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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富拉尔基、哈尔滨到北京

2020-11-20程树榛

江南 2020年6期
关键词:哈尔滨

程树榛

富拉尔基是位于黑龙江省北满草原上的一个重工业基地,人们称它为遥远的边城,以拥有世界一流重型机器厂(即中国第一重型机器厂,简称“一重”)而闻名遐迩,举世瞩目。周恩来总理生前来此视察时,在欣慰兴奋之时,把这座工厂誉为“国宝”。

工厂的建设带动了城市的发展,使她变得美丽又壮观。现在,城中心有一条修长的街道名曰和平大街,被人们誉为“富拉尔基的长安街”。街道两旁,高楼林立,造型迥异,各具风格;街心公园,花木扶疏,奇花异草,万紫千红。花园两侧的马路上,人流如潮,日日夜夜,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长河,沿着新时代的航道,汇入新生活的大海;同时,它又像历史的一面镜子,反映了边城近几十年来的变迁。

这个变迁,在我记忆的屏幕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1957年9月,我从著名的工业大学——天津大学毕业,被国家统一分配来到这里的第一重型机器厂工作。我们一行是五位同学。未到富拉尔基之前,我们都怀着美丽的憧憬。以为等待着我们的,一定是个现代化工业城市,富有异国情调的俄罗斯式的市街,高大舒适的宿舍大楼,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再趁上辽阔的草原,壮丽的嫩江,红色的岸边,身着达斡尔服饰的少女……那可太美了!可是当我们进厂报到的第一天,这些罗曼蒂克的幻想,便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这里哪有什么大街和一座像样的建筑?只有一条被各种车辆和行人踩压得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边充斥着牛粪和马尿;路两边匍匐着低矮的小草房,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那样委琐。而分配给我们的宿舍呢?我们拿着干部处发给的通知单,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还是一位年迈的达斡尔族的老乡,把我们领到一间矮小的窝棚前,才算对上号。

这可怜巴巴的肮脏所在,是我们这些来自繁华的天津城的大学生难以想象的。墙壁全是不规则的土坯砌成,周围连个窗户都没有;房顶是一层高粱秸,上边敷以厚薄不匀的稻草;房梁用几根九曲十八弯的木檩条交错搭就;地面如丘陵起伏,坑坑洼洼;室内没有床铺,只有一方占室内面积约三分之二的大土炕,炕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用手轻轻一抚,满把污黑。苍蝇是室内的活跃分子,成群结队地“轻歌漫舞”;悬在上空的那盏电灯泡,被苍蝇的排泄物涂得满满的,拉开开关,几乎看不出它的光亮。窝棚的大门,是用板皮拼成而以铁钉固定的,铁钉的一端,穿过板皮示威般地伸了出来,我这身高一米八四的大个子,必须大哈腰方可出入,由于对铁钉缺乏警惕,那件新着身的上衣,一进门便被它刮出一个三角口子来……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一位姓刘的同学首先说话了,他家境很好,是天津巨富,到了他这辈儿,才弃商就工。他分配来此,本不大情愿,今日见此光景,哪堪忍受?“得要求厂里马上给我们换地方,否则,我们就回天津!”

“那样怕不好吧!”说这话是位姓张的同学,是一位教授的儿子,他来自山西,也是历代书香,但一向生活简朴,为同学们所称道,“工厂才刚刚动工,职工一下子调来这么多,哪有那么多好房子住?”

“老张的话有道理,听说书记厂长刚来还住窝棚哩!”我们中年纪最长的老杨同学说,他是建筑系的,平日性格豁达开朗,“将就住下吧!将来条件好了,我设计一座漂亮的宿舍大楼,让你们的老婆孩子都搬进去!”

“还孩子呢,在这个鬼地方,只怕连老婆都找不到!”老刘顶撞了老杨一句,“老陈不是个样子吗?因为分配来北大荒,连女朋友都告吹了。”他指着一旁默不作声的老陈说。

此话不假。老陈原有个热恋中的女友,就因为分配没留在天津,将过去的山盟海誓全扔到爪哇国了。因此,老陈一直闷闷不乐,现在听了老刘的话,便狠狠瞪他一眼:“请少提我的事!”

“诸位,别怨天尤人了!这是生活对我们的惩罚,”我忍不住也说话了,“谁让咱们前一阵‘鸣放那么起劲呢!”我坦率地指出问题的要害:在“反右”斗争中,我们几个都不是“干净”的人物,此次分配来边疆,带有一定的“流放”性质。我的话起到了镇定作用,大家都不响了——也许各自在称量自身的政治分量吧。为不使他们泄气,我又补充一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興许咱们在这里还能有点作为呢!”

我说的也是心里话。在“反右”中我虽然也犯了“错误”,但来富拉尔基却是自愿的。我认为,大城市里人才济济,哪有我辈小青年大显身手的地方?倒不如远走高飞去边疆,说不定还可以有点作为呢!

“谁和你比,你是想体验生活写小说、当作家!”老刘也不客气地回敬我一下,“不过,别好了疮疤忘了疼!”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由于我在毕业前夕写了一部叫《大学时代》的长篇小说,在“反右”中个别有心人硬是把它和“言论”挂上了钩,因而受了处分。

人怕揭短,特别又揭到了痛处,我只好闭上了嘴。但是,我在沉默中率先打开了行李,铺在炕上。我要睡觉了。

由于我的带头作用,其余几位也纷纷解开行李,铺床就寝。只有老刘坐在那里未动,呆呆地想心事。

夜深了,疲劳战胜了心中的愤懑,都相继进入梦乡。不知睡了多久,在蒙眬中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呃,老刘呢?”大家都被这叫声惊醒了。我睁眼一看,阳光已经从门缝和墙缝中挤了进来,天亮了。再一细看,躺在炕上的只有我们四个人,老刘连同他的行李,都无影无踪了。

老刘不辞而别。一时我们均无言以对。半晌,老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早已看出来了,他是留不住的;他怎么能吃这样的苦?”

剩下我们这四个人,慨叹一番,牢骚一番,发泄一阵子怨气之后,还是各自按时去新岗位上班了……

斗转星移,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几个同学,走过了长长的坎坷路程,历经风风雨雨;我们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和数万建设者一道,建起了世界第一流的大工厂,设计和制造了许多重型尖端产品,诸如万吨水压机、大型轧钢机等,填补了我国机械工业的空白;富拉尔基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改昔日的满目荒凉的渔村,成为繁荣而又繁华的工业城市。我们几个人都在不同岗位,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得到了相应的位置和荣誉,生活得很充实。我虽因工作需要,调离了这个地方,但仍念兹在兹,对其魂牵梦绕。

此后不久,我又回到了久别的富拉尔基。我们几位老同学不期而然地聚到一起。当了高级工程师的老同学老张在家里设宴招待我们。他住的是坐落在和平大街的一座新落成的宿舍大楼。三室二厅,宽敞大方,窗明几净;各种现代化家具,一应俱全,排列有序;一切都觉得舒适而温馨。他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在餐桌上我们猜拳行令,畅叙别情。于欢乐中我们不禁又想起当年的“窝棚”生涯,不过,它丝毫勾不起我们悲凉的回忆,相反地却激起一股豪壮之情,正像老杨乘着酒兴所说的:“当年是苦了一点,但一想起我们是创业者,是用那时的苦,换来今日的甜,心里觉得倒满实在的。”

我们都频频点头,他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饭后,我们从老张家出来,沿着和平大街漫步。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万家灯火勾勒出一条彩色飘带,装点着“红色之岸”,显得分外妖娆、壮观。再一仔细辨认:原来老张的新房,正是当年我们所住的窝棚旧址。于是,不由唤起我的无限情思,同时想起毛泽东同志的著名诗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号称“东方莫斯科”和“东方小巴黎”的哈尔滨,是我离开富拉尔基后工作和生活多年的地方,由于她的壮丽,被我家人视为“第二故乡”。我虽然离开她已经多年了,但是,心中无时不在怀念着她。一闭上眼睛,哈尔滨美丽的风光,便在我记忆的屏幕上映现出来,我的心便立即插上翅膀,飞到那令人魂牵梦绕的地方。她是我心中永远的记忆。

我第一次来到哈尔滨是1956年的夏天,我是作为三年级工科大学生来这里一家工厂进行生产实习的。那时,我们冒着炎夏酷暑,带着一身汗水,从关内的一座大城市,来到了哈尔滨。刚下火车,我们便感觉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天地。那清凉的微风徐徐吹过,空气中透出一种凉爽的惬意,闷人的暑热和黏稠的汗水,一下子完全消失了,身心顿时感到异常舒畅。那一夜,我们都舒心地睡了个好觉。

令我们意外高兴的是,我们居住的宿舍竟然位居美丽的松花江边。那飞珠泻玉般的江水,一下子就把我们年轻的心倾倒了。每天在完成实习功课之后,正好已经夕阳西下,我们便集体出动,共同携手游览。从横跨松花江大铁桥起处,登上江堤,然后漫步江岸的斯大林公园。落日的余照,洒在波平如镜的江面上,金翅金鳞般的波纹,熠熠生辉;岸边的白杨、垂柳,在徐徐晚风中,枝叶碰撞,发出轻轻细语,如情人切切絮絮。在缕缕游人中,偶见三两金发碧眼的俄罗斯青年男女偕肩搭背走过,平添几许异域风情。我们在绿色的长凳上坐够了,便从石阶拾级而下,踱到喧哗的江水前,女同学们席地而坐,有点羞怯地脱下鞋袜,把双脚浸泡在清凉的水中,轻轻拨弄着水花儿,像孩子般地嬉笑着;我们这些小伙子们,都换上游泳裤,从高高的江岸上,跳进大江之中,在江水深处嬉游畅耍。那时的松花江水特别清冽凉爽,一江碧水,清澈见底,岸边的水草,撒欢的游鱼,都一览无余。我们迎着波浪,或漂浮水面,仰观天上的星星,或潜入水底,与鱼儿捉迷藏,或互相追逐,一比高下,直到夜深了,感到疲倦了,我们才依依离开江边,返回驻地。在途中,望着夜影下马路两旁风格迥異的各种建筑,心中不由漾起片片美的涟漪。如水的月光,透过密密的树丛,现出斑驳的花影,温柔地抚在我们青春的躯体上,心里充满甜美的温馨。偶尔从某楼房的窗口隐隐传来俄罗斯古典音乐的雅韵,余音袅袅,引起心灵的震颤。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不由激动地相约:毕业后,一定请求分配到哈尔滨工作,为美丽的夏都贡献出青春和智慧。

但是,生活往往难以按照人们的美好愿望来安排,我的命运之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着。次年,在一阵风暴后,它被冲到遥远的边疆一个鲜为人知的达族之乡——富拉尔基停泊下来,我的哈尔滨仲夏之梦随之破灭了。

斗转星移,二十多年后,谁知生活又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安排,我竟然被调到黑龙江作家协会工作,成为名副其实的哈尔滨人了,住在风景秀丽的文联大院里。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难忘的夏天,我的在北京读书的两个女儿放假来到哈尔滨。她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沐浴着凉爽的夏风,对心里向往已久的夏都,充满着新鲜感。次日,便央求我带领她们游览市容。

我满足了她们的要求。我说:哈尔滨城市很大,市容很美,那些中西合璧的建筑,幢幢格调鲜明,人文历史悠久,不仅荟萃了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的历史文化,还是中西结合的文化产物。可看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来日方长,你们可以慢慢观赏;我今天只带你们看一个地方,欣赏一下名闻遐迩的中央大街。

我们自然首先还是游览江岸上的斯大林公园。松花江的一江碧水,公园的绿色长廊,长廊中的绿叶红花,美丽的自然风光,令她们赞不绝口,孩子似的向我说:爸爸,这个地方太美了!我说:更美的还在后边哩!于是,我牵着她们的手,走出绿荫蔽日的公园,朝中央大街走来。在那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我一边走一边向她们介绍:这条大街始建于公元1898年,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这条石板路就很不简单,是当年俄国一个著名的工程师亲自设计、亲自监工铺成的。这些石块为花岗岩雕琢而成,每块长18厘米、宽10厘米,其形状、大小如同俄式小面包,你们看,一块一块,精精巧巧,密密实实,光光亮亮,路铺得这样艺术、美观,实为世间罕见。据说,一块石头价值一块银元呢!这条大街简直就像用黄金铺成的。女儿们听了,感到十分惊讶和赞叹。接着,我又指着街道两旁的楼厦说,你们看,这些建筑风格各异,独具特色,它们融汇了世界各种建筑样式,所以这里有“建筑博物馆”的美称。大女儿就学于北大国际政治系,似乎经多见广,立刻便辨认出街道两旁建筑的特点:哪座是哥特式的,哪座是巴洛克式的,哪座是拜占廷式的;二女儿是北师大中文系的学生,不仅对文学的各种流派比较熟悉,而且对眼前这些建筑物特点也能叫出个名堂,什么“折衷主义”“新艺术运动”“法国主流派”和“后现代”等,也说得头头是道。听了她们的解说,我很高兴,觉得她们确实是长大了,知识丰富了。但是,我还是告诉她们:这些建筑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涵盖了欧洲最具魅力近三百年(包括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发展史,可谓“五步一典”“十步一观”,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历史上精深久远的建筑艺术,这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在全国的所有城市中也堪称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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