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滢

说真的，作为一个还在人类世界滞留的魔鬼，老特儿实在是太老了。

当他听到召唤的时候，他得慢慢儿地起身，慢慢儿地把睡衣脱下，慢慢儿地换上见客的衣裳，然后再重重地咳嗽几声，喝上几口温水，才能慢慢儿地浮现在人们面前。

这让他觉得尴尬，但是，对于400多岁这个年龄而言，他也无可奈何。

要知道，他139岁那年出地狱执行任务，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就这样，过了，嗯，过了多少年呢？老特儿算不出来，他已经有点儿昏昏沉沉。但既然主人召唤，老特儿还是尽力让自己凝聚成形。他哆哆嗦嗦地，用昏花老眼看着面前那团蓝色的小影子，习惯性地说：

“主人，请，请您吩……”

但还没等他说完，穿着蓝色上衣的男孩像怕谁听见似的，压低声音对他说：“魔鬼，你回家吧！我是说真的。”

一

老特儿点点头，费力地调动自己的魔法，准备完成主人的愿望。但他突然愣住了。回家？主人说的是“回家”吗？

“魔鬼，你回家吧”，是这样说的吗？

老特儿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但还是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孩。然后，在这一瞬间，他不知怎么，想到的却是自己第一天到魔法窟的模样。

他出生于地狱的魔法师家庭，身上天然流动着魔法的血液，而且，他天资聪颖，直接跳过初级，到了中级魔法窟的白色大理石门前。那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魔法师，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后来自己到人间游历时，却被牢牢地困在这个世界里吧。

“主人，咳咳……这……咳咳真的吗……”老特儿问。其实，自从男孩说出那句话，他就是自由的了。但对这个名叫小轩的主人，老特儿无法马上离开。

“真的。”小轩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你得快走。”

老特儿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不，可以说是小主人的处境。他正被一帮在街上鬼混的大孩子追赶和威胁，目的就是让他召唤自己出来，好完成愿望。他努力睁大眼睛，这才看清了小轩。我的魔王啊，这孩子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也被扯破了，眼眶周围还有一片乌青。

他们现在站的地方，是一个高高的脚手架。

“我把你偷出来了。”小轩着急地对他说，“但是，他们发现了。你看——”

老特儿低头向下面看去，在脚手架的下面，那几个大孩子已经跑了过来。

这个累得气喘吁吁的男孩，是偶然成为老特儿的主人的。在此之前，他的上一个主人遇到了人类社会的审判，情急之下把他放进一个文件袋里。接着，他被保姆拿去卖给了收废品的，然后到了肉铺，其他的报纸都用来包肉了，他却被风刮到了路边，糊在一个流浪汉的脸上。流浪汉随手抓起一扔，他就又随风飘去。

一个男孩把报纸捡了起来，对着另外几个孩子喊着他们可以玩报纸球。他一边喊，一边用力搓报纸。于是，他的面前出现了一股青烟，和从青烟中现身出来的老特儿——青面獠牙，身材高大，眼睛凸出，肚子鼓鼓，身后还有一根又粗又长的尾巴。

不过，他确实越来越瘦了，嘴巴扁扁地凸起，看上去像只鸭子。

男孩傻了，忽然扔掉报纸球，跑了。

老特儿就咳嗽了几声，又慢慢地缩回去。他太老了，出来进去都花了他很大的工夫。

看来，这团报纸会被丢进垃圾桶，在臭气熏天的地方无人过问，他也会住在里面默默地死掉。也好，他反正时日无多。老特儿想着，对这个结局倒也觉得安心。没想到，没过多久，当他正在自己的住所里喝茶的时候，再一次收到召唤。老特兒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想安安静静等死的心愿，又无法实现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化作一阵青烟出来，咳嗽了几声，渐渐显出身形。低头说：“主人，请您吩咐。”

没有声音。老特儿抬起头，那个把报纸搓成球的男孩局促地站着。

“您可以许一个愿望。”老特儿补充说。

可男孩只是呆呆地，张大嘴巴看着他。老特儿耐心地等他反应过来。经常是这样，新主人看到他总是有点蒙。然后，男孩说话了：“你是谁？”

这是一个愚蠢的愿望，老特儿想，对提出愿望的人没有任何好处。他以前的无数个主人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他们总是开门见山，直接说自己想要什么。他们想从他这里实现更多、更多的愿望，却从来没人想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这是您的第一个愿望，我必须告诉你。我是老特儿。它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取的名字。您知道，在人类世界我不能用自己的本名。”

二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老特儿也非常吃惊：他，和自己的新主人小轩之间，竟然建立起了秘密的友谊。

他总是被召唤出来，有时是小轩想看看他了，有时是小轩想对他讲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还有的时候只是为了让他尝一尝新买的小奶酪。是的，一小块儿蛋糕，一点儿草莓酱。接着，一个冰激凌。是的，就为了这些，小轩就会特地把他召唤出来。

“尝尝，可好吃了。”小轩笑着看着他吃下去这些东西。

这算不算愿望呢？老特儿也不知道。他敢打赌，魔法师们肯定从来没碰上过这种事。反正渐渐地，老特儿开始有点期待小轩的召唤了，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比如有一天，小轩忽然对老特儿说：“你总是穿着这件灰色的长袍，不如换换衣服吧。”

“披布，这是我的披布。”老特儿纠正说。

“好吧，披布！不过，现在，我们要把你打扮成一个绅士。”小轩叫着，他偷偷到爸爸妈妈的卧室里，拿来了爸爸的西装、领带，还有帽子、大衣、围巾、靴子，然后，兴高采烈地给老特儿打扮了起来。

“哦，你可真瘦！”他叫嚷着，用力拉拉衣服下摆，里面空荡荡的。

不管怎样，老特儿成了一个“绅士”，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几乎不认识自己了。

小轩还让他坐在自己的小床边，或者拉着他一起偷偷地钻进自己的小帐篷。他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例如：“你知道吗？有个同学很坏，他总是欺负女同学。”或者，“老师生气了，因为作业好多人都没完成。”“哦，我能不上学吗？老特儿，上学真是没意思透了！”

就是这些傻话，但是它们被小轩讲出来，就让老特儿觉得可爱极了。看这个男孩，一会儿愁眉苦脸，可转眼间高兴得发狂。这就是小孩子。老特儿想，和地狱里的那些小魔鬼没什么两样。

甚至，老特儿可以随便翻小轩的图画书。哦，它们真是太有趣了。老特儿喜欢它们。小轩也喜欢讲给他听，所以慢慢地，他知道了白雪公主，知道了女娲，知道了小裁缝，当然，他也知道了彼得·潘。那天晚上，小轩给他读这个故事，眼睛里闪闪发光：

“我真希望彼得·潘可以飞进我的窗户，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飞走了。”

然后，他看看老特儿，“放心吧，我会让彼得·潘把你也带上，你想飞吗？”

老特儿点点头，看看自己的小伙伴，突然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然后，他给小轩施了点魔法，那男孩就飞起来了，歪歪斜斜地。他慌乱地乱舞着胳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脚离开了地面，两只拖鞋“啪嗒”“啪嗒”先后掉落在地板上。

他飞起来了，他的表情可真滑稽，一副不敢相信又狂喜万分又担心会摔下来的模样。

老特儿咧开嘴笑了，接下来他带着小轩飞出了窗户，飞到了外面。在月光下，小轩紧紧地拽着他的手，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点儿。”老特儿说。

“我在放松。”小轩硬邦邦地说。

他们游荡了一大圈儿才回来。虽然中间出了一点点差错，但是这一定是最美好的时光。“哦，老特儿，我又用掉了一个愿望吗？”小轩兴奋地笑啊笑啊，突然担忧地问。

“不，没有，”老特儿说，“这是我的愿望。”

这一老一小的秘密友谊，持续了好几个月的时间。除了拒绝小轩去看他的住所，老特儿没有拒绝过他任何请求。可就在老特儿以为，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的时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了这种状态……

“快，快啊！”下面传来大孩子的喊声。老特儿叹息了一声，又往脚手架下看了看。那些大孩子有的举着胳膊，冲这边叫嚷着什么，听上去是在威胁小轩。有的已经开始往上爬了。忽然，他们看到他的身影，都张口结舌地呆在那里，不过，他们马上又反应过来了。

“伙计们，快点儿，那东西出来了——”他们喊着，加快了速度往上爬。

三

是什么造成了现在的尴尬呢？老特儿看看小轩焦急的脸，想起来了。

是在上个周末。当老特儿正在自己住所喝茶的时候，他又被召唤了。原来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小轩让老特儿出来参观他的家。這是一个整洁干净又美好的家，小轩的妈妈是个好主妇，老特儿想。当然，他也看到很多新鲜的玩意儿，这让他一直兴致勃勃的。

直到他看到了一辆自行车。从窗户望出去，它在院子里，靠在围墙上。

“那个，我应该见过它的祖先。”他说。

小轩说：“是自行车。你想看看我的新自行车吗？”他跑到院子里，在窗外向老特儿打招呼。然后，他从一个角落推出他自己的自行车，是蓝色的，轮子小得像玩具。他熟练地骑上了它。

在小轩的坚持下，老特儿也来到院子里骑上了自行车。尽管有小轩在后面努力扶着，他还是跌得一塌糊涂。一个人类男孩和一个老地狱魔鬼，乐得哈哈大笑。

老特儿告诉小轩，他还记得这种车刚开始的样子，那时，一位邮差是他的主人。老特儿的住所就在他高高的礼帽里。有一次，他被召唤出来，发现在房间里就有一辆这样的车。没错，两个木头轮子，骑车人靠双脚用力蹬地前行，改变方向时也只能下来搬动车子。

小轩想了想，就到了书房里去，搬了几十本的书在地板上。他一本一本地翻找，终于，他对老特儿说：“看。”

老特儿不认字，但他看到一张图，是他熟悉的一幕：一个戴着高礼帽的男人，穿着燕尾服、瘦瘦的裤子和马靴，正骑在一辆车子上。“对，对，我见到的就和这个差不多。”他喊起来。

“哦，”小男孩看了看文字，“那可是100多年前了，天啊，差不多200年了。这上面写着1817年。你在这里那么久了吗？”

不等老特儿回答，小轩念了起来：

“1817年，德国人德莱斯在法国巴黎发明了带车把的木制两轮自行车。这种自行车虽然仍旧用脚蹬才能前行，但是可以一边前行一边改变方向，它一问世便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法国人大量进行仿制，一时间，巴黎街头涌现出成百上千的自行车。在1830年，法国政府还为邮差配备了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随后……”

老特儿惊叫起来：“邮差？这里提到了我的主人？哪里，让我看看！”

小轩把他的手放在那些黑色字的中间，让他摸其中一小团，告诉他那是“邮”，然后让他摸另外一小团，告诉他那是“差”。老特儿想起当时的情形，那时他还很年轻，邮递员是上街收集信件的，他们头戴礼帽，身穿鲜艳的红色外衣，摇动手中金光闪闪的小铜铃。人们一听到清脆的铃声，便拿着信件和邮资从四方八面赶来交给邮递员。

“那个主人，他的愿望是要做邮政长官。”老特儿想起来了。

小轩继续把后面的图画翻给他看。一个光着脑袋的男人，骑在一个巨大的轮子上，后面跟着一个小轮子，就像条小尾巴。男人的脚没有踩在地上，因为大轮子的中间有一个可以转动的东西，没错，他踩在上面。“你看，这是脚踏。这是车把。”

“这个我没见过，不一样了！”老特儿感叹说。

“嗯，后来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小轩又好奇地问：“你还见过什么？”

老特儿眯着眼睛，慢慢地将想得起来的故事讲给小轩听。说起来，这么多年，他还真是见了不少东西。世界在变化，而他这老魔鬼，似乎成了一名见证者。这也真是件有趣的事儿。所以，那天下午，他好像把自己的老日子回顾了一遍。

曾经，他抱着游历人间的想法，悠闲地享受着主人的敬畏，欣赏人类世界的种种趣味和见识。他渴望被召唤的感觉，喜欢和人类世界亲密接触的瞬间。那是美好的时光，总是能看到好多诱人的事物：

那些放在盘子里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果，在灯下散发着光泽;

那些小孩子总是在绣着花纹的地毯上玩耍，叽叽咕咕的声音就像小魔鬼一样;

那些新奇的建筑简直是奇迹，用木头或者石头，或者砖，还有玻璃，能造出那么美丽的房子，房子里摆满了有趣的小玩意儿……

但渐渐地，他受尽颠簸，一生流离，却只看到人们为了他你争我夺。他曾经栖身在无数的物体中，瓶子、灯、戒指、权杖、相机、灶台等等，现在是一张报纸。一直以来，为了他，权力强取，骗子智取，凡是无意发现的，都不肯再放他离开。

听故事的时候，小轩特别认真，老特儿的经历真是太丰富多彩了。但等老特儿讲到后来，他的眉头皱起来了：“放你离开？你想要主人放你离开，为什么？”

“是的，只要我的主人说，让我离开，我就自由了。”老特儿说，“至于为什么，我想，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够久了，我得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那是我的家。”

小轩张了张口，但又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闷声说：“我们再去骑自行车吧！”

那天下午的欢乐，都是因为自行车。而后来发生的不好的事情，原因也就在自行车上。因为，过了些天，小轩在和别人争执自行车历史知识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他说了出来。那几个大孩子，就是当时的部分听众。

现在，他们正忙着在脚手架上攀登，想要逮住他。

四

他们曾经见过老特儿，就在前天的傍晚。别看他们现在沿着脚手架穷追不舍，大喊大叫，但当时，当老特儿像往常一样被召唤出来，看到小轩站在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时，这帮大孩子就一个个瞪大眼睛张着嘴巴惊呆了，吓得几乎要逃跑。

然后，有一个人用变调的声音问：

“你，你是魔鬼？可以帮我实现愿望？我，我愿意把我的灵魂交给你。我，我要……”一口气说完了仿佛是已经准备好的话，就大口喘气，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不要！”小轩喊起来，“你们说的，只是见见他。快离开这儿！”

最后一句，是小轩冲老特儿喊的。于是，老特儿就又消失在纸团中，回到了自己的住所里。外面乱糟糟的，纸团被抛来抛去，他非常担心小轩。但小轩一直没有再召唤他。而根据后来的感觉，他应该是被那帮大孩子中的一个抢走了，把他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段黑暗的时光。他不知道小轩被这帮大孩子怎么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窝在自己的小屋里，昏昏沉沉。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好缩在一个角落里，盖着被子打盹儿。

一直到今天下午，当他正在郁闷地喝茶，突然一阵震动。他知道，自己的住所被拿起来了。而且，他能感觉得到，是小轩的手。但是，他仍然没有被召唤出来。纸团一颤一颤的，让他心跳加速。是小轩在奔跑！

很快，老特儿的床被掀翻了，椅子也乱七八糟。茶也倒了出来。甚至，过了一会儿，他被掀翻在天花板上。衣服架子也倒了，像是一次大地震。

但很快，又是一阵有节奏的晃动。小轩带着他不停奔跑。而现在，他突然被召唤出来，却听到小轩说“魔鬼，你回家吧”，小轩甚至没有叫他老特儿，因为小轩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老特儿注意到，小轩的衣服破了，胳膊上还渗着血迹。

“你受伤了？”他问。

“嗯，我和他们中的一个打了一架，幸好我跑得快。”小轩满不在乎地说。然后，他往下看了看，那些大男孩們已经快要爬到这里了。他急切地说：“快走吧，快走！回家去——”

“回家吧，魔鬼，这是我的愿望。”他又说了一遍。

“谢谢，我的主人。谢谢你，小轩。”老特儿几乎要落泪了。

这时，大孩子们已经争先恐后地爬了上来。他们捡起了报纸团，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特儿带着小轩，离开了脚手架，飞到半空中。然后，他们缓缓降落在地面上。

再看时，却只有小轩一个人了。他正向空中连连挥手，大声说着“再见”！

“再见……”看着这个给予了自己友情的人类男孩，老特儿也连连挥手。

当声音落地，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地狱之门外。他自由了！在出去两百多年后，他又回到了这里。他可真是个幸运儿，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他咳嗽着，颤颤巍巍地走进去，对遇到的第一个魔鬼说：“我是大魔法师青奇，我回家了！”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