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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心铁骨 似狂实真
——王阳明心学影响下的徐渭书法浅谈

2021-06-13周关洪

书法赏评 2021年1期
关键词:徐渭中华书局书法

周关洪

明代中叶以后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国内外贸易发达,以商品流通为重点的市镇大量出现。商贸兴旺发达后,社会风气崇尚金钱至上,追求物质享受,生活方式改变。此时的意识领域中阳明心学崛起,打破了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在思想界引起震动,对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艺术等各个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小聪慧、过目不忘、被誉为神童、自认为“贱而懒且直”的徐渭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里,其人生经历曲折多难,“英雄失路,托足无门”,师事王守仁弟子,以阳明心学指导自己的文化艺术实践,使他脱离传统文人的思想观念,追求真情本色,崇尚个性解放,反对复古傍人,于书法、绘画、文学、哲学等各方面均取得了旷世成就。本文仅就其书法艺术作一些肤浅探讨。

图示1 徐渭 行草书 《杜甫秋兴八首诗》

一、修心写真,由我主张

王阳明不但是著名的哲学家,也是有见地的书法家,对书法有深刻的“心学”认识:“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1]此话与柳公权“心正则笔正”同理,但柳公权更多的指向进谏。而阳明先生的“心”内涵很广,包含了道德的善恶,理性的是非,审美的美丑等,也隐藏了“致良知”中需要的“事上磨炼”。

徐渭问学于王门弟子王龙溪和季本,称王阳明为先生。王龙溪发展了阳明心学,反复强调的是:“从真性流行,不涉安排,处处平铺,方是天然,真规矩,脱入些于方圆之迹,尚是典要挨排,与变动周流之旨,还隔几重公案。”(《示丁维寅》)王龙溪强调的“真性”,深深影响了徐渭:“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心疏纵,不为儒缚。”[2]他明确提出要“贵本色”“贱相色”。单枪匹马向当时泛滥文坛的文艺复古思潮发起了挑战,拉开了美的解放序幕。徐渭曾感叹:“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3]又在《书季微所藏摹本的兰亭》中说:“凡临摹直寄兴耳,铢而较,寸而合,岂真我面目哉?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露己意者,始称高手。”[4]对待书圣这样至高无上的第一行书,徐渭也是认为可以改动,不能“随人”“依样”,必须表现出“真我面目”,对当时“书不入晋,固非上流;法不崇王,讵称逸品”[5]的复古思想冲击很大,提出了崭新的学习思路:“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6]徐渭认为书法风格在于“出乎己”的“天成”:“夫不学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则始于学,终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敝莫敝于不出乎己而由乎人,尤莫敝于罔乎人而诡乎己之所出。凡事莫不尔,而奚独于书乎哉?近世书者阏绝笔性,诡其道以为独出乎己,用盗世名,其于点画漫不省为何物,求其仿迹古先以几所谓由乎人者,已绝不得,况望其天成者哉!”[7]这是徐渭书学思想的精髓,他真正理解了阳明心学的高深与精妙:“心为上,手次之,目、口末矣”“然非妙于手运,亦无从臻此。”既要学习别人的长处,反对放弃传统的无本之“木”。又不能光依附别人,而是要从自身挖掘出属于自己的个性特点。非常清醒不能用“点画漫不省”的东西骗人骗己。心悟真理,手运实功,追求本色性灵、真情实感地自然流露,倡导自由自主,反叛意识浓烈,反对唯古是循,唯创造唯个性,故其书法笔法恣肆雄健,风格奇崛鲜明,是书法史上的“这一个”。徐渭以真心真情投入到艺术创作中,才有了动人心魄的绝世珍品的诞生,在我们面前展现了一个真性情的绝世高人形象:“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8]徐渭因误杀妻而入狱,出狱后,“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9]虽然穷困潦倒,但文人的风骨气节不倒,宁受苦受穷,不愿向权贵低头,保持了一个具有反抗精神士人的真我与自尊。

二、率性写神,狂中生韵

明朝嘉靖之后,社会审美心理发生了变化,重视人的价值评价,文化艺术也随之要求创新与多样,成为当时的客观历史现象。唐代张怀瓘说:“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这个“神”就是书法的神采、神气、气韵、笔势、笔力等,也就是生动有韵味。

神韵哪里来?孙过庭说的“五乖五合”中“五合”条件下艺术家倾情创作,才能使作品神采飞扬韵趣横生。徐渭也认为:“睹貌相悦,人之情也。悦则慕,慕则郁,郁而有所宣,则情散而事已。无所宣,或结而疹,否则或潜而必行其幽,是故声之者宣之也。”徐渭的书法创作往往借性而发,将自己的状态、情绪同书写感觉最为彻底地打通于当下,以心手无碍的最佳状态,进入“天机自动”的自在境地。率性写神恣情写心的观点与时代儒教规范形成对抗,徐渭把生活中的不如意,悲愤抑郁磊落不平之气借助手中的笔墨加以真情宣泄,成了平庸者眼中的“狂”,实际上他的“狂”是理智的笔墨力量,运笔技巧和真性情的完美结合,是气势的最高表现。徐渭笔下的书法如电流激荡,摄人心魄。如《墨葡萄图》《春园细雨》等,墨迹斑斑,线条团团,字形夸张变形,欹侧倾倒,左冲右突,破锋驰纵,给人造成强烈的起落跌荡和振奋人心的视觉感受。笔扫秋风,墨泼阵云。笔迹生涩、颤抖、歪斜、急促,让人震撼。翁方纲在欣赏徐渭作品后有“空山独立始大悟,世间无物非草书”之的评。徐渭还用“总看奔逸势,犹带早雷惊”“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急索吴笺何太忙,兔起鹊落迟不得”这样豪迈的诗句来表达笔墨的磅礡气势,展现自己心胸的疏狂不羁,眼空千古,足以“感荡心灵”。

徐渭念念不忘艺术作品的神韵:“能如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笔,死物也,所运者全在气,而气之精而熟者为神”“以精神运死物,则死物始活,故徒托散缓之气者,书近死矣。”徐渭有了这样的深刻认识,才会像将军一样指挥手中的笔墨冲锋陷阵、攻城夺寨,在纸帛上留下“胜利”的果实,真情的迹痕。

又在《玄抄类摘》中道及:“唯壁坼路、屋漏痕、折钗股、印印泥、锥画沙,是点画形象,然非妙于手运,亦无从臻此。”他还把运笔看作是武术中的动作,学习笔法就要像学习武术中的一招一式那样,讲究方法,讲究效果:“准之刀戟矛矢中人,必如何把握枞掷,而后中人之身也有如何之伤痕,钝则不入,缓则不中,傝散则不决不裂。”“然撚挪腾倒摆拔之执,则在毫发之挫衄,分杪之起伏,不然则刀戟矛矢虽足以杀人,而鲁钝直野,非所谓庖丁解牛……”这也解释了徐渭对理法的重视和探究的深度,从而使“书神”能达到至高境界。

图示2 徐渭 春园细雨诗轴

图示3 徐渭 墨葡萄图

三、侠客散圣,有明一人

徐渭年轻时书法受王阳明弟子、同是“越中十子”、被誉为“今之右军”“多作狂书”的杨珂影响最大。也十分心契王阳明的书法:“古人论右军以书掩其人,新建先生乃不然以,人掩其书,观其墨迹,非不翩翩然凤翥而龙蟠也,使其人少亚于书,则书已传矣。”又曾说:“渭素喜小楷,颇学钟王。”可见他的基本功是建立在魏晋书法基础上的,小楷隽秀遒媚,严谨超迈。从他的行书墨迹可以感受到来自米芾和黄庭坚的滋养,他在《评字》中评道:“黄山谷书如剑戟,构密是其所长,潇散是其所短。苏长公专以老朴胜,不似其人之潇洒,何耶?米南宫书一种出尘,人所难及。但有生熟,差不及黄之匀耳……倪瓒书从隶入,辄在钟元常荐季直表中夺舍投胎。古而媚,密而散,未可近而忽之也。”[10]从索靖处入手章草,古拙而不失灵秀,朴厚生动,波挑笔意时不时在狂草中出现。“吾学索靖书,虽梗概亦不得。然人并以章草视之,不知章稍逸而近分,索则超而仿篆。分间布白,指实掌虚,以为入门。迨布匀而不必匀,笔态入净媚,天下无书矣……”[11]徐渭的书法还从李北海、苏轼、赵孟頫、倪瓒、沈石田、王宠、王守仁等人处受益,苍劲奇崛,恣肆流利,逸气纵横。当然,他的大草主要受到张旭、怀素、黄庭坚、张弼、祝允明等人的影响,吴昌硕言徐渭:“想下笔时,天地为之低昂,虬龙失其夭矫,大似张旭、怀素草书得意时也。”兼收并蓄,激烈奔放,将怨气、怒气、奇气、癫狂之气随“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12]在书法创作过程中徐渭是非常自信的:“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创作时无拘无束,任情恣性,尽情挥洒,往往物我两忘,不迎合不悦人。“枝枝叶叶自成排,嫩嫩枯枯向上栽。信手扫来非着意,是晴是雨恁人猜。”

不但在创作实践上取得了书史中的一流成就,而且在理论深化探索中徐渭也有令人刮目的建树,著有《笔玄要旨》《玄抄类摘》等。他说:“书字自以‘遒媚’为宗,不坠佻靡,便足上流矣。”从中可以看出徐渭的内在精神指向最高境界,从而揭示出书法艺术的本质内涵,给同辈后人以深深的启发。

徐渭十岁能作举业文章,诗文被袁宏道、唐顺之评为“一扫近代芜秽之习”“有明一人”,戏剧创作被汤显祖赞为“乃词坛飞将”,是中国戏剧发展史上的重要转折点,是被公认为明清以来泼墨画的开山天才,郑板桥甘愿做“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曾感叹:“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是当时“越中十子”年龄最小的一位。这些修养综合在一起,相互作用相互生发,成就了一个五百年一遇的通才、奇才。徐渭“尝言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13]可见他对自己的书法是多么自信。徐渭书法整体面貌神采飞扬,用笔提按夸张,切、砍、翻、绞、折、转等运笔技巧熟练交替随心而用,破锋、侧锋、涩笔、枯墨因势而出,锋溢态生,以“有余不尽”的残破美丰富了笔笔中锋的老古训,营造“笔所未到气已吞”的雄肆气势,遒媚开生面,本色露真情。单字结字似乎无迹可寻,但自然妥帖地在作品中本色赋形,字态左右开张,以横取势带来了行与行之间的空间挤压,徐渭以“字字侵让”处理,使相邻的行与字之间联系更加紧密,开张茂密,似散乱而实井然,于书法的章法又开一新境。用墨则深悟枯燥润湿相变之理,以力挟笔,不避湿笔之洇,反显笔墨的鲜润清明,以势的自然行走而出渴笔、枯笔,不见萧索之病,实得秋风燥裂的老健风神。在笔墨的“疾风骤雨”中提振了精神,凝显了强心铁骨。“极有布置而了无痕迹”“不匀而不必匀”。丑中见生气,狂里得真如。

“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婚姻,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牢狱,八试不中,九番自杀,十堪嗟叹。”这样曲折的人生经历,有士人风骨的徐渭只能借助双手可控的笔墨,以狂态掩饰清醒,宣泄愤懑,寄托情思,浇胸中块垒,线条含泪挥洒,真情随墨喷发。于墨法浓淡添彩、笔法涂扫创变、章法侵让牵引,戛戛独造于前人同侪,熠熠生辉于书法艺术史。

明代陶望龄有评:“渭行草书尤精奇伟杰”。张岱则赞:“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袁宏道禁不住大赞:“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时代思潮、生活磨难、个性禀赋、师友互染,造就了一个个性奇特鲜明、“臻玄达圣”的徐渭,也是这个“才横而笔豪”的徐渭开启了新理异态、群芳争艳、个性鲜明的晚明新书风,深深地影响了明朝后期、清代乃至今天的书法审美嬗变,在中国艺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注释

[1]《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版,第1222 页。

[2]《徐渭集》,第二册,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639 页。

[3]《徐渭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83 版,第1091 页。

[4]《徐渭集》,第一册,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519 页。

[5]项穆《书法雅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版,第521 页。

[6]《徐渭集》,第一册,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519 页。

[7]《徐渭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091 页。

[8]《徐渭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161 页。

[9]《徐渭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343 页。

[10]《徐渭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054 页。

[11]《徐渭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054 页。

[12]《苏轼文集》,第五册卷69,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2191 页。

[13]《徐渭集》,第四册《附录》陶望龄《徐文长传》,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34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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