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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序》五种墨迹中“羣”字比较研究

2021-06-13金弘大

书法赏评 2021年1期
关键词:横画兰亭序墨迹

金弘大 田 琳

一、研究背景、意义和研究方法

近年来,西川宁和胡焰智等人对现存的《兰亭序》五种墨迹间的影响关系进行了研究,西川宁认为八柱第一本《兰亭序》最完整地表现出《兰亭序》的原貌,胡焰智认为八柱第三本《兰亭序》是明陈鉴收藏本的模仿作。[1]但笔者与他们的观点不同。

在中国书法史上,很难找出比《兰亭序》更重要、更具象征意义的作品,可以说《兰亭序》是中国书法的代表作。因此在现存的五种墨迹中找出最具原作风格的作品非常重要,不仅是解读《兰亭序》的第一步,也关系到中国书法史研究的准确性,如傅熹年先生所言“是清理美术史研究对象,理清其发展脉络、邅递关系,为形成正确的美术史提供素材”的工作。[2]

本文的研究范围和研究方法与现有论文不同。首先,研究对象只有一个“羣”字。选择现存《兰亭序》五种墨迹第三行第二个“羣”字作为研究对象有三个理由:第一,该字保留了六朝时期的文字书写特征;第二,该字客观展现出被模仿作和模仿作之间的造型发展逻辑关系;第三,该字的书写方法和造型特征在学界未引起充分重视。其次在研究方法上,本文主要采用的是绘画史研究时较常用的风格分析法(书法造型学)。[3]虽然到目前为止,书法史领域对这一方法的应用还不成熟,但该方法可以较精准地梳理造型语言的发展历史,尤其适用于没有文献记载或文献记载不太可靠的情况。

本文将以《兰亭序》五种墨迹中的“羣”字为例,分析它们的客观形态,并得出它们之间的影响关系。本文是尝试分析字结构形态的基础性研究,希望可以为学界提供不同的研究思路。

二、“羣”字的造型特点

(一)“羣”字的基本特征

《兰亭序》“羣”字下边“羊”部分的书写方法和结构在秦汉六朝书法中较常见,其中的交叉中断效果、书写特点来龙去脉等作者已在《王羲之书法造型特征研究》《以王羲之书法为中心的中断笔研究》《秦汉六朝书法造型研究》等论文和著作中有过详细论述,这里不再赘述。[4]下面直接进入重点,观察《兰亭序》五种墨迹中“羣”字的结构特点(图1),分析五个字的字结构影响关系。

图1 五种《兰亭序》的“羣”字

图1.1 是八柱第三本(神龙本)的“羣”字、图1.2 是八柱第一本的“羣”字、图1.3 是八柱第二本的“羣”字、图1.4是台北故宫收藏本的“羣”字、图1.5 是明陈鉴收藏本的“羣”字。[5]

通过图1 五种墨迹《兰亭序》“羣”字的直观展示,可以发现它们虽然字结构上有所不同,但具备字结构及内在形态上的某些共同点。为了方便理解,本文以字造型结构最完整的八柱第三本“羣”字为例(图1.1),整理一下这个字的特点。该字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羊”的竖画左右分开完成;二是“羊”的下方两个横画以竖画为中心中断。“羊”部分正是本文重点观察和分析的内容。

清代学者翁方纲是较早关注“羣”字下方独特结构的学者,他观察过各种不同版本的《兰亭序》“羣”字,认为“羊”部分是破锋效果[6],即竖画左右分开是书写过程中毛笔笔头分叉的结果。如果我们考虑到清代学者见不到汉代墨迹简牍真迹,使翁方纲对秦汉六朝时期书法作品书写方法的理解存在不足,他的判断是有一定时代局限性的,但他能观察、分析“羣”字细节部分,已与前代学者十分不同,这本身就是学术进步的表现。

得益于20 世纪丰硕的考古学成果,现在我们较容易见到秦汉六朝时期的墨迹,通过当时墨迹和王羲之书法比较能发现翁方纲主张的不妥当部分。假如“羊”部分是毛笔笔头分叉造成的,其完成效果应该如图2.2一样,但是八柱第三本“羣”字“羊”部分却像图2.1 那样以竖画E、F 为中心,横画A、B 和C、D 分开了。因此关于这一部分的破锋主张是没有说服力的。其实“羊”的这种写法是秦汉六朝时期较为常见的多笔写法效果。[7]

图2 “羣”字说明图

此外,从图1.1“羣”字整体字结构的角度看,虽然“羊”部分形态特殊,但“羣”字整体造型独立完整,笔画灵动有力,线条自然华丽,人为操作感少,细节上的生动感表达完满。可以说该字具有以下七个特点:第一,字结构完整;第二,笔画既有力度又有动感,运笔流畅;第三,保持了笔端的细腻和生气;第四,笔画粗细变化丰富洗练;第五,形态新颖;第六,细节部分处理完整;第七,创意性和表现性充分。

(二)“羊”部分比较分析

为了清晰地比较五个“羣”字“羊”部分的结构特点,图3 将“羣”字上边部分删除,仅留下了“羊”。图3.1 是八柱第三本“羣”字中的“羊”,以左右分开的竖画为中心,下边两个横画的中断是该字的重点。

图3 五种《兰亭序》的“羣”字中“羊”字部分。

图3.2 是八柱第一本“羣”字中的“羊”,竖画下方稍微分开,下边两个横画的形状完整,但最上边横画中间出现中断,虽然视觉效果不太明显,但是横画左右是分开的。总之,该字竖画和横画上都存在不规则分叉和中断。

图3.3 是八柱第二本“羣”字中的“羊”,三个横画都很完整,尤其是最下边横画,收笔处的提按效果明显。该字的重点是竖画部分,从最下边横画的下方开始,竖画分成左右两部分,从左右两个竖画的宽度、角度和收笔位置看,这一部分不是贼毫的可能性较大。

图3.4 是台北故宫收藏本“羣”字中的“羊”,该字的重点是中间横画出现的中断效果,中间横画右边就像英文字母C 字一样与最下边横画连在一起,形成了“华结”效果。[8]最上边横画、最下边横画完整,竖画从最下边横画处往下写,形态上未形成特殊效果。

图3.5 是现藏于北京故宫的明陈鉴收藏本“羣”字中的“羊”,最大的特点是竖画在第二和第三条横画中间形成了左右分开的效果,最下方的横画也以竖画为中心左右中断。右侧的竖画既小又短,从第二条横画下方起笔,到第三条横画右边起笔部分收笔,与最下方的横画形成了交叉中断的效果。

(三)“羊”部分的影响关系

下面具体分析一下五个“羊”之间的影响关系。图3.1和图3.2 比较可知:八柱第三本“羊”(图3.1)左右竖画的分开距离较大,视觉效果明显,下边两个横画的中断也十分明显。但八柱第一本“羊”(图3.2)部分的竖画分开不明显,横画中断出现在最上边的横画上,不但效果不明显,而且笔画生气不足,缺乏生动感。通过这两部分的比较能发现,八柱第一本“羊”(图3.2)学习八柱第三本“羊”(图3.1)的可能性较大,而八柱第三本“羊”(图3.1)学习八柱第一本“羊”(图3.2)的可能性较少。

图3.1 和图3.3 比较可知:八柱第二本“羊”(图3.3)竖画在第三条横画下方开始左右分开,分开的距离不明显,但从两个分开的竖画的粗细变化、收笔位置看,此处不是贼毫的可能性大。此外,该字的三条横画形态都很完整,第三条横画收笔处的提按效果特别明显,由此可见,八柱第二本“羊”(图3.3)的书写者未能理解八柱第三本“羊”(图3.1)的结构和书写方法,八柱第二本“羊”(图3.3)仿效八柱第三本“羊”(图3.1)的可能性较大,而八柱第三本“羊”(图3.1)模仿八柱第二本“羊”(图3.3)的概率较低。

图3.1 和图3.4 比较可知: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本的“羊”(图3.4)部分,通过第二条横画中部的华结效果表现竖画的分叉,左右两个横画的中断距离较明显,这与八柱第三本“羊”(图3.1)的交叉中断效果不同。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本的“羊”(图3.4)部分的中断限于字的局部,只有一次竖画和横画的分开,因此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本的“羊”(图3.4)模仿八柱第三本“羊”(图3.1)的可能性更大,而八柱第三本“羊”(图3.1)模仿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本的“羊”(图3.4)的可能性较小。

图3.1 和图3.5 比较可知: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明陈鉴收藏本“羊”(图3.5)部分有竖画左右分叉和横画左右分开的两个重要特点,但是两种效果出现于字的一小部分中,分叉出来的右边竖画细而短,使这一部分结构不稳定,笔画简单勾连形成的中断使字结构失去了完整性,此外,“羊”部分的笔画宽度缺少变化,都比较细,因此整个字上重下轻,缺乏稳定性(图1.5)。根据以上分析可知,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明陈鉴收藏本“羊”(图3.5)模仿八柱第三本“羊”(图3.1)的可能性较大,而八柱第三本“羊”(图3.1)模仿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明陈鉴收藏本“羊”(图3.5)的可能性较少。

古代如果不是以完全复制为目的的模仿作品,很难完全再现原作的创作精神和形态,省略或缺失原作细节的情况很多。特别是把原作放在旁边边看边临或依靠印象模仿时,如果理解不了原作的细节结构或运笔方法,大部分情况下会出现表现的简单化,这是模仿作常有的特点。八柱第一本、八柱第二本、台北故宫收藏本、明陈鉴收藏本这四种《兰亭序》的“羣”字中就透露出这样的简化信息。这四种《兰亭序》“羣”字中都多多少少有八柱第三本《兰亭序》“羣”字的造型基因,但既不完整,又不生动,没有八柱第三本“羣”字具有的七个特征。但这四种墨迹《兰亭序》“羣”字具体是如何模仿的,到目前为止还不好解释,不能排除四种墨迹之间二次模仿的可能。但无论如何,八柱第三本“羣”字保留下了最完整的形态。

通过数据统计也能更客观地显示出它们之间的模仿和被模仿关系。先将八柱第三本“羣”字中“羊”部分的特点分为五点,与其他四种墨迹进行比较可以列出《表1》内容。

八柱第一本与第三本之间30%相同,八柱第一本在流传过程中受过几次损伤,进行过全面涂改,因此笔迹较模糊,而且该《兰亭序》在第3 行“毕”、第11 行“可”、第14行“同”、第21 行“揽”、第25 行“今”等字里看不到任何六朝时期的独特笔画处理方法,整体笔画细节缺少生动感。

八柱第二本与八柱第三本之间20%相同,相差较大。该《兰亭序》在第3 行“毕”、第11 行“可”、第14 行“同”、第21 行“揽”、第25 行“今”等字里也看不到任何较独特的笔画处理,好像完全不懂六朝时期书写方法。

台湾故宫收藏本与八柱第三本之间20%相同,相差较大。该《兰亭序》中也看不到上述独特字形表现,但部分字结构中出现了六朝时期常见的笔法。如“羊”部分和第4 行“岭”字中的“山”部分的华结效果。

明陈鉴收藏本与八柱第三本70%相同,相似度最高,因此,胡焰智主张“神龙本的众多细节特征来源于陈鉴本,尤其是陈鉴本独有的摹拓缺陷,神龙本或僵化承袭,或遗形留痕,神龙本为源于陈鉴本的临仿本应该没有疑问”。[9]但胡焰智对细节部分的观察不够精细,分析不出作品本身具有的六朝时期书法的特点,而且陈鉴收藏本《兰亭序》字结构松散,笔画粗细变化呆板,有的装饰效果的出现频繁夸张,如第14行“同”中出现的“平行长中空”效果在第15 行“不”字、第22 行“不”字中同样出现,各种夸张的中断效果出现更频繁,如第9 行“察”、第20 行“尽”“古”“云”等,这也是模仿作的典型特点。[10]因此笔者认为,这些特点较客观地说明陈鉴收藏本模仿了八柱第三本。

此外,日本学者西川宁分析结构、起笔、捺法以及向右下运行的笔画角度,得出八柱第一本《兰亭序》最能传达《兰亭序》原来的样式。[11]但笔者认为八柱第一本《兰亭序》在书写方法、字结构特点、笔画细节处理方面不具备六朝时期书法作品的书写特征,因此不同意西川宁的主张。[12]

与《兰亭序》有关的历史内容十分繁杂,从文献角度研究作品时容易陷入扑朔迷离中,但造型有其本身的历史,从某种角度来说,可以比文字记录更直观、更直接。

三、结论

通过对《兰亭序》五种墨迹的第三行第二个字“羣”的比较分析,我们能看出它们之间的模仿和被模仿关系。八柱第三本具有更多的原创性的因素,而其他四种墨迹《兰亭序》则模仿的因素更多。

为了集中论点,增强分析的针对性,本文仅以“羣”字见微知著,通过对它的特征分析,窥探《兰亭序》书法的独特性,但完整阐述《兰亭序》五种墨迹间的区别需要更立体、更综合的分析,希望以后能通过更详实的例子比较《兰亭序》五种墨迹的特点。

注释

[1](日)西川宁,姚宇亮 译,《张金界奴本兰亭叙研究》,《中国书法》,2017,(06);胡焰智,《神龙兰亭》源于陈鉴本考辨》,《书法》,2014,(12)

[2]傅熹年,《浅谈作书画鉴定工作的体会》,《中国历代书画鉴别论文集》,紫禁城出版社,2000,26 页。

[3]在书法史研究时使用该方法的研究发叫“书法造型学研究法”,参看 金弘大,《王羲之书法造型特征研究》,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10 页。

[4]参考金弘大上论文 1 -63 页;金弘大,《以王羲之书法为中心的中断笔研究》,《北京大学全国美术学博士生论坛论文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86-106 页 ;金弘大,《书法是不是美术—书法的时间性研究》,《戏剧之家》,2018,(18),215 页 ;金弘大,《秦汉六朝书法造型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158-162-页。

[5]图片参考孙宝文,《历代名家墨迹选1 兰亭序墨迹五种》,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

[6]翁方刚,《苏米斋兰亭考》,《兰亭全编》内编,花山文艺出版社,1995,646-649 页;刘涛,《兰亭序赏析》,《书法》,2017,(08),64 页。

[7]金弘大,《秦汉六朝书法造型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158-162 页;参考注4

[8]关于“华结效果”参看金弘大博士论文,166-167 页。

[9]胡焰智,《《神龙兰亭》源于陈鉴本考辨》,《书法》,2014,(12)

[10]“平行长中空”的特点参见,金弘大前论文,64-75 页。

[11]西川宁,姚宇亮 译,《张金界奴本兰亭叙研究》,《中国书法》,2017,(06)

[12]参见金弘大,《王羲之书法造型特征研究》,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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