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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的池塘

2021-01-29陈小字

海燕 2021年2期
关键词:豆腐店宋美龄泥鳅

文 陈小字

我的叔叔挖过一个大池塘,准备养牛蛙。挖池塘前,他在山的那边开了一家豆腐店。我常常和小泥鳅去找他,沿着山脚下的小路。

豆腐店是两间有灰色水泥外墙的小屋子,因为附近没有公共厕所,男人们内急了就在墙根小便,太阳很好的时候那面墙就会散发出刺鼻的尿臊味。墙上用石子刻了很多“XX到此一游”的字,还刻着几个大脑袋、四肢像木棍的小人。

靠路的那间是店面,一排木排窗,灶上坐一口大锅,摆着几口缸。里间,叔叔搭了张木板床,窗边放着桌椅,桌上床上凌乱地散着书和换下来的衣服,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这里。

豆腐店紧挨着的山上有个废弃的石子矿,锈迹斑斑的轧石机还架在半山,经常有孩子爬上爬下冲冲杀杀。我和小泥鳅从来不玩这种游戏,也不和班里的同学玩在一起。我是觉得他们幼稚。小泥鳅呢,除了我没有别的伙伴。

马路对面三间砖房带个院子的是“综合厂”,人们可以在这里碾稻米、加工玉米或番薯烧酒,在马铃薯收获的季节磨淀粉,在油菜籽成熟后轧菜油,年关的时候做年糕,磨糯米粉。来来去去的人多,每天早上,这里自发聚起小集市,卖菜的卖鸡蛋的卖蔬菜瓜果的都挑来篮子箩筐在路边摆摊,“综合厂”旁边甚至还有家理发店,理发店也不全是理发的,一种据说是上海来的药水能把女人的头发烫弯,只要她们肯在店里罩着笑死人的硕大头罩乖乖坐上两个小时。开理发店的,是我们村里的姑娘桃意,我一度以为她会成为我的婶婶,每当我这样以为的时候,她脸上的雀斑似乎不那么显眼了。

我叔叔的豆腐店,怎么说呢?他为什么要开家豆腐店?他起个大早做出来的豆腐,大部分都被那帮朋友吃了。豆浆、豆腐脑、嫩豆腐、油炸老豆腐,关于豆腐的许多种吃法,我的叔叔如数家珍。

有时候忙上大半夜,他没有卖出去哪怕一小块豆腐,反而要贴出许多买豆子的钱。但是他似乎从来不为钱发愁。他的那帮白吃豆腐的朋友——都是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还有一个漂亮女人是他们“大哥”的女人,他们叫她“宋美龄”——没有一个是为钱发愁的样子,尽管他们都没钱。

那是人人都没钱的年代。

为钱发愁的,是我的母亲。你看看她的脸就知道了。此外,她还要为叔叔发愁:你叔叔这样下去,该怎么收场?你奶奶总有一天要死,看他怎么活。

我问她,你是为叔叔担心呢?还是盼着奶奶死?

她会把手上有的随便什么东西朝我扔过来,有时是一把豆子,有时是一只畚箕。这时,我没命地逃,疯狗一样一口气窜出长长的院子。如果手里碰巧是一只碗,她就强忍住怒火,黯然放下。会碎的东西,她舍不得扔。会敲破我脑袋的东西,她也舍不得扔。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据说有了我之后,母亲被拖拽进乡政府的面包车去医院办了结扎,她再也不可能生出另一个儿子来取代我。

奶奶也有一张为钱发愁的脸,但是她从来不跟我们说类似的话。她太宠叔叔了,以至于母亲为此经常跟她闹别扭。母亲一说奶奶,伯母会迅速跟她结成同盟,哪怕头天妯娌俩刚吵过架。最烦女人之间闹别扭了,话又不说清楚,含沙射影,连下蛋的老母鸡都被骂得满院子乱扑腾。在这件事上,还是我爷爷干脆,最好别让他看到叔叔游手好闲的样子,否则肩上的锄头柄不分青红皂白就横扫过去了。基本上,爷爷一看到我叔叔就来气,要不是奶奶拦着,叔叔早被他亲爹揍死了。

我猜这些都是叔叔去开豆腐店的原因。

“含沙射影”这个词,也是叔叔教我的。这个我得跟你说说,我的叔叔可真厉害,他在城里念过高中,奶奶说他差点就考上大学了,如果不是因为考试前生了一场病。除了老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茂修先生——反正他马上要死了——叔叔就是我们村最有文化的人。

小泥鳅的理想是长大后成为我叔叔这样的人,至于要不要开不赚钱的豆腐店,他一时想不好。我的理想是要“宋美龄”做我对象,只要她看上我一眼,我就能激动地唱一整夜的歌。

家门前水库坡下,就是小泥鳅的家,斜坡上成片的毛毛草眼看着就要长到他家屋顶上去。小泥鳅的父亲——没有比他更老实的男人了——一天到晚只知道趴在地头,任由他老婆麻雀一样啾啾啾啾发脾气,所有的孩子都敢跟在身后喊他绰号,不必担心他会发火,因为他又聋又哑。

这些都不影响我跟小泥鳅的友谊。叔叔说过,男人之间交朋友不看出身和财富,交上了就是一辈子。

在全村都不再养猪的时候,小泥鳅的母亲还养着两只猪,他不得不在放学后割草喂猪。我能做的是陪着他,帮他拎半人高的竹篮子。

小泥鳅撅着屁股拿着镰刀像个熟稔的农民割得飞快,我在他屁股后面一个劲地催。割完猪草,我们要去叔叔的豆腐店“做作业”。运气好的话,还能吃上撒了葱花的油煎老豆腐。

嗨嗨!这里有一只青蛙。我其实无聊地要死。

只是一只青蛙,有什么稀奇。小泥鳅头也不回地说。

嗨嗨!这里有一条蛇。

小泥鳅扔了镰刀,扭头就逃,一直逃到水库坝顶,才意识到我在骗他。他只是提提裤腰瞪了我一眼,从来不跟我生气。

在水库底里看坝上行人,有遥遥的感觉。两个斜跨书包流着鼻涕的幼儿园男孩一人支一根木棍,学瞎子从水库边走过去,又摸索着歪歪斜斜走过来。我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十八,其中一个小男孩就从坝顶滚下来了。我们大笑,小泥鳅笑得跌倒在草丛里。滚下来的男孩,还卡在石头缝里,他摸摸一头的包,突然娘们一样放声大哭。

插图:李金舜

真没劲。

奶奶家的烟囱飘起青色炊烟的时候,我跟小泥鳅已经走在了去豆腐店的路上。路边一排高高的夹竹桃还没开花,灰色的青蛙在草丛里跳来跳去,夏天就要到了。心急的瓜农已经在地里修葺去年留下的西瓜棚,我用木棍拨开叶子,地上的西瓜才拳头大。小泥鳅也拿根木棍,边走边抽打路边的草,把青蛙纷纷赶进水田,像个叱诧风云的将军。这是一天中他最快乐的时光。我最大的快乐,取决于能不能碰到“宋美龄”。

黄昏时,叔叔躺在床上看书,夕阳余晖从窗子里进来,一半投射在他腿上,一半投射在水泥灰的墙上。就像我们经常在抗战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他现在是被关进监狱的共产党员。

“小家伙们,今天过得怎么样?”他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有一双跟我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当他搔乱我的头发的时候,又像我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哥哥。这一刻,我觉得就算没有“宋美龄”也无所谓。

我和小泥鳅下象棋,叔叔在一旁观战。后来桃意也来了,她穿了件粉红色的衬衫。几天不见她胸口的大包快把衬衫扣子撑开了。小泥鳅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发直。

唯独叔叔似乎没发现,他们并肩站着说话,在谈一本她正在读的小说。叔叔熟练地说出一个漫长而拗口的外国名字。桃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两个看起来多么般配。如果我是叔叔,就找桃意做对象。不会有更好的姑娘了,他还等什么呢?

桃意一定是喜欢叔叔的,不然她为什么一趟趟找叔叔借书?鬼知道她能不能看懂。

母亲说桃意是有婆家的。我不信,反正我从来没见过她男人。

“宋美龄”的男人,叔叔他们喊“大哥”的人,是个斯文的中等个子青年,也是他们之中唯一戴眼镜的。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下来,崇拜地看着他,连同我的叔叔。他们眼中的光芒,能把我肉麻死。

我奶奶别提多喜欢他了,因为他不要脸地认我奶奶做干妈。他搂着我奶奶的肩,一手拎着篮子去院子里摘南瓜或者摘丝瓜,仿佛他真是她的儿子。不消说,我奶奶乐得满脸开花,好像从来没有过儿子似的。

“大哥”神出鬼没,交游广阔。有时候,他会带着时髦的城里人过来,男男女女,口音听起来都嗲嗲的。他们一起来看我奶奶——多半趁爷爷不在的时候——家里就像过年一样热闹。我的叔叔为此而骄傲。他们刚到村口,他就老远迎出去,一行穿喇叭裤花衬衫的时髦年轻人交谈着笑着,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半个村庄。叔叔是主人,他们因他而来,半个村的女人和孩子都站在院子里行注目礼。只有这个时候,他不再是人们眼里的“懒汉”。

所有能坐的凳子都被搬到了院子里。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什么“主义”,什么“道路”,小泥鳅出神地听着,但我敢担保他也一句都听不懂。

一个说话结结巴巴的青年,经常朗诵他自己写的诗。在他朗诵的时候,结巴突然好了。每个人都静静地看着他,像是长在同一棵树上的叶子,静静地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他写的叫什么诗啊!反正我一句都听不懂。要是我写了这样的诗,别说朗诵,还是钻地洞算了。

但是光看着他们的样子,就让人觉得长大是件多么美好的事。他们在一起,念乱七八糟的诗,就很美好。

我母亲分明不觉得。她在扫院子,为了能侧耳听听他们在讲些什么。

“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听出来了,她是在说我叔叔,“不肯下地,还交一堆乱七八糟的朋友。”

“那明天开始我不去念书了?”我问她。

她用手中的扫帚赶我:“你敢!看我不打死你!”

出尔反尔的成年人。

有一点母亲跟我一样,她也不喜欢“大哥”,认定就是他把叔叔带坏了——这点我倒是不认同。“大哥”跟着叔叔喊她“小嫂嫂”的时候,她只是鼻孔哼一声算是回答。可是有一次, “大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匹棕色的马,还带着稀罕的照相机帮每个人都拍了照。他给我母亲拍得特别多,“小嫂嫂,你真上照。”他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很卖力地摆弄相机,还不忘恭维我母亲。

从母亲有点害羞的脸上看得出来,她被“大哥”收买了。在大家的提议下,她甚至跟“宋美龄”拍了合照——天知道她有多讨厌这个过分漂亮的姑娘——她扭扭捏捏地笑着,一只手紧拽着衣服下摆,“宋美龄”亲热地挽着她另一条胳膊,一头神采飞扬的卷发都快拂到母亲脸上了。

照片到手后,母亲看着合照说,这是她拍过的最难看的一张——事实确实如此,因为“宋美龄”显得太美了——我以为她会撕了,但她只是把它夹到玻璃镜框下,压在其它照片后面。

想到我家镜框下面藏着一张“宋美龄”,就让我兴奋不已。

就像你看到的,我没有提过我的父亲。父亲在镇上的工程队里,天南地北地铺路造房子。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父亲长期缺席。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有叔叔,还有对我很好的小泥鳅的父亲,我喊他阿伯。尽管他听不见,也会用满脸笑容回应,会记得分刚摘来的黄瓜西红柿香瓜给我,也会在大雨冲塌道路时,一臂夹一个孩子,哇哇叫着,蹚过积水的路面,把我和小泥鳅送到学校。

一个男人听不见是多么幸福。如果你见识过小泥鳅母亲的唠叨,她紫色的厚厚嘴唇就像一部永不停息的插秧机,那么多的牢骚能源源不断地吐出来——仅从这点看,就值得为了我父亲松口气,母亲显然比她好多了——她的牢骚是有理由的,嫁给了一个又聋又哑的男人,夫妻间一辈子没有语言交流的乐趣,难道不应该让她多说两句?

我并不讨厌小泥鳅母亲,也因为她是唯一坚持叫小泥鳅大名的人,虽然总是在支使他干这干那,不像我母亲,天天喊我“石头”:石头,你还不写作业!石头,你还不上学去!石头,你还不睡觉!石头,你再这样皮,小心你父亲回来揍你!

我才不怕她呢。等父亲回来,她早就忘了这事。最多在提起我的学习成绩时,她会嚷嚷着说,你儿子我管不住了!好像我是父亲一个人的儿子,而不是她的。

小泥鳅的母亲还会做各种各样零食,再也没有比她更贪吃的女人了。我猜想,一定是她身上某部分强大的欲望,一半变成了说话欲,一半变成了食欲。

小泥鳅的书包里常常能翻到吃的,炒花生、爆米花、炒番薯片,还有一种我们都没有见过的小吃,用面粉捏成不规则形状油炸,叫做“猫耳朵”。

奶奶说过小泥鳅母亲的“来历”——这个词在我们一览无余的乡村,多么神秘——“那是一个每个人都饿惨了的大荒年,”奶奶说,我们不太明白“荒年”的意义,“小泥鳅外公带着女儿逃荒,一路要饭过来。到我们这里,女孩被小泥鳅奶奶收留了。女孩长大后,成了小泥鳅的娘。”

我跟小泥鳅面面相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奶奶太有先见之明,居然知道女孩以后会生出小泥鳅。要是当时没收留下来,现在的小泥鳅不知道在哪里要饭呢。

荒年是什么呢?

奶奶说荒年就是所有的土地都不长庄稼,没有吃的,有人吃土,有人吃糠。

那时候,院子里的橘子刚刚挂了满树的果,我们觉得奶奶也挺会吓唬人的。

土地不长庄稼长什么呢?像小泥鳅他爹那些黝黑的土地,每一颗土粒就像过年的糯米粉那样细腻,随便插株苗下去,都能开出花,怎么可能不长庄稼?即使是无人看管的山上,到了季节都能结出桃子李子梨头杨梅,就算没有米饭,还可以到山上摘果子吃。

城里人才会有荒年,看看电视里的他们,没有一寸用来种庄稼的土地,马路大得像操场,公园里那么大的地方都用来种花。背着奶奶,我们对荒年不屑一顾,有小泥鳅爹在,荒年什么的都不用担心。实在不行了,还可以杀了他家的大水牛炖肉吃,老大一头,够我们许多人吃好几顿的。

尽管如此,差点去要饭的命运还是让小泥鳅有些沮丧。我很仗义地安慰他:“不是还有我嘛!”

到了收割水稻的日子,不下地的叔叔也避不开了,爷爷会像赶鸭子一样把他赶进水田。换了我的话就反抗,可叔叔不敢。他把裤管卷得高高的,露出白皙的小腿肚,姑娘一样坐在倒扣的木盆上,割几棵挪一下木盆。路过的村民都取笑他,说我爷爷养了个少爷。你想想,爷爷的脸该拉得多长,可是叔叔的脸色也不比他好看多少。

只有这几天,我们和奶奶家混一起过。因为父亲不在家,爷爷、伯父和叔叔得把我家的水稻也收割掉,小泥鳅的父亲也会来帮忙,男人们都下田去,女人在家里做饭,菜要比平时丰盛许多,晌午一餐馒头、下午三点的肉丝汤年糕都送到田边去。一吃上肉丝汤年糕,我就把叔叔的窘迫处境彻底忘了。

割完水稻就要晒稻谷,叔叔和我被派去操场看管。我们靠在香气芬芳的稻草跺上,一人拿一本书,用扎了红布条的竹竿赶走偷食的麻雀,要一直坐到太阳下山。

初夏的太阳还不算毒辣,晒在身上叫人直打瞌睡。叔叔很快钻在草垛里睡着了。他穿着快散架了的塑料拖鞋,一只花麻雀在他脚边走来走去,我抓了一把稻谷逗它,它不为所动。在我拿来畚箕想罩住它时,它敏捷地飞走了。

日头照在摊得薄薄的稻谷上冒着水蒸气,隔着晒谷场看,路上走的人都虚了影,睡意袭来时我决定去另一个操场看小泥鳅。

在光秃秃的水田旁我碰到了桃意,经过一场收割,她变成了黑妞。她好像哭过,眼皮肿肿的不好看,但是新烫的卷发为她加了分。她问我,你叔叔呢?

我回头指指操场:“在睡觉。”

她摸我的脑袋,这让我有点害羞。擦身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一阵好闻的气息,像春天阳光下的桃花。为了掩饰突然的心跳,我撒腿向小泥鳅奔去。

喊一声小泥鳅,他就从某个稻草垛后面钻出脑袋,神秘地冲我招手,等我走近,看到他的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支点燃的烟。

“哪来的烟?”我说。

“我爹那里偷来的。”

我接过他递来的烟,在他怂恿的目光下吸了一大口,憋住嘴巴,兴奋地看着烟从鼻孔飘出来。

“不是这样的,得吞进去。”他给我示范,吸一口后咳嗽起来,“男人要学会抽烟。”他边咳边说。

我们一支接一支,抽掉了小泥鳅偷来的半包红梅,舌头都麻了。

我晕乎乎地回去找叔叔。他不在原先睡觉的地方,但是我刚坐下来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不要这样。”他说。然后是桃意带着哭腔的声音:“你真的要看我嫁给一个流氓?”

“我自己都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我根本养不活自己。”

“你是嫌弃我有过男人。”

“你想哪去了。”

我在另一个稻草垛的背后找到了他们,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半米的距离,他们身上头上都沾满草,好像刚在草堆里打过滚。

大概中秋节以后,桃意真的出嫁了,嫁给外地一个有摩托车的男人。听说男人比桃意大十岁。

出嫁前几天,她穿着崭新的大红色毛衣,还涂了白粉和口红,抱着一叠书来家里还给叔叔。

叔叔让她坐,她看看那张铺了蓝白色格子床单的床,又环视一下整个屋子,衣橱、方桌和墙角参差不齐叠着的各种书,然后,像个来村里视察的乡镇干部那样走了出去。

“还不是桃意她爹看中男方有辆摩托车。”母亲当着叔叔,不屑地对我说,“年纪差这么多,还不如嫁给你叔叔。”

“不是叔叔没出息吗?”

她骂我灰孙子:“灰孙子!你叔叔白对你好了!”

接替理发店的,是桃意的妹妹桃芳,一个有满口龅牙、不爱说话的二十岁姑娘。本来经常坐在理发店里闲聊的一些年轻人,也忽然都消失了。路过理发店,每次都看到桃芳一个人坐在空空的镜子前,梳理她的一头短发。

我看不出叔叔是不是难过,照理说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是他自己把桃意送给了一个老流氓。这事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

日子还在照旧,“大哥”带着“宋美龄”还是隔上十天半月就来看他。如果说有什么改变,那就是有一天,叔叔跟我说他要养牛蛙。

“大哥”他们给他凑了一千元钱,他关了豆腐店,真的承包了一块地,准备挖个池塘。他跟“大哥”约好,半个月后池塘挖成,一起来家里吃饭。

对这件事最上心的,要数我奶奶了,因为叔叔终于像个真正的农家孩子一样,准备在土地上谋生,她每天下午都要颠着小脚给叔叔送一次点心和水。爷爷呢,既不反对,也没说赞成,但他会在每天忙完农活后,扛着铁锹去帮叔叔挖池塘,小泥鳅的父亲如果收工早,也会跳进浅浅的坑里,把泥土铲到外面。

叔叔挖的坑,足有三间屋子那么大,小泥鳅说可以养下一个村的牛蛙。我们都没见过牛蛙,据说是两倍大的青蛙,城市的餐馆买去,杀了它吃肉。

一个星期以后,叔叔看起来跟真正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了。他穿着蓝色的劳动布外套,一条同样颜色的卡其裤子,沾满了泥巴的土黄色军用鞋,已经能很熟练地使用工具了。他会在握铁锹的手太干时吐口唾沫滋润一下,拱起背对付那些难以搞定的坚硬土块。

我和小泥鳅在空旷的田野里烤火,枯干的荆棘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响,我们把土豆埋在火堆里,它慢慢冒出香气。我们把蚕豆埋在火堆里,听它们炸响,慢慢冒出香气。我们把家里偷来的年糕、芋艿头、鱼鲞,一切能埋到火堆的东西,统统埋到火堆里,它们统统冒出香气。

叔叔挖土累了会在坑底躺一会,我们学他的样子,并排躺在他身边,看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想象自己是一棵被冻傻了的大萝卜。

有时候他会从坑里出来抽支烟,坐在地上歇一歇,愉快地哼着歌。或许是渐渐成型的池塘让他快乐。他在坑边比画,说等“大哥”筹到了钱,要在这里这里建两间房子,要把家里的书都搬来,卖了牛蛙后再去买很多书。晚上,他就可以躺在床上,听着一池塘的蛙鸣看书。

照我看,赚到钱后,他最应该做的是先娶个老婆。他是二十七岁还是二十八岁?按照我奶奶的说法,是叔叔眼光太高;我母亲则认为不会有姑娘看上他。在这件事上,我倾向于奶奶。

过了大概十天,“宋美龄”突然来了。她像是老了十岁,她说,“大哥”被抓了,关在城里的看管所里。叔叔扔了铁锹拔腿就跑。

叔叔从城里回来后,失魂一样在家里躺了一天一夜。我很想问问他,“大哥”为什么会被抓起来。看看他的脸色,我什么都不说了。

第二天,他起了床,还是没去地里。

我和小泥鳅还是天天去坑边烤火,等着叔叔回来继续挖。那个坑,现在已经快到我屁股上了,就是说,马上可以完工了。

但是,他再也没有来过。

第二年开春,叔叔开始跟着爷爷下地去。我不喜欢看他扛着锄头低头走路,还是喜欢看他挖坑的样子。

他似乎忘了那个土坑,也忘了蛙鸣和堆满了书的房子。那个坑,我们去看过,里面长了草,积满了雨水,已经变成真正的池塘。

紫云英开满水田的时候,小泥鳅家的水牛被汽车撞了,它在马路上发了疯,把小泥鳅他爹一头撞出十多米远,抛在半空,又重重地摔了出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日子。我们放学后,小泥鳅他爹已经被送去了医院。到了掌灯时,又被送回来,“他死了。”母亲说着哭了起来。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小泥鳅家满院子的人,他们在说着那辆闯祸的汽车,“开得飞一样”。汽车的主人,差人送来了两千元钱。据说是从城里来的大老板,刚刚买下了“综合厂”和旁边的土地,准备办什么工厂。

“一条命,就值两千元钱。”他们说。

“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大老板,镇长见了他都要陪小心的。”

“去问茂修先生要个主意吧。就这么算了吗?”一众人附和。

院子里什么时候搭了一个帆布棚,小泥鳅他爹躺在棚下的门板上,看起来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小泥鳅妈坐在门板前,眼泪鼻涕没命地哭,谁都拉不起来。

茂修先生柱着拐杖来了,人们恭敬地叫着“茂修先生”,自觉让出一条路。他走到棚下,看了看小泥鳅他爹,长长叹口气,“囡啊,你现在不能光顾着哭,”他对小泥鳅娘说,“你得先把家交出来,我们才好办事。”

听了这话,小泥鳅娘马上就止了哭声,抹把脸,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茂修先生,你得替我做主。”她说着又哭了。

“先生,这事就这样算了?”有人问。

茂修先生默不作声,青筋毕露的双手死死撑在拐杖上,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最后他仰头向天望了一会,一字一字地说:“还能怎样。”

小泥鳅跪在门板的另一边,靠近他爹头部的地方,母亲说他已经跪了一个多小时,“你去把他拉起来。”母亲推我。

这时,小泥鳅突然对他爹打起了手语。我第一次看到小泥鳅会打手语,他没有哭,只是在那里不停地比画,我一句都看不懂。

我拉他,他说:“我要陪他说说话。”

我也应该陪着小泥鳅的,可是母亲早早把我撵回了家,她说有死人的地方不吉利。回家后下起了暴雨,母亲拿起一把伞又出门了。我躺在床上,听雨水冲刷着屋顶,想着打手语的小泥鳅。

失去了父亲的小泥鳅好像没什么两样,只是手臂上多了一块黑布。他母亲坐在门槛上天天要哭上起码三场,早上醒来哭,晚上入睡前哭,白天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哭了。大概因为经常哭,她都没时间再唠叨了。

叔叔帮他们修好办丧事时倒塌的猪圈,两头过完年刚买来的猪仔,躺在墙角哼哼着。

我总以为小泥鳅他爹还会回来,穿着没人再穿的蓑衣,嗬嗬笑着,递给我一只带着露水的西红柿。

忘了说那头受伤的大水牛,发完疯后没几天就死了。没有人愿意埋它,它庞大的尸体倒在路边叮满了苍蝇,一天天腐烂。

那是我们十二岁那年的春天,连续半个月没日没夜的暴雨把满山的桃花打得稀巴烂,那一年的桃树没有挂一颗果子。“大哥”和“宋美龄”渐渐淡出我们的记忆,我喜欢上了新来的语文老师,一个长发大眼睛的白皮肤姑娘,她的嘴角有米粒大的酒窝。

小泥鳅爹做完七七,他摘掉了手臂上的黑布。我们坐在水库坝上,熟练地抽着烟,听着哗哗的流水。不知道小泥鳅的烟是哪来的,我也从来不问。

“现在他真的走了。”小泥鳅说,“不会再有人叫我小哑巴,但我也没爹了。”

“你为什么不哭?”

“他不喜欢我哭。”

叔叔蹲在小泥鳅家的地边,他爹种下的茄子已经开出了紫色的花。“不会再有这么好的土地了。”他埋着头,说。

风吹过,到处是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我学叔叔的样子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把它保留在胸腔里。

“感觉到了什么?”叔叔问。

“什么都没有。”

他不再说话,或许我早就注意到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但是村里每个男人都这样,我爷爷,死去的小泥鳅的爹,连最有文化的茂修先生也是。沉默的叔叔看起来就像一个打算种一辈子地的农民。再也没有人说他是懒汉了,可爷爷似乎并不为此高兴。不管是和叔叔一起去地里,还是傍晚从地里回来,他都走路带风,把叔叔远远抛在后面,气呼呼的样子,好像谁欠了他几百元。

叔叔的另一个变化是开始去找茂修先生。一般是下雨天的傍晚,每次去,都把我晾在一边,两个人在房间里一坐就是很久。我在宽阔老旧的屋檐下里等他,看雨水从屋檐成串流下来,一格一格数着铺在地上的石板。圆圆的木柱子旁有一只石臼,上面停了蜻蜓。

我不敢催叔叔,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有些时候他们似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对坐着,像一对非常默契的父子。如果他们摆起棋盘,叔叔就会招我进去。

“好好看着,不许说话。”他说。

其实不用他叮嘱,见到茂修先生我根本连大气都不敢出。虽然他比很多老年人都要和蔼,偶尔还给我两颗糖,仿佛我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

茂修先生下棋很慢,慢到你以为他在打盹。我无心观战,一双眼睛不停地打量这间神秘的屋子,发黑的地板上有清晰的木头纹路,一张雕花大床,一张八仙桌,另外就是靠墙好几个镶了玻璃门的黑柜子,里面都是书。

要一直到天色发灰,茂修先生把我们送出大门,站在有石头雕花的大门口,头顶是一大片灰色的墙。他看起来真是太老了,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刮跑。

我和小泥鳅照旧上学,下雨天穿着套鞋蹚过积水的路面,放学后陪他割猪草,偷偷抽烟。

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有一天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叔叔去了城里,“你叔叔,”她偷偷跟我说,“偷了小泥鳅家的钱。被你爷爷用扁担揍了。”

“不可能!”

“还能是谁偷的?就你叔叔帮他们砍柴,每天进进出出。”她脸上了然的表情,好像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小泥鳅妈说,你叔叔有坐牢的朋友,会偷钱也不奇怪。”

奶奶坐在饭桌边抹眼泪,爷爷背对门站着。两人正在吵架。

“我自己生的儿子,会不会做贼我还不知道?”爷爷说。

“那你还下这么狠的手!”

“不狠他会走?留在这里还能有什么出息?连这种事都能赖到他头上来,他早就应该走。”

想起那些抽不完的烟,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水库斜坡上的茅草丛里,我找到了小泥鳅,跟他狠命对打一顿。

到我们终于打不动了,躺在草堆里,脸上都是茅草划伤的痕迹。

“为什么不说?”

“我不敢。”他无声地哭了,“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也想哭,但是哭也找不回叔叔,他已经去了不长庄稼的城里。我还来不及告诉他,他的池塘里,已经长了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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