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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仲景的“津液观”及其对重症医学的启示意义∗

2021-03-28陈腾飞刘清泉

中国中医急症 2021年5期
关键词:张仲景小便津液

陈腾飞 刘清泉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中医医院,北京 100010)

《伤寒论》为汉末张仲景感于伤寒流行,勤求古训,博采众长而作,扶正祛邪思想贯穿始终,其中“存津液”是扶正思想的重要体现[1-2],陈修园在其《医学三字经》中总结《伤寒论》核心思想时说“长沙论,叹高坚,存津液,是真诠”,继而又提炼总结为“保胃气”“存津液”[3]。笔者在危重症救治的临床中发现,张仲景“存津液”思想在现代危重症救治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意义。液体治疗是重症监护病房(ICU)治疗的重要内容,但针对每一位患者,如何精准地实施液体治疗,使其能获得最大的受益,仍然是亟待研究的临床问题。张仲景的津液观可概括为:“存津液”贯穿始终;“测津液”时时进行;“补津液”徐缓有度;“化津液”可借药力;“察津液”以断预后,而其核心始终围绕着人体的“气化”功能的强弱,进行津液的动态调控。张仲景充满整体性和恒动性的津液观理念,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角度,认识ICU的液体治疗。以下详述之。

1 论张仲景的“津液观”

1.1 “存津液”贯穿始终 “存津液”的治疗理念在《伤寒杂病论》中贯穿始终,主要体现在[4-7]:1)不可过汗、过下、过吐,以伤及津液。如在使用麻黄汤、大青龙汤取汗以解外邪之时,张仲景都反复强调应分次少服,得汗即止后服,“不可令如水流漓”,一旦如水流漓,病必不除。2)不可延误泻下时机。在阳明病篇和少阴病篇,分别有“三急下”证,即通过及时的泻下以釜底抽薪,阻断邪热对于津液的整体消耗。3)发汗时采用药食以滋养汗源。如服用桂枝汤后,啜热稀粥以补充津液,滋养汗源,全书中的大多数方剂使用大枣、甘草甘濡脾胃阴津之品。

张仲景将“存津液”贯穿始终,有其深刻的原因。《伤寒论》中论述之疾病,为严重的感染性疾病,此类疾病不能等同于普通的受寒感冒,可以一汗而解。大多数患者需要经历一定的病程,少则七日,多则十余日。在整个疾病过程中津液的损耗途径有三:1)疾病过程中的发热症状,邪热内盛状态,会对津液产生消耗。2)少阳阶段证的呕吐症状,三阴证阶段中的下利、呕吐症状,都会加速津液的消耗。3)汗、吐、下三法的每一次使用,都会在祛邪的同时损耗津液,而出于治疗的需要,上述3法可能需多次使用。津液的消耗有以上3种途径,但在张仲景的时代补液的途径只有一种——口服补液。但在疾病过程中,患者常伴有不同程度的胃肠功能障碍,轻则不欲饮食、痞满、呕哕,重则结胸、腑实、呕吐、下利、便血。胃肠功能障碍导致饮食俱废,使口服补液受限。因此,张仲景必须在疾病治疗始终都贯穿着“存津液”的思想[8]。

1.2 “测津液”时时进行 张仲景在外感重症治疗中时刻进行“测津液”盈虚之工作。张仲景“测津液”之法,主要通过观察汗出、小便、大便、饮水量等来实现,在《阳明病篇》中说“阳明病,法多汗,反无汗,其身如虫行皮中状者,此以久虚故也”,此即通过汗出多少来判断津液之盈虚。在《太阳病篇》中说“小便不利者,亡津液故也,勿治之,得小便利,必自愈”,即通过监测小便的量来测定津液之盈虚。《霍乱病篇》中说“恶寒脉微,而复利,利止,亡血也”,此即通过下利的量的变化测定津液之盈虚。测定津液的盈虚,是为了观察患者的正邪状态,为判断预后和进一步制订救治方案提供参考[9]。

1.3 “补津液”徐缓有度 仲景之年代,补充津液,仅有口服这唯一方法,但并不因为途径有限而加速补充津液速度,反而极力提倡缓缓补充津液之方法。如其云“其不晓病者,但闻病饮水自愈,小渴者乃强与饮之,因其为祸,不可复数也”,说明过多饮水补充津液之害。其缘由则在前段进行了解释:“凡得时气病,至五六日,而渴欲饮水,饮不能多,不当与也。何者,以腹中热尚少,不能消之,便更与人作病也”。此时尚不需要那么多津液,且病时,胃肠功能并不十分健全,与之饮水过多,反而造成水饮内停等其他变症[10]。

仲景所提倡的正确做法为“至七八日,大渴欲饮水者,犹当依证而与之。与之常令不足,勿极意也,言能饮一斗,与五升”。即控制性地补充津液,宁缓勿急,宁分次给,勿一次过量。而且还观察到一些临床变化,提示水液补充过快过多,“若饮而腹满,小便不利,若喘若哕,不可与之也”。这里“腹满”和“哕”是消化系统的不适表现,“小便不利”是泌尿系统之表现,“喘”为心肺系统之表现,此必是在床旁细致、全程观察调护才能捕捉到的细微表现。

除外以上总论之叙述,在各论中也有述及补充津液应徐应缓。如在太阳病篇说“太阳病,发汗后,大汗出,胃中干,烦躁不得眠,欲得饮水者,少少与饮之,令胃气和则愈”,此时即提到“少少与饮之”,又有“发汗后,饮水多者必喘”之告诫。

1.4 “化津液”可借药力 仲景在书中强调补充津液应缓缓有度,同时在临证中,遇到因补充津液不当,而致津液停聚,变生他病,也有相应处理救逆之方法。仲景布散津液之方药颇多,依据伴见症状不同而各异。

小青龙汤疾病导致的津液停聚不能布散,症见“伤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气,干呕发热而咳,或渴、或利、或噎,或小便不利、少腹满,或喘者”,其病包含了现在的肺源性心脏病。五苓散汗后而渴,多饮水却非自愈者,出现了“脉浮,小便不利,微热消渴”;也用于津液应从汗解,却被不当的物理降温(以冷水潠之若灌之)阻遏,出现烦躁加重,“肉上粟起,意欲饮水,反不渴者”,而用文蛤散后不能缓解时;用于渴欲饮水,水入即吐之水逆证;用于泻心汤不能解决的痞证,“渴而口燥烦,小便不利”。茯苓甘草汤,用于水停心下,表现为“厥而心下悸”。小柴胡汤用于阳明病,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舌上白苔,达到“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真武汤用于少阴病之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者,为有水气。以上即是仲景用到的主要的输布津液的方药,其中又以五苓散功效最伟,应用最多[11]。

1.5 “察津液”以断预后 观察监测尿量及饮水、汗出情况以推断疾病之预后,是仲景津液观的重要体现。如在《伤寒例》中说“至有不肯出汗,服三剂乃解。若汗不出者,死病也”,这是通过服药后是否汗出判断疾病之预后。“若饮而腹满,小便不利,若喘若哕,不可与之也。忽然大汗出,是为自愈也”,这是通过自行汗解,来判断疾病向愈。“尺中脉微,此里虚也,须表里实,津液自和,便汗出愈”,这是对于里虚不宜发汗者,待到里气充实后,自行汗解而愈的。“伤寒心下有水气,咳而微喘,发热不渴,服汤(小青龙汤)已渴者,此寒去欲解也”,从不渴变为渴而欲饮,这一对水液的需求变化,来判断病将解除。再如109条“伤寒发热,啬啬恶寒,大渴欲饮水,其腹必满,自汗出,小便利,其病欲解”,通过观察到自汗出、小便数,知其病将愈。“小便不利,心中懊恼,身必发黄”“额上微汗出,而小便不利者”亦发黄,此亦是通过津液之走势,预测疾病之转归。再如阳明病火劫伤阴动血后,若“小便利者,其人可治”,此固然是通过小便以判断津液之充盈与否,亦是对于现代医学视角的“肾脏功能”的判定[9,12]。

2 仲景“津液观”对重症医学之启示意义

2.1 “津液”与“输液”之辨 但张仲景所注重之“津液”,尚有别于现代输液治疗之“液”。何谓“津液”?《灵枢》云“汗出涔涔是谓津;谷入气满,淖泽注于骨,骨属屈伸,泄泽补益脑髓,皮肤润泽,是谓液”;又云“水谷皆入于口,其味有五,各注其海,津液各走其道,故三焦出气以温肌肉、充皮肤,为其津,其流而不行者为液”。《灵枢》对于津液之描述,使用了“出”“注”“走”“充”“流”等一系列动词。揣摩经义可知,“津液”与所补“液”之区别,在于是否具有“气化”“流动”之性。现在ICU治疗所补之“液”只有经人体阳气之“气化”作用转化为具有“流动”之性,可外出肌腠、内濡骨髓脏腑,方能称之为“津液”。

2.2 重症救治应注意“存津液”“存津液”在现代重症疾病治疗中亦具有重要指导意义。重症医学在先进的“医疗监护”之下,可以快速补液治疗和纠正电解质紊乱,这种先进的治疗会造成一种假象,认为“慎汗慎下,以知为度”不再那么重要。认为在现代ICU液体治疗支撑之下,可以峻汗、峻下以攻逐邪气。邪气之祛除,非能一汗而解或一下而解,需待人体正气来复以抗邪。若极力攻邪,徒伤津液。而“补液”并不能等同于“补津液”。当汗、下对于正气充沛的人,只是急性的津液损失,人体气化功能尚未受损,补液之后可以迅速被“气化”达到滋养津液的目的。但收入ICU之重症患者,往往因初病时已自行屡屡发汗(发热患者自行服用解热药物较普遍),而因病所致之呕恶、纳呆已导致津液生化乏源。此时纵使有快速静脉补液,所补之“液”能否转化为有生理作用之“津液”尚未知。所以在治疗中,仍应极力避免不恰当的治疗,时刻有顾护津液之理念。

2.3 “输液治疗”不应超过人体的“气化功能”“气化”理论是中医学理论的重要内容,水液摄入后的吸收和排泄,与“气化功能”关系最为密切,如津化为汗、津液化尿、化涕、化唾、化泪等,在此过程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靠气化得到滋养和生长[14],气化功能存在极限,而液体治疗是无限的。液体复苏是ICU重要的抢救手段,重症患者初入ICU时常因津液枯涸而急需进行津液复苏,从而防止病情由伤津液向耗营血之进展。关于感染性休克早期液体复苏时,有6 h的复苏目标,但是在实现目标的同时忽视了人体对于补液治疗的耐受情况。当过多的液体输入体内,不能被有效利用时,便会化为“湿”邪、“饮”邪、“痰”邪,从而加重病情,甚至提升死亡率。由仲景的实践认识可知,保护人体的“气化功能”(水液代谢能力),不要随便超出人体“气化功能”的极限,这对于危重症治疗是非常重要的。在后续脓毒性休克指南的修订中,逐渐意识到了这一弊端,对于液体复苏不再单纯强调“快速”和“足量”,而提出了“限制性的液体复苏”理念[13]。

2.4 危重患者的治疗应关注“气化功能”“气化功能”,实关乎元气与元阳,水液的代谢是“气化功能”的重要体现,中医在描述水液的气化过程时提到了“胃、脾、肺、水道、膀胱”等脏腑,从西医生理学角度来审视此过程,仍然涉及诸多脏器和组织,比如胃肠道的吸收环节、心脏的搏动射血功能、血管的固摄运输功能、微循环的正常开闭功能、淋巴的循环功能、肾脏的分泌功能以及皮肤汗腺的功能等。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损伤,都会导致“气化功能”失常,影响液体向“津液”的转化。上述的复杂过程,很难对某个和某几个微观指标进行监测。但是患者对于治疗的宏观反应,可以给医生从宏观角度判断“气化功能”有所提示。ICU中经过液体复苏的患者,在病情向愈时或者提示预后较好者常有突出表现,即不用利尿药物亦可尿量渐增,自动恢复津液之出入平衡,如表现为无利尿剂而自行负平衡[15]。病情日趋加重者,则表现为每日补液正平衡而血压仍不能维持,尿量日趋减少,而周身之肿胀日趋加重。同理,临床观察发现汗出正常的危重患者,预后也会好于自始至终无汗者。此在中医视角中,其核心在于气化之功能也。张仲景对于患者“气化功能”的判断主要通过汗出情况、小便情况、胃肠对饮水的耐受情况进行,ICU的患者都留置尿管,尿量、尿色、尿质一目了然;对于汗出情况,医生通过触摸皮肤可以完成诊查;对于胃肠的耐受情况可以通过听诊肠鸣音、监测胃液潴留量来进行判断,实现“气化功能”的判断。在补液治疗时,达到津液之逐渐恢复,不宜再过度、快速补液,而应关注于津液出入之动态平衡。对于“气化功能”障碍者,应及早参考张仲景布化津液的方药,以调气化、补元气、温振阳气,改善患者的预后。

3 调气化治疗重症水肿(慢性肾衰竭合并心力衰竭)病案

患某,男性,58岁,因“双下肢水肿伴喘憋3年余,加重2 d”收入心内科。诊断为“慢性心力衰竭、心功能Ⅳ级(NYHA分级)、慢性肾衰竭(CKD 4期)、高血压病3级(极高危)”等。予利尿、扩血管减轻心脏负荷治疗。经治疗后患者水肿症状及喘促改善不明显,利尿剂用量持续增加至每24小时使用呋塞米注射液260 mg联合布美他尼1 mg,仍无法达到液体负平衡。且患者肌酐升高明显(血肌酐波动376~440 μmol/L),病情危重,为求进一步血滤肾脏替代治疗(CRRT)转入ICU。入ICU查体:患者神清,精神弱,周身水肿,双下肢及阴囊重度水肿。呼吸浅促,双肺呼吸音低,左下肺可闻及湿啰音。无创呼吸机辅助呼吸,S/T模式:IPAP 14 cmH2O(1 cmH2O≈0.1 kPa)、EPAP 6 cmH2O,f 16次/min,FiO20.3。中医诊查:形体壮盛,皮肤干燥无汗,患者腹部胀满,按之坚韧,大便干结成球状,3 d一行,需灌肠辅助排便,舌淡红,苔薄白腻,脉沉滑。中医诊断:水肿,气化不利证。治疗策略分析:患者慢性肾衰竭合并心力衰竭诊断明确,且经心血管科规范地利尿、扩血管、呼吸机支持治疗后,患者症状仍无改善,且水肿加重,利尿剂已使用至最大剂量,肌酐持续升高,从西医治疗角度来看,患者已达到CRRT治疗标准。但从中医角度分析,患者属于气化不利,《灵枢·本藏第四十七》云“肾合三焦膀胱,三焦膀胱者,腠理毫毛其应”,三焦阻滞,气化不利,水液失其常道,上不能归肺以散皮毛,下不能通调水道以入膀胱,水液失其流动,故停聚肌腠为肿,凌心射肺为喘,治疗只需调畅三焦气机,气化有权,则水液宣通,外出腠理为汗、下渗膀胱为尿。而且,患者目前尚无立即CRRT的紧急指标,有较充足的中药取效时间窗。遂沿用原利尿、扩血管、无创呼吸机治疗方案,予大柴胡汤合桃核承气汤加减调畅三焦气机,处方:柴胡15 g,黄芩10 g,大黄15 g,鹅枳实30 g,法半夏9 g,赤芍30 g,生姜10 g,大枣10 g,防风30 g,麻黄6 g,桃仁20 g,桂枝15 g,茯苓60 g。3剂。患者治疗24 h期间服用中药1剂,使用利尿剂为呋塞米200 mg(期间因尿量明显增加而停止静脉泵入),24 h尿量由2 500 mL增为6 050 mL,大便畅行2次,患者临床症状随之明显缓解,遂停用利尿剂,脱离无创呼吸机,未行CRRT治疗。经守方治疗1周患者康复出院,血肌酐降至266.6 μmmol/L。

按语:中医治水肿,《素问》明示有四法“开鬼门,洁净府,去菀陈莝,微动四极”,本患者在西医治疗方面仅有利尿药物可用,仅为治水四法中之“洁净府”,且利尿药物所利出者为血中之“津液”也,而非水饮,必赖机体气化如常,方能将肌腠间水饮转化为血中津液,随尿而出。因西医治法有限,故疗效不彰,病情日益加重。中医治疗本患者着眼于“气化功能”之调节,患者虽久病且进展为危重症,但观其形体壮盛、腹部坚韧、大便干结,皆为“实证”表现,结合脉象之沉滑,知其为气机闭阻,气化不利,故予大柴胡汤合桃核承气汤,气血同治,调畅三焦、通降阳明为主,调中即所以“动四极”;赤芍、桃仁尚能“去菀陈莝”;配合防风、麻黄“开鬼门”;加茯苓与桂枝相配“洁净府”。4法并用,故可迅速取效挽救危重状态。

4 结 语

随着西医输液治疗的普及,对于急性病中的体液丧失,可通过静脉补液治疗,对于无法口服无法胃肠吸收获取津液的疾病状态,亦可通过静脉营养延续生命。这些治疗在挽救生命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新的临床问题,有的问题已经被重视,有的仍未被发现。面对新的问题,需要我们重新审视治疗,并提出对策。上述归纳总结了张仲景《伤寒论》中所体现的津液观,并对其在危重症临床中的启示意义进行了阐述。张仲景所处的医疗环境与今日大相径庭,张仲景也不可能完全预见今天我们临床遇到的所有津液代谢问题,但仲景书中所体现的津液观,除了直接的临床指导意义之外,更多的是对于当今重症临床思维的启发。我们应在继承仲景危重症津液观的基础上不断完善,促进中医学术在重症领域的进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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