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溪源 Philippe-Blaise Essomba

内容提要 在喀麦隆英语区危机愈演愈烈的情况下，分离主义者开始从历史中寻找能够支撑其独立建国主张的依据。目前分离主义者所倚赖的三个主要论据是：一、联合国大会第1352 号决议等一系列文件赋予了英属南喀麦隆成为独立主权国家的权利和实质地位；二、20世纪50年代末英属南喀麦隆地区的主流民意是成为独立主权的国家；三、1961年的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宪法未得到英属南喀麦隆议会批准，因此英属南喀麦隆加入喀麦隆联邦共和国的行为在程序上违法。上述三个论据被广泛引用，已成为分离主义者挑战喀麦隆主权统一的有力政治武器。目前学界和政治界尚未有研究对这三个论据的真实性与合理性进行系统的辨析。本文通过研究发现，联大决议赋予英属南喀麦隆“独立”的主要意涵是“脱离殖民统治”而非“成为独立国家”；50年代末英属南喀麦隆的主流民意是“ 脱离尼日利亚”；新发现的资料证明，英属南喀麦隆议会曾批准1961年宪法草案，加入联邦在程序上合法。分离主义者提出的三个论据均不能成立，喀麦隆英语区的分离主义诉求不具备历史合法性。

一、喀麦隆英语区危机产生的历史背景

1884年7月12日，喀麦隆沿海地区国王恩杜姆贝·洛贝·贝尔（Ndumbé Lobè Bell）、阿克瓦·迪卡·蒙邦多（Akwa Dika Mpondo）与代表德国政府的商人爱德华·施密特(Edouard Schmidt)、约翰尼斯·沃斯（Johannes Voss）签订了《德国—杜阿拉协议》（Le Traité germano-duala）（又称1884年协议），协议规定喀麦隆国王向德国让渡全部主权。①Rodrigue Ngando Sandjè.«Le Traité germano-douala du 12 juillet 1884 : étude contemporaine sur la formation des contrats dans l'ordre juridique intemporel».Revue québécoise de droit international， 29(1)， 2016， p.131-159.以此为开端，喀麦隆以“保护地”的名义正式成为德国海外殖民地。此协议也标志着“喀麦隆”作为一个地缘政治概念首次出现于近现代国际舞台。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喀麦隆的德国殖民当局于1916年向由英国、法国、比利时军队组成的联军投降，随后喀麦隆被英国与法国分别占领。其中英国占领区位于喀麦隆西部靠近尼日利亚的边境，约占喀麦隆总面积的五分之一。法国占领剩余的五分之四。1922年，两个占领区分别成为国际联盟的托管地，实际上各自成为英国与法国的殖民地，称为英属喀麦隆与法属喀麦隆。1946年，两地转为联合国托管领土，但实际仍由英法殖民政府治理。

随着20世纪50年代非洲独立运动的高涨，英属与法属喀麦隆都出现了反对殖民者的斗争。1960年1月1日，法属喀麦隆获得完全独立，成立“喀麦隆共和国”（Republic of Cameroon）。与此同时，英属喀麦隆已被分为北喀麦隆（Northern Cameroons）与南喀麦隆（Southern Cameroons）两部分。在联合国的主持下，北喀麦隆与南喀麦隆于1961年分别举行公投，以决定各自归属。公投的结果是，北喀麦隆选择加入尼日利亚联邦，而南喀麦隆选择与新成立的喀麦隆共和国合并。在经过一系列谈判后，南喀麦隆与喀麦隆共和国成立新的联邦制国家，称为“喀麦隆联邦共和国”（Federal Republic of Cameroon）。原喀麦隆共和国总统阿赫马杜·阿希乔（Ahmadou Ahidjo）担任联邦总统，原南喀麦隆自治政府总理约翰·恩古·丰沙（John Ngu Foncha）担任副总统，并继续兼任英语区地方政府总理。

1966年，在阿希乔总统的推动下，喀麦隆的所有政党都整合为“喀麦隆民族联盟”（Union Nationale Camerounaise， UNC），该党成为喀麦隆唯一合法政党。1972年，喀麦隆通过公投取消了联邦制，改国体为单一制，改国名为“喀麦隆联合共和国”（United Republic of Cameroon）。1984年，在喀麦隆第二任总统保罗·比亚（Paul Biya）的推动下，喀麦隆再次改国名为“喀麦隆共和国”（Republic of Cameroon）。这一系列的改变引发了英语区精英阶层的不满。自70年代以来，英语区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抗议被“边缘化”，要求恢复联邦制乃至建立独立主权国家的声音始终存在，并逐渐高涨。

自2015年以来，英语区民众与中央政府的紧张关系骤然升级，形成了“英语区危机”（The Anglophone Cameroon Crisis）。矛盾升级的导火索是英语区律师团体抗议中央政府任命法语区学术背景的法官到英语区任职。②Jon Lunn， Louisa Brooke-Holland.“The Anglophone Cameroon crisis : June 2018 update”.Briefing Paper， Number 8331， 6 June 2018， House of commons library， UK Parliament.p.8.2016年底，英语区教师和律师联合发动了罢工，学生和其他激进分子也参与了行动。政府对抗议活动进行了强力压制，造成了人员伤亡，双方矛盾不断升级。2017年10月1日，英语区的分离主义团体“南喀麦隆亚巴佐尼亚③“亚巴佐尼亚”（Ambazonia）是喀麦隆英语区分离主义者创造的名词，代指喀麦隆英语区，以此与“喀麦隆”（Cameroon）概念相脱离。联盟统一战线”（Southern Cameroons Ambazonia Consortium United Front， SCACUF）单方面宣布英语区独立。自2018年以来，分离主义者的行动更加激进，其组织的武装力量制造了针对喀麦隆军警的多次袭击，喀麦隆英语区危机有走向内战的危险。

二、关于英语区分离主义历史合法性构建的文献回顾

随着喀麦隆英语区危机的不断加深，分离主义者开始从历史中寻找英语区独立的历史依据，为其成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创造正当性与合理性。分离主义者构建其行动的历史合法性的主要思路是，通过对历史文献的选择性使用和曲解，试图证明喀麦隆英语区在加入喀麦隆联邦共和国之前就“已经成为”或“本应成为”一个独立主权的国家。为支撑此观点，分离主义者主要提出了三个论据：一、联合国相关决议已实际赋予了喀麦隆英语区独立主权国家地位；二、在并入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前夕，成为独立主权国家是喀麦隆英语区的最主流民意；三、喀麦隆英语区并入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在程序上不合法。

1.分离主义者的论点一：联合国相关决议赋予了喀麦隆英语区独立地位

（1）关于联大第1352 号决议的争议：公投的主要目的是独立还是合并？

1959年10月16日，第14 届联合国大会通过了第1352 号决议，决议题目是“关于英国托管下的喀麦隆领土前途：在英属南喀麦隆组织公投”。该决议决定公投应在1961年3月前举行，建议公投设置两个选项：

a）您是否希望通过加入独立的尼日利亚联邦而获得独立？

b）您是否希望通过加入独立的喀麦隆共和国而获得独立？④这两个选项的英文原文是：a）Do you wish to achieve independence by joining the independent Federation of Nigeria?；b）Do you wish to achieve independence by joining the independent Republic of Cameroun?。法文原文是：a）Désirez-vous accéder à l’indépendance en vous unissant à la Fédération Nigériane indépendante ?；b) Désirez-vous accéder à l’indépendance en vous unissant à la République camerounaise indépendante ? 来 源 : United Nations， General Assembly， Forteenth session， Resolution 1352 (XIV).The Future of the Trust Territory of the Cameroons under United Kingdom’s administration: organisation of the plebiscite in the southern part of the Territory.

根据此决议，英属南喀麦隆于1961年2月11日举行公投，公投的结果是：支持a 选项即“加入尼日利亚而获得独立”的票数为97741 票，约占30%；支持b 选项即“加入喀麦隆共和国而获得独立”的票数为233573 票，约占70%。⑤Daniel Abwa.Cameroun, Histoire d’un nationalisme, 1884-1961.Yaoundé : Édition CLÉ， 2010， p.362.此结果表明，英属南喀麦隆的大多数居民都选择加入喀麦隆共和国。

然而，由于此次公投采用了“通过加入而获得独立”（independent by joining）的方式，因此从字面上看公投具有两个同时实现的目标，一个是“加入某国”，另一个是“获得独立”。究竟哪个才是此次公投的主要目标，这个问题引发了争议。正如贝拉坦（Pelatan）指出的那样：

一些分离主义者认为，这次公投的最主要目的是“获得独立”，从属于喀麦隆实际上只是一种为获得独立而采取的策略，联合国因此给了分离主义者一张王牌：联合国承诺使英属南喀麦隆“获得独立”，分离主义者因此获得了一个强大的论据，分离主义的存在也获得了真实的理由。⑥Pelatan M.«La crise anglophone au Cameroun : raisons， enjeux et solutions».La vigie， 23 novembre 2018， https://www.lettrevigie.com/blog/2018/11/23/la-crise-anglophone-au-cameroun-raisons-enjeux-et-solutions-m-pelatan/.Page consultée le 1er mai， 2020.

（2）关于联大第1608 号决议的争议：是否正式赋予英属南喀麦隆独立地位？

联大第1608 号决议也被一些分离主义者用作支持其独立主张的论据。喀麦隆全国记者工会（SNJC）秘书长、喀麦隆邮报（Cameroon Post）专栏作家布迪·亚当斯 (Bouddih Adams)声称，根据1608 号决议，英属南喀麦隆有权拥有主权。此外，当天的联大会议还对英属南喀麦隆独立进行了表决，表决以64 票同意，23 票反对，10 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允许英属南喀麦隆于1961年10月获得独立的决议。⑦Bouddih Adams.“UN Voted For Southern Cameroons Independence; Who Overturned The Verdict ?”.Cameroun post， May 19，2017， https://cameroonpostline.com/un-voted-for-southern-cameroons-independence-who-overturned-the-verdict/.Page consultée le 1er mai， 2020.亚当斯认为，1608 号决议实质上规定了英属南喀麦隆在1961年10月1日获得独立，在获得独立之后的同一天，英属南喀麦隆与原喀麦隆共和国以平等的国家地位组建了新的喀麦隆联邦共和国。⑧Ibid.因此，尽管在时间上非常接近，甚至重合，但对于英属南喀麦隆而言，“获得独立”与“加入联邦”是两个有先后顺序的独立动作。在加入联邦之前，英属南喀麦隆已经获得了独立主权国家地位。

（3）关于联大第1514、1541 号决议的争议：英属南喀麦隆是否具备独立资格？

联大第1514、1541 号决议同样被用于英语区分离主义合法性的构建。亚当斯认为，1514 号决议给予了所有托管领土与殖民地“无条件获得独立”的权利，英属南喀麦隆也应是此权利的享有者。⑨Ibid.在英语区几位天主教宗教领袖写给总统保罗·比亚的备忘录中，提到根据联大第1541 号决议，南喀麦隆有资格通过联合（association）或融合（integration）的方式获得独立。⑩West Cameroon Association.“Memorandum from Cameroonian Bishops to President Paul Biya”.December 2016， http://westcamassoc.org/memorandum-bishops/.Page consultée le 1er mai， 2020.

2.分离主义者的论点二：成为独立国家曾是英属南喀麦隆人民的主流民意

在英语区几位天主教宗教领袖于2016年底写给总统保罗·比亚的备忘录中，主教们还提到，在英属喀麦隆脱离英国统治前夕，即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关于该地区的前途命运，出现了三种意见。第一种是以独立政治实体形式获得独立，第二种是通过与尼日利亚联合而获得独立，第三种是通过和法属喀麦隆合并而获得独立。在1959年8月于芒菲（Mamfe）举行的大会上，持不同意见的各方就英属喀麦隆前途问题展开讨论，但未能达成共识。会议上，最受欢迎的观点是成为独立政治实体，其次是与尼日利亚联合，最不受欢迎的选项是与法属喀麦隆合并。⑪Ibid.

喀麦隆记者米歇尔·比姆·唐（Michel Biem Tong）指出，在芒菲大会上，联合国代表悉尼·菲利普森（Sydney Phillipson）原本设置了两个讨论选项，一为加入尼日利亚，二为加入喀麦隆，但时任英属南喀麦隆总理的丰沙发表了第三种意见，即完全脱离尼日利亚，并作为独立政治实体而存在。丰沙的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喀麦隆巴富部族前首领勒丰·德巴富（Le Fon de Bafut）代表各部族酋长委员会发言时称：

喀麦隆像火，而尼日利亚像水，我主张独立且不与任何国家合并。⑫Michel Biem Tong.«Crise anglophone: le jour où l’ONU a mis le feu au Cameroun».Cameroun Web， 17 June 2018.

最后，大会做了表决，67%的代表支持脱离尼日利亚并获得完全独立，而33%的代表支持加入尼日利亚或喀麦隆。⑬Ibid.

然而，在联大第1352 号决议中，公投的内容并不包含“成为独立国家”的选项。有观点认为，这是英国殖民当局刻意操纵的结果。英国通过游说使联合国的其他国家相信，南喀麦隆若成为独立国家将在经济上无法生存，而其实际目的是希望南喀麦隆能并入尼日利亚。⑭Jon Lunn， Louisa Brooke-Holland.“The Anglophone Cameroon crisis: June 2018 update”.Briefing Paper， Number 8331， 6 June 2018， House of commons library， UK Parliament， p.6.

3.分离主义的论点三：英属南喀麦隆并入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在程序上不合法

在1961年2月的公投结束后，英属南喀麦隆政府与喀麦隆共和国政府就双方合并为一个国家的事宜展开了谈判，1961年6月双方在丰班（Foumban）举行会议，主要商讨即将成立的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宪法及其他制度安排。1961年8月在雅温得（Yaoundé）举行的会议正式签署了具有法律约束性的协议，即1961年宪法的原型。双方于1961年10月1日组成新的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分离主义者所质疑的，是1961年宪法草案从未被递交南喀麦隆众议院（Southern Cameroons House of Assembly，SCHA）和南喀麦隆酋长院（Southern Cameroons House of Chiefs， SCHC）审议和批准，因此实际上1961年宪法并未获得南喀麦隆立法机关同意。⑮West Cameroon Association.op.cit.

三、对英语区分离主义历史合法性论据的辨析

尽管分离主义者提出的观点在当前的政治领域和学术领域颇为流行，但本文通过查阅历史档案和各类文件原文、对照历史事件当事人回忆录等方法发现，这三条论据均与事实存在较大偏差。

1.联合国决议没有赋予英属南喀麦隆独立地位

（1）联大第1352 号决议：“获得独立”的真实意涵

分离主义者认为1352 号决议中建议的“通过加入而获得独立”（independent by joining）的方式，实际上赋予了英属南喀麦隆独立主权国家地位，而加入尼日利亚或喀麦隆，只是实现主权独立的方式。因此，“独立”是主要目的，而“加入”是实现主要目的手段，属次要内容。但如果按照分离主义者的这种思路，将决议中的“获得独立”（achieve independence）理解为“成为独立主权国家”，那么就会使1352 号决议的建议内容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境地。加入一个国家意味着让渡主权，放弃完全独立的地位，因此英属南喀麦隆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既加入一个国家，又保持主权独立。联合国大会决议是由各国外交官充分讨论斟酌后的结果，不可能通过这样自相矛盾的文字。唯一的合理化解释是，“获得独立”在此文本中有其他内涵。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正值世界反殖民运动兴盛之时，对于广大的非洲被殖民国家和地区而言，“获得独立”的最主要意涵应当是脱离原有的由欧洲人建立的殖民体系与制度。因此，联大第1352 号决议的所建议的两个公投选项，可以理解为：

a）通过加入独立的尼日利亚联邦而脱离英国殖民统治；

b）通过加入独立的喀麦隆共和国而脱离英国殖民统治；

只有将文本中的“获得独立”理解为“脱离英国殖民统治”，才能解决该文本字面意义上的逻辑矛盾。

（2）分离主义者对联大第1608 号决议的有意曲解

以布迪·亚当斯为代表的分离主义者声称联大第1608 号决议承认英属南喀麦隆有权拥有主权，并以表决的形式承认英属南喀麦隆独立，这实际是对1608 号决议的有意曲解。

事实上，联大第1608 号决议是对1960-1961年在英属北喀麦隆和南喀麦隆举行的公投结果的承认，同时对两地区未来各自合并入尼日利亚和喀麦隆做了时间和制度安排。该决议的内容称：

本决议赞同公投的结果，即英属南喀麦隆人民以绝对多数赞同通过加入独立的喀麦隆共和国以获取独立……决定英属南喀麦隆于1961年10月1日以加入喀麦隆共和国的方式，结束自1946年12月13日起实施的关于将英属南喀麦隆置于联合王国管理之下的托管协议……⑯United Nations， General Assembly， Fifteenth session， Resolution 1608 (XV).The Future of the Trust Territory of the Cameroons under United Kingdom administration， 1961.

也就是说，在英属南喀麦隆的地位问题上，1608 号决议与之前的1352 号决议一脉相承，都认可其通过加入一个国家而获得独立。而根据上文的讨论可以得知，决议中“独立”的真正意涵是“脱离英国殖民统治”。亚当斯只截取1608 号决议中认可南喀麦隆“获得独立”的字眼，而不提这种独立是“通过加入喀麦隆共和国”而实现，实际上是断章取义，故意曲解决议内容。同时，亚当斯声称联大以表决形式承认英属南喀麦隆独立，也是歪曲事实。当天的联大以64 票赞成、23 票反对、10 票弃权的结果表决通过的是1608 号决议，即承认公投结果有效，而非单纯地表决南喀麦隆获得独立。

此外，1352、1608 号决议的内容表明英属南喀麦隆“获得独立”与“加入喀麦隆”这两个行为，在时间上和逻辑上都不是先后关系。“加入喀麦隆”是“获得独立”的条件和前提，不加入喀麦隆，则无法获得独立，二者无法分割。

（3）对联大第1514、1541 号决议的解读：联合与融合的区别不能模糊

分离主义者认为1514 号决议赋予了英属南喀麦隆“无条件获得独立”的权利。根据前文的讨论，此处的“独立”应指脱离殖民统治。在该地区举行的公投及其后续安排已经证明了此“独立”的真实含义，在此不加赘述。

值得注意的是，在英语区主教写给总统的备忘录中，支持分离主义的主教们有意模糊和混淆了“联合”或“融合”的含义，认为南喀麦隆有资格在两种方式中任选一种。事实上，联大1541 号决议明确界定了联合与融合的区别。非自治的领土若通过与独立主权国家进行联合，则有权保留改变该领土地位的自由，同时可拥有独立的宪法。而若通过与主权国家进行融合，则无改变该领土地位的自由，也不拥有独立的宪法。从英属南喀麦隆加入喀麦隆联邦的实践来看，该地区选择的是“融合方式”，因为南喀麦隆加入联邦后并没有拥有自己的宪法。分离主义者之所以试图将联合与融合模糊化，是为了给喀麦隆英语区“改变领土地位”即获得完全独立寻找理论依据。

2.20世纪50年代末英属南喀麦隆的主流民意

要厘清50年代末英属南喀麦隆人民对于地区未来前途的主流民意，必须解答三个主要问题：一是芒菲大会上各派观点及其力量对比情况；二是时任南喀麦隆总理丰沙及其所在政党对回归喀麦隆的态度；三是南喀麦隆精英阶层与普通民众态度的差异。

（1）芒菲大会上各派观点与其力量对比情况

1959年8月10-11日，英属南喀麦隆各政治派别代表在当地重要城市芒菲举行重要会议，讨论该地区未来前途问题。参加会议的政治派别有八个，分别为：

由时任南喀麦隆总理丰沙领导的喀麦隆民族民主党（Kamerun National Democratic Party，KNDP）、由南喀麦隆前任总理恩得利（Endeley）领导的喀麦隆国民议会党（Kamerun National Congress， KNC）与喀麦隆人民党（Kamerun People's Party， KPP）政党联盟、统一喀麦隆党（One Kamerun， OK）、喀麦隆联合党（Kamerun United Party， KUP）、喀麦隆社会党（Kamerun Society， KS）、喀麦隆学生联盟（National Union of Kamerun Students， NUKS）、部族传统酋长（Traditional Chiefs）、酋长大会 (The Chief's Conference)。

虽然从代表人数上看，支持成为独立国家的代表多达28 人，但应注意参会部落酋长及酋长大会成员在人数上的优势并非其政治实力的真实体现。芒菲大会并不是一次根据政治实力选派代表人数而进行表决的大会，而是各派别在联合国主持下争取政治共识的会议。之所以邀请了多达27 名部落传统酋长，是为了展现对各部落平等对待的态度。大会上真正的角力，发生于喀麦隆民族民主党与喀麦隆国民议会党/人民党联盟之间，这也是南喀麦隆两股最大的政治力量（见表2），双方争议的核心，是南喀麦隆是否应该脱离尼日利亚。

表2 1959年英属南喀麦隆大选结果⑲Victor Julius Ngoh， The Untold Story of Cameroon Reunification: 1955-1961.Limbé : Presprint Plc， 2011.

芒菲大会是一次失败的协商会议，各派别除了强调自己的固有立场之外，没有任何新进展。⑳Daniel Abwa， op.cit., p.358.最接近共识的意见是：大部分的参会者，除了亲尼日利亚的国民议会党/人民党联盟代表，都积极赞成脱离尼日利亚。因此，在此次会议上，最受欢迎的选项是脱离尼日利亚（secession），其次是加入尼日利亚（association），最后是直接回归喀麦隆（reunification）。㉑Victor Julius Ngoh， op.cit., p.20.分离主义者将“脱离尼日利亚”等同于“成为独立主权国家”，实际上是对事实的扭曲。因为“脱离尼日利亚”的支持者中对于南喀麦隆未来的前途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是未来成为独立主权国家，另一种是在经过一个过渡阶段后回归喀麦隆。政治实力最强大的喀麦隆民族民主党强烈要求脱离尼日利亚，但在会议上却刻意模糊了对脱离后未来道路的看法。

（2）丰沙及喀麦隆民族民主党对回归喀麦隆的态度

尽管丰沙和喀麦隆民族民主党在芒菲大会上模糊了自己对回归喀麦隆的看法，但参会的传统酋长领袖勒丰·德巴富的一段被记载的发言却可以让我们探知丰沙的真实态度。德巴富在会议上说：

在巴门达（Bamenda）㉒巴门达是英属南喀麦隆的重要城市，现在是喀麦隆英语区西北省的首府。的大会上我们确认了两点，当时恩得利博士与丰沙先生都在场。我当时是大会的主席。我们拒绝了恩得利博士因为他想把我们带往尼日利亚。如果丰沙先生要带我们去法属喀麦隆，我们也会逃离他。㉓Daniel Abwa， op.cit., p.359.

由此可见，丰沙曾对于回归喀麦隆表露了积极态度。事实上，丰沙所在的喀麦隆民族民主党从1955年建党之初起，就积极要求脱离英属尼日利亚，并认为应当循序渐进地与法属喀麦隆重新统一。㉔Victor Julius Ngoh， op.cit., p.11.而一封由民族民主党高层发给法属喀麦隆政党的秘密信件，成为了证明该党对回归喀麦隆态度的关键佐证。该信件由时任该党秘书长的保罗·冯古（Paul Fongu）、宣传秘书勒巴加（Lebaga）以及党主席丰沙共同署名，发信时间是1956年10月30日，信件的主题是请求法语区政党的援助，信中写道：

国民议会党与人民党都接受来自尼日利亚政党的经济援助，但我们拒绝接受此援助，因为我们诚心实意地为实现喀麦隆统一而奋斗，希望东喀麦隆㉕即法属喀麦隆。的兄弟们能给予我们必要的帮助……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实现喀麦隆统一。㉖Vc/d/(1959)b.No.Comm.S.94/B01，II 1959.“Statement to the Fourth Committee on 24thSeptember 1959 by Dr.E.M.L.Endeley”National Archives Buea (NAB).转引自Victor Julius Ngoh， op.cit., p.11.

可见，丰沙和喀麦隆民族民主党都以实现英属和法属喀麦隆的统一为终极目标。在芒菲大会上，丰沙和该党之所以模糊对统一的态度，主要是为了争取其他党派的支持，首先实现脱离尼日利亚，然后再循序渐进地谋求统一。

（3）南喀麦隆精英阶层与普通民众态度的差异

芒菲大会反映的是英属南喀麦隆精英阶层对回归喀麦隆的态度。对于政治精英而言，由于统一后还需考虑政治权利的分配问题，因此最佳的方案是先成立一个拥有独立主权的政府，再以平等的地位与法属喀麦隆进行谈判，以此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大化。相比之下，普通民众对于回归喀麦隆的热情则表达得简单而直接。在1961年2月11日的公投中，尽管亲尼日利亚的国民议会党在选举前夜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做了大量的广告宣传，将法属喀麦隆描述为“棺材”的传单和广告牌铺天盖地，㉗Daniel Abwa， op.cit., p.362.但仍有233573 名当地选民选择加入喀麦隆，远远超过选择加入尼日利亚的97741 人。此次公投的参与度也高达91%。

事实上，在1961年公投之前，英属南喀麦隆民众已经将自己对地区前途的看法进行了一次集中表达。1958年5月28日，时任英属喀麦隆第一任总理的恩得利公开宣称：

由于英属北喀麦隆已经加入尼日利亚，而法属喀麦隆也已经被法语国家联盟同化，因此我们看到英属南喀麦隆已经不太可能回到1914年之前的状态㉘“1914年之前的状态”即与法属喀麦隆统一。。㉙Daniel Abwa， op.cit., p.349.

恩得利关于“统一已不可能”的表态，引发了丰沙所领导的喀麦隆民族民主党的激烈反对，该党以此为竞选策略，积极宣传其追求统一的主张。最终，在1959年的大选中，喀麦隆民族民主党以压倒性的优势取胜。选民用选票再一次表达了对统一的积极态度。英属南喀麦隆人民早已用选票说明，与法属喀麦隆重新统一是当时的主流民意。

3.程序上合法：1961年宪法草案得到了英属南喀麦隆议会批准

分离主义者中广泛流传着一种说法，即1961年宪法草案从未被递交南喀麦隆众议院和南喀麦隆酋长院审议和批准。然而，喀麦隆布埃亚大学（University of Buea）历史学教授维克多·朱利叶斯·恩戈（Victor Julius Ngoh）通过档案研究发现，1961年宪法实际上获得了南喀麦隆众议院与南喀麦隆酋长院的批准。

恩戈指出，时任英属南喀麦隆总理的丰沙于1961年9月4日将“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宪法草案”递交了到酋长院，酋长院于9月5日展开讨论，并一致通过了议案。㉚Victor Julius Ngoh， op.cit., p.69.根据档案资料，酋长院给予的评语是：

本院审议了未来的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宪法，批准南喀麦隆领导人在与喀麦隆共和国政府关于未来联邦形式的谈判中开展的行动。㉛SCIS， Bura.“September Session of Southern Cameroons House of Chiefs Adjourns sine die.House Passes Unanimously Three Government Bills As wells as One Motion moved by Premier Foncha”.Press Release， No.1534， 5th September 1961， NAB.转引自Victor Julius Ngoh， op.cit., p.69.

9月13日，南喀麦隆众议院同样通过了对宪法草案的审核。㉜Victor Julius Ngoh， op.cit., p.60.

结 论

综上所述，在喀麦隆英语区分离主义运动愈演愈烈的情况下，分离主义者开始从历史中寻找能够支撑其独立建国主张的依据。目前分离主义者所宣称的主要三个论据是：一、联合国大会第1352、1514、1541、1608 号决议赋予了英属南喀麦隆成为独立主权国家的权利和实质地位；二、在加入喀麦隆联邦共和国之前的几年中，英属南喀麦隆地区的主流民意是成为独立主权的国家；三、1961年的喀麦隆联邦共和国宪法未得到英属南喀麦隆议会批准，因此英属南喀麦隆加入喀麦隆联邦共和国的行为在程序上违法。

本文通过文献资料研究发现，独立主义者所宣称的这三个论据均不能成立，存在较严重的曲解和断章取义。首先联合国1352、1514、1541 号决议赋予英属南喀麦隆的“独立”其主要意涵是“脱离英国殖民统治”，而非“成为独立主权国家”，1608 号决议是对1961年公投结果的肯定，与前述决议一脉相承，并未单独承认英属南喀麦隆成为独立主权国家，也未对其独立主权国家地位进行表决；其次，50年代末英属南喀麦隆的最主流民意并非“成为独立主权国家”。芒菲大会上各党派未取得共识，最受欢迎的观点是“脱离尼日利亚”，对于脱离尼日利亚后的前途，各方仍有分歧。最大党派喀麦隆民族民主党对于回归喀麦隆始终持积极态度，但希望在策略上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与法属喀麦隆统一。英属南喀麦隆普通民众对于回归喀麦隆持积极态度，1959年的地区大选以及1961年的公投都证明了民众对统一的支持；最后，档案研究表明，1961年宪法得到了英属南喀麦隆议会的批准，在程序上合法。

在喀麦隆英语区危机逐渐发展为武装冲突的背景下，对于英语区独立地位历史合法性的辩论早已超出了学术讨论的范畴，而演变成为了一个政治问题。分离主义者对于历史文献和事件的有意曲解和断章取义，是为了配合其在政治和军事上的行动而进行的政治宣传。本文认为，这种通过扭曲事实而构建的“历史合法性”将误导英语区民众及其他对分离主义者抱有同情的民众，使部分英语区人民产生不真实的“被剥夺感”，导致其向错误的方向奋斗，最终使冲突双方不断滑向非理性的深渊，让暴力行动不断螺旋升级，这对于英语区人民以及所有喀麦隆人民而言都是灾难。本文所做研究的目的，不仅是出于遵循学术严谨的精神对问题正本清源，更是希望通过还原历史真相为不断升温的冲突带来一些理性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