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章辉

1

别看羊胜利的爸妈只是一对卖菜的小商贩，他们也是有梦想的人。他们的梦想跟我父亲一样，也是“望子成龙”。羊胜利的爸妈原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职工，后来企业经营不善破产了，导致这对夫妻双双下岗。为谋生计，夫妻俩只好在农贸市场摆摊卖菜，挣钱养家。两人做生意起草摸黑、风雨无阻。他们的梦想很简单：希望儿子羊胜利长大了有出息，生活得幸福，不像他们这样辛苦。

梦想是单纯而美好的，可当它遇到现实的时候，往往就变得五味杂陈了。随着羊胜利一天天长大，爸爸越来越觉得，羊胜利总有那么點儿不对劲。究竟哪儿不对劲？他也讲不清，只是笼统地觉得：羊胜利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比如羊胜利三岁那年，爸妈还没下岗。一天黄昏，爸爸骑自行车下班回家。羊胜利正蹲在门口玩沙子，见爸爸回来了，就屁颠屁颠地走过去。爸爸以为，羊胜利肯定是看见了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食品袋，肯定是期望他从袋子里拿出好吃的东西来。换成别的孩子，肯定是这样的。事实上，爸爸那天确实买了糖果回家。谁知羊胜利毫不关注爸爸手里的袋子，而是直接走到刚停稳的自行车旁边。羊胜利看见了什么？他发现爸爸虽然已经把自行车撑稳了，但自行车后面的轮胎还在转，转了一会儿才停下。羊胜利很好奇，爸爸已经不踩踏自行车了，轮胎为什么还在转呢？爸爸走开后，羊胜利守着自行车反复琢磨起来。他伸手握住踏板一转动，刚停下的轮胎又旋转起来。他停手了，轮胎还在转，转了一会儿才停下。羊胜利再伸手握住踏板使劲地转，轮胎便“呼呼”地飞转起来。羊胜利骤然停手，轮胎仍旧在飞速旋转着……

羊胜利指着自行车大叫：“还在转！还在转！”

爸爸闻声走过来：“羊胜利，你在干吗？”

羊胜利指着自行车说：“看，还在转……”

爸爸看看自行车，又看看羊胜利，一脸狐疑地说：“莫名其妙！”

如果说这件事情还不足以体现羊胜利的与众不同，那么羊胜利四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情，使爸爸铁板钉钉地认为羊胜利一定有问题了——

那天晚上，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羊胜利则在地上组装玩具。前面说了，羊胜利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买了玩具只知道玩，羊胜利买了玩具首先要把它拆得七零八落，再按顺序将它组装复原。羊胜利醉心于这个过程，于他而言，这个过程似乎比玩具本身更有乐趣。他先要搞清楚这个玩具是怎么做成的，然后才会心安理得地去玩它。为了方便羊胜利干活，妈妈给他买了一套小工具，有扳手、起子、钳子，等等。羊胜利组装玩具时十分专注，俨然一位心灵手巧的技术工人。妈妈因此经常戏称他为“羊师傅”。

“羊师傅，吃饭了。”

“还要等一下，蜻蜓队长的翅膀还没装好。”

“羊师傅，睡觉了。”

“再等等，青蛙王子的腿还没装好。”

爸爸不喊“羊师傅”，只喊“羊胜利”。爸爸不希望羊胜利长大后当工人。

这天晚上，爸爸看电视看着看着睡意来了，两眼蒙眬地喊羊胜利：“别玩了，睡觉去。”

羊胜利正在地上干得欢：“你先睡，我还要玩一会儿。”

爸爸说：“那怎么行？我睡了谁来管你？”

那天妈妈去外婆家有事，临走时对爸爸千叮万嘱，一定要照顾好羊胜利，特别是晚上睡觉不能着凉。

羊胜利头也不抬地应道：“不要你管，我自己管自己。”

爸爸见羊胜利不肯睡，又不放心让羊胜利独自玩，疲惫不堪的他只好迷瞪着眼睛在沙发上打瞌睡。蒙眬中，他似乎看到羊胜利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沙发旁看了看他，然后走向电视机，守着电视机左瞧右看了一会，便举起手里的起子去拆电视机的外壳……

爸爸一惊而起：“羊胜利，你干吗？”

羊胜利兀地收回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拆开电视机看一看，里边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2

有一天，爸爸实在憋不住了，就把自己对羊胜利的观察和忧虑跟妈妈说了。实际上，妈妈也早就觉得羊胜利有点儿不对劲了。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她也讲不清，只是笼统地觉得：羊胜利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是作为孩子的妈妈，她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错觉，而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因此憋在心里一直没有说出来。现在经爸爸这么一点破，她不得不面对这一现实了。如果羊胜利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他们“望子成龙”的梦想可就化作泡影了！这个难眠的夜晚，夫妻俩紧闭门窗，把羊胜利出生以来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分析，看看这些事情里边究竟包藏着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爸爸说：“羊胜利小的时候，老盯着门口那棵梧桐树看。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吹泡泡玩气球，羊胜利却盯着梧桐树看。看一会儿树又看一会儿天。然后问我：‘树上没有鸟窝，鸟儿们夜晚住在哪里呢？’还有一次我带他出去玩，他发现月亮跟人一样会走路。我们走到哪，月亮也跟着走到哪。羊胜利就问我：‘月亮圆溜溜的，既没有手，也没有脚，拿什么走路呢？’”

妈妈说：“羊胜利也问过我好多问题呢，比如：宇宙中是先有太阳还是先有月亮？地球上是先有高山还是先有河流？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多？是谁挂上去的？可以架楼梯上去摘下来吗？等等。你说别人家的孩子谁会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摆明羊胜利就是有问题嘛。”

爸爸说：“从出生到现在，羊胜利脑子里已经装满了问题！有时候我好担心：羊胜利脑袋那么小，里面问题那么多，万一装不下可怎么办呀？”

妈妈说：“我俩就一卖菜的，哪里应付得了他这么多的问题。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就在羊胜利还未满六岁的时候，提出把他送到学校去上学算了，让学校的老师去对付他。”

爸爸说：“可羊胜利不同意呀！羊胜利态度坚决地说：‘我不上学！别人都还没上学，凭啥要我去上学？……’”

妈妈说：“于是我就跟他讲道理：‘你不上学？你都快六岁了，满了六岁就吃七岁的饭了，你长大了呀儿子，幼儿园都被你上完了，还天天待在家里干吗？’”

爸爸说：“你话一落音，羊胜利就指着那些刚被他拆下来的铲车和挖土机轮胎说：‘没看到我正忙着吗？’我急了，我说：‘羊胜利呀，你看爷爷奶奶都老了，我们又那么忙，没人管你呀。’羊胜利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我自己管自己。’”

妈妈说：“你急有什么用？后来还不是我跟羊胜利讲通了道理。我说‘你能在家里待一辈子么？不上学不读书，长大以后怎么办？像爸妈一样去农贸市场卖菜么？’可能羊胜利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他认真想了想，就答应了：‘那好吧，等我装完了铲车和挖土机，就去上学。’”

……

这天晚上，爸爸妈妈分析来分析去，不但没有分析出羊胜利有哪儿不对劲，反而觉得羊胜利其实还是蛮讲道理的。这就不对了！明明有问题，怎么一分析，反倒没问题了呢？爸爸妈妈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3

有一天，羊胜利爸妈实在憋不住了，趁我来农贸市场买菜的时候，把对羊胜利的观察和忧虑一股脑儿说给我听。让我帮他们分析分析，羊胜利究竟哪儿不对劲，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耐心听了半天，突然明白上次羊胜利为什么要我替他保密了。我想，如果爸妈知道了他想当总统的梦想，不怀疑他患了严重的“精神病”才怪！那他的日子可真就不好过了。好在眼下机会难得，作为他的朋友，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在他爸妈面前替他把事情好好圆一圆。

我告诉羊胜利爸妈：“羊胜利哪儿都对劲，是你们自己不对劲！”

“啊？”他俩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我接着告诉他们：“都是你们望子成龙心切，生怕羊胜利有什么偏离，才觉得他这也不对劲那也不对劲。事实上，羊胜利喜欢动脑筋，遇事爱琢磨，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这恰恰是一个人成为有用之才的必备条件啊！没想到在你们眼里竟成了问题！你们哪，就等着梦想成真的那一天吧！”

大约我圆得还算成功，羊胜利爸妈听得四目放光。呵呵，那我就接着往下圆吧：“比如那次自行车的事情，是你们自己大意了。羊胜利发现的这个问题看似不起眼，其实是个了不得的问题，好像叫什么物体的惯性吧。可惜羊胜利晚生了300年，要是早生300年，就没那个叫牛顿的英国佬什么事情了！”

话说到这一步，我不能再往下圆了，再圆下去可能连我自己都不信了。我赶紧打住话题，要羊胜利爸妈给我把菜称好，我要回家做饭了。

“哎哎哎……”羊胜利爸妈如梦方醒，赶紧称好菜递给我。

我付钱的时候，他俩反复推辞说：“不用了，不用了，今天免费！”

4

这下好了！经过我一番游说，羊胜利爸妈对羊胜利的顾虑应该已经打消了，“望子成龙”的梦想应该又来到了现实当中，生活又回归正常了！因而有一天，当羊胜利突然跟我抱怨说他爸妈最近有点儿不对劲时，我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这家人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不对劲了呢？

情况是这样的：羊胜利爸爸性子急，妈妈脾气也火爆，一有什么事就吵架。两人几乎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时间一长，矛盾就升级了——爸爸发现妈妈跟他越来越针尖对麦芒，更是火上浇了油！怒气冲冲的他没地方出气，就开始摔家里的东西。特别是最近一次吵架，他居然把羊胜利的故事机都给摔了。这下问题严重了！妈妈又哭又闹，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啊？你把儿子的东西都摔了？有本事把儿子也摔了算了！我命苦啊，摊上你这么个没指望的男人……”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羊胜利觉得自己必须出面管管了。这是自从他有梦想以来遇到的最大的现实问题！这时羊胜利才发现，当梦想遇到现实的时候，梦想竟是那样苍白无力！因为他发现，即使自己当了总统，作为儿子，他可能也无法下令让爸妈停止吵架。连爸妈吵架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当总统还有什么意义？本来爸妈吵架他早已习以为常，懒得去管。但是现在不行了，爸爸把他的故事机都给摔了！那里边有好多好听的故事呢。羊胜利心疼得不行！

羊胜利来到爸妈吵架的房间，模仿着爷爷的样子，倒背着手旁若无人地走进去，走到头后又转身走回门口，然后再掉转身，指着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的爸妈大声说道：“吵死了！你们两个。”

然后他又補充道：“再吵，我可要发火了！”

“你们知道我很忙，没那么多工夫理你们！”说完这句，羊胜利便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因为爷爷每次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说话，只倒背着手气冲冲地走了。羊胜利于是也不再说话，只倒背着手气冲冲地走了。

爸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还吵翻天的两人竟然“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但妈妈很快收起笑脸，质问爸爸：“你把儿子的故事机摔了，怎么办？”

“买！马上买新的！”爸爸态度很诚恳。

鉴于爸爸比妈妈问题更多，造成的后果更严重，这以后，羊胜利额外长了个心眼——只要看到爸爸神色不对劲，就悄悄跟着他，一旦他有什么不良举动好及时制止，绝对不能让他再摔家里的东西了！羊胜利做事隐蔽，粗心的爸爸居然很长时间都没发现他这个跟屁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羊胜利的秘密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没有惊动羊胜利，而是心事重重地问爸爸：“羊胜利最近怎么了？”

“羊胜利怎么了？我不知道啊。”爸爸一头雾水。

“他天天跟在你后面！”

“啊？”爸爸紧张地一回头，没有看到羊胜利，才舒了口气说，“我怎么没发现呢？”

妈妈忧心忡忡地说：“我还是觉得羊胜利有点儿不对劲！他怎么老是怪怪的，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

5

爸爸从此落下个毛病：有事没事总喜欢回头看一下。他老觉得羊胜利悄悄跟在他后面。粗枝大叶惯了的他因此变得小心谨慎起来。然而多数时候他只看到空气，只有少数几次发现过一些问题——

一次是某天中午，妈妈回家做饭去了，爸爸一个人守着蔬菜摊子。守着守着，他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下。这时他看到一个孩子伤心地哭着，扭扭捏捏地朝这边走来。孩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正在左顾右盼地发笑。显然，这个女人是孩子的妈妈。爸爸很奇怪，儿子哭得那么伤心，做妈妈的为何还好笑？难道不是亲生的？孩子的妈妈似乎注意到了羊胜利爸爸疑惑的表情，经过蔬菜摊子时笑着说了一句：“他不小心尿到裤子上了。”哦，原来是个有点儿洁癖的孩子。这一点，倒跟羊胜利很相似。羊胜利小时候尿了裤子，也会伤心地哭上好一阵。想到羊胜利，爸爸又回头看了一下。他看到空气中有尘土在飞扬。

一次是一个阴雨天，爸爸有事经过一所小学，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下，猛然撞见一大群孩子像一窝刚冒出池塘的青蛙一样，互相推搡着往校门外挤。喧闹中，一位好不容易冲出校门的小女孩对着他“啪”的一声撑开伞……他惊悚地后退了好几步，愣怔了好一会！等他回过神来，只见一片片缤纷的伞叶在雨雾中浮移着，漂向四面八方。这时他又想起了羊胜利。他揉了揉眼睛，或许，羊胜利就在这帮孩子中间呢。

还有一次回头，没看见羊胜利，倒成就了他的一时英名。那天不知何故，他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但究竟是什么事，他也说不清。于是他一边称菜卖菜，一边心神不宁地不时回头看。忽然，他看见一位瘦高个、长条脸的男子，正在慢慢凑近那位卖卤菜的胖大嫂，男子修长的手指，已经伸向胖大嫂挎在腰间的花布包了……“有贼！抓贼呀……”爸爸兀的一声大喊，拔脚冲了过去。农贸市场顿时乱作一团！卖小菜的举起秤砣、卖水果的挥着扁担、卖肉的舞着屠刀……纷纷去追那仓皇奔逃的贼男子。110接到报警电话，也迅速赶到现场。警民合力，将贼一举抓获。事后，爸爸受到了有关部门的表彰，成了农贸市场的大名人。就连城管来农贸市场搞执法检查，也对他高看一眼了。爸爸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城管越对他客气，他就越遵守市场管理秩序，不但自己的摊子再也不胡乱摆放，还劝导别人也不要乱摆了。

爸爸想不到自己有事没事地回头一看，羊胜利没看见，倒看见了与平时不一样的人生风景。他突然发现，有些风景它不在前面，而是在后面。于是他有事没事的，仍旧喜欢回头看一下。

可他一次也没看到过羊胜利。

羊胜利去哪了？难道又做他的总统梦去了？我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羊胜利是个有梦想的人。有梦想的人是不会轻易丢弃自己的梦想的。

有一天，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登录了QQ。我想看看羊胜利的昵称“总统”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要是没有变化，说明羊胜利还在坚持他的梦想。要是发生了变化，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上QQ我才发现，先前顽固地赖在上面的“总统”早已无影无踪！好友栏里出现了一位昵称为“当梦想遇到现实”的神秘人物。

直觉告诉我，这位神秘人物就是羊胜利。

我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