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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孑孤行于世上,亭亭独立于人前

2021-05-10罗志凤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1年4期
关键词:故国湖心亭张岱

罗志凤,江苏省苏州高新区实验初级中学教师。

《湖心亭看雪》是统编版语文教材九上第三单元中的课文,笔者翻阅众多教学笔记和教学设计后发现,大部分教者往往都是抓住文中的“痴”这个词来展开教学,分析张岱对于雪景的痴迷和看雪背后的“痴情”,而略处理了文中另一个至关重要的词语——“独”。笔者认为,“独”字才是贯穿全文的主线。一句“独往湖心亭看雪”,用笔极简却意蕴无穷。文章的每字每句无不透露出张岱的“独”,而“独”字又有着不同层面的精神内涵。

一、独——独行特立、傲岸自恃的名士风度

晚明时期,西湖是文人韵士的聚居之地,这里文化活动盛行。张岱长居西湖,文人雅聚、文人风度使他耳濡目染,并成为了特立独行、睥睨众生的江南名士中的一员。文中的“独”字也体现了张岱这一独特的精神风度。

为了前往湖心亭看雪,张岱可谓苦心孤诣。“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这样“鸟飞绝”“人踪灭”的严寒之日,作者却要前往湖心亭看雪,可见其异于常人;时已更定,本该就寝,作者却选择此刻外出看雪,出行时间的不同寻常表现出作者的与众不同;“雾凇沆砀”,夜晚视线不佳,雾中行船危险,作者依然“拏一小舟”前往看雪,可见对雪景的狂热、执着;“拥毳衣炉火”,可以想象此刻寒气彻骨,但作者不顾逼人的寒意,坚持外出看雪,个性独特。“独往”之“独”,是前往看雪天气的独特,是前往看雪时间的独特,是前往看雪方式的独特,亦是前往看雪衣着的独特。这一系列的独特,俱是作者作为江南名士行事特立独行、潇洒出格的表现。

江南的名士文化底蕴深厚,这种名士文化的熏陶,催生了张岱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也催生了他傲岸自恃的不羁精神。前文张岱说自己“独往湖心亭看雪”,但從后文“舟中人两三粒”“舟子喃喃”可以看出,同往湖心亭的并非作者一人。为何张岱要强调“独往”呢?明人汪珂玉在《西子湖拾翠余谈》中云:“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1]张岱一生久居西湖,对西湖名胜如数家珍。在张岱笔下,晴湖、雨湖、月湖、雪湖等不同时刻的西湖俱熠熠生辉;在张岱心中,唯有自己懂山水,懂西湖,他就是那个“真正领山水之绝者”。所以,只有自己这样的雅士,才会对西湖雪景有“一往情深”的执着,才能领略雪中的情味。而舟子这样的俗子,他既无法品味雪景的意境,也不会有这样的雅兴和追求。

从以“湖心亭”入题的匠心独运中,我们亦能察出张岱这种傲岸自恃的名士精神。湖心亭始建于嘉靖年间,这是一座风景优美的亭子,四面环水,高峰相围。这也是一座有文化韵味的亭子,众多文人雅士曾来到这里挥墨题文,以致于张京元在《湖心亭小纪》中揶揄道:“亭中四字匾、隔句对联,填楣盈栋。安得借咸阳一炬,了此业障。”[2]湖心亭建成后,文人郑烨、胡来朝先后来此题联,张岱也曾效前人之法为它题联、著文。在张岱心中,自己也是能够读懂湖心亭的雅之至者,相比常见的“西湖看雪”,“湖心亭看雪”更能显示出张岱暗藏题中的傲与骄。

二、独——天地浩渺、我为一粟的审美追求

文章开篇,大雪净化了天地,冻结了人声鸟语,更定已至人皆定,惟我拏舟独看雪。景物的层层递进,传达的是张岱对静谧、孤独的外面世界的向往。而“独”的另一层内涵即在于此——表现的是张岱独特的追求孤独的审美趣味。

作者前往湖心亭,眼前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的景象。三个“与”字,使天云山水浑然一体,好一片混沌的苍茫之境!四个“一”字,一切回归太初,使人顿生清虚旷远之感。四组量词,倒装暗喻,强调天地之浩大,自我之渺小。在这夐远的纯白世界中,从一痕“长堤”到一点“湖心亭”,再到一芥小舟,最后到“两三粒”人,景物越来越小,慢慢消失,最终融入到苍茫辽阔的天地山水中去。此刻,天地浩渺,我为一粟,天人合一,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正是作者所追求的清赏、孤独的审美境界。

所以,当遇到同来赏雪的金陵客时,张岱是不悦的。“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既是金陵客的惊叹,更是张岱自己的心声——是“居然有人坏我雪境”的怒叹。因为不悦,所以不主动,在金陵客拉他同饮时,才被动接受邀请;因为不悦,所以曾在《西湖七月半》中“纵饮”、在《龙山雪》中“举大觥”的张岱,此刻却勉强自己喝下“三大白”;也正因为不悦,所以没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觥筹交错,只有“强饮三大白即别”的尴尬匆忙——独境已毁,多留无益。

金陵客热烈奔放,他们结伴而来,铺毡对坐,还带了童子烧炉温酒。他们来到湖心亭表面是为附庸风雅,实则是为把酒言欢、享受生活。张岱清冷孤僻,独来看雪,不携一物,他期待的不是结伴同乐,而是沉浸在天人合一、惟景与我、俯仰自得的孤独世界中,于静夜中独自品尝纯粹。孤独之人追求孤独之境,孤独之境契合孤独之情,他要跳出生活,物我两忘;他要追求孤独,游心太玄。他看到了自己想看的雪,融入了自己想要的境,却没有遇到真正懂他的人。他想要的,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真正懂他的,只有那“上下一白”、无边无垠的苍茫自然。

三、独——国破家亡、无所归止的遗民之痛

“湖心亭看雪”的事件发生于崇祯五年(1632)。崇祯十七年(1644)3月,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朝灭亡,4月清军入关,10月顺治帝登基。顺治二年(1645)好友祁彪佳沉池殉国。顺治三年(1646)“史学知己”黄道周、“山水知己”王思任先后殉节,张岱反清复明失败,本想殉节,但因《石匮书》未完结,遂隐入山中著书。1647年左右,张岱写《湖心亭看雪》一文。在此十五年前,晚明风雨飘摇,此刻亭中人用“金陵”这个古称作答含蓄而有深意,在改朝换代的当口,这个深意深深地戳中了张岱的痛处。十五年后,已身在清朝的张岱透过明亡回看当年的往事,年过半百的他写下“金陵人,客此”,内心的痛楚依然:故国覆亡,使自己知交零落,家财散尽,藏书尽毁,生活至贫。无处归依,使自己经历悲欢离合,饱受生活折磨,忍受饥寒交迫的痛苦和独自苟活的创伤。时间已是清朝,世人对前朝旧事应是很敏感的,但张岱回溯往事,依然气节不侍二姓,固执地用“崇祯五年”开篇,可见内心对亡国的沉痛与怀念。一句“客此”,凝聚着他的黍离麦秀之悲,亦道尽了一个亡国遗民的辛酸:“国已亡,家已破,这一片土地,不管我身在何方,我将永是一个‘客的身份,我将永远孤独!”

这一腔酸楚,也解释了为何张岱写《湖心亭看雪》而非《湖心亭赏雪》。《湖心亭看雪》是一篇回忆性散文,回忆散文的显著特点是必然有一个写作时的“我”和一个回忆中的“我”。依此,我们也可以从文中分离出两个张岱:写作时的张岱和看雪时的张岱。上文讲到,看雪时的张岱前往湖心亭,名为看雪,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只是为了追求清赏、孤独的审美情趣。而写作时的张岱,经历了国破家亡、生离死别、潦倒困顿,又怎会有闲情雅致写游山玩水的赏乐?《湖心亭看雪》中的每字每句,正是张岱字字啼血的凭吊,只不过这凭吊是含蓄甚至是隐晦的,因为他擅长通过日常琐事,来编织自己的故国一梦。《湖心亭看雪》通过“金陵人”这看似不经意提及的三个字来传达;《金山夜戏》中他夜闯金山寺,大唱韩蕲王的故事,若是读者不明韩蕲王抗金将领的身份,谁又能解其中追忆故国之味?他也曾为了挽回国家命运而奔走呼号,奈何历史的车轮碾压得他无能为力。如今,故国已亡,人事已非,孑孑孤行于世上,那些前朝的繁华、美好,只能通过“梦忆”“梦寻”在梦中找寻。无能改变故国灭亡命运、为国殉节的悔痛一直缠绕着他,他只能在茫茫白雪中寻找自己灵魂的安放。

文章不是无情物,字字斟酌方有味。张岱半生繁华,半生落魄,著文却无大起大落,然复杂情感隐藏于一言一行之中。《湖心亭看雪》一文清新自然,“独往湖心亭看雪”一句平和清淡,只有细细品读,才能体会文字背后的深深意蕴,只有慢慢品味,才能读懂文字背后张岱的桀骜不羁的文化人格、孤独纯粹的审美趣味和挥之不去的黍离之悲,这正是张岱小品文的魅力所在。

注释:

[1]单小虎.简文丰教,景中看情[J].语文教学通讯,2018(08):14.

[2]邱羿君.湖心亭以中国“四大”名亭乾隆亲题匾额名人贤达词赋妙句名望争誉海内[J].中国地名,2012(09):26-27.

参考文献:

[1]张岱.陶庵梦忆注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

[2]梁建蕊.“金陵客”是镜像而非同道——兼谈张岱自我“冰雪”人格的塑造[J].语文建设,2019(03):56-59.

[3]李建军.《湖心亭看雪》的五重孤独[J].中学语文教学,2020(03):5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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