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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算

2020-12-07张烨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0年11期
关键词:厢房叉子河堤

张烨

男人一家原是逃荒的,一个独轮车推过来的日子。初来小村,一个独轮车上,一边筐里是一家子的铺盖,一边筐里是一男一女两个娃。男人推车,女人拴个绳套拉车,在河堤上走。一家人走哪儿是哪儿,吃喝拉撒都在一条疲惫的道路上。

望见小村了,他们便走下河坡,进村讨要一些嚼果儿。这一次竟然比平时讨要得多些,一家人就可以吃饱。他们觉得小村民风淳朴,人们心地善良。女人说,我们何不在此住下来,也算有个家了。男人点点头。于是男人讨来秫秸,就在河坡上夹个围子,留个门,再抹上黄泥巴。夜里,一家子钻进去,家,就算有了。人们管这再简易不过的地旮旯叫“团瓢儿”。

后来,一家人在河滩上开了半亩地,种上些时令庄稼和蔬菜,渐渐地也和小村有了来往。村里也有女人到他们的“家”里去问候,打听一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话。

种田,得需要肥。男人还算勤快,每天早晨背个筐子,胳膊弯里夹个粪叉子去河堤的官道上捡牲口粪。牲口粪肥田,庄稼长好了,一家子才不至于挨饿。如果可能,他还可以在小村的大户人家租几亩地,糊弄饱四张嘴也许不是难事。

河堤的官道上每天來往的牲口车辆很多,男人每天早上的收入也很可观。那半亩河滩地,绿油油的让他们打理得很出息。不过河滩地不是地,河水大的年月,会眼巴巴地看着到手的收成,一下子让龙王爷卷走。不过,日子总要过下去,或许龙王爷开恩,来个风调雨顺呢。

老秋的一天,男人依旧背个筐子,大早晨起来到河堤上去捡粪。那天他走着走着,看见有个人在河滩上的泥潭里挣扎,显然那人也已经发现了他,于是朝他喊:“老哥,帮帮忙吧……”

那人不断地挣扎,越挣扎反而越往下陷。淤泥淹到心口窝了。若没有人帮他,他将无法逃出困境。甚至,死去。这在河边长大的人都知道。

男人背着粪筐走过去,那人是涉水过河的,不承想在河滩的淤泥里遭了罪。那人是外乡人,一身装束就可以看出来。他央求道:“老哥,搭把手,救救我……”然后他又说:“您救了我,我身上褡裢里的银子可以给您一半。”

男人一开始还想救那人,当他听到将褡裢里的银子分给他一半的时候,男人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满足那人褡裢里的那一半银子,他想全要,而且不需要感恩。男人手里的粪叉子是五个铁齿。男人每天用它捡粪,当然也可以敲击人的脑袋,要人的命,何况一个深陷污泥里的人。男人举起手里的粪叉子,向那个陌生人的头砸去,随后把那人埋了。男人用粪筐背走了银子。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事做得隐秘,他不说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知道。

褡裢里有多少银子,不知道。反正男人打那以后,接连买了很多田地,都是堤上一把就能攥出油的好良田。他置办了骡子马车,盖起了气派的一砖到顶的大宅子。当然男人从此不再捡粪了,他当了财主。

二十年,也许更多,男人上了年纪。女儿早已出嫁,儿子走南闯北倒腾买卖,日子依旧红火。日子是经营的,不经营坐吃山空迟早也会散伙。儿子去东北倒腾山货,来去都不空车,日子就像吹气球赛的,眼看着长。一眨眼,儿子娶了媳妇还有了孙子,男人在村里大街上走,不知不觉就会晃起来,两只脚像踩着鼓点,如唱戏一般。

有天夜里,男人睡下,一觉醒来,忽然看见厢房屋子的灯亮着。他以为账房先生回家忘了吹灯,于是起来披了衣裳趿拉着鞋子去看个究竟。走到厢房的窗下,就听见厢房屋里噼里啪啦算盘珠子响,像是账房先生在忙忙活活算账。可是他推开门一看,一个人也没有,灯还亮着。那算盘珠子,不再响。算盘,就在桌子上静静地搁着。他在屋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就又吹灯,关门,回自己的寝室睡觉。可是他回到寝室不长时间,抬头一看厢房屋里的灯又亮了,再过去,那算盘珠子响得更欢了。又推开门,那算盘珠子的响声,竟戛然而止。

男人一夜也没有睡实。第二天早晨,跟儿子去做生意的脚夫和车把式赶着大车回来了,却唯独不见了儿子。一问才知道,车被山里的土匪劫了。儿子和值钱的东西都留在了山上,把两个人放回来是替土匪索取赎金的。土匪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是五万大洋,少一个子儿就撕票。

男人没了招数,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骨肉就这么完了。于是就变卖了良田家产,总算凑足了所需银两,让两个人给人家乖乖地送去。

左等右等,一直等了小半年,儿子始终没有半点消息。不久,男人抑郁而死。女人带着儿媳和孙子远走他乡,亦不知所终。

有人说,那夜里的算盘珠子响,不是人算,也不是鬼算,而是“天算”。老天记着每一个人的每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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