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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航海人

2020-11-20王秀梅

江南 2020年6期
关键词:厨子祖父叔叔

王秀梅

那个二月的上午,天下着雪,但气温并不很低,雪花落到地上就融化了。因此,当长串的军车从海岸街上碾轧而过时,路面很快就变得湿滑、泥泞,肮脏不堪。这让我很不高兴,因为我正骑着心爱的“中坛元帅战车”,打算穿过海岸街到海边去看看。

那辆名叫中坛元帅战车的自行车,是祖父送给我的十二岁生日礼物。

我的战车刚在朝阳街和海岸街交会路口探了一下头,就遇上了日本人的那队军车。祖父不断地叮嘱我,遇到那些蛮不讲理的日本人,千万要躲着走。因此,我把战车往后退了退——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三十六岁的曲云涌,我的叔叔。

曲云涌是我们老曲家的航海人之一,也是老曲家一个“不安分”的人。据传说,老曲家有一个不能被打破的“魔咒”:每一代都要出一个不安分的航海人。第一个不安分的航海人,要往上追溯到我的二爷爷的二爷爷,名叫曲鱼跃。据传,曲鱼跃在十六岁时离家出外游历,曾经于1866年返回过一次。当时他乘船而回,那支庞大的船队共有商船三十五艘。曲鱼跃在老曲家的“百英聚客栈”住了一夜,前半夜他讲述了很多海上的奇闻轶事;第二天早上,曲家人发现他再次消失了。从此他再也没回来过。此后,曲家每一代都要出一个航海人,每个航海人都在三十六岁那年有过一次匪夷所思的返乡经历。

跟曲家老祖上不同的是,曲云涌并不是乘船而回的。他后来解释说,他把大船停泊在另外一个港口,自己辗转从陆路而回。大家都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众所周知:烟台港口停泊着日本人的军舰,它们是会随时杀人的。

那些军车沿着海岸街往市中心开进,车上拉满了叽里咕噜说着日本话的士兵。人们关门闭户,躲在窗帘后面张望,他们看到曲云涌一个人走在海岸街上。其中一辆军车在曲云涌身边停下,跳下两名矮小健壮的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曲云涌停下脚步,把手里的旅行箱放到地上,右手缓慢地伸进棉袄口袋里。这个动作让那两名士兵有点警惕,他们往后跳退了两步。随即又跳下两名士兵,朝着曲云涌哇啦吼叫。

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一个劲怦怦地跳。隔着灰色粗布质料的棉衣,我不敢猜测曲云涌的手在口袋里寻找着什么。士兵们用刺刀指住他那灰色的棉衣口袋,他们身上垂挂的子弹袋、水壶、匕首等物件发出一阵乱响。

曲云涌似乎对士兵们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他缓缓地把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原来是一盒火柴。

“我的烟灭了。”他说。他举起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半支被雨雪打湿的卷烟。

又一阵叮当乱响,士兵们骂骂咧咧地爬上车,其中一人头上的卡其布军帽掉到街上。曲云涌拾起那顶圆乎乎的东西,朝车上递过去。

然后,曲云涌提起苍黄色的皮革旅行箱,沿着海岸街朝东走。路过海岸街和朝阳街交会处的路口时,他并没有停留,而是径直继续朝东走。曲家客栈是个四合院,站在路口便可以看到北楼两层那十八个窗户。叔叔看了看那栋两层建筑,又看了看我,朝我露出有点调皮的笑。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递给我。我看了看他灰色棉衣上那两个硕大的口袋——就在刚才,当他把右手伸进口袋里时,还引起了日本人的恐慌。我想,日本人一定以为他的口袋里藏着枪。

然后,直到黄昏时分,曲云涌才重新出现。他走进客栈的时候,曲家人正在吃晚餐,他像七十多年前的曲鱼跃那樣,打量着曲家客栈的门窗、墙壁、落地钟、桌椅、家具。他发现门窗和楼梯都换了新的,墙壁也贴了时髦的壁纸。

我抬起头看到是他,便说:

“你不是上午在海岸街上给鬼子捡帽子的那个人吗?你是要住店吗?”

这个时候,我的祖父站起身,走到曲云涌跟前,仔细看了看他,扭头对我说:

“曲潮生,他是你的叔叔。”

我放下碗筷,跑到曲云涌身边,问:

“你就是我们老曲家第四个航海人?”

“没错,小子,”曲云涌摸摸我的头,“我走的时候,咱们老曲家还没有你呢。”

那天晚上,曲家的人——祖父、父亲曲风起和母亲邱氏,外加那个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厨子及他的两个徒弟,还有一个女仆,全体集中在客厅里,跟曲家这个不安分的航海人逐一相认。祖父吩咐厨子泡上一壶上好的茶,然后把门窗关紧,挂上客满的牌子,暂停营业。

“日本人来了以后,商户锐减,住店的人明显少了。”祖父叹息了一声,“咱们祖上留下的这份家业,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云涌,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跟你大哥一起给我当个帮手,老曲家的祖业不能断送在咱们手里。”

客厅里生着火炉,曲云涌把白天穿的那件灰棉袄脱掉,换上一件藏蓝色长衫。那件长衫质料很好,完全不输朝阳街上几个大老板的穿着。

这似乎说明,我的叔叔二十年来为自己挣得了不错的生活。大家都想好好听听他的航海故事,要知道,老曲家这一百年来,只有四个人离开小城去了海上闯荡。余下的曲家人,一直在守着本分过日子。

“叔叔,你也像曲鱼跃老祖宗那样,在海上航行吗?”我问。

“当然了,”曲云涌说,“你别忘了,我当初离开家乡到外面闯荡,就是为了效仿我们曲家的航海人。”

“哦!”我发出一声激动的叹息。我渴望听到那些传说中的瑰丽的故事。“那么,你也见识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鱼吗?比如叫声像猪一样的鱄鱼、吃了它的肉就不会生疥疮的赤鱬、长着一个脑袋却有十个身子的何罗鱼?”

关于曲家航海人返乡时讲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鱼,我在想象里温习过无数遍了。曲家人把这些关于航行的传说一代一代传给后辈,到了我这一辈,已经是第五辈了。

“海里的怪鱼,那是航海人见识到的最稀松平常的事物了。怎么说呢,我随口一说就能说出好几种。比如只有一只眼睛的薄鱼、预示着庄稼丰收的文鳐、样子像牛一样的鲑鱼、长着六只脚能治瘟疫的珠鳖鱼、尾巴上长着红色羽毛的豪鱼、有四个脑袋的倏鱼、嘴巴像一根针似的箴鱼、能跃出水面在空中滑行一百米的飞鱼、一米多长的鲛鱼……还有人鱼,比人的身高还长,头骨又厚又大,后肢退化,前肢像鱼鳍,也像人的胳膊。人鱼像人一样,一年生一只小人鱼,它给小人鱼哺乳的时候,用前肢抱着小人鱼,姿势跟人非常像。”

曲云涌停下讲述,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我,说:

“我十二岁的时候,听我叔叔讲海上故事,也跟你现在一样着迷。”

祖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父亲说:

“潮生这孩子的心性,跟你兄弟太像了。再过上几年,他也会野得留不住。”

叔叔笑着说:

“爹啊,咱们家下一代航海人肯定就是潮生了。您就不要管啦,这是咱们老曲家的魔咒,您也管不了。”

据曲云涌那晚的讲述,离家二十年中,他一直像我们的航海人祖上那样,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起初他只是一名船员,后来他拥有了自己的大船,当上了船长。这期间他遇到过海难,英武的大船被风暴撕成碎片的经历也发生过几次。他死里逃生,登上另外的大船;然后,过上几年,他再重新拥有一艘新的大船。

曲云涌的经历,跟我们老曲家历代航海人的经历如出一辙。也因此,每当老曲家的航海人在三十六岁那年返乡的时候,关于灵魂的传说就要沉渣泛起,在这栋两层四合院上空神秘地飘荡一次。

说起关于灵魂的传说,就得说起我们老曲家第一个航海人曲鱼跃。

不仅仅在朝阳街、顺太街和海岸街上,就算在整个烟台山下,曲鱼跃的传说也是人尽皆知。

我们的祖上曲鱼跃在七十多年前返回家乡后,也是在同一个客厅里,跟曲家人一起谈天说地。当时他讲述了海里的怪鱼、海上的日出和雷电、匪夷所思的海上奇遇等很多让大家听得如醉如痴的故事。当然,他也讲述了几次海难,特别是一次让他变得一无所有的海难。据说,他的那艘大船名叫“吉量号”,海难之后,吉良号上的船员全都罹难,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另外一艘大船之上。于是,他成了那艘大船上的一名普通船员。又经过了一年的航行,那艘大船抵达烟台港,我们的祖上曲鱼跃上得岸来,回到曲家客栈,跟曲家人共度了那个后来变成传说的夜晚。

当时,为了把曲鱼跃留下来,我们的祖上初氏邀请朝阳街上共济医院的安护士来家里做客,试图撮合他们爱上彼此。如初氏所愿,那可怜的姑娘被神采飞扬的曲鱼跃迷住了。然而天亮之后,曲家人发现曲鱼跃不见了。更为诡异的事情是,当他们去船上寻找曲鱼跃时,却被告知船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船员。

那件事情在烟台山下传开之后,人们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想:曲鱼跃在那次海难中已经死亡,回来的只不过是他的灵魂而已。接着,人们展开了漫长的辩论,有的人认为灵魂是无稽之谈,而有的人认为灵魂是确实存在的,特别是那些在外游历的人,死后会因为自己变成孤魂野鬼而迷茫不安。这样的人,灵魂不得安息,就会想方设法回乡来看一看。

那场辩论在朝阳街上的说书场、茶馆、海关税务司、共济医院、青年会、糕点铺、百纳春药店,甚至在烟台开埠以后新建成的芝罘俱乐部里的那些外国人当中不停地进行,长达数十年。当时,老曲家的人被劝说给曲鱼跃建一个衣冠冢,这让他们难受极了,因为他们还抱着一丝希望:曲鱼跃并没有死,只是又到外面游历去了。至于为什么那支由三十五艘船组成的庞大的船队不承认有这样一名船员的存在,曲家人却说不清楚,也无法给出任何一种猜测。

所以,每当曲家的又一个航海人归来,关于灵魂的传说就会悄悄地弥漫一回。每一代曲家人都觉得,刚刚归来的航海人所讲述的故事,跟傳说的那些故事非常相似,就连讲故事的夜晚都相似极了:当归来的航海人讲述海上历险时,总有一个十二岁的曲家后辈在场。这孩子总是听得如醉如痴,恨不得立即出发去当一个航海人。之后,这个孩子总会想方设法效仿祖上,在十六岁那年离家航海。再之后,他会在二十年后返乡。然后,再次出海。然后,便没了任何消息。

人们都知道,这是老曲家的一个魔咒,一代代轮回,无法破解。鉴于第一个航海人曲鱼跃所创造的灵魂传说,其后的每一个航海人归来,老曲家的人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又是一个灵魂归来。

我也不例外。我对叔叔曲云涌同样充满了迷狂的崇拜,这让祖父担心不已。他觉得时间正在倒流,一切又陷入了轮回。

祖父微闭双眼,陷入忧思。他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出生那年,这个沿海小城刚刚开埠,烟台山下的朝阳街、海岸街、顺太街等几条街道上,忽然涌来了许多外国人。他在亦中亦西的环境中长大,见识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其间他经历了一次史无前例的瘟疫,母亲死在那场瘟疫中。他还经历过一次大饥荒,长期干旱的土地颗粒无收,他曾经饿到伏在地上吃土。他最辉煌的一段经历是,当丁汝昌在那场著名的海战中自杀殉国之后,成百的中国伤兵绝望地从威海溃退到烟台,他把曲家客栈腾出来,安置了几十名伤兵,给他们提供了住所、药品和食物。

简而言之,祖父希望一种平安日子的到来,希望曲家后代不辱没祖上的产业,把客栈好好地经营下去。然而,如今,日本人来了,小城笼罩在不安白色恐怖之下,偏偏在这个时候,叔叔返回家乡,世代轮回重启。这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一件轻松事。

“叔叔,我可以摸摸你吗?”我小心翼翼地问。给我出这个主意的,是家里的女仆曲牡荆,这个二十岁的姑娘当然知道曲家关于灵魂的那个传说。她是个急性子,早就想知道叔叔是不是一个灵魂。

叔叔很慷慨地说:

“可以。过来,随便你摸。”

我有点激动又有点胆怯地走到叔叔身旁,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手。

“是热的。他不是鬼。”我回头对曲牡荆说。

曲牡荆将手放在胸口,按住突突狂跳的心脏,说:

“好险。”

“险什么!”祖父发话了,“咱们老曲家从来没有鬼魂出现过,所有人都不许乱说,听到没?”他又转向自己的大儿子,我的父亲,说,“风起,这几天盯着点,我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

我的父亲曲风起性子温厚,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在烟台山灯塔上当了二十多年的守灯塔人。后来有一次,他在爬灯塔时失足从楼梯上滚下,摔伤了一条腿,从此不能再做守灯塔人,但他对经营客栈没有什么兴趣。因此,这个老实巴交的长子一直是祖父的心病,他觉得,曲家客栈如果将来交给父亲,恐怕难以为继。现在,他的次子曲云涌回来了,祖父心里升起了新的希望。

当夜,曲家人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鉴于那个关于灵魂的传说,曲家每个航海人归来的当夜,这种惴惴不安都要发生一回。女仆曲牡荆嘀嘀咕咕地说,应该派人守着曲云涌。就算他是一个灵魂,就算灵魂消失的时候可能守在旁边的人也抓不住他,但起码那人可以目睹这个灵魂的消失,那就可以确凿无疑地判定三件事:一、世上确实有灵魂存在;二、曲云涌确实是作为一个灵魂回来的;三、由此可以继续推断,七十多前的那个传说是真实的。

然而,让曲牡荆失望的是,祖父严令曲家所有人,当夜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房内,不许出房门半步。祖父管理家风特别严,他的话谁也不敢违逆。

当夜,我被母亲邱氏牢牢抱在怀里。我被强烈的好奇所笼罩,一直竖着耳朵,倾听着隔壁叔叔房里的动静,几乎没怎么合眼。但凌晨时分,我实在熬不住了,还是蒙蒙眬眬地睡过去了。

万幸的是,第二天早上,曲家的人发现曲云涌并没有消失。关于灵魂的传说在他身上也就不攻自破。

早上,天还没亮,祖父就下楼坐在客厅里。女仆曲牡荆知道老爷的心思,立即过来沏上早茶,告诉他,二少爷没下楼,她一直盯着呢。“不过,他要是变成灵魂下楼出门了,就不关我事了,我看不见灵魂。”曲牡荆补充说。

祖父瞪了她一眼,说:

“不是叫你们不要胡乱说话吗?咱们老曲家没有灵魂出没。”

祖父佯装不在意自己那不安分的次子。吃早饭时,家里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提曲云涌。我则被母亲反复勒令不许开口说话,只许开口吃饭。后来,曲牡荆看不下去了,她拿了一只托盘,盛上一只油炸糕、两只小笼包、一碗玉米碴子粥,不等祖父反对,就端着上了楼,边上楼边说,我去喊二少爷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了,大家无声地咀嚼着饭菜,耳朵却在听着楼上的动静。几分钟过后,曲牡荆喜滋滋地跑下楼跟大家汇报:

“二少爷昨天舟车劳顿太累了,还要睡一会儿。”

全家人不约而同呼了一口气。母亲邱氏抚了抚自己的心口窝,跟祖父说:

“爹,共济医院的玉兰护士,我以前跟您提起过,是很懂事的一个姑娘,二十八岁。除了年龄差点儿,其他方面跟咱家云涌挺配的。”

祖父说:

“云涌三十好几的人,该成个家了。这次回来,得把他留下。”

这就等于说,老爷子默许了大儿媳的主意。但是祖父预感到这门亲事并不乐观,他搜索着记忆里老曲家的往事,特别是,他想起曲家祖上曲鱼跃返乡之后,为了留住曲鱼跃,他们试图让他喜欢上的,也是共济医院的一位护士。当曲鱼跃神秘消失之后,那位安护士被失恋折磨得痛苦极了,后来,草率地把自己嫁给了隔壁糕点铺的小伙计。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祖父发出一声感叹。

叔叔一直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睡到接近中午。当他下楼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发现餐桌旁多了那位共济医院的玉兰护士。玉兰护士之所以二十八岁还没有成亲,并不是自身条件不好,相反,她可以称得上整条朝阳街上最美的姑娘。母亲说,玉兰姑娘眼眉高着呢,普通男子她看不上。遇不到自己喜欢的,她宁愿一辈子当老姑娘。

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桌沿绣了一圈凤仙花,玉兰姑娘盯着她眼前的一朵凤仙花,脸上流动着鲜艳的红,像大海上日出时被晕染的天空。叔叔曲云涌不动声色地吃着饭,但我觉得他对母亲的主意心知肚明。母亲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我的祖父。祖父的脸色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午饭过后,母亲安排叔叔送送玉兰姑娘。虽说共济医院就在朝阳街上,离曲家不过一百米的距离,但母亲依然能够找到理由:

“最近街上不安全,日本人到处招惹年轻姑娘。”

叔叔送玉兰姑娘回共济医院之后,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不知去了哪里,一直没回客栈。祖父不放心,派厨子出去看看。厨子一共出去三趟,第一趟回来说,叔叔在芝罘俱乐部里玩桌球。他在那里一直玩到晚饭时分,然后厨子回来告诉祖父说,叔叔去了大脶天饭庄吃饭,跟他同行的大概是在俱乐部刚认识的几个人。晚上九点多钟,厨子出去打探了第三趟,回来汇报说,叔叔去了美好之电影院。

父亲不免有点担心,他请示祖父,要不要去把自己的兄弟找回来,毕竟外面兵荒马乱的。祖父说:

“你兄弟在海上航行了二十年,挺苦的,让他好好玩玩吧。”

父亲就不再说话了。

当夜,朝阳街上发生了一件事:共济医院里死了一个人。

消息是在晚上传出来的,约摸接近午夜时分。最早得到这个消息的人是白驹造钟厂的老板吕东方,他带着一个客人来住店。女仆把客人安顿好后,吕东方问:

“你家老爷子睡了没?要是没睡,我上楼去找他聊会儿天。”

祖父确实还没睡。虽然曲云涌并没有在返回的当夜神秘消失,但祖父的心总是放不下。

吕老板在窗帘紧闭的二楼小客厅里,压低声音给祖父透露了刚刚得到的消息:“那边的。”吕老板用下巴指指朝北的窗户,“刚才没了,见他们的天皇去了。”

祖父顺着吕老板下巴指点的方向,也朝北窗望了望。北窗垂挂着厚厚的窗帘,祖父却透过窗帘看到了暗夜中影影绰绰的舰艇。那些铁质的野兽,正在发出带有钢铁气味的喘息。

显然,吕老板所说的“那边的”,指的就是那些趴在海面上的钢铁家伙。日本人入侵的这几年,他们习惯了使用这种晦涩委婉的词汇。

“你是说,小熊大志?”祖父不太敢相信,海军舰艇大隊的少佐竟然见他的天皇去了。

吕老板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右手摆成手枪的样子,指着自己的眉心:

“很精准,就那么一下子。近距离。”

“小熊大志去医院做什么?”祖父问。

“听说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上吐下泻。”

“开始查了没有?”

“开始了。大半夜的,把共济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集中起来,挨个审着呢。前后两个大门也都封锁了,严禁进出,病人都进不去。听听——”吕老板示意祖父侧耳细听,“小日本的狼狗在叫。等着看吧,明天就该挨家挨户搜查了。”

祖父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想到自己的次子——那个不安分的航海人,从午后一直没有回家,心里就泛起隐隐的不安。

“听说贵公子昨天回家了?”吕老板仿佛问得漫不经心,但在祖父看来,这句话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深意。

“哦,是,回来了。吕老板您说说,我和我的长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小生意人,我们家却出了这么个不安分的孽子,让人不省心哪!”

“可不能这么说。您曲家每隔几十年就要出一个传奇人物,这是老天爷给您家安排的,说明您老曲家藏龙卧虎啊。我倒是希望我们老吕家多出几个不安分的人。这年头需要不安分的人哪,曲老板。”

祖父越听越觉得吕东方话里有话。仿佛为了呼应吕东方的话,厨子一路小跑上楼来传话说,二少爷回来了。

曲云涌踩着暗红色的木质楼梯走上楼,见祖父把脸拉得老长:“哎哟,是谁惹我爹不高兴了?准是日本人兴师动众又放枪又放狗,扰了您老人家的清梦。”

“清梦?”祖父不满地哼了一鼻子,“这年头,去哪儿找清梦?”

“要我说呀,爹,您别成天这么忧国忧民。没事了,您就出去打打桌球、看看电影。今天晚上放的是什么片子您知道吗,《马路天使》,周璇演的,您真该去看看。可惜了,还没看完,就让日本人搅了。”叔叔脱下镶着一圈貂毛领子的马褂,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裤脚。他的裤脚上沾着一些泥,吕老板眼尖,看到叔叔右裤脚有一条刮破的口子。

“这么好的质料,应当是南洋那边的吧?刮破了,真是可惜。”吕东方说。

曲云涌满不在乎地说:

“可能是刚才在电影院里刮破的。日本人突然进去那么一吵吵,您想想场面得有多乱。”

吕老板打了一个呵欠,说要回家睡觉。厨子把吕东方送出门的时候,还能听到狼狗的叫声。

停泊在烟台山下港口的日军舰艇,依然像野兽一样伏卧在海面上,高高地昂着头颅。在这些钢铁野兽的躯体上,蹲踞着一排排黑亮的火炮。火炮虽然只有中小口径,但发起威来,足以令天空颤抖。更何况,除了火炮,还有不少张着翅膀随时等待一跃而起的飞机——那些铁家伙是用来抛掷炸弹的,六个月前,它们曾经炸毁了距此两百里的牛石山的一面山坡。

据说,小熊大志走马上任——他的上一任患了怪症——就是为了指挥这些铁家伙进行新一轮扫荡的,因为距此一百里的南面山区出现了一股游击队,捣毁了当地县城的伪警署,杀死了两个举足轻重的日本人及十几个汉奸。

但是小熊大志这么一死,原先的计划泡了汤。海军陆战队那几天呈现出一种颓废的安静,不再组织鬼子们嚣张地跑到海岸街上操练了。

共济医院里戒备森严了两三天,听说日本人什么线索也没查到。共济医院东西一共两个大门,小熊大志刚死,就被日本人发现了,他们立即封锁了两个大门。当夜,日本人像过筛子一样,把滞留在医院里的每个人都筛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发现。

只有一个可能:刺客从其他地方逃离了共济医院。从地形上看,共济医院南边是美好之电影院,北边是胡记糕点铺。事发之后,日本人第一时间赶到了糕点铺和电影院。当时糕点铺里只有一个看店的学徒,已经睡下了,这小学徒只有十五岁,身体尚未发育好,像一根瘦楞楞的豆芽,谁也不相信他能做出杀人的事。日本人也不相信。他们拿刺刀在面袋子上、案板底下乱捅了几下就离开了。况且,糕点铺只是一间平房,前后左右只有一扇门四扇窗户,窗户上安装着细密的防盗铁条,总体来说,不具备窝藏条件。

相比而言,美好之电影院就不那么简单了——它和共济医院一样,都是三层楼房,据说,事后日本人发现,医院和电影院之间仅隔着一条四米宽的小胡同,一个身手好的青壮男子,应该能够从医院三楼的南窗,飞跃到电影院三楼的北窗阳台上。

小熊大志死后的半个月,朝阳街一直没有消停过。日本人经过反复研究,得出了空中飞逃的结论之后,就把焦点放到了当晚电影院三楼客人身上。电影院三楼大多数是包厢,客人比二楼和一楼少,排查起来容易一些。但在包厢里看电影的,多数是当地的显贵,跟日本人比较亲近;就算不特别亲近日本人,至少也是中立人士,跟地下抗日分子绝不沾边的生意人。因此日本人查来查去,觉得其中最有嫌疑的就是曲云涌,毕竟此人刚刚回到小城,过往的底细他们毫不知情。

日本人腰上挎着刀,从摩托车上下来,走进曲家客栈斑驳的铁艺大门,皮靴咔咔地踩着灰砖路面,走进一楼客厅。翻译官向我的祖父介绍说,来人是城里官职最大的日本人,特务机关的机关长。这个特务机关可不是等闲之地,它什么都管——清查戶口,发放良民证,屠杀“不听话”的市民,搜捕抗日人员,杀害爱国人士,清乡大扫荡。他们还豢养了大批特务,散布在市内及胶东各地,刺探抗日队伍情报,严密控制市区和周边各地。

祖父暗中指示厨子,让他把叔叔关在房里,不许露面。但是,他和日本人刚说了没几句话,叔叔就下楼来了。让祖父惊讶的是,叔叔居然会说日本话!祖父看到自己的次子嘴巴开开合合,吐出一些这几年快把他耳朵听出老茧的日本话——他虽然听不懂,却知道这日本话说得很流利。

就这样,我的叔叔曲云涌跟日本人叽里咕噜交谈了半天。祖父和厨子两人像不相干的外人一样,眼见着日本人脸色缓和下来,然后咔咔地踩着灰砖地面,离开了客栈。

祖父把他那不安分的次子关在二楼房间里,足足盘问了两个小时。叔叔表现得非常无辜,他否认自己跟那次刺杀行动有任何关系。据他所说,事发的时候,他好好地在美好之三楼看电影,跟他在一起的大脶天饭庄二老板可以作证。

“我刚才已经跟日本人解释过了,他们完全相信我是清白的。”叔叔说。

“你为什么会说日本话?”祖父问。

“爹,我除了会说日本话,还会说英语呢。您别忘了,我是一个航海人,我到过世界上的很多国家。”

祖父还是不放心,专门到位于西太平街的大脶天饭庄吃了一次饭,询问二老板罗二脶。罗二脶是朝阳街上有名的浪荡子,据说早年跟螳螂拳世家的第十八代传人学了一手好拳法,但没人见他用过,因此许多人认为他吹牛,浪得虚名。罗二脶为我的叔叔曲云涌作证,说他们那晚一共看了两场电影。除了他们俩,还有他打算为曲云涌介绍的一个女老师。

关于曲云涌那晚的行踪,罗二脶是这样说的:

“老爷子,日本人闯进电影院的时候,《马路天使》已经快结束了。两场电影啊,您老好好想想,谁能憋那么长时间不去撒尿?所以,我不能说,您家二公子整晚都待在包厢里,他也是人,出去撒个尿的时候还是有的。”

祖父立即追问:

“他出去了几次,出去了多长时间?”

罗二脶说:

“哎哟,这我可没记住。”

祖父如此执拗地怀疑自己的儿子,令曲家人纷纷不满,就连女仆曲牡荆都小声跟我嘀咕:

“日本人都相信你叔叔不是刺客了,可是,你说,咱家老爷子怎么就这么邪门呢?”

我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甩打着一柄小木枪,说:

“曲牡荆,你说,我叔叔如果真是刺客,那该多帅呀!”

吓得曲牡荆扔下手里的抹布就去堵我的嘴:

“我的小祖宗啊,这话千万不敢再乱说了,这可是掉脑袋的话呀!”

我拿起那把小木枪,瞄着半空勾了一下扳机。我的胸腔鼓胀得很,不得不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才能把那些胀得我胸膛发疼的东西呼出去。

然而,在祖父的心里,我的叔叔曲云涌尚未完全洗脱嫌疑。而且,接着又有一个消息传来:日本人经过几次现场勘察,最终确定,刺客是从共济医院三楼的护士值班室逃脱的。护士值班室在医院最南头,朝南开了一扇窗户,而这扇窗户正对着电影院三楼走廊东头的一个阳台。当然,除了护士值班室,还有其他房间也开有朝南的窗户,但有个问题是:日本人在护士值班室南窗外面的一个铁钉上,发现了一缕布丝。

这个消息依然是白驹造钟厂吕老板带来的。他第二次造访曲家客栈,让我的祖父不得不想起他第一次造访时,叔叔深夜归来裤腿被刮破了的事情。因此,祖父这次确定吕老板是话里有话的,绝不仅仅是串门聊闲天。特别是,吕老板告辞之前,对祖父说了一句话,让老人家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老爷子,您家二公子那条破了的裤子,我觉得就不要再穿了。不管怎么说,老曲家也是大户人家,衣装上可不能马虎,体面是要讲的。依我看,破了的衣裳还是处理了为好,下人也不要穿。大户人家的下人在衣装上更不能马虎,那是脸面,您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我们老曲家从来都是体体面面的。我那不安分的次子在外面野惯了,刚回来还没学会体面。您说,大海上瞬息万变,一会儿风平浪静一会儿波涛汹涌,别说衣裳破了刮了,就是人也能被撕成条儿,您说是吧。”

“您这话说得是,”吕老板说,“瞬息万变,瞬息万变哪!”

我的祖父还是了解吕老板的,毕竟邻里邻居地守着过了几十年。他知道吕老板是出于好意才来提醒的。

那天,我的叔叔曲云涌回家之后,发现老爷子正在他的房间里翻找什么东西,他问:

“爹,您找什么呢?”

“那条裤子。”祖父说。

“哪条裤子啊?”

“就是那天晚上,你回家穿的那条裤腿刮破的裤子。”

“哦,那条啊,您别找了,我早就把它送给街上的叫花子了。”

“送给哪个叫花子了?”

“我哪知道啊爹!街上那么多叫花子,脸都脏得像从锅底钻出来,都一个模样。”

祖父想了想,就算是新裤子到了叫花子腿上,不出两天也得脏破得不像样,遂放下心来。但他的疑虑却没有打消,反而更增加了几分:他发现我叔叔的那只苍黄色的旅行箱居然是上了锁的。祖父走出房门之前,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箱子里头装着什么宝贝,在自己家里还用得着上锁?”

街上的形势明显严峻了很多,小城几条主要的马路都设置了栅栏,市区四周大小路口封锁得很严密。

一大早,厨子外出买菜,回到客栈后告诉老爷,街上查良民证的日伪军比往常多了不少。

“大庙那边路口抓了几个人,因为说不出自己良民证的号码。还有那什么……对,发证的日期。”

厨子揉着右腿,他的右腿刚刚挨了两枪托。鬼子拿着他的良民证,让他背号码,他傻眼了。

“他们把菜全都扣下了,老爷。”

“只要人没扣下就是万幸。”祖父说。

“是啊,老爷,那些给抓起来的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鬼子说他们形跡可疑,可能是地下党。其中还有鞋匠老五。”

祖父沉吟着说:

“咱们看鞋匠老五修鞋有二十年了,他怎么会突然变成地下党了呢?”

“谁知道呢。”厨子一瘸一拐地离开客厅,又返身问了一句:“老爷,您说,鞋匠老五会不会真是隐藏的地下党?听说咱们这座小城里隐藏着许多地下党,他们伪装得可好了,连自家人都不知道。还有个组织,叫什么……对了,胶东特委,是地下党的总部,领头的是个厉害人,神出鬼没,飞檐走壁,还是神枪手呢。前几天在共济医院挂掉的那个,听说就是领头的亲自动的手。”

“唔……”祖父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些?”

“回老爷,还不就是街上那些老百姓说的。他们说,领头的神枪手有个外号,叫‘不死者。老爷,您说,这世上真有死不了的人吗?”

“怎么可能。不管是谁,终有一死。小鬼子也要死。”祖父说。

厨子跟祖父谈这番话的时候,我正坐在楼梯拐角处发呆。我想跟叔叔出去玩,但叔叔不带我。

“爷爷,不死的人是有的!”我从楼梯上站起身,对祖父说,“您忘了吗,咱们的祖上曲鱼跃当年出海航行,就到达了传说中的犬封国,那是一个不死国呀!那个国家的神马叫吉量马,只要骑上它就能千年不死。”

“那只是传说而已。”祖父说。

“那为什么曲鱼跃要把他的大船取名叫吉量号?为什么曲鱼跃的灵魂能回到家里来?”

我的追问增加了祖父的担忧。“你不要跟着叔叔到外面野,外面太乱了。”他说。

“爷爷,您说,那个领头的,‘不死者,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武功是不是很厉害?有武功的人才会飞檐走壁,从医院飞到电影院去。”

“你不要听大人谈论这些事。小孩子,老老实实的,吃了饭上学去。”祖父说。他的右眼皮突然跳起来,“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唉,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了。”他说。

祖父的右眼皮刚跳了没一会儿,就看见女仆曲牡荆大呼小叫地跑进来,说,鞋匠老五死了,白驹造钟厂吕老板家里的崔大伙计也出事了。

“哎呀老爺,太可怕了,日本人训练新兵,把今天在街上抓到的十几个人押到东操场,让新兵追着那些人砍杀,直到砍死为止。鞋匠老五就那么死了!脑袋从中间一劈两半哇!”

“别冒冒失失的!”祖父喝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听吕老板家里的小翠说的。崔大伙计不知怎么也给抓了起来,日本人说他是地下党的一个头目,要严加审查,然后推进绞人机里,绞成肉酱喂狼狗。”

崔大伙计在白驹造钟厂是举足轻重的一把好手,深得吕老板赏识,是吕家的准女婿。

午饭后,祖父离开客栈,穿过海岸街,去白驹造钟厂看望吕老板。造钟厂是一栋三层楼房,一楼厂房,二楼展厅,吕家人住在三楼。吕老板正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的海岸街。

“上个月,池田部队的新兵就是沿着海岸街进入市里的。他们把街道踩得泥泞不堪,人们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只有您家二公子,提着旅行箱,在街上若无其事地走。”吕老板说。

祖父说:

“今天上午,就是池田部队的那些新兵,砍死了十几个老百姓。”

“恐怕以后啊,当活靶子的老百姓要越来越多了。”吕老板说。

“听说……您家崔大伙计……”祖父感到有些难以启齿。

“是啊。我估计凶多吉少。”吕东方回到沙发上坐下,环视一圈,“日本人早就盯上了我这造钟厂,去年就找我商量合股经营的事,让我婉拒了。合股经营,这不明摆着是要控制我的造钟厂吗?曲老爷子,您看看那几家大商行,甚至包括船舶公司,都一家家地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折损一个大伙计,对我来说恐怕只是一个开始啊。我老吕白手起家创办了这家造钟厂,还没传承下去,眼见着就要毁了。”

“谁说不是呢。有了您的造钟厂,咱们烟台这座小城啊,在民族工业发展上就是名副其实榜上有名的。可惜呀……”祖父本来想安慰吕老板,一时却找不到可以慰藉的语言,因为形势确实很不乐观。“您家那崔大伙计……到底是不是地下党?”祖父压低声音问道。

吕老板踱到北窗旁边,没有答话。北窗外的码头上,有一艘大船满怀不可名状的情绪开动了,饱含着初春的轻抚。

“我听说,地下党神出鬼没,连自己家人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咱们可得小心着点。”祖父说。

“曲老爷子,您说,这年月,小心管用吗?我也希望咱们这些老街坊都平平安安的,可是,唉……您看,港口上的船比过去少多了,咱们烟台开埠以来几十年,港口上从来都是大小商船穿梭如流,如今,您看,日本人的舰艇在那里蹲着,谁还来啊?”

“可不是嘛。我家祖上曲鱼跃当年返乡乘坐的‘大象号,是足足三十五艘船组成的船队。那场面多壮观哪!如今,我那不成器的次子回来,却连一个船影子都没带回来。没办法啊,他只能把船停在别的港口,自己辗转走陆路回来。”

两人长吁短叹了一番,天色渐渐阴暗下来。祖父离开白驹造钟厂,沿着海岸街往东走了一会儿,打算去芝罘学校接我放学。学校的形势也很紧张了,祖父担心,这所几十年前由外国传教士创办的学校还能不能延续下去。他本人也是在这所学校上学的,当年学校刚刚创办的时候,只收外国人的孩子,他的父亲托了很大的关系才把他送进去。等到我上学的时候,学校已经开始招收本地平民的孩子了。

那天,祖父远远地看到,我的叔叔曲云涌正站在大门口一侧,往学校里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没多会儿,祖父就看到一个身穿格子大衣的姑娘,揽着我的肩膀走出大门。

祖父问:

“刚才跟你一起走出来的是谁?”

“语文老师小周老师。”我说。

“她怎么会跟你叔叔在一起?”

叔叔跟小周老师在学校门口会合以后,拐到太平街上,转过街角不见了。

“爷爷,我猜他俩在谈恋爱。”我决定还是把这个秘密告诉祖父,“这是叔叔第二次来接小周老师下班了。爷爷,我妈妈不是给叔叔介绍了共济医院的玉兰阿姨吗?”

“是啊,你妈妈觉得玉兰阿姨跟你叔叔很般配。”

“这么说,叔叔喜欢的是小周老师,不是玉兰阿姨。”我不无担忧地说,“看来妈妈要失望了。玉兰阿姨也会很伤心的。”

祖父摸了摸我的头,说:

“你这孩子,人小鬼大,什么都懂。”

那天晚上,叔叔很晚才回家。祖父再次审问了这个不安分的儿子,他得知,儿子跟小周老师还没正式开始谈恋爱。

“但是,有这个可能性。”叔叔说。

“那玉兰姑娘怎么办?”祖父问。

“我可没答应过她。”叔叔说。

“我警告你,不要伤害任何一个姑娘。”祖父说。

祖父对叔叔的警告并非凭空臆测,当他看到小周老师跟叔叔并肩消失在太平街口时,就知道这个不安分的儿子要辜负一个姑娘了。说不定是两个都要辜负了。我们家的祖上曲鱼跃在度过了短暂的返乡一夜之后,深深地辜负了当时共济医院的安护士。

随后的那天一早,星期天,休班的玉兰姑娘就在母亲的邀请之下,来家帮母亲编织花边。据说,这门花边编织手艺是祖母传下来的。当年,祖母结识了一个美国老妇人赫式,从她那里学到了编织花边的手艺。之后,因为健康原因,赫式需要回国治疗,临行前将一些编织工具和图样留给了祖母。为此,当年祖父还专门筹钱开办了一所女校,教授妇女编织花边,把这门手艺在烟台发展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母亲的目的不是教玉兰姑娘如何编织花边,而是竭尽所能把叔叔和玉兰姑娘撮合成功。曲家所有人都看出了一个事实:这桩亲事能不能成,关键看叔叔。因为,玉兰姑娘已经完全被叔叔给迷住了。

女仆曲牡荆围着玉兰姑娘看来看去,不停地问她,衣服是哪家裁缝铺做的,口红是在哪家铺子买的,胭脂又是什么牌子的。

玉兰姑娘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精心打扮过的玉兰姑娘美得让曲家客厅亮堂了不少,更加坚定了母亲的决心:她太喜欢这个姑娘了,恨不得立即跟她成為妯娌。

当时,曲家人刚刚用过早饭,母亲把编织花边的图样摆在茶几上。她给父亲使眼色,父亲便按照他和母亲事先商量好的,递给叔叔一把锤子,说:

“有几张床晃动得厉害,需要加固一下。”

他们打算给叔叔找点活儿干,以便把他留在家里。

我给他俩打下手。

“叔叔,你到底喜欢小周老师,还是玉兰护士?”我问。

叔叔正在砸一枚钉子,他反问我:

“你觉得谁好?”

“两人都好。你觉得呢?”我说。

“我没什么感觉。”叔叔说。

“那你准备选谁?”我又问。

“我谁也不选。”

“可是,我觉得,玉兰护士和小周老师都喜欢你,你怎么也应该选一个。”

“你是小孩,你不懂。女人很麻烦的。”

“叔叔,你这么多年在外面闯荡,是不是被不少姑娘喜欢过?”

“那还用问?”叔叔直起腰,踹了踹那条床腿,“但是,不安分的浪子不配有好姑娘,这是我们这类人的宿命。”

叔叔总对我说一些大人才能听懂的话,但我很高兴他把我当大人看。

床还没修好,曲牡荆就大呼小叫地跑到客厅向大家通报:

“不得了了,有个姑娘在门口找二少爷!”

母亲听了这话,飞快看一眼玉兰护士,然后呵斥曲牡荆: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什么姑娘?”

我飞快地跑出去看了看,又飞快地跑回来告诉他们:

“是小周老师。”

叔叔放下手里的工具,不再理会那张还没修好的床,来到客厅,穿上外套就走了出去。玉兰姑娘看着他走出院子,走出铁门,跟小周老师肩并肩走远,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一时间,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就连大大咧咧的曲牡荆都闭紧嘴巴,不再说话了。母亲本来连午饭都安排好了,但突然出现这么个意外情况,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好不容易挨到十点半,玉兰护士站起身,说自己不舒服,想回家休息。母亲见玉兰护士有点想哭的样子,也就没有强留。

叔叔跟着小周老师离开客栈之后,一整天都没再现身。祖父打发厨子打探情况。别看厨子平时闷声不响,但在街面上有不少兄弟,祖父若是想知道什么小道消息,交给厨子,多半都能打听得到。

晚饭时分,厨子在门口秘密见了一个兄弟,回来报告说,叔叔和小周老师离开客栈之后,先是进入了西太平街咖啡厅;然后,中午时分,他们二人去了大脶天饭庄吃午饭。午饭过后,两人在大脶天里又待了不少时间,直到半下午才离开,之后乘坐黄包车在街上兜风。

“兜风?”祖父有点不太相信,毕竟这几天街上的形势非常严峻。

“是的老爷,兜风。从海岸街一直往东,然后到了大马街,沿着大马街一直往东。中途下车到一间裁缝铺看了看,大概是买布做衣裳了。”

“裁缝铺?哪一家?”祖父问。

“东操场对面的‘郭老布裁缝铺。”

“哦,有点印象。”祖父说。祖母还没去世的时候,他陪她去过郭老布裁缝铺,记得那个名叫郭老布的店主,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二少爷和小周老师在裁缝铺里屋待了大概一刻钟时间,估计是在量尺寸。之后,他们乘坐黄包车又返回大脶天饭庄,现在应该在吃晚饭吧。”

母亲有些不太高兴。

“爹,您要是想把云涌留下,咱们就得给他找一门能把他留下的亲事。显然,玉兰姑娘才是最合适的人选。那个小周老师,一看就是个跟云涌一样不安分的姑娘,要是他俩成了,您想把云涌留下,我看是难上加难。”

祖父没有说话。母亲不甘心,开始数落起叔叔来:

“爹,您得管管云涌。那天他把玉兰护士送回医院值班室,很多人都看见了。现在,共济医院那些医生护士都知道云涌和玉兰护士在谈恋爱。爹,您说,他现在跟小周老师又喝咖啡又逛裁缝铺,这算不算脚踩两只船?”

“我看二少爷就是脚踩两只船!”曲牡荆接过话说。

“有你什么事?”厨子端着一大碗玉米面粥,对曲牡荆说。

“二少爷就是个花花公子!他回家之后,天天泡在电影院、饭店、咖啡厅里!”曲牡荆嘟着嘴巴说。

曲牡荆说得没有错,事实上,自从叔叔返乡之后,曲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咱们中国人习惯喝茶,可二少爷倒是新潮,喝起咖啡来了,哼!”曲牡荆跟母亲一样,非常喜欢玉兰护士。

她们提起咖啡厅,却勾起了祖父的伤心事。他叹息一声,说:

“西太平街的咖啡厅有近二十年了。开业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正好来了一支庞大的美国舰队,三千多名官兵把咖啡厅挤得水泄不通。不仅仅是咖啡厅,烟台的大街小巷,特别是朝阳街和海岸街,到处晃动着外国水兵的身影。后来,咱们本地的商贾政要也开始光顾咖啡厅,品尝这种‘洋茶水儿了。想当初,烟台刚开埠的时候,朝阳街和海岸街、顺太街热闹得很,各国商贾频繁往来。咱们客栈那时候天天人满为患,有时候不得不把北楼自家住的房间腾出来给客人住。如今,日本人来了,带来的却不是水果种子、花边编织手艺、各种商品,而是能见血的刺刀和炮弹。曲家老祖宗在坟墓里看着客栈如今空空荡荡,不知道会有多伤心。照这样子看,云涌留不留下,也没那么重要了。”

曲家客栈的灯光暗淡而忧伤,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坐着,不再说话了。

那天,晚饭过后,祖父一个人去了后厨。我悄悄地尾随过去,躲在一边,听到祖父很担忧地对厨子说:

“云涌这孩子今天不对头,他为什么要到东操场附近去兜风呢?”

厨子说:

“老爷,我分析,二少爷和小周老师去裁缝铺做衣服只是个幌子。”

祖父叹了一口气,说: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今天夜里要出事。你盯着点云涌。”

夜里会出什么事呢?我想来想去,决定跟踪叔叔。怎么跟踪呢?我苦思冥想,最后决定蹲守在叔叔窗户外面的墙根下。

我回房里假装睡觉,等家里所有人都睡着了,才偷偷摸摸地溜出门,推着我的自行车,躲在墙根下。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半夜的海边还是很冷的,我打过几次退堂鼓,最终还是坚持住了。

午夜时分,我终于没有失望,目睹了叔叔飞檐走壁的难忘情景。

当时,叔叔从他的房间窗户里探出身,像蜘蛛一样扒在墙面上,身子耸动几下,一跃而起就蹿到了房顶上。他在蹿上房顶之前,还没忘记腾出一只手,关好了那扇拱形的窗户。

接着,我看到叔叔在我们家客栈的房顶之上急速蹿行,然后,凌空跃到朝阳街对面的房顶上,在高矮错落的屋顶上继续起起伏伏地跃行,一直到西太平街的咖啡厅方向,不见了。准确地说,不是我的叔叔不见了,而是我的视野受到限制,看不到他了。

于是,我骑上“中坛元帅战车”,朝着叔叔消失的方向猛追。午夜时分的街道上异常寂寥,只有日伪军排着队在街巷上晃悠,他们用皮靴哐哐地踩踏着街面,刺刀在月光下闪着白色的光。我灵活地驾驭着我的战车,躲避着日伪军的巡逻。

说起骑自行车,整个烟台山下没有别的孩子敢跟我比。我能在自行车上耍各种花样姿势,比如站立在车座上,两手大撒把;比如钻到大梁下面。随时随地让自行车直立、拐弯、掉头、刹车,就更不用说了。在几个小伙伴之中,我是第一个敢于骑着自行车从烟台山上一路俯冲到码头沙滩上的。

我骑着战车,无声地穿梭在街巷中,成功地避开了巡逻的日伪军。在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叔叔。他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落到一个僻静的街巷里,跟另外几个人会合到一起。我紧紧地攥住车把,躲在房角,朝街巷里探望。我看清楚了,那些人中有大脶天饭庄的二老板罗二脶、芝罘学校的小周老师、裁缝铺的掌柜郭老布。另外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一律身穿黑衣。我还看到,叔叔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没错,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不是我经常玩的那把小木枪。

我的胸口咚咚地响起来,像有一万把小铁锤在敲打。我太兴奋了:叔叔果然不是曲牡荆说的那种花花公子,他是大人物!說不定,他就是传说中胶东特委那个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的神枪手呢!

我揣着这个疯狂的猜想,躲在房角后面偷看。那几个厉害的大人物仿佛在计划什么事情,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在窃窃私语。之后,他们看起来打算行动了!我心跳加速,把左脚踏在自行车脚踏板上,准备随时出发,跟上那几个厉害的大人物。

但是我的计划落空了:我的“中坛元帅战车”被人从后面死死地拽住了。我回身一看,是鞋匠街上的鞋匠老七,他跟我家的厨子关系非常好。

“鞋匠老七,你干吗拽住我的战车?快撒手,我要干大事去呢。”我攥住车把手,拼命想把自行车从鞋匠老七手里挣脱出来。但是鞋匠老七手劲儿很大,牢牢地把我控制住了。

“你一个小孩子家,有什么大事?深更半夜出来乱跑,不要命了吗?”鞋匠老七腾出一只手把我拦腰夹起来,放到车后座上,推起车掉头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难道你在跟踪我?谁让你跟踪我的,是不是我家厨子?你跟他最好了,老是偷偷摸摸帮他打探小道消息,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满地咕哝着,一边回头张望。那几个厉害的大人物已经消失不见了。

“小屁孩,别打听大人的事。”鞋匠老七说。

“今天早上,你家鞋匠老五不是被日本人在东操场上用刺刀刺死了吗,你应该趁黑去杀日本人,不该来管我的闲事。”我说。

“小孩子懂什么打打杀杀的?老实回家待着。你要是老实,我让你偷偷回家;要是不老实,我待会儿就喊醒你爷爷,看他怎么惩罚你。”

鞋匠老七提到祖父,我就害怕了。我还是很怕祖父的。

于是,我乖乖地坐在车后座上,被鞋匠老七送了回去。我们是从后厨那里的小偏门回家的,厨子早就等在门后边。我说:

“我猜得没错,就是你们两人串通一气跟踪我的。”

厨子把一根指头竖起来,示意我噤声。“不要吵醒了老爷。”他说。

我把“中坛元帅战车”在墙边支好,蹑手蹑脚往房里走。走了几步,感到不放心,又扭头问:

“你们两人还知道什么?”

鞋匠老七把两只手摊开,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就看到你骑着自行车在乱晃悠,我估摸着,你大概是梦游了,就把你抓回来了。”

我觉得鞋匠老七和厨子有点不太对劲。他们两人肯定知道很多事情。

当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越想越觉得,厨子绝不是等闲之辈。那天,叔叔的行踪是厨子派人打听到的,他的消息渠道为什么那么多?他认识的那些人,都是老实巴交的老街坊,但是细想一下,这些人似乎也都很不寻常。他跟祖父到底是什么关系?相比父亲,似乎祖父更信任厨子……叔叔到底是不是那个特委头目,那个神出鬼没的神枪手?小熊大志到底是不是叔叔刺杀的?在胡同里,我居然还看到了罗二脶和小周老师,那么,罗二脶和小周老师的另一个身份是什么?

我在黑暗里翻来覆去,躺下又坐起,被这些巨大的疑问缠绕着,摸不出头绪。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依然抑制不住咚咚的心跳声。厨子分三次把包子、豆浆、咸菜送到客厅里来,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仔细地观察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查看到什么蛛丝马迹。但是厨子低眉顺眼,保持着下人应有的姿态,完全没有显露出任何可疑的迹象。

我由此又推断,叔叔、罗二脶、小周老师、崔大伙计,都是那个什么胶东特委里的人,说不定还都是领导。要不然,叔叔他们也不至于为了崔大伙计去劫狱。

叔叔登船离开的第二天夜里,距烟台一百里的一座山上,发生了大规模起义。夜里,在那座山上响起了一声明亮的枪声,随后,起义部队迅速占领了临近的三个县城,枪声密密麻麻响了一整夜。

天亮以后,这个巨大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客栈。祖父有些焦虑不安,多次站在窗前朝外探望。当厨子把早点端到客厅里的时候,祖父压低声音问道:

“都准备好了吗?”

厨子说:

“准备好了,老爷。”

“好。随时会出事的。我有不祥的预感。”祖父说。

我的心又咚咚跳起来,我知道,祖父一定和厨子在做一件大事。会是什么事情呢?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

我在厨房门口的小院子里溜达,果真看到鞋匠老七不止一次地来到偏门那里跟厨子见面。我打算骑上战车去跟踪鞋匠老七,却发现它被锁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我很生气,问厨子:

“是你把我的‘战车锁起来的吗?”

厨子说:

“没错,是我。今天你哪里都不要去,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老爷让我把你看好了。”

厨子提到祖父,我就彻底没招了。

那天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始终没有放晴。晚上十点多钟,街上忽然响起急遽的枪声,有人嗵嗵踩踏着街面跑来跑去。我刚要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窗户却一下子被人推开,从外面扑进一个人,然后又扑进一个人。

我一眼就认出,第一个人是我的叔叔曲云涌,第二个是崔大伙计。

“叔叔!你不是乘船离开了吗?”我惊问道。

“我说过了,我们还会再见的。”叔叔嬉皮笑脸地说。

“这次你又是在房顶上飞檐走壁回来的吧?我就知道,小鬼子们肯定抓不住你。”我说。

那是我跟叔叔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之后,我的房门猛然被人打开,祖父站在门口,厉声说:

“都准备好了,你们快走,不要再回来!”

我来不及穿衣服,只穿着一条小裤衩就跟着跑了出去。他们迅速地下楼,从客厅进入后厨。我惊讶地看到,厨子站在一口灶台旁边,那口灶台上的锅被取了下来,露出黑洞洞的圆口子,像一个大漩涡。

“快下去。里面有给你们准备的东西。顺着通道一直走,出口在一块大岩石下。那里给你们准备了小船。”厨子说,然后一把将我的叔叔推了下去。

崔大伙计朝祖父抱了抱拳,说:

“曲老爷子,麻烦替我照顾我家吕老板。”

祖父摆摆手,催促道:

“快走吧,日后不管有没有命,都不要再回来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叔叔。老曲家第四个航海人,就那样永远消失了。

天亮以后,街上又传来消息,说胶东特委领导了前天夜里的起义。但是,与此同时,特委的秘密驻地——一座砖瓦厂——被叛徒告发。鬼子们对砖瓦厂进行了围攻,据说共有三名特委领导牺牲,另有两人脱围。

街上重又充满了白色恐怖,日本人挨家挨户搜查,到处鸡飞狗跳。祖父安然地在家里坐着喝茶。没有人怀疑我的叔叔,因为烟台山下的街坊们都知道,曲家那个不安分的浪荡子在三天前就乘坐商船,再次出海航行去了。

此后,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叔叔假装登船离开这件事,是不是我的祖父一手策划的。他知道叔叔肯定要把那件大事干完了才走,所以只好给他摆了两桌假的饯行宴。

我曾经多次问过祖父,但他老人家直到去世都没有告诉我真相。

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那年春天,关于灵魂归来的传说,又悄悄在烟台山下的几条街道上流传开来。明明叔叔是从那个飘着小雨雪的二月早春就返回故乡,直到春天快要过完才再次离开的,但是,街坊邻居们好像都得了失忆症,他们不太提起叔叔回来那期间的事情。

有一次,有一个从外乡返回的商人,说他曾经在别的地方见到过我的叔叔,街坊邻居们立刻表示不相信,他们说:

“曲家第四个航海人曲云涌啊?他不是个灵魂吗?老曲家那些返鄉的航海人,都是灵魂,不是真人。”

关于灵魂的说法在街道上流传开来以后,女仆曲牡荆回家说起这个奇怪的传言,我的祖父不再像从前那样厉声喝止,而是不予置评,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既然是灵魂,而且是老曲家绵延七十多年不破的魔咒,那么,那个春天发生在烟台的几桩大事,也就彻底跟叔叔无关了。

但是,那不影响我用一生去怀念那个飞檐走壁的……人或者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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