明亮,显得像一个反复的梦,梦见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洁白;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我寻着记忆的微光,回到过去,寻找镜子给我留下的种种阴影。

童年的我是不认识镜子的。就像人类原始初年没有镜子的生活一样。我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当我开始发现墙头上那块只有一面发光的玻璃残片,被母亲每日用来梳头洗脸的时候,我知道了它叫镜子。那并不是一面真正意义上的镜子,它是条几上摆放的推光器玻璃镜面被不小心打破后,留下来的一小块残片。它的背面涂满了金黄色的涂料。正面可以模糊地照见人脸。但是,这残破的镜片,在十六岁前,我并没有用它照过自己的脸。我不觉得自己的脸和身体的其他部分有什么不同。我甚至从未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常常忘了洗脸,一早起来就跟着大人到田地里去。我怀疑,我曾经像个野孩子一样长大。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了镜子里的自己,是十六岁的春天,一个男生在大街上拦住了我。他盯着我的脸看。他的眼神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让我感到害怕。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的眼神。我躲避着,掉头狂奔。一口气跑回家,对着墙头上那块长条形不规则的玻璃残片,费力地看着。第一次我看见镜子里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斑点。我不知道那是镜面上的推光漆剥落留下的残痕。我以为我天生长了一张长满斑点的脸。它让我自卑又难过。我把那块残镜摔碎了。自然,获得了母亲的责罚。她罚我一个人在小西屋和两只山羊待了一个下午。

我发誓不再照镜子了! 我害怕看见镜子里那张布满斑点的脸。

一天,姐姐从镇上买回来一面圆圆的小镜子,这是我见到的第一面真正意义上的镜子。那镜子很小,姐姐天天装在身上,没事的时候,她就拿出来照一下。姐姐正在谈对象。母亲说,你姐姐天天长在镜子里了。我问母亲,姐姐在镜子里看什么?母亲说,自然是看她那张脸了。 我趁姐姐不注意的时候,摸到她的小镜子。是夜晚,镜子在黑暗中发出明晃晃的光亮,像个圆圆的月亮。我在这个小镜子里看见了一张完整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斑点,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了一张完全不同于残镜里的脸。是我吗?我怀疑镜子里的人不是我。那张脸不同于母亲,也不同于姐姐,不同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它是陌生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长成什么样子,镜子里的那张脸,让我惊喜,又让我害怕。那浓密的头发和眉毛,鼻梁似乎比一般人高,她看着我,让我觉得奇怪而害羞。我觉得镜子是一个魔幻之物,它可以映出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一张有斑点,一张没有斑点。再后来,母亲让我拿镜子去吓唬那些来偷吃粮食的鸟的时候,我开始意识镜子的确是一个魔幻之物。鸟也害怕看见镜子。它既神奇又令人害怕。

一个人通过镜子认识的自己,通常被假定成真实的自己,但我始终和镜子里的自己隔膜着,我觉得她不是真实的我。那么真实的我又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

当我懂得了镜子的成像原理,却仍然无法改变对镜子的固有认识。相反,镜子于我,就像一个反复的梦境。我必须日日面对这样一个梦境般的世界。我必须从适应一面镜子开始,去适应那来来去去梦境一般的生活。我决定不再回到旧家去照镜子。我试着去习惯新家的那面镜柜,去习惯镜柜里的自己,习惯那张灯光垂照下略显苍老的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相信镜子里那个人就是我。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变化。我竟不知不觉将散乱了多年的长发扎起来,发型的改变,让本来长发张扬的头脸显得更精致了一些,让顶灯垂照下有些臃肿的五官显得更熨帖了一些。整张脸更逼近理想中的自己。

更令我讶异的是,发型的改变,带来的不只是外形的变化,而是我在镜柜上看见了一个束发盘头之后完全异样的自己,一个全新的自己,仿佛重新诞生了一次。这种神奇的感觉,停留在每一个晨昏之间,形之新我带来神之新我。我似乎从一个老旧的活够了的腐朽世界里钻出来,看见和风丽日的春天,看见了雨露清莹的晨光,看见了自己,清新如初的自己。或许这个清新如初的自己早已潜伏在天地之间,突然在这个夏天如花绽放出来。 她通过一个镜面,和真实的我相认。我们望着彼此,有一些感動,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说出的寂静与温暖。我和镜子里的自己互换着时光。我似乎已不再害怕镜柜,不再害怕看见镜面里的自己。 镜子成为我的另一片湖水,每天看见荡漾在湖水中的自己,我开始接受她,观察她,确认她,鼓励她,相信她。它逐渐成为我的一面心镜,让我素面朝天的容颜和洁净无尘的心合为一体,这样在深邃的寂静之中,仰对日月,俯望山河,回望前尘,翘待来日。

自然,生活里还有无数双眼睛,像无数面镜子时刻在对着我们的各个侧面。当你碰着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他们上下打量你的眼神,在告诉你,你在他们眼睛里是令人欣赏的,还是令人嫉妒的,抑或是令人亲近或令人疏远的。我们在他人的眼睛里认识着自己,认识着不同的自己,也认识着和他们之间种种微妙的碰撞,奇妙的弱淡如风的或充满期待的那种碰撞或交集。就像无数星星在夜空里彼此映照,互借着微光。

我确信,我不再害怕任何一面镜子。因为所有的自己我都已经一一见识过,所有的梦都无数次破碎又复合,所有的光折断后又续接。有时候,我会对着一面镜子,待上很久。我需要在镜子里反复确认自己,确认容颜在时间里的承受力,也需要通过它来结束一个梦境,又开始一个梦境。

在那如水如光的镜面上,我日日种下饱满的愿望,希望长出青禾雨露般的果实。

4.梦里梦外

梦是一种隐喻?梦是日想所致的情节吗?不是,至少不全是。梦,是你的灵魂在另一个地域里的行走,有时候惊险奇异,有时候山清水明,有时候荒诞迷离,有时候宁静澄澈。或暗示着某种未发生之事,或潜含着某种精神指向,抑或是内心的忧虑和恐惧,换了剧场和道具。一生梦之无数,成为夜的景色。其实,人生一世,一半在梦里,一半在尘世的跋涉之中。梦想与现实的区别在于,一场噩梦醒来之后,在混沌的意识里,我们会庆幸或感动地对自己说,我的天,幸亏是个梦啊,原来我还躺在床上,好好的呢!什么都没有发生。当一个美好的梦醒来之后,我们会使劲地闭着眼,不想睁开,在模糊的意识里对自己说,继续啊,千万别醒来,继续把这个梦做下去吧。可是无奈的是,梦断了,梦里的阳光瞬间消失不见,在昏冥的夜光里,你突然会黯然神伤。为什么只是在梦里?为什么梦里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这么近?到底哪个更贴近生命的真相。

梦里,我独自开车去往一个陌生的村庄。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村庄。它似乎有一条河,或一口水井。但我并没有真切地看见流动的河水和井口或井架。我只是感觉,有一种湿漉漉的水汽,有人在提着水桶从我身边走过。在石头砌筑的一道矮墙上,有一些人坐在矮墙上看我,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自然也不认识我。有一座石头房子在矮墙的东面。它高高凸起来,像一个高音符,在整个近乎卑微的村子里,它极其高调地站在那里。我问一个打水的姑娘,这座楼是做什么用的?她说是个酒店。我内心窃喜,在这遥远诡异的村子里,居然有一个酒店,真是神的造设。至少我可以住进酒店里,这样更安全一点。接下来, 我把车停在楼前,走了进去。梦就是这样没有逻辑,近似神话。走进去,我看到的不是酒店,没有吧台和服务人员,而是一个简陋的农舍,里面住着一个女人。她的面目我始终没有看清,也不记得她对我似乎感到意外,或者有无热情地招呼过。只记得,她很安静地坐在一张古老的方桌前,看着我走进来。我也坐下来,开始和她说话。说着什么样的话,好像近似一种询问:这个村子离我出发的地方有多远?得到的回答是,很远。然后我就焦虑起来,我来到一个离我的故地很远的地方,我会遭遇什么危险,我回不去了怎么办?焦虑间,就听见有敲门声,“咚咚”地响,像驴过木桥的声音。那门是我儿时见过的那种暗褐的木头门。女人站起来去开门,她的背影酷似某个人,可我想不起来是谁。一个男人走进来,站在门口,挡住门外的夜色。他似在看我,又似在看别处。他的眼神深邃遥远,让人琢磨不定。然后,他走过来,坐在方桌的对面,问我,你是谁?从哪里来?我突然恍惚不安起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努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答案。可是我一无所获。我尴尬地喃喃自语: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他见我回答不上来,就开怀大笑起来。他说,好了,你不必回答我的问题,既然到了我的庄子里,你就安心住下吧。你可以帮助她收集一些阳光! 说完,他就站起来走了,他的背影落在门外的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我傻傻地愣在那里,还在想他刚才的问题。门外又闯进来一队人马。他们气焰很高,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抢走我手里的一个东西。我记不清我手里拿的什么,一只手机,还是一本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们似乎并没有抢,只是捎带过去,我手里就空无一物了。一个矮个男人从我手里抽东西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一张熟悉的脸,他叫春山,是我家乡的人。哦,春山,我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认出我来。我确认他是认出了我,但是他并无惊喜。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摆了一下手,就带着那群人出去了。黑暗的门框后面,传来他的声音,不要想着回去,这个村子离我们的家乡很远,谁也不能带你回去。

那声音让我绝望,我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发白的晨光正悄悄映白窗子。没有人能把我带回去。我落入此刻的空茫中。谁也无法带我回到故乡,或去到别处。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此刻,存在过,也在一点点流逝中。

谁的灵魂没有遭遇过抢劫,无数次被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被其他的事物,我们认为并不重要的人事,那突袭而来的抢劫就像一个噩梦。同样,我们也无数次遭遇过那些陌生的或熟悉的地方。它们酷似故乡,又确如一个完全疏陌的他乡。我们总是被恐惧惊醒,像有一只黑鸟偶然从夜晚飞过,它煽动的双翅,卷起我们情感的风暴,之后在梦醒之后,在黎明,在未来打开之前,我们再一点点将自己的思绪从遥远的梦里赶回,像把一群散落的羊群赶回黎明的藩篱内,然后静静地守着它们,并承领着上天赐给我们的这些个当下。

这静谧的早晨,这把我们从夜晚带到白天,从梦里带回现实的时光,让我们感受到瞬间的意义。当你用心感受这一切,你惊奇地发现,生活其实是收尾相连前后呼应的。那些如天启的偶然,那一点点的累积在生命中的水波,会在某一刻汇成江河,冲开生命的峡谷。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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