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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与范成大山水田园诗之比较

2021-01-14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范成大田园诗孟浩然

靳 凯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在我国文学史上,诗人以山水自然为题材进行写诗始于魏晋六朝时期,但在各个不同的时代,山水田园诗都有其新的风貌和特点。唐代是诗歌发展的鼎盛时期,山水诗也出现了丽日经天的壮观,诗坛上出现了王孟山水田园派,他们以自然山水为题材,抒发自己的隐逸情趣,创作出了无数流传后世的优秀诗作。幽居襄阳鹿门山的孟浩然,寄情山水,一生不仕,是封建时代少有的流名千古的布衣诗人之一。到了宋代,诗人们逐渐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农村、农民身上,突破了以往山水田园诗的表现范围,用作品真实地反映农村、农民的生产和生活状况。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范成大,他在退隐石湖的十年中,写了许多田园诗,其中以《四时田园杂兴》最为著名。

本文将孟浩然和范成大的山水田园诗进行比较,分析他们山水田园诗歌创作的异同以及诗中所反映的不同的精神追求。

一、生活背景之比较:“坎坷”与“幸运”

孟浩然的一生充满坎坷,不遂其愿。他于唐永昌元年(689年)出生在襄阳的一个书香之家,在四十岁之前,他一直漫游长江流域,广交朋友,干谒公卿名流,以求进身之机。在这期间,他曾作《田园作》感叹自己的清贫和失意,“惟先养恬素”“三十尤未遇”[1]359,并渴望有人向皇上引荐自己,“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开元十五年他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没有中举,但仍然留在长安献赋以求赏识。后因《岁暮归南山》中“不才明主弃”一句引起玄宗不悦,被放归襄阳,开始了他隐居山水的生活。在仕途上,孟浩然一直怀才不遇,但是希望有所建树,他在《洗然弟竹亭》中“俱怀鸿鹄志,共有鶺鴒心”两句表明他心中怀有鸿鹄大志。孟浩然现存的二百余首诗中,大部分是他在漫游途中写下的山水行旅诗,也有部分诗篇写田园农居生活,他是唐代第一个倾大力创作山水诗的诗人。

相较与孟浩然,范成大无疑是幸运的。他于宋靖康元年(1126年)出生于吴县,比孟浩然晚了437年。范成大幼年聪慧,12岁时便遍读经史,14岁时就开始创作诗文。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29岁的范成大登进士第,这便开启了他的仕途生涯。乾道六年(1170年),他奉命向金索求北宋诸帝陵寝之地,并请更定受书之仪,最后不辱使命,保全气节而归。其后他又南宅交广,西入巴蜀,东薄邓海,晚年因风眩病退隐。范成大致仕后,在家乡石湖度过了长达十年较为闲适而富裕的晚年生活,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写下了最后的名作《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这组大型田园诗,将传统士大夫自抒隐逸情志与农村生活、农事劳作等田园生活景象融为一体,真实全面地描写了农村生活的种种细节,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谓“他晚年所作的《四时田园杂兴》不但是他的最传颂、最有影响的诗篇,也算得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2]311

二、人格精神的追求:“隐而求仕”与“隐而不仕”

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会对一个人的人格精神产生很大的影响,而决定诗人的创作风格和创作倾向最根本就是他的人格精神和外在气质。不同的时代背景、人生经历和社会体验会形成诗人各自不同的诗歌创作风格,塑造出独特的艺术境界。

孟浩然几乎半生都隐逸山林,漫游山水,但是一生都纠缠在出世和入世的矛盾中。他自29岁离开襄阳南游湖湘开始,几乎是常年在全国各地奔波,直至病卒襄阳的前一年。这种频率极高的奔波和漫游经历,在唐代诗人中,只有李白可与之比肩。孟浩然之所以如此频繁的四处奔波,是在全国各地寻求一切可以入仕的机会,他曾多次归隐,但不久又再次求仕,干谒名流。正是有了这种四处奔波的生活经历,使得他的田园诗中增添了一份融情的人生阅历,这也进一步使其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成就较高的山水田园诗人之一。可以说孟浩然是一位有着强烈入仕思想且付之于行动的“隐逸诗人”[3]4-5。他的诗中常常凝结着某种忧郁和雄心,如“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自洛之越》)“君负鸿鹄志,蹉跎书剑年。”(《送陈七赴西军》)最后经过长期的努力和等待,他“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旧游》),奔赴长安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在孟浩然心中,长安是神圣而美好的,是他求官以实现心中理想的终结地。但是命运不济,在他赶赴京都参加考试的路上,就遭遇了大雪,并作了《赴京途中遇雪》,

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

落雁迷沙渚,饥鹰集野田。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

半道受阻,岁暮天寒,穷阴连连,积雪满川,旅途的艰难悲辛,折射出了孟浩然对前途渺茫的隐忧。此次长安之行并不顺利,机遇与他失之交臂,只能无功而返,纵情山水。他在《答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中云:“岂直昏垫苦,亦为权势沉。”“谢公积愤懑,履舄空谣吟。”孟浩然借长安连绵阴雨而导致的烦躁心情,毫不避讳地谴责当朝权贵,诉说久居长安,用尽一切努力而一事无成的苦闷,发出自己空怀报国大志,却只能像谢灵运一样纵情山水的满腹牢骚。后便“风尘厌洛京”,再次“山水寻吴越”。山水,是他精神慰藉之所在,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主宰,能够在这其中获得心灵的平静。心灵的平静能够实现对灵魂的超越,但这只限于为实现自己再次入仕的目标理想,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经历去对自然作出更深刻的体验。

孟浩然前期是为仕而隐,后期则是因为仕途不顺不得不隐,因此他常常抑郁不得志,诗中常流露出伤感怅惘之情,隐含身世凄惨落寞之感。

范成大与孟浩然有所不同,他的仕途比较顺利,而且为国为民做了很多好事。范成大17岁就曾应试献赋颂,并且名列前茅。但他仍坚持在昆山坚严资福禅寺(乾道元年易名“荐严资福禅寺”)读书十年,直到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登进士第。范成大数次出任地方官员,从州守至制置使,他在职责范围内,兴利除弊,不遗余力。创义役、复堤堰、兴水利、建桥梁……他的这些为政举措,对减轻地方负担、改善百姓生活、促进农业生产、安定社会秩序,都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南宋文学家张鎡曾评价范成大:“石湖仙伯住吴门,事业文章两足尊。南北东西曾遍历,焉哉乎也敢轻论。”[4]31612但是他在隆兴元年(1163年)就产生了归隐思想,那时他才27岁。他在《问天医赋并序》中说到“余幼而气弱,常慕同队儿之强壮,生十四年,大病濒死。至绍兴壬申,又十三年矣,疾痛疴痒,无时不有。”[5]169最终因病得以退职归隐,在自己的家乡石湖过上了如愿以偿的闲适生活。但他退隐后并没有忘记人民,仍然关心民众,亲身体验农民疾苦,了解农村悬殊的贫富差距和农民所遭受的残酷剥削和压榨。如《夏日田园杂兴》其十一:

采菱辛苦废犁鉏,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6]280-375

这首诗描写了农民靠种菱度日的艰难生活,揭露了封建剥削制度的无所不在和无空不入,充满了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愤懑之情。此外,他的田园诗大多都描绘了田园风光的恬淡闲适,他用诗意的语言真切地展现了田园景象的诗境化特点,使读者感同身受,仿佛同范成大一起生活在脱离尘世之外的隐世之中。如《初归石湖》:

晓雾朝暾绀碧烘,横塘西岸越城东。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鹭孤明菱叶中。

信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当时手种斜桥柳,无限鸣蜩翠扫空。

这首诗是范成大初归家乡石湖时所作。他的青年时期就是在石湖度过的,因此对家乡怀有很深厚的感情。诗中描绘出了家乡秀丽的自然景色,流露了对家乡的喜爱之情,表达了诗人对官场的厌倦和归隐后的愉悦恬静心情。

范成大的“隐”是真正的归隐,没有任何对官场的留恋,只想早日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乡,安心养病,过着安心闲适的农村田园生活。

三、田园诗风:“逸而怅惘”与“逸而亲切”

盛唐的孟浩然与南宋的范成大作为我国古代田园诗派的代表诗人,其田园诗风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热情地赞美田园山水风光,流露出对大自然的喜爱之情和对悠闲自得的归隐生活的向往,诗风清逸恬静,闲适素朴。作为田园诗人,他们的诗作都在不同程度上歌咏山水景物和田园生活,展现出他们渴望回归自然的生活态度,抒发了追求自我人格、精神的独立和归隐的决心。总体来说,孟浩然和范成大的田园诗有一个共同点:清逸。

且看孟浩然的《晚春》:

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鸟鸣。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

酒伴来相命,开尊共解酲。当杯已入手,歌妓莫停声。

这首诗的首联和颔联是自然景色描写,二月里的湖水格外清澈,家家户户春意盎然,树林里的野花开了又谢,小径上的青草生机勃勃。诗人在此描绘了一幅充满生机的勃勃春景,一切都清新自然。诗的后两联,作者与友人就着美景良辰,来此畅饮,并希望歌女的歌声莫停,不露痕迹地表达了诗人惜春的心情。明代唐汝询在《唐诗解》评价道:“水清鸟啭,草长花飞,仲春之丽景矣。酒有伴,妓善歌,饮中之胜事也。颔联有生气,尾联见豪举。曰‘解酲’,便有一醉累月意。读此篇,孟之风韵可想。”[7]927

再来看范成大的《春日田园杂兴》其二: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这首诗写的也是春景,大地复苏,淅淅沥沥的春雨滋润着泥土,田野里草木争荣,转眼透出生机。范成大在此用了“一饷”来形容花草的开放,更能表现出春雨频催,植物生长变化速度之快。屋后的荒地也变得绿油油的,邻居家院里的竹笋也也隔墙长出来了。周围各种物态、各种景象都在报告春天的来临,到处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全诗语调轻快,闲趣自然,诗人的感触也非常的细腻、真切。

但是同中有异,作为田园诗人,由于所处时代不同、人生经历不同等原因,他们的田园诗又有各自的特点。孟浩然怀才不遇,求仕最终成为泡影,只得含恨隐遁山林。因此他的田园诗在清逸中流露出对自己身世沉浮、壮志难酬的怅惘忧郁之情。范成大则恰恰相反,他的仕途比较顺利,在历经宦海浮沉,看透了世态炎凉之后,选择回到家乡闲居。他在家乡与劳动人民亲密接触,对传统题材进行改造,全景式地描绘了农村的生产劳动和生活习俗,使田园诗成为名副其实的反映农村生活之诗。范成大的田园诗散发出了浓郁的乡土气息和独特的人文关怀,令读者感到更加亲切、真实。

如孟浩然的《田园作》:

弊庐隔尘喧,惟先尚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

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

晨兴自多怀,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

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

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

在这首诗中,诗人写到自己年已三十,却仍然闲居田园,书剑无成。虽为《田园作》,但抒发的却是作者内心的忧郁之情。开头四句写了隐居田园生活的恬淡闲逸,自己的房屋虽然破旧,但是远隔尘世,是祖先用以过恬淡质朴生活的所在。房屋周围环境清幽,有着陶渊明“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桃源意境,能够与高人隐士结友为邻,而且种植着众多果树可养家活口,不必为生计奔波。前四句生动地勾画出田园生活的闲逸美好,后四句则话锋一转,由“恬素”的田园生活转向内心情感的抒发。自己已到而立之年,却一无所成,从小读书习剑现在为时已晚,只好虚度时光。每每想到这里,诗人内心早晚都抑郁重重,难以排解。他羡慕那冲天高飞的鸿鹄,鄙视那争食逐利的鸡鹜。“望断”二字及其传神地写出诗人急欲入仕的迫切心情,对着金马门望穿双眼,唱着劳作之歌往来于采樵路上,诗人内心的失意怅惘和痛苦之情跃然纸上。最后四句又再次强烈地表明自己渴望入仕的急切心情:“隔尘喧”的田园没有知己朋友,朝廷中又缺乏有力的亲朋故旧,谁能替才比扬雄的人,在君王面前推荐《甘泉赋》。作者深沉的呼喊和痛苦的哀叹表明自己虽然身居田园,但是内心矛盾不安,迫切希望能实现雄心壮志。

再看范成大的《夏日田园杂兴》其一: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这首诗写初夏时节江南的田园景色。前两句,诗人用了“梅子”“杏子”“麦花”“菜花”几个意象,写出了夏日南方农村田园景物的特点:梅子变成了金黄色,杏子也已长肥,田野里一眼望去,麦花雪白,春日里的菜花已经落去,只剩稀落的残朵。诗的第三句从侧面描写了农民劳作的辛劳,初夏农事正忙,农民都早出晚归,正午时分,篱笆影子越来越短,没有人经过。最后一句则是静中有动,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蜓飞蝶舞。全诗笔调轻灵自然,景物亲切可人,给人以优美舒松的感觉。

其二:

五月江吴麦秀寒,移秧披絮尚衣单。稻根科斗行如块,田水今年一尺宽。

这首诗表现出诗人对田家农事的关心。“麦秀寒”指的是在麦子生长茂盛还未成熟的时候,气候变得寒冷。农历五月,农民为了不误节令,冒着风寒把秧苗插到水里。“披絮尚衣单”表明农人穿着单薄,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但也从侧面表现出诗人对农民观察细致。蝌蚪在稻根附近即将聚集成群,这也便意味着今年害虫较少,丰收在望。诗人所见的“田水”有“一尺宽”,稻田里有了足够的水,稻谷的成长成熟就有了保证,这对靠种地谋生的农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好事。诗人心中的喜悦和希望之情,也在字里行间洋溢出来。农村田园生活是恬静的,平淡的但是诗人依靠自己对农事细致入微地观察,将田园生活的另一面,即紧张忙碌的农事场景向我们展示出来,情感饱满,言浅意深。全诗中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读后令人有种亲切感。

通过对孟浩然和范成大山水田园诗的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其中的清逸深沉与真切可爱之别。自魏晋隐逸诗人陶渊明起,中国诗史上出现了田园诗,经过各个时代的发展,田园诗逐渐走向兴盛。到了诗歌极度繁荣的唐代,出现了王维、孟浩然等田园诗人,并逐渐形成了盛唐诗坛上的一大诗歌流派——山水田园诗派。他们以山水田园风光为题材,抒发个人怀抱,将山水田园景色的刻画与自我的人格精神、思想情感相融合,给开元诗坛带来了新鲜气息。到了宋代,以范成大为代表的诗人逐渐将田园诗的题材扩大,把目光投向现实的农村农人身上,全方位地记录了当时社会中农村的劳动情况、生活习俗和地方景物,将山水田园诗的创作扩展出不同的美学风采和艺术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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