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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创新在中国

2020-12-14何焰

南风窗 2020年25期
关键词:抽水泵南风窗企业

何焰

对抗疫病与不公,消除贫困与饥饿,是2020年的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主要旋律。越来越多的企业走入了这样一个试验空间:以一些创新手段来解决社会“痛点”,在商业与社会价值之间,寻求一个共赢的点。

新模式释放生产力,它是有诱惑的,但也是有威胁的。

过去有太多“破坏性的创新项目”摆在我们的面前,大病筹款平台的贪婪地推、顺风车的性侵犯事件,它们一面解决了很多问题,一面又造成严重的社会隐患;还有不少具有良好愿景的失败个案,也在时刻提醒着我们所谓“社会创新”的危险性。

举一个知名的国际援助失败项目,南非的“抽水泵游戏”。它原本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梦,以为将一台类似旋转木马的机器与抽水泵连接起来,就可以一举两得,既让南非的孩子有地方戏耍玩乐,又可以为农村地区提供安全的饮用水。但实际进行中,偏远、复杂的抽水泵得不到有效维修,逐渐被大量闲置;一些孩子不多的地区,抽水的工作回落到了老年妇女身上,她们不得不每天坐上旋转木马,这比原始的手动抽水泵更令人辛苦。

频频失败,但谁也无法否认社会创新的必要性。只有基于创新,人类才会开拓一些前所未有的事业,才可能解决过去始终无法解决的问题。

关于社会创新的种种问题,南风窗采访了深圳国际公益学院副院长黄浩明。

什么是社会企业

南风窗:2020年是中国脱贫攻坚的决战一年,政府始终在着力解决农村地区的贫困,但是贫困并不仅局限于农村,我国的城市地区、城乡结合部也确实存在数量不少的贫困人口。曾有学者认为,社会企业是解决城市、城乡贫困人口脱贫的最佳途径。请问黄教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黄浩明:一般我们讲述的贫困很少涉及城市贫困。但是城市贫困必然会被列入到国家将来的议程里去,它是未来中国脱贫攻坚的一个新战场。

城市贫困人口是很复杂的。从就业视角来看,它一方面包括固有的本地户口贫困;另一方面还有居住在城市、但非本地户口的贫困。后面这种流动人口,很容易被统计数据忽略,成为隐形贫困。

城市的流动人口主要包括四类,一类比如农民进城务工,叫作“村到城”;一类比如城市之间的流动人口,是“城到城”;一类是农村户口的大学生,它存在就业不充分或挂靠就业问题;最后一类是国际流动人口。

城市贫困人口复杂、流动,所以将很难针对某项数据采取措施,进行一下子地毯式拉动的扶贫。

南风窗:社会企业可以为扶贫做什么呢?它能在脱贫中承担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黄浩明:社会企业就是运用商业手段来解决社会问题的企业。

它有四项基本标准,首先是不分配原则,盈利但不分配,而用于解决社会问题;第二是非股东利益最大化原则,企业不把市场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把社会价值放在第一位,偶尔会表现出一些反市场倾向;第三个,依然需要收支平衡,略有盈余;最后,清算的时候资本不再回流到发起人,而是重新再进入流通。符合这四项标准的,就可以称之为社会企业。

但是社会企业在我国,甚至全世界都是一个萌发阶段。与其说社会企业在脱贫中承担何种角色,不如讨论社会创新方法能够给中国扶贫带来何种改变。

我可以先说一般企业参与扶贫的几种模式:国有企业扶贫经常采用对口模式;大量的民企则常用利益捆绑模式,助农卖农产品,或者就地投资;还有一些企业设立企业责任部;再就是企业共同出资给基金会,借基金会来做扶贫;一种最高层次的模式,叫独立企业型基金会,比如腾讯基金会、星巴克公益基金会,单个公司设立基金会,参与扶贫。

以上每一种模式都存在利益关系,所以也存在优点和缺点,有的是短期效益明显,有的可持续性弱,有的则容易诱使受助人能力降低。

社会企业做扶贫,能带来的最大改变就是社会创新,它可能是结构、模式甚至是参与者之间社会关系的创新。

其中对于扶贫的促进效果最显著的,是模式的创新,比如和社会组织合作,让更知道社会痛点的社会组织来帮助政府、企业执行扶贫项目。

这样的企业参与、社会组织合作的创新模式,将不再把政府作为扶贫的唯一主体,而是利益一体化,同时利用社会力量、社会组织经验和企业力量,共同参与扶贫。

南风窗:在一些非贫困的领域,社会创新能不能提供一些解决方案呢?

黄浩明:是可以的,比较显著的是在社区领域,比如提高社区老百姓的生活質量。日本的社区创新就做得很好,一个项目例子是把养老院和幼儿园放在一起,同时解决了老人的孤独和孩子的看护问题。

社会企业在我国,甚至全世界都是一个萌发阶段。与其说社会企业在脱贫中承担何种角色,不如讨论社会创新方法能够给中国扶贫带来何种改变。

但社会创新项目需要严谨的评估,充分考虑安全性、可持续性。曾经有一个案件中,心智障碍的孩子把社区的老人推倒,出现了纠纷。这就要求项目设计尽可能地精细化,减少不经济性,提早设置界限。

当创新惹来新麻烦

南风窗:“水滴筹”曾在2018年拿到了中国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论坛的“年度社会企业”奖,这个奖项颁布之后,引发了巨大争议,很多人认为水滴筹根本算不上是“社会企业”。

黄浩明:判断一个企业是否是社会企业,首先我们要看它的目的是不是解决社会问题。是否合规是另外的法律规制的问题。即使是一个社会企业,它也应在现有的法律规范下行动。

一些学者认为,评估水滴筹是否是社会企业,要看它在做重要决策,碰到市场利益与社会价值产生冲突的时候,它选择了哪一条路。但实际操作中如此评估是很难的,因为一个企业的决策数量是很多的,100个决策里面来选择哪一些来评判呢,这就是一个问题。

任何一个归类,背后都应该有确定的标准,不然就乱套了。水滴筹获奖,可能是符合了该颁奖论坛的标准,批评水滴筹不是社会企业的人可能有另一套标准。但关于社会企业,国际上有一个公认的社会企业标准,即上面说的那四条。以此评判一个企业的性质,是比较合理的。

但大多数人并不关心从哪个视角、如何评判水滴筹的企业性质,而只关注它有没有解决社会问题。

南风窗:确实,评判只是一个途径,根本是要解决社会问题。那我们应当如何健康地看待社会创新项目,让它的能量发挥到最大呢?

黄浩明:任何一个社会创新性项目解决社会问题,帮助的都是需要帮助的那一批人,而不是全体人。为什么说有几家欢乐几家愁,你帮助了这一批,帮助不到另外一批人,是正常的。

但经常产生的问题,不是帮助不到另一批人,而是会对另外一些人产生困扰、损害,所以在评估项目的时候,要做止损研究。

从经济学上讲有一个“不经济现象”,比如说我在阳台放了一盆花,它给家里增色,给路人欣赏,这是经济性,但如果刮风掉下去,砸到路人,它就存在不经济性了。所以我们要做一个止损,保证它不掉下去砸人。

一个创新项目通常也有两面。针对它的不经济性,我们要制定一个止损评估的计划,当它损失到达某一个额度,就要叫停。但对于不同的项目,应考虑实际情况,有不同的止损计划,有的零容忍,有的会宽容一点。

面对像水滴筹、顺风车这样的企业,我们应该一方面让它的社会价值最大化,另一方面建立一个止损标准,让它不要对社会产生新的损害。

南风窗:深圳国际公益学院成立五年来培育了一大批慈善公益人才,逐渐影响了中国慈善教育的发展方向。当前中国是否有比较成熟的社会创新模版可供分析、学习的?这些成功的创新案例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共性?

黄浩明:共性就是所有成功的案例都是精准地找到了社会问题。比如深圳国际公益学院EMP学员曹军的喜憨儿洗车行就是一个成功例子。他找到了心智障碍孩子的特点,考察怎么发挥优势、避免劣势的情况下,设计了这个喜憨儿洗车项目,既让孩子们就业、成长、参与社会,又帮助家长减轻了压力。

经常产生的问题,不是帮助不到另一批人,而是會对另外一些人产生困扰、损害,所以在评估项目的时候,要做止损研究。

目前国内一些优秀的社会企业,大多都在残障领域。因为残障是一个比较显性的问题,有残障困扰的人口数量、家庭数量是非常惊人的。他们面临的问题也比较多,比如不能充分就业、一些极端事件等。相对的,残障服务项目的对象很明确,好寻找、好执行。

南风窗:我们也经常看到一些找到了社会痛点的项目,它有美好的计划和愿景,但最后却实施失败了,比如南非的抽水泵项目。它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黄浩明:有一个三圈理论可以帮助衡量一个项目。一个圈是价值,第二个是能力,第三个是支持,达到三圈融合就能使项目成功的概率增加,但并不容易。能力是指机构的能力,价值有公共价值、组织价值等,支持有社会支持、其他各方面支持。

南非的抽水泵项目为什么失灵呢?机构能力和项目支持两方面不够,能力不足体现在项目设计有问题,没有考虑村庄是否有能力把木马玩起来、能不能日常维护抽水泵;缺乏支持是在于村民对项目的认同不足。孩子有能力玩,跟愿不愿意来玩,是两回事。

社会创新还没有进入大规模发展阶段

南风窗:社会创新的理念并不起源于中国,可否请你简要介绍它在国际上的发展历程,以及它如何进入中国,目前处于什么样的阶段和状态?

黄浩明:目前,全世界的社会创新都处于一个探索阶段,并没有迎来大发展。

在中国,社会创新应用突出的领域,一个是扶贫,一个是残障人支持,还有是在法律援助领域方面。

它优先解决的都是社会痛点问题。

社会创新进入中国,最重要的契机有几个,一个是以90年代建立市场经济为基础,政府从管一切,到释放了市场;第二个契机是2003年 SARS,一个医疗卫生公共危机的突然产生,刺激、解决了信息不透明的问题,让社会组织参与救援,政府又向社会组织释放了一个新的切口。政府、企业、社会组织的三圈相互作用的雏形,得以形成。这一点,后来到了2008年汶川大地震、今年年初的疫情变得更为明显。

在以上每一次变革中所采取的行动,在当时看来可能都是一种社会创新。比如2003年一些社会组织在SARS疫情中对农民工群体的关注,对政府、企业支援不足的社群进行补充援助。在公共事件中,一方面更多的社会组织拿到救援许可,另一方面让更多的人知道了社会组织的存在。社会创新在中国的生态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南风窗:中国社会创新是否有一个走出去,与世界相互影响的过程?

黄浩明:中国的社会创新走出去,有的是伴随着跨国企业扩张的过程的,也有伴随着社会组织走出去的。比如爱德基金会在非洲扶助贫困社区建设,主要是借助了自己的社会企业,他们在埃塞俄比亚的印刷厂。目前来看,通过企业走出去的情况更多一些。

整个世界的社会创新都处于一个初级阶段,但也有一些国外的先进社会创新理念直接被继承、移植到中国来的,比如说公益企业认证;在实践项目上,深圳国际公益学院EMP的学员曹军,他就把台湾地区的喜憨儿洗车行移植到了大陆来,让一些脑瘫儿学习洗车。还有一些残障儿童的手工艺品售卖项目,也是最早从英国社会创新企业学来的,如今在中国已经很普遍了。

但大部分国外的项目、理念、结构,都不太可能直接拿过来用,由于法律制度不一样,大多都需要改良。如何改良,一般要结合本土情况而定,没有标准答案。

现在有非常多的企业、社会组织都在尝试进行社会创新,一些地方政府也在发文推动社会创新、慈善领域的社会创投。

总的来看,中国的社会创新符合国际发展节奏,同样处于一个试验阶段,没有进入到大规模发展阶段。

小企业有资格做慈善吗?

南风窗:社会创新经常被理解为一个宽泛的概念,反而容易把一些想做社会创新的企业、组织给吓跑了。在实际个案中,经常有一些小规模企业或者社会组织选择一个小的缺口,解决小的社会问题,小到一个餐厅的专业急救培训,你认为它是否能算社会创新呢?

黄浩明:社会创新,就是用一个新颖的、比现有方案更优化的方案,去解决社会问题。

大部分国外的项目、理念、结构,都不太可能直接拿过来用,由于法律制度不一样,大多都需要改良。

餐厅有一个专业的急救培训,正是这个餐厅参与解决社会问题的一个重要途径,说明这个餐厅已经把社会价值的导向,嵌入到商业运营当中去了。培养员工急救的能力、在餐厅设施中增加一些急救设备等等,都是把社会价值嵌入了企业的生产要素之中,是一种先进价值观的体现。

南风窗:你刚刚说“把社会价值嵌入企业生产要素中”,“嵌入”这个词很妙,它既不是说“只做”,也不是说“额外去做”,而是在一个更高的思想认识上作出了顶层设计,仿佛“早就打算这样做”。一个企业,承担社会责任有什么好处呢?

黄浩明:不要一谈到社会创新,就谈利他,为他人做好事。我们可以先从利己的方式来讲。

从人性开始,社会创新可以表现为一种自助,比如说遇到了灾难、困难,首先我要自己解决,比如家里有自闭症的孩子,家长们组织起来、建立专门帮助自闭症儿童的社会组织。这个项目的起因就是自助,再组成互助,最后推及到政府的辅助。

所以,社会创新是自助的一种最高标准,自我认识、自我革命、自我解决问题的最高標准。它的一条重要路径是先利己、再利他,再利社会、再利国家。

但也有社会创新以助人为初衷,它能赋予创新者一种社会成就感。按照马斯洛的五大需求,这是人的价值的最高需求。但对于普通企业,不要强求于他,而是让他有一种自愿行为。

我们提倡一种社会价值导向,把更多地帮助陌生人,纳入商业文明的标准之中。为此,不必设置很高的社会创新门槛,而是让那些小企业感觉到,只是顺手一件小事就能让社会有关爱、社会有互助,感觉自己作为普通公民却产生了很大的社会价值。

小企业做社会创新,同样也是追求能力范围内的社会价值最优,所以一些小企业不要害怕社会创新,不必担心成果甚微,即使是一些小的互助、助人行为,也是展现了一条完整、健康的企业价值链,助于可持续发展。

全社会的价值最大化,本身是一个理想状态。中国历史上有一段比较长的传统社会时期,加上新中国成立之后学习苏联,国家大包大揽,国人形成了一种思想惯性,一旦碰到社会问题,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当由政府去解决,所以中国的民间社会能量就被弱化了。

如果我们建立一个社会价值的大框架,把政府、市场、公民社会三部门全都囊括进来,也许能够合力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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