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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记

2021-01-29

海燕 2021年2期
关键词:朴树卢梭山林

文 吴 艺

自从十多年前搬来这个小区,窗外的朴树就成了我的邻居。

我家在一楼。朴树有两层楼那么高,半遮半掩着我看外面的视线。我以前并不知道它叫朴树,每次从卧室或者阳台透过玻璃望它,感觉如同一个陌生人从眼前缓缓走过,无爱无恨,与己无关。忽然有一天我慵懒着醒来,初夏的朝阳透过茂盛的枝叶照射到卧室,同时传来的还有隐匿于树枝间三两声鸟叫。这仿佛大自然的诵经声,让我从惺忪的睡意中猛然清醒。为何以前我没有关注它?其实,窗外并排长着三棵朴树。原来它们和我同享着一片阳光,相伴左右。它们的外形是那样的普通,春夏树叶逐渐茂盛,秋冬树叶逐渐凋落,顺应时序,低调而有分寸地活着。我更喜欢它的名字:朴,朴素意,只有洗净铅华的回归才能担得起这名字。关于它们,我写过一首《四月五日》——

窗外那棵朴树枝繁叶茂了

早起才落的雨淋湿了它

满树的叶子像一个开始

那一整个冬天的稀疏

在雾霾天里和死去没什么两样

沉湎于地下的先祖不会再有茂盛的那天

朴树却做到了

在今天或者明天

满世界飘飞追思和怀念

它用生命的返青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难道不是吗?朴树的茂盛与凋谢与小区车哗人嚣是无关的,还有山茶、花叶青木、南天竺等绿植构成了另一个世界,存在于日常的生活中,却往往被忽视。在刚刚过去的秋天,我就特别迷恋在深夜听草木丛中的虫吟,此起彼伏,更能体验到深夜的寂静与渺远,就像来到一个久远的世界,只有一颗干净的心才能发现和到达的世界。我想,在纷繁的人间,哪怕鲜衣怒马一朝看尽长安花,那又能怎样?终是要无奈地面对衰亡。肉体是速朽的,而草木世界里存有永恒的可能,一片与世无争的安宁与自由多么让人向往。

这片草木世界的安宁,更需要一双随缘相遇的眼睛,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生活之外的。我从少年时就特别喜欢草木世界,常常隐身于山林树丛中,久久不愿走出来。曾经写过一篇《遥想》的文章就是记录爬上故乡赭山的经历和感受,“我的性格越来越孤僻,只有置身在山林树丛中才觉得是安全和干净的……”正如元好问《山居杂诗六首》之一所言:“瘦竹藤斜挂,丛花草乱生。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在荒僻与幽静中,山野植物自由自在地生长,藤斜挂,草乱生,任性而洒脱。这不就是人生的一种隐喻吗?对于有着无数烦恼与悲凉的俗世来说,草木世界就是清风徐徐的精神后花园。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后花园,让精神世界日渐充盈。猛然间想起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说的那句话:“你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了使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曾经付出了多大努力。”纪德所“付出了多大努力”是解决“生存”与“精神”的问题。这对中国传统文人来说,二者的和谐并存似乎能顺理成章。回望那不太久远的大明朝后期,在浮华与颓败面前,依然要生活审美化、审美生活化。往日幻渺,那些努力在人类漫长的文明进程中或逝去、或风化,如流水无痕,似碑石漫漶,却一直留存着一片草木营造的净土。

“乃若庭除槛畔,必以虬枝古杆,异种奇名,枝叶扶苏,位置疏密。或水边石际,横偃斜坡;或望成林;或孤枝独秀。”这是文震亨的趣味,却全然是晚明文人们的趣味,他们是离不开草木,在遍植草木的园林山水中去完成“出”的热烈与“隐”的渴望;尽管“出”时也尔虞我诈,但“隐”时是干净的,要不也就愧对以“诗、礼、乐”为准则的社会意识形态。“诗、礼、乐”是什么?一言以蔽之:不争!但世间只有草木不争。

走在通往山顶的廊道上,深秋的早晨,邱城山上几乎没有人迹。木质台阶的两旁植满了桂花树,金黄的花穗全开了。腋生在树枝间的花蕊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像是一场酝酿很久的表白。应该是喝桂花酒的时节了,不是因为爱情,只是为了相逢后的喜悦。满山都萦绕着浓郁的香,这个季节,注定了桂花树是主角。

整个邱城山并非很大,海拔也不足百米,但登上山顶是瞭望太湖的最佳位置。山南坡十几亩茶园,环山有少许竹林和苍松,山顶建造了一座亭子,叫“吴亭”。至于亭子的来历与传说我没多大兴趣,旅游业的口号叫“无中生有”,眼前所见未必史籍所载,或者更无从考据。我喜欢的是满山草木与空山鸟语组成的“寂静”。人世间有太多的浮躁,人心有太多的空虚,多少人都是在误读人生。

时常漫步于环湖大堤,观澜听涛,太湖的浩淼阔达胸襟。临水沉思,自然就想到屈原的草木世界,读他的《离骚》虽满纸忧伤与悲愤,但写到草木时,那是浓烈情感与缤纷想象的释放:美人香草,百亩芝兰,芰荷芙蓉,方泽衣裳,望舒飞廉……试想这样一个满腹情怀的男人,如果没有朝堂的暗无天日,屈大夫肯定会继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但他逃不出身份所带来的阶级赋予的责任和使命,投江也就成了宿命。至今依然潺潺东流的汨罗江水,虽然逝者如斯,但屈原的那般“芝兰”高洁已经融入了时间长河,奔流不息……

插图:李雪琳

我时常想,饮食男女虽无需“芝兰”般的高洁,但要具备些草木精神与情结,让被俗世喧嚣扰乱的内心回归安宁。曾经一直想不明白,朱彝尊在撰写《食宪鸿秘》时,通篇几乎是舌尖上的事情,而末了却用《黄杨》煞尾,犹如山穷水尽般的突兀。黄杨生长在千米高山云雾笼罩的岩壁上,以岩缝中的滴水和雨露为养分,吸收了天地之精华而生长;虽生存环境险恶,也能安守困境,冬不改柯,夏不易叶。李渔给它取名“知命树”,犹如莲为花中君子,而黄杨则是树中君子。但这与“舌尖”有何关系呢?直到后来读到他的词《解佩令》——“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那年他63岁,以事被褫夺,离京南归;于是“出其生平才藻之绪余,用著斯篇,永为成宪”。这样说借“黄杨”抒发胸臆就不足为怪了,尽管隐晦于舌尖味蕾之中,却依稀可辨草木精神的皈依。

这于我又何尝不是呢?阳台上那盆假山十年之前在花鸟市场买回来的,瘦骨嶙峋,巉岩陡峭,“山坳”处长着一丛虎耳草,一年四季从不凋谢;春夏之际还能开出细碎的花,外形酷似鹞鹰栖歇在枝头静观一切。每逢双休日,只要不出门,我就会搬来蝴蝶椅放在阳台上,懒洋洋地躺下,读着自己喜欢的书,累了就看看眼前的假山,还有“山坳”里的虎耳草;这是假山的灵魂。眼前这方浓缩的山林野趣,让我感受着怡然自得的闲适,忽然明白精神世界的充盈不在于外,而在于内心深处与草木相守的情怀。

躺在蝴蝶椅上,感觉它更像一个标本,静止在空间里,飞翔只是动作,此时却是一段传奇,那样的花香记不住但常想起。与书相伴的每日,都觉时间如同河流静静地流淌,大师们是高耸岸边的参天古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大师已逝,但宏阔的思想依然奔流不息。

我很早就读过《爱弥儿》,仍然记得卢梭呼吁一种亲近乡野自然的青少年教育:“城市是坑陷人类的深渊……能够更新人类的,往往是乡村。”乡村有什么?那是草木自由生长的沃野。而在喧嚣无处不在的城市,利益的洪流裹挟欲望泥沙俱下。这也是卢梭经历生活种种尔虞我诈之后渐悟之感,“我离群索居比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要幸福百倍。”那还是个工业文明的蛮荒时代,至少没有雾霾,至少还能在蓝天白云下深呼吸。

而卢梭的脚步则不断迈向毫无掩饰地向他敞开的田畴乡野,在看到草木凋零的凄凉景象时,他开始伤悼自己年华早逝:“精神仍然饰有几朵小花,不过已因忧伤而凋谢、因烦恼而枯萎了。”显然,卢梭在自身的命运与自然的兴衰之间找到了必然的关联。在草木之间诗意徜徉,孤独沉思,这种生活的目的是“认识自己”;正是在认识自我的心路历程中,卢梭不断拨开文明的尘埃,让真诚的灵魂直接面向真实的自然,从中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内在自由。

在《孤独漫步者的遐想》里,卢梭用兴奋的笔墨讲述了他沉迷于草木的经历:尽管他年事已高、记忆力衰退,但还是具有“认识世上所有的植物”的狂热情感。他把这当作一种自娱自乐的消遣,在其中获得神秘且纯真的美好体验:“沉思者的心灵越敏感,就越能投入因自然的和谐而产生的心醉神迷的境界。……一切个别的事物他都视而不见;任何事物,他只能从整体上去看、去感受。”在山林之间徘徊游荡,把感官投向缤纷多彩的草木,是一种“眼睛的休憩,更是心灵的休憩”,因为“大自然从来不骗人……” 这些又与中国的“老庄”截然不同,一个要隐遁山林逍遥游;一个要认知山林,且充满着热情。

还有伟大的诗人歌德也一度痴情草木去研究植物学,并迫切渴望自己的理论得到科学界的认同,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人们都当他是个诗人……这是为何?我的理解是,诗人的植物学在客观的观察中逃脱不掉审美的本性,乃是一种现代人朝向内部的灵魂修习的方式,换句话说,诗中有草木,草木亦是诗。

思想家与诗人们的植物学,我想真的是来自他们内心深处的草木情怀,并在不断的敞开当中召唤那一望无际、草木深翠的莽原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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