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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利用“间岛”地理概念的扩张企图
——以斋藤季治郎《间岛视察报告书》为中心的考察

2021-01-12李花子

关键词:图们江斋藤报告书

李花子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101]

1907年5月,日本陆军中佐斋藤季治郎向统监府提交的《间岛视察报告书》,是对今天的延边三县(指延吉、和龙、安图等)进行为期11天的实地考察后,搜集的情报资料。其内容包括:一、假定间岛境界线;二、间岛一般状况;三、有关将来的意见。(1)斋藤季治郎的《间岛视察报告书》所述间岛一般状况,包括地势、中朝移民的比例、交通、清政府的统治概况、住民的状态、物产及商业等。有关将来的意见,则包括“统监府派出所”的拟设位置、权限,与清朝地方官府打交道的原则,以及开发间岛的设想等。参见斋藤季治郎:《间岛视察报告书》,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間島ノ版図ニ関シ清韓両国紛議一件》參考书第二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网上资料,下同),REEL No.1-0366/0006-0045。这份报告书的最大价值在于,人为地划出了“间岛”假定区域,以此作为日本准备扩张的势力范围,同时根据实地调查的结果,提出了“统监府派出所”的拟设地点,位于今天延边的龙井村附近。(2)“统监府派出所”的拟设地点,位于马鞍山南方平地,即海兰江北岸,相当于今天从龙井前往朝阳川的路边平地。参见斋藤季治郎:《间岛视察报告书》,REEL No.1-0366/0030-0031。该报告书后来收入《统监府临时间岛派出所纪要》(1910年),不过由于情报信息的敏感性,一些不利于日方的内容被删除了。反观该报告书的初始面貌,为我们了解1907年延边状况,特别是深入了解日本向图们江以北和松花江上游地区的扩张企图提供了帮助。

在前期研究的基础上,(3)有关“间岛问题”的研究,详见李花子:《1905—1909年日本调查“间岛”归属问题的内幕》,《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2期;李花子:《中日“间岛问题”和东三省“五案”的谈判详析》,《史学集刊》2016年第5期;李花子:《韩边外与“间岛问题”关系考》,《清史论丛》2020年第1期。本文试考察《间岛视察报告书》出台的背景和内容,分析1907年“间岛”地理名称的具体指称,大韩帝国在延边地区实施的扩张活动与“统监府派出所”扩张计划之间的相互关联性,以及日本将原本局限于图们江边的“间岛”名称,升格为区域概念用于扩张的策略和意图,还要通过这份真实反映1907年延边状况的情报资料,了解延边的历史地理信息,阐明其在区域史研究中的史料价值。

一、《间岛视察报告书》出台的背景

统监府是1905年日本在朝鲜设立的准殖民统治机构。日俄战争结束以后,日本一方面在朝鲜设立统监府,将朝鲜变成“保护国”,剥夺朝鲜的外交权;另一方面将注意力转向与朝鲜一江之隔的中国延边地区,准备利用中朝两国勘界未决,特别是图们江以北有10万越垦朝鲜人,(4)筱田治策编:《统监府临时间岛派出所纪要》,东京:大藏省纂现行法规集出版所,1910年,[韩]水原:史芸研究所,2000年影印本,第53页。准备将“保护”权扩张至延边地区,派军警筹设“统监府派出所”。其战略意图,一是巩固对朝鲜的殖民统治,二是牵制近邻俄国,三是作为向中国东北三省扩张的新路径,所谓旅大是正门,延吉是后门指此。(5)参见姜龙范:《近代中朝日三国对间岛朝鲜人的政策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94页。

在这之前,大韩帝国曾经利用俄国占领东北之机,于1902年派李范允为“视察使”(第二年升为“管理使”),前往延边地区进行非法扩张活动,组织私炮队,建立兵营,冲击清朝兵弁,还调查垦民户口和收税,划分行政区域等,企图将中国延边地区纳入大韩帝国的管辖,由此引发了中韩两国围绕李范允撤退与否的交涉与斗争。(6)有关大韩帝国的间岛扩张政策,详见杨昭全、孙玉梅:《中朝边界史》,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369-445页;李花子:《明清时期中朝边界史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57-173页。

中方为了使李范允为首的大韩帝国势力撤出延边地区,命令清朝驻韩公使许台身向韩方提出抗议,一方面要求撤走李范允,另一方面要求韩方派员勘界,以解决双方悬而未决的图们江边界问题。(7)光绪十一年(1885年)、十三年(1887年)中朝两国派代表进行了共同勘界,但在图们江上游地区仍出现分歧,中方主张以小白山、石乙水划界,朝方主张以碑堆、红土山水划界,最后因未达成妥协而失败。这是中方的权宜之计,目的在于希望通过签订正式的边界条约,阻止韩国人越境生事,但是这一点恰恰被日本所利用。1904年日俄战争打得正酣时,日本驻北京公使内田康哉向清外务部表示,待日俄战结束以后再派人勘界,得到了中方的认可,(8)筱田治策编:《统监府临时间岛派出所纪要》,第33-34页;高丽大学亚细亚问题研究所编:《旧韩国外交文书》,第9卷,清案2,首尔:高丽大学校出版部,1970年,第695页。这被认为是中方承认中朝两国存在边界争议的证据。日本借口“间岛”归属未定和保护朝鲜人,派军警筹设“统监府派出所”,挑起了所谓“间岛问题”。

在延边地区筹设“统监府派出所”,由日本驻朝鲜首任统监伊藤博文指挥,指定了两个主要负责人。一个是素有“中国通”声望的斋藤季治郎,此人曾参加过日俄战争,担任乃木希典军的参谋,时任日本驻朝鲜军司令部的陆军中佐,后来出任“统监府派出所”所长。另一个是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毕业的筱田治策,曾在日俄战争中担任国际法顾问,在旅顺与斋藤有过交情,当时在东京从事律师职业,后来出任“统监府派出所”总务课长,是仅次于斋藤的二号人物。一文一武,“统监府派出所”的两个负责人在1906年底已被确定。此外,还任命了其他负责人,如文学士铃木信太郎搞历史研究,小川琢治(理学博士,京都大学教授)搞地质矿山调查,农学士八田吉平进行产业方面的调查,楠野俊成负责一般行政工作,韩国内部书记官崔基南及警视金海龙(这两个韩国人是亲日派“一进会”的成员)等人负责与韩民的勾通,其他还包括日本军警、韩国巡检共60多人。(9)参见筱田治策:《間島問題の回顧》,首尔:谷冈商店印刷部,1930年,第4-5页;筱田治策编:《统监府临时间岛派出所纪要》,书末附表第一、第二。

在东京秘密组建完成以后,他们并没有立刻向延边进发,而是等待日俄之间“满蒙协约”的签订,以及日本驻北京公使向清政府发出照会,这既是为了稳住俄国,也是为了与清外务部开始外交谈判。利用等待的时机,1907年4月,斋藤季治郎和筱田治策二人化装成商人,秘密潜入图们江以北地区考察,5月即以斋藤的名义向统监府提交了《间岛视察报告书》。(10)筱田治策:《間島問題の回顧》,第4-12页;筱田治策编:《统监府临时间岛派出所纪要》,第47页。

4月7日,斋藤、筱田从汉城出发,在釜山坐陆军御用船,在清津上陆,乘卡车,两天后到达会宁。之所以迂回到会宁,是为了考察釜山、清津等港口,以及清津与会宁之间的交通状况,这是为了提出将来的开发计划。在会宁,陆军侦探平山主计加入考察,再加上一名朝鲜翻译,一共四人。4月18日一行从会宁渡过图们江,进入中国境内,越过兀良哈岭,经过东盛涌、局子街、铜佛寺、老头沟,到达天宝山,转而出头道沟、东古城子、龙井村,回到东盛涌,再从门岩洞出发,于4月29日返回朝鲜钟城,结束了考察。(11)筱田治策:《間島問題の回顧》,第6页。

此次秘密考察前后用了22天,除了釜山、清津、会宁以外,集中考察了延边的布尔哈通河谷地和海兰河谷地,并绘制了两幅地图,一幅是间岛范围图,另一幅是地形图,这两幅图作为附图收入报告书中。图上不但标注了东、西间岛的界线和派出所的拟设地点,还标出了以局子街为中心、向四周发散的交通路线,特别是向东可以到达朝鲜会宁、清津及俄国沿海州,凸显了“间岛”位于中朝俄三国交界的战略地位的重要性。据记载,这两幅图“是以参谋本部测量部的20万分之一地图和俄国军用40万分之一地图为基础,结合视察的结果,加以订正而成的”。(12)斋藤季治郎:《间岛视察报告书》,REEL No.1-0366/0007。两幅图浓缩了此次考察的结果,用地图直观表现了“间岛”假定范围,为下一步派军警进行非法扩张打下了基础。

二、1907年“间岛”的 具体指称和“古间岛”

《间岛视察报告书》开篇提出假定“间岛”境界线,之所以是“假定”,是因为此概念尚未普及所界定区,只是一个临时性预设,是为“统监府派出所”划定管辖区域和势力范围,以及为中日之间进行中朝边界问题的谈判做准备,这个区域用“间岛”统称之。

“间岛”并非古已有之的名称,而是朝鲜边民在19世纪70、80年代创制的。起初指朝鲜钟城附近的江中小岛,被朝鲜边民开垦出来,又被称作“垦岛”,后来指朝鲜六镇对岸的新垦地,实际上是朝鲜边民越境开垦的中国一侧土地。1885年朝鲜勘界使李重夏描述图们江边的情形如下:

间岛云者,钟城、稳城之间有豆满江分流处,不过数弓之地,而本缘田土极贵,自丁丑年分(1877年),居民屡回呈吁,始得耕之,呼之以间岛,此为滥觞之本。其后钟会茂稳四邑之民,渐耕间岛以外之地,遂至沿江遍野无处不垦,而通称间岛云者,即缘当初始垦之至名而谓也,实非水中为岛之地。(13)李重夏:《乙酉别单》,收入首尔大学奎章阁收藏的《土门勘界》(21036),胶片第8页。

如引文所述,不但江中小岛,连对岸垦地(中国一侧)均混称为“间岛”,这具有很大的隐蔽性,貌似这些垦地介于两国之间,属于“中间地带”,目的是为了使边民免受处罚和占有这些地方。(14)清代朝鲜对越境罪的处罚很严苛,主犯枭示边境,地方官被革职或流配边地。有关中朝两国越境交涉,详见李花子:《清朝与朝鲜关系史研究——以越境交涉为中心》,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2006年。

由于受“己庚大灾”(1869、1870年)的影响,朝鲜边民不仅开垦图们江沿岸土地,还深入图们江以北腹地进行垦荒。1881年清政府在延边实行移民实边政策,在珲春设招垦总局,在五道沟和局子街设分局。这一年,珲春招垦局的李金镛发现,在稳城对岸的嘎呀河一带,朝鲜边民已开垦2000余垧地,地方官还发给执照,分段注册。(15)杨昭全、孙玉梅:《中朝边界史》,第234页。与此同时,一些朝鲜地方士人则要求政府承认“六镇间岛田”的所有权和征税。如1884年咸镜道幼学李冕厚等上疏要求,“六镇间岛田数百结,属之贫民,以为生聚之计”。(16)《承政院日记》第2920册,高宗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同年,副护军池见龙上疏要求,“六镇各邑间岛田,每结正谷一石式,从廉执税”。(17)《承政院日记》第2925册,高宗二十一年六月十七日。李、池二人所说的六镇间岛田,就是指朝鲜边民越垦的六镇对岸的中国地方,即茂山、会宁、钟城、稳城、庆源、庆兴对岸的垦地,表明“间岛”名称已从钟城附近的江中小岛,扩展到了图们江北岸地区。

不久,朝鲜迈出了管辖图们江以北地区垦民的实质性步伐。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切断了朝鲜与清朝维持了200多年的宗藩关系,中日《马关条约》规定朝鲜为“独立自主”国,1897年朝鲜宣布成立“大韩帝国”。1902年大韩帝国利用俄国占领中国东北之机,向图们江以北地区派遣李范允为“视察使”,第二年升格为“管理使”,企图借助俄国和朝鲜垦民的力量,将这一地区纳入管辖。那么,此时大韩帝国对图们江以北地区领土归属的定位如何?李范允的身份如何呢?不妨参考一下1903年韩国外部致清朝驻韩公使许台身的照会,其详细内容如下:

我内部大臣文开,北边垦岛本属韩清交界,民不居接,久为闲旷。粤自数十年来,我民之稍稍移寓者积渐加多,尚不能命官派驻保护产业。曩据该岛民诉,始由本部遴派视察李范允周察情形,宣布皇化。兹接该视察报称,我国人民移寓垦岛者,今为数万户十余万口之多。尚不派员管辖,酷被清官虐待。请文移外部,转照驻京清国公使商办一切,以防侵渔,而保生命等情。据此,查我民移接者如彼其多,尚无依赖,一任清官凌虐,其在绥远之道极涉疏忽,不容不姑先特置保护官。兹依该岛民等情愿,仍着视察李范允,特差管理驻扎该岛,所有一切事宜专管办理,俾保性命财产之意,业经奏裁。请知照驻京清国公使,转饬该岛附近清国官员,勿得勒令薙发,法外虐待,以安民生,而敦邻谊。(18)“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九卷,1972年,第5693-5694页。

上引文中的“北边垦岛”是指朝鲜边民越垦的图们江以北地区,如前面李重夏所言实非岛屿,而是大片肥沃的土地,韩方的定位是“民不接居,久为闲旷”,即是闲旷之地,其意图是模糊领土归属,同时强调10多万移寓朝鲜人“酷被清官虐待”,为了保护朝鲜垦民,故派李范允驻扎该岛。之所以模糊领土归属和有所顾忌,一是因为1902年清朝已在局子街设立延吉厅,在和龙峪设立分防经历,即清朝的设施在先;二是因为通过之前1885、1887年中朝两国的共同勘界,朝方承认以图们江为界,即承认图们江以北地区属于中国,所以不好公然声称“垦岛”属于朝鲜。换言之,大韩帝国采取近代殖民扩张的方法,准备派驻类似于领事的保护官,管辖图们江以北的朝鲜垦民。对此,中方提出强烈抗议,一方面强调中韩两国以图们江为界,另一方面指出韩方不得援引海口通商章程,未经中方同意,不得派驻领事。(19)“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九卷,第5694-5695、5730、5746-5747、5788、5805、5821页。对此,韩方充耳不闻,或以清匪滋扰或以清商扰边来加以搪塞,暗地里则继续纵容和支持李范允在图们江以北地区非法活动。李范允不但组织私炮队,在帽儿山、马鞍山及头道沟等地建立兵营,袭击清朝的会勇、兵弁,还对垦民实行编籍和收税,任命社首和委员等,企图把图们江以北地区纳入朝鲜的行政管辖。(20)参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九卷,第5748-5752、5789-5790、5803-5806页;筱田治策编:《统监府临时间岛派出所纪要》,第32页。这一做法后来被日本所承袭,不过日本比大韩帝国更进了一步,不但公然向延边地区派军警设立“统监府派出所”,还向中方提起有关“间岛”领土归属问题的谈判,即中日“间岛案”的谈判。

如前述,大韩帝国外部照会将图们江以北地区称作“北边垦岛”,这似乎是为了与钟城附近的“古间岛”相区别。李范允及所带领的私炮队被中方的“吉强军”赶出图们江以北地区以后,1904年中韩两国边界官签订的《边界善后章程》规定:“古间岛即光霁峪假江地,向准钟城韩民租种,今仍循旧办理。”(21)“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9卷,第5252-5253页。这里的“光霁峪假江地”,指的是钟城附近图们江分流处的垦地,即是“间岛”名称的发源地,被定义为“古间岛”,允许朝鲜边民继续耕种。

到了1907年4月,当斋藤、筱田潜入图们江以北地区考察时,“间岛”名称仍局限在图们江沿岸地区,如茂山对岸称“茂山间岛”,会宁对岸称“会宁间岛”,钟城对岸称“钟城间岛”,稳城对岸称“稳城间岛”,庆源对岸称“庆源间岛”,等等,此即前述朝鲜士人所说的“六镇间岛田”。与之相比,图们江以北的广大地区则不被称作“间岛”,而是被称作东岗、西岗、南岗及北岗,如北岗指布尔哈通河流经的局子街、朝阳川、铜佛寺及老头沟一带,南岗指东盛涌街、六道沟、大拉子(和龙峪)一带,西岗指海兰河流经的头道沟一带,东岗指珲春河一带等。(22)参见斋藤季治郎:《间岛视察报告书》,REEL No.1-0366/0011-0014;《間島の情况報告》(1907年3月),外务省外交史料館藏,《間島ノ版図ニ関シ清韓両国紛議一件》第一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EL No.1-0350/0203-0205。以上两种地名系统共存于一处,一个是图们江沿岸的朝鲜边民越垦地被称作“某间岛”,另一个是清朝实施移民实边政策以来,将适合耕种的图们江支流的河谷地带称之为“某岗”,正是中朝两国移民共同开发延边地区的历史见证。

三、日本假定“间岛”范围的意图和策略

日本介入以后,将图们江以北地区一概用“间岛”统称之,特别是从字面意义上强化“中立地”“归属未定地”的含义。1906年11月,驻朝鲜统监伊藤博文在给外务大臣林董的信中称:“间岛属清、韩是两国间长久以来的悬案问题,至今尚未解决。此次接到了韩国政府有关间岛在住韩国人保护的别纸照会,对此帝国政府不能不问,应尽快将我官宪派驻该地,再附属以韩国官吏,以取得保护韩人之实。”即强调“间岛”是归属未定地,建议派日韩军警对韩国人实施“保护”。为此,他起草了有关《间岛督务厅编制》《间岛宪兵队编制表》《间岛督务厅文官俸给岁计表》《间岛宪兵队岁计预算》等转给外务大臣,为在延边设立“统监府派出所”紧锣密鼓地行动。(23)《日本外交文书》40卷2册,《间岛问题一件》,岩南堂书店,2002年,第78-79页。

第二年4月,斋藤、筱田考察的主要任务是假定“间岛”境界线及物色派出所的拟设地点,以便为日本军警的活动圈定范围,同时为中日外交谈判做准备。具体做法是,在保留图们江边的诸间岛名称的前提下(如茂山间岛、会宁间岛及钟城间岛),将图们江以北和二道松花江以北地区囊括其中,前者称“东间岛”,后者称“西间岛”。(24)为了与鸭绿江以北的“西间岛”区别开来,后来东、西间岛改称为东间岛东部、西部。详细的境界线如下:北边以老爷岭为界,东边以老爷岭向东延伸的支脉及嘎呀河、珲春河的分水岭为界,西边则从哈尔巴岭(布尔哈通河发源地)向南连接长白山定界碑(康熙五十一年穆克登立)为止,这个三角形区域内是“东间岛”。与之相邻的二道松花江以北地区为“西间岛”,即从长白山定界碑开始,沿着二道松花江向下,到达与头道松花江汇合处,再向东北连接哈尔巴岭为界,这个小三角形区域内是“西间岛”。(25)斋藤季治郎:《间岛视察报告书》,REEL No.1-0366/0008-0011。总之,北边和西边以图们江支流(布尔哈通河、海兰河及嘎呀河)与相邻水系的分水岭为界,西边以二道松花江为界,南边以图们江为界。

那么,日本人假定东、西间岛的依据和意图如何呢?首先,从西间岛入手,以长白山定界碑和二道松花江为界,特别是将二道松花江定义为“土门江”,这是利用朝鲜人错误的土门江等于松花江说,(26)朝鲜人所谓土门江等于松花江说,又叫土门、豆满“二江说”,这与穆克登定界碑(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的碑文解释有关,碑文记载“东为土门”指的是以今天的图们江为界,但是定界以后连设于图们江源的四十余里木栅全部朽烂,留存下来的碑和堆靠近松花江(五道白河),因此朝鲜人主张碑文中的“东为土门”指松花江上流,而不是指豆满江即今天的图们江。光绪十一年(1885年)勘界时,朝鲜根据“二江说”主张由其边民开垦的图们江以北地区属于朝鲜,然而到了十三年(1887年)第二次勘界时,朝方承认了二江说是错误的,即承认以图们江为界。相关研究详见李花子:《明清时期中朝边界史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38-104页;李花子:《清代中朝边界史探研——结合实地踏查的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9年。即中朝两国以松花江为界,而不以图们江为界,意图通过谈判使松花江以南的“间岛”属于朝鲜,再由日本统治。另外,之所以将朝鲜移民只占少数的二道松花江以北地区纳入其中,与其说是为了统辖那里的朝鲜人,不如说是垂涎于长白山北麓丰富的矿产、森林资源,尤其是极负盛名的夹皮沟金矿。

从报告书的附图(参见图1)来看,在二道松花江北岸标有“夹皮沟”地名,但是由于斋藤、筱田未到过此地,不了解那里的山川地理,误标了“夹皮沟”的位置,到了第二年(1908)12月,斋藤提交另一份报告书(《间岛与日韩及北满洲的关系》)时,纠正了这一错误(参见图2),不仅如此,他还将西间岛界线从两江口(头道、二道松花江汇流处)扩充至辉发河入口,(27)斋藤季治郎:《間島ト日韓及ヒ北滿洲トノ關係》(1908年12月),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間島ノ版図ニ関シ清韓両国紛議一件》第十四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EL No.1-0360/0122-0126。目的是为了将包括夹皮沟在内的整个“韩边外”纳入其中,暴露了日本对韩边外的野心和占有欲。(28)韩边外是指山东移民在松花江上游地区形成的自治区域,其头目叫韩宪宗,因住在柳条边外,故被称作“韩边外”。该区域孕育于嘉道年间,出现于咸丰年间,其中心区域是今桦甸县。1908年清政府在辉发河下游的宽街设置桦甸县,韩边外才被正式纳入清朝的行政管辖。有关韩边外的地理范围,详见李花子:《韩边外与“间岛问题”关系考》,《清史论丛》2020年第1期。经过调整后的“间岛图”,连同报告书一起,于1909年3、4月转给了小村外相和驻北京伊集院公使,(29)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間島ノ版図ニ関シ清韓両国紛議一件》第十四卷,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EL No.1-0360/0096、No.1-0360/0128。为日本在“间岛问题”谈判中圈定势力范围,特别是决定“朝鲜人杂居区”提供了参考依据。

其次,东间岛的界定,将肥沃的图们江支流(布尔哈通河、海兰河及嘎呀河)的河谷地带囊括其中,以相邻水系的分水岭为界。如前及,假定间岛范围的前提是土门江等于松花江说,亦即中朝两国以松花江为界,而不以今图们江为界。照此主张,整个松花江以南地区都应属于朝鲜领土,但是从现实考虑,吉林、宁古塔及珲春,根据中日条约已成为开放地,等于承认属于中国;(30)根据日俄战争结束后签订的《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正约》(1905年),吉林、宁古塔及珲春成为开放地。俄国沿海州根据1860年《北京条约》已成为俄国领土,这些都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于是策略性地将前述地方排除在外。根据前述假定境界线,北边以老爷岭为界,那么宁古塔、敦化(1882年设县)被排除在外了;东边以嘎呀河、珲春河的分水岭为界,那么珲春和俄国沿海州被排除了;西边沿二道松花江向下,到达与头道松花江汇流处(后来到达辉发河入口),那么吉林被排除了。总之,假定“间岛”范围,既是为统监府派出所预设活动空间,也是为通过谈判夺取“间岛”领土权做准备。

图1 《间岛假定范围图》,斋藤季治郎《间岛视察报告书》附图第一

图2 《间岛假定范围图》,斋藤季治郎《間島ト日韓及ヒ北滿洲トノ關係》附图

如上所述,报告书将“间岛”假定范围从图们江沿边扩展至图们江以北及二道松花江以北地区以后,为了防止产生混淆,斋藤提醒日本政府在公文中谨慎使用“间岛”概念,其详细内容如下:

故今日吾人所谓间岛,其意味广狭有别,因此,要格外注意,不能将土人的称呼照用于公文名或照会文。这是因为,单单称呼间岛,不过是指对岸沿江小区域,彼此的交涉,不能保证不惹起意外的错误,将来与清国的其他交涉的公文书要避开“间岛问题”的文字,而称之为“清韩国境问题”的文字。(31)斋藤季治郎:《间岛视察报告书》,REEL No.1-0366/0034(《统监府临时间岛派出所纪要》删除了引文内容)。

即提醒日本政府在公文中不要称“间岛问题”,而是称“清韩国境问题”,毕竟日本通过谈判所要解决的并不是江边那几块垦地,而是包括图们江以北及二道松花江以北广大地区的领土归属问题。同年7月,以“统监府派出所”的名义提交的另一份报告书则叫做“清韩国境问题沿革”。(32)筱田治策编:《统监府临时间岛派出所纪要》,第84、85页。

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日本的“间岛”扩张计划实施起来并不顺利。在1907年12月至1909年9月进行的中日“间岛问题”的谈判中,日本在大量事实面前,不得不承认中朝两国以图们江为界,即承认“间岛”假定区域属于中国,只是在图们江以北划出了一个朝鲜人杂居区,将“东间岛”囊括进去,(33)《间岛协约》规定的朝鲜人杂居区,在东间岛的基础上,将东部界线从嘎呀河与珲春河的分水岭,向西退至以嘎呀河为界。允许日本设立领事馆和分馆,还开放了四处商埠,这等于给日本向延边地区渗透开了一个口子。与之相比,松花江上游的韩边外地区,不但未纳入“间岛案”谈判中,也未包括进朝鲜人杂居区。其原因,一是因为韩边外控制区是山东移民聚居区,朝鲜移民人数少,日本无法借口保护朝鲜人设立领事馆;二是由于中方的抵制和抗议,统监府派出所在“西间岛”的渗透失败,未能设立宪兵分遣所;(34)统监府派出所向“西间岛”的渗透失败,详见李花子:《清代中朝边界史探研——结合实地踏查的研究》,第295-296页。三是日本承认中朝两国以图们江为界,等于放弃了土门江等于松花江说,意味着日本借助“间岛”地理概念向松花江上游地区的扩张企图彻底失败。正因为如此,后来人们所说的“间岛”一般只包括图们江以北的延边四县(延吉、和龙、汪清及珲春,即东间岛),而山东移民聚居的韩边外(西间岛)则不被称作“间岛”。

小 结

“间岛”地理概念是朝鲜边民在19世纪70、80年代创制的,最初指朝鲜钟城附近的江中之岛,即图们江分流形成的中间的土地,被朝鲜边民率先开垦,又被称作“垦岛”。后来指六镇对岸的朝鲜人越垦地,分别被称作“茂山间岛”“会宁间岛”“钟城间岛”及“稳城间岛”等。1907年日本人斋藤、筱田进行考察时,间岛名称仍局限在图们江沿岸地区,而图们江以北的广大地区则被称作东岗、西岗、南岗、北岗等,表明两种地名系统共存于延边地区,这是《间岛视察报告书》所透露的延边的地名信息。

日俄战争以后,日本看中位于中朝俄三国交界的延边地区的战略重要性,以及垂涎于松花江上游的矿产、森林资源,于是借口保护朝鲜人筹设“统监府派出所”。其首要任务是预设对朝鲜人实施管辖的势力范围,用“间岛”统称之,不但包括图们江以北地区,还包括二道松花江以北地区,前者称之为“东间岛”,后者称之为“西间岛”。之所以使用“间岛”地理概念,是看中了字面上带有的“中间”之地的意思,借此主张“间岛”归属未定,挑起了所谓“间岛问题”。

日本人假定“间岛”范围的前提是错误的土门江等于松花江说,即中朝两国以松花江为界,而不以图们江为界。但是从现实领土现状考虑,无法保证松花江以南的领土全部属于朝鲜,于是策略性地将已开放的吉林、宁古塔及珲春等排除在外。特别是考虑到松花江全段不能做为中朝边界,于是截取松花江上游的一段即二道松花江定义为“土门江”,以此作为“间岛”界线。其目的,除了为“统监府派出所”扩张势力、预设活动空间以外,还是为了利用土门江等于松花江说,通过谈判夺取“间岛”领土权做准备。

但是由于中方的反对,日本通过谈判夺取“间岛”领土主权的企图彻底失败。根据1909年签订的中日《间岛协约》(又称《图们江中韩界务条款》),中韩两国以图们江为界,日本只在“东间岛”获得了部分利益,如将其纳入朝鲜人杂居区,允许日本设立领事馆和分馆,还开放了四处商埠,后来这里被称作“间岛”(延边四县)。而松花江上游的韩边外则未被纳入“间岛案”的谈判,自然未被规定为朝鲜人杂居区,后来也不被称作“间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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