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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的游戏

2020-11-20王彤羽

江南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街

王彤羽

下午的时候,夏何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搞了个画展,邀请我和田桑参加,就在他的画室。田桑不像以往那样的盛装出席,她穿一身黑裙子,消瘦不少,抹了厚厚的粉,仍盖不住憔悴。到了才发现,说是画展,只有我们三人。我并不觉得奇怪,诸如此类的事情见怪不怪,夏何要是哪次表现正常了,就不是他了。田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咋只有我和樱谷啊?夏何耸耸肩说,我没有其他朋友。夏何经常说他没有朋友,其实他有许多朋友,他热情慷慨,只要他打一通电话,立刻能叫上一屋子的人来。但他总说他没朋友,真要说有,就只我和田桑俩人。我们仨从小一块儿长大,熟悉彼此就如熟悉自己。夏何说我俩最像他的朋友,因为和我俩一起他可以不用说话,不用照顾,不用管世俗礼仪,可以各自抱了手机玩,把腿搁茶几上抽筋了一样地抖,哼一首变调神曲,饿了点外卖吃,吃了倒沙发上葛优躺,自给自足,互不依赖,互不索取,互不会看对方一个不顺眼找茬挑刺,似乎我们仨一起这般地没个正经兼慢慢腐烂正遂了他的心愿。其实,这样的相处方式也是田桑喜欢的,可她仍然大声指责夏何把我俩作为女性的优良特质给谋杀了。

夏何打着哈哈说这样美妙的夜晚有我俩的陪伴就够了,说他有语言洁癖,真不想说话,说人类应该和动物甚至植物一样,不会说话多好,所有的话语都用肢体来传达,只需意会,哪怕是言不达意也比言过其实的好。我说拉倒吧你,我可是见过你口若悬河不说会死的样子。夏何说那个绝对不是真实的我。我问哪个才是?夏何眯缝着眼帘想了想,故作神秘地说,今晚子时揭晓。

夏何的画室在老街东头的一幢骑楼里,只有两层。外墙老旧脱皮,像被挠破了无数道新旧疤痕。里面的墙壁被夏何自己用水泥给抹了,故意的不平整,灯光下,像连绵起伏的灰色山脉。二层的楼板是木质的,有人走过会咯吱作响。楼板中央有个碗口大的洞,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从洞里被夏何给拉了上来。这个洞是整幢骑楼里最让夏何满意的地方,他说,这叫极简,一层二层共用一个灯泡,哪层需要,就拉到哪层。田桑说钻回了画里才好,不吃不喝不拉不睡不呼吸,那才叫极简。

夏何从不和我們聊他的画,他只在不断地画着,用画画来为情感寻找一个奔逃的缺口。鲜有人来买画,偶有买画的,几乎都是一些不懂画的人。夏何管他的画叫做富人的遮羞布,说这是富人的另一件衣服,文明,时尚,有品,富人把它穿在身上更胜于任何一件华丽的衣裳。今夜的夏何鲜有的健谈,竟和我们说起他的画来。他说,我喜欢画老街,我生长在这里,这几十年来,老街以各种姿态野蛮生长,长出了肉体与灵魂,它远比我们理解的更富有生命气息。看这幅,骑楼夹缝中野草疯长,被铁栏杆禁锢的锈色排气管……多么的破败而又生机勃勃。看那一幅,骑楼里的老人久久地坐在黑暗里,像撕开了一道城市的皮肤,他们如细菌一样躲在那些裂口里,面对着有限而又无限的时间。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生存在画里,各式各样千姿百态的画。我试图想逃离,可晒得发烫的青砖石板上烙满了我的影子,怎么都挥不去,离不开。阳光很烈,我的眼眶里充满了黑白光影,我像走进了一幅无边无际的画卷。画里就是我的生存空间,有限而又无限的空间。我就是画,画就是我,我们是相同的存在。可我还是想逃离,我不停地向前奔跑,跑到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就想着,不如放弃吧,妥协吧,让自己与画融为一体又如何?可是,即使是妥协,也要以不妥协的姿态,对吧?夏何嘴角微微往上牵动一下,像在自嘲。

田桑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看一条鱼。今晚的田桑和以往不大一样,安静了不少,连说话也像是梦呓——以前可没见过这鱼。

画室角落的书架上,一个巴掌大的洗笔缸里有一条浑身金黄的黄金吊。它看着没那么活泼,我们靠近了也不躲闪,呆头呆脑的。

夏何说,它叫海子。

诗人海子——我调侃。

诗人可没它那么呆蠢。田桑用手指戳了戳它,它用力摆一下尾巴,还是没有逃开。

夏何说,子非鱼,安知它呆蠢,要我说,它很聪明,只是在装傻。

装傻做什么,难不成它还想趁你不备越狱潜逃?田桑懒洋洋的。

嘿,你还真说对了,每隔三天我会帮它换一次水,每次换水的时间不到两分钟,那两分钟里你没瞧见它的表情——兴奋,莽撞,勇敢。我敢打赌,那两分钟里它脑子里产生了无数次想跳进下水道逃跑的念头。

田桑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夏何,她说夏何,你那鱼和你一样都是妖孽。

夏何说,妖孽有什么不好,成不了佛,那便做妖孽。

田桑说,就不能好好做人么?

夏何说,人类是太温顺的动物,不大适合我。

我说这海子貌似受过伤,鳃边有一条痕。

夏何说,所以我在一众美丽的身影里选中了它,那道疤痕让它变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道疤还是红的,它快要死了么?田桑看起来有点儿忧伤。

死亡很可怕吗?难道你不觉得它有点儿视死如归?夏何又摆出那副痞相。

刚不还在说它要逃跑的吗,怎的又变成了视死如归?田桑皱眉。

夏何说,逃不了,那便死。

你又怎么知道它视死如归了,子非鱼,安知鱼之恐惧。田桑幽幽地说。

那么,我们来探讨一下死亡如何?夏何少见的孩子气。

田桑说这有什么好探讨的,狠狠地戳了一下海子的那条疤痕。

夏何顾自地兴奋,你们有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吗?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是恐惧,还是兴奋?夏何眼里喷发出热烈的光芒。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死亡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你看那些自杀的人,多么的坦然,坦然是最高的艺术境界,同时又是多么的神秘,像蒙娜丽纱的微笑。

我摸摸左手腕,那里有一条浮雕模样的白色瘢痕。想起曾给自己的那一刀,当听见啵的一声脆响,脂肪窜逃的瞬间,我竟然觉得痛快多于痛苦。我说,当你面对死亡的时候,也许并不一定是恐惧,可以是愤怒,是悲伤,是万念俱灰,又或者麻木不仁,但不管是哪一种,都以达到伤害为目的,不管是伤害别人,还是自己,或者借伤害自己来伤害别人。所有的感觉取决于你在选择死亡的那一刻,经历了什么。

夏何说,还有可能会兴奋,有些情绪和你选择死亡前那段时间的长短有关。太长了,死亡的激情会消退,活着的愿望会加强,这个时候,就必须给死亡欲望增加新的筹码。太短了也不行,稀里糊涂就没了,人就活这么一回,稀里糊涂地死掉太他妈浪费,好歹也得清醒着就义。

田桑蔫蔫地趴在桌子上,用指甲敲击着鱼缸,缸里的水漾起一圈圈细纹,你们在说什么呢?好好地说死死死,可死亡它到底离我们有多远?

死亡无时不刻不在,比如现在,只要我轻轻往下一跳——夏何打开临街的窗,身体往外探了探。

今夜里特别的安静,要换了白天,街上各种声音会往这屋里灌,像汹涌的海水,偶尔还会翻起涛天巨浪。

田桑说跳呀跳呀。

夏何说,我经常站在这里看窗外的一切,我不确定我看到的是真是假。走过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喜气洋洋的。有一段时间我总画着那些人,画着画着我就觉得特没劲儿,我问自己看到的可是真的?那些人脸上的神情可是真的?说出来的话可是真的?做的事可是真的?我和自己较劲儿,越较越别扭。他们像一幅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画,快要淹没了我,这让我感到悲哀。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周遭的人都辜负了我,甚至他们的好心好意或假心假意都构成了我的困惑。我明白这是我对生命狭隘的理解,是我的心暂时迷了路,我要做的,就是让心冲出去,去看生活,去看世界,去目击伟大的历史事件,去看穷人的面孔和骄傲者的姿态,去看不同寻常的事物——机器、军队、群众,以及丛林中的猛兽和月球上的阴影,去看人类的杰作——绘画、建筑和发明,去看千里之外的世界,去看隐藏在高墙和房间内的事物,以及难以接近的危险事件,去看那些被男人所爱着的女人还有孩子,去看并且享受看的乐趣,去看并被感动,去看,去看,去看——然后一切都将豁然开朗。可是,我竟然想着快点去结束这一切,我不愿意再去看所有的种种,我的眼睛被践踏在了地上。我就一懦夫,却还想着莫须有的虚名,想着为自己留下一幅画作,以为那就是一幅巨作。可笑的是,哪怕它什么都成为不了,只会随着时间沦落为一个垃圾,可我还是为了那什么都不是而去坚持。我想我是生病了,病到分不清真假虚幻。比如现在,我们站在这,讨论着生死,像极了一出做作的蹩腳戏,可它偏偏就是真实的。后来我也想通了,真假真没那么重要,也许生活本无真假,一切随心,只以你投入的程度来断定,你说真便真,说假便假。

田桑明显地烦躁起来,在屋子里不断地四处走动,最后停在一幅画前面。这的确是一幅奇怪的画,画的是黑夜里的老街,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是从高处往下的取景视角,两侧是高高低低的屋瓦,中间是蛇样往前蜿蜒的青砖石街。在其中一幢骑楼底下,教堂的旁边,围着好些人。他们的脸孔被夏何用黑色涂抹成一团,没有五官,没有任何表情,水泥一样的冰冷。他们围成的圈子中间却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他们在看什么呢?田桑道出了我的疑问。

夏何的眉头微锁,他说这幅画折磨了他大半年,他试过很多种画法,都否掉了,一直无法完成。他想要一幅对他而言有着特别意义的画,必须有着别人无法复制的动机与创作灵感。可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感觉,那一点点感觉是什么他也说不好,可是没有那一点,整幅画就只能等待着成为一个低级废品。

夏何说的我特能理解,我写作的时候,如果想表达的东西出不来,一直在和我捉迷藏,那是挺痛苦的一件事儿。我端详着画,沉吟着说出自己的看法,那画像一张协调的黑白照片,可太协调了反倒成了缺陷,如果有那么一点特别的东西来打破它的平衡,带着某种撕碎的力量,那倒是好。但那种东西一定不能落了俗套,必须是不可复制的,带着夏何标签的。说完了我看着夏何。

夏何也在看我,他眼里有某种类似于痛苦的东西一闪而过。他说,我最近也在琢磨你所说的那种隐蔽的感觉,我想我需要再放大一点儿那种情绪,才能更好地抓住。

我问夏何打算怎么放大。

夏何说,这是个痛苦的命题。他闭上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多了某种狡黠的东西。夏何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田桑给我打来电话,樱谷,你走到哪了?

我也不知道。我认真地听了一下,子时的老街很安静。这安静如一张巨大的网,把我收没其中。白日里,人多嘈杂时,我可以根据不同的声音来大概分辨自己的方位。每个店都会发出自己独有的声响,声音就如他们各自的天然招牌,各有特点,各不相同。可今日里,这些熟悉的声音全部消失了,我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种陌生感令我不适。我有点儿后悔答应夏何玩这个莫名其妙的游戏了。

你不是说对这条街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晓得哪跟哪吗?电话那头传来田桑幽怨的声音,樱谷,我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田桑的感觉我也有,从我走出夏何的房子,走上老街的时候,就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说不出这双眼睛来自哪,可它就是无处不在。我想起夏何在蒙上我的眼睛之前,那狡黠的神情。他说,沿着盲道一直往西走,走到教堂再回头。这是一个挑战极限的游戏,监督者就是你自己。我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又从后面追了上来——眼罩一旦摘下,游戏结束。

我问他,怎么判断到了教堂?

夏何说,教堂门前有人在吹葫芦丝。

我还想再问点儿什么时,夏何已把门给关上了,我只有摸索着朝前走。一开始我走得很慢,我不习惯那样的黑暗,黑暗让手脚变得异常的笨拙。深夜的老街很是安静,安静到令我不安,可偶尔传来的哪怕一点点声响却令我更为不安。

田桑在电话里的声音明显的压抑,像躲在黑暗里一只警觉的猫。她说樱谷,你等等我,等我赶上和你一起走。我有瞬间的犹豫,可还是拒绝了她,我不能坏了游戏规则。

我不晓得当时怎么就答应了夏何玩这个游戏,也许夏何的烦恼正是我的烦恼。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可最近完成的那些小说令我恐惧,完全喜欢不起来。它们只是一个个中规中矩的故事,毫无生气。里边的人物温顺得如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在我开始写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它们终将成为尸体的不可避免的结局,可我还是决定按部就班地完成对他们的谋杀。我的笔变得越来越庸俗,像是在主动迎合一点儿什么,那种妥协与屈服让我无比的害怕与沮丧,而更让我恐惧的是,我无力改变这一切。夏何的话点醒了我,也许我也需要被一点儿什么来碰撞一下,把我带离原来的轨道,哪怕它以游戏的形式来出现。形式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为我带来一点儿什么,或打破一点儿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吧?

面对夏何提议的游戏,田桑是犹豫的,她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和夏何,在面对我俩那坚决到几乎无情的脸孔时,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妥协与让步,说愿意参与游戏。在我走出夏何的房子十五分钟后,她也被夏何蒙上了眼睛,独自走上了街头。我能想象出她美丽而又绝望的样子——穿身优雅连衣裙,皮肤白皙,凹凸有致,亭亭玉立,却只能摸索着往前走。

是的,美丽的田桑正蒙着眼睛在黑夜里独自行走。我发现自己突然怪笑出声,一声,又一声。我终于确定那的确是我自己发出的笑声,多么的陌生。我说不出发笑的理由,也许那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几个人在深夜里做着反常的事,本就不是一个理字能解释。这一刻,无法解释的东西都是陌生的,一个陌生的自己在做着一件陌生的事儿。我又怪笑了一声。

对于深夜里人迹稀少的老街,美丽是脆弱且危险的。田桑不笨,她知道自己的恐惧来自哪儿,可她还是加入了游戏。也许她低估了危险,或是她觉得自己在做着的事近似于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悲壮与义不容辞,又或者她有更隐蔽更充分的理由。不管怎样,她无疑是善良的,在友谊面前表现出来的善解人意。可现在,她的善良无法激起我的同情。我能感觉到自己冷硬的嘴角弯出的弧度,它正期待着这个荒诞的夜晚有可能发生的荒诞事情。

我对电话里的田桑说,你走到哪了?

田桑的声音有点儿急躁,我不知道,我极少来这,只有你才爱在这该死的老街上有事没事地晃悠。

说说你听到的声音。

我听到了一首老歌,粤语的,可一下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

你唱给我听。

田桑失去音准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孤单中颤抖可知我实在难受,问谁愿意失去了自由——

这是小城故事,一个专放老歌的悠闲吧,通宵对外开放,你听到的那首歌叫《有谁共鸣》,张国荣唱的。我故意把张国荣几个字说得很大声。

田桑停顿了几秒,然后急急地问我,今天是几号?

三月二十六日,离张国荣跳楼的愚人节还差几天。

可我怎么觉得今天就是愚人节啊。

今天是海子卧轨自杀的日子。我平静的声音底下带着捉弄与邪恶,我接着吟道——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村庄——

电话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听见田桑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樱谷,你害怕吗?

我违心地说为什么要害怕呢?对我们而言,这不过是个寻常日子。

可是现在,我们走在深夜的老街,还蒙着眼睛,这种感觉糟透了。田桑的鼻音有点儿浓重。

我知道田桑说的那种感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恰好能看见更多的东西。我们经历过的东西,想象中的东西,突然就冲破了重重障碍,变得无比的庞大与立体,如一座山横在跟前,看不见,摸不着,也跨不过。我身体里某个隐形的器官此刻挣脱了出来,感观同时被放大了无数倍。可是在无穷的放大后,又悄然变了味,某种奇怪的感觉变得冷硬无情却又充满果酱的芬芳,令我无法抑制地兴奋与急于品尝。我觉得堵塞的思路突然活络了起来,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在黑夜里发出尖叫。我还真叫了,无声地,张了张嘴,伸直了脖子,做歇斯底里状。虽然没叫出声,可我觉得愉悦极了。

那边的田桑突然说,樱谷,我不想死了。

田桑的话让我莫名其妙。

她接着说,一周前我有想过自杀。那天晚上,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大街上,原先我俩还有说有笑的,我对他说我要为他生个孩子,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告诉我他欠了几十万高利贷。我一下就傻了,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我把鞋子脱掉,随手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光着脚,从城北一直走到城南,足足走了几个小时。我不知道我能做点儿什么,我的身体里像藏了一个妖怪,它不让我哭,不让我闹,只是不断地让我朝前走,走哪算哪,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希望能踩到玻璃碎片,扭到脚,或是狠狠地摔一跤,然后借机大哭一场。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平静到令自己害怕,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或是幻觉。只有当对面有车迎面开来,灯光刺得我眼眶酸胀,才发现这一切原来是真实存在的。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像被夹在了天与地之间那道狹窄的缝隙里,我在艰难地朝前蠕动。而那个男人,他在后面远远地尾随我,呆头呆脑,一声不吭的,像极了路边那些等着安装的电灯柱。我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我把房子卖了,帮他还了债,离开了他。我躲在出租屋里足足半个月,哪儿也不敢去,谁也不敢见,看见什么我都会落泪,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光了。我日复一日地瞪着那堵空白的墙壁,那里空无一物,可我足足瞪了半个月。后来,我发现我对一切失去了痛觉,不管我怎样使劲地掐自己,抽自己耳光,还是一点儿也不疼。我怀疑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我于是用针在手掌那儿刺了自己一下,又一下。血流了出来,可还是不疼。那些日子我都在想,如果我从五楼往下跳,会不会疼?

田桑停下,像是轻轻笑了一下。

这个时候,我接到了夏何的邀请,我想着就当是去见你们最后一面吧。走出了屋子后,好像一切并不如想象中的糟糕。这是个神奇的夜晚,夏何提议的游戏让我有点儿紧张,又莫名的兴奋。我想事情还能坏到哪儿去呢,如果真发生点儿什么,或许正是成全了我。可事实是,当我蒙上眼睛走在深夜的老街时,我发现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那是一种陌生的恐惧,因为清醒和理性而产生的,它轻而易举地取代了我原先的绝望。

田桑在电话那头呜呜咽咽,又哭又笑的。

待田桑平静下来,我说,田桑,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摘掉眼罩,原路返回,没人会责怪你;二是沿着盲道一直往前走,我就在你前方不远的地方等你。

电话那头传来田桑坚决的声音,较劲儿似的——不,游戏继续,我们各自往前走。

我们沉默着又走了好一阵子,田桑一直让电话保持在接通的状态。我听到她慢慢地调匀了呼吸,然后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田桑说,樱谷,你太坚强了,我从没见过你失态的样子,你总是那么游刃有余,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调侃一句,我是钢铁战士。

田桑说真好,那样就可以刀枪不入了。

我说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田桑说什么代价?

我以轻松的语气说,首先你要在童年经受一次巨大的创伤,比如你至爱的父亲去世,其次是你的母亲既强悍又软弱,她对你寄予厚望,却不懂怎么给予你爱与温情。她不断地用棍棒去教育你,摆你去世的父亲出来声泪俱下地反复提醒你是一个低人一等的孩子,你必须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拥有正常人唾手可得的幸福。然后你在漫长的严厉教导下自卑地度过童年,你因此变得无比的敏感,敏感了就容易痛,为了不痛只好给自己铸造一件盔甲,那是对自己最好的呵护。

田桑说有了盔甲后就真的不痛了么?

看起来是那样。

樱谷,你上一回哭是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了吧。说完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田桑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她说为什么?

我说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似乎没这功能。

田桑说,你只是把自己给冷藏了起来,你没表面看的冷硬。

我说不,我就冷硬无情了,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亲妈说的。那天,那个女人咬牙切齿地,像磨一把尖利的刀子,说早就看透了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她这么多年培养了一个白眼狼。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串子弹向我嗖嗖射来,穿透我的身体,让我觉得奇痛无比。我忽然就觉得生活可真是荒诞可笑啊,我妈费尽心思把我培养成了一个钢铁战士,然后有一天她开始嫌弃,又希望我能重新变回一只小白兔。我看着眼前那个日渐衰老却仍然不懂柔软的女人,忽然觉得她是多么的可怜。我试图进入自己悲伤的身体去寻找那个叫爱的东西,让它来说服自己屈服于眼前的女人,可是没有,有的只是亲情、责任与怜悯。

我长吁一口气,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后感觉轻松了许多。

田桑问,真的就没有爱了吗?能不能试着强迫自己偶尔把好听的话说一遍给想听的人,就像我们每天上班要打卡一样。

是啊,真的就没有爱了吗?爱是什么?在我这几十年的生命里它显得多么的虚无,我一辈子都在苦苦追寻的东西我竟然不认识它。从童年开始,我的人生就出现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从此沦落为一个心理残疾的人。现在就连嘴巴也残疾了,不懂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失去诉说的能力,不懂怎么对最亲近的人说爱,越是不说就越不会说。最后,我的嘴巴就更是退化成了一个装饰品。也许该如夏何所说,我们人类根本就不会说话该多好,语言那是一个多么虚伪的东西啊,它让人真假难辨,它就是一件虚伪的武器,而我却极不擅长。

樱谷,我理解你。在这无尽的黑暗里,田桑温柔的声音显得格外地有力量。我挥舞一下胳膊,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凉薄,略带桂花清香。我使劲儿把嘴角往旁边咧开,冲自己认真地微笑了一下。我已逐渐习惯了黑暗,大脑与四肢也开始灵活起来。我在黑夜里慢慢地行走,黑暗如涨潮的海水,温柔地包裹着我,托举着我。我如一只沉浮在海里的金色水母,海潮涌动,我被轻轻地送上了岸。那是一片五彩的滩涂,布满着砾石,凹进去的每一个水洼,是阔叶海草、尖尾螺、海葵、寄居蟹、小鱼的家。还有一只海兔,有着超出我所见过的五彩缤纷的身体,它就那样呆萌地盯着我看,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担心。它慢慢地在绛紫色的琼枝森林水洼里踱步,卷心菜状的背饰随着水波轻轻荡漾。我在每一个岩滩上的水洼里看见了我的童年,那里倒映着一张张天真快乐的脸。

突然,所有的水洼被击碎,吱的一声巨响从天而降,仿佛一只水怪从海里爬了上来。铃铛声把我从海边带回了老街,一辆单车从我身后飞快地靠近,超越,刹住。我知道那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我不作声,定定站着,身体立得笔直。刚从曼妙的海滩回到现实,平静与浪漫还未曾远离我的躯体。我静静地看向对面那人,尽管我什么也没看见。一切都安静极了,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的身体还像浮在海面上的放松与柔软,我还在想着刚刚那只海兔。对方也不作声,我感觉他的目光正引领着我的触觉,慢慢地掠过我的身体发肤。我听不见他发出的任何声音——呼吸声,衣服摩擦声,四肢划过空气声。我猜他肯定是一动不动。他对声音与动作的良好控制力让我对他莫名地产生了好感——我愿意相信一个能极好地控制自己的人,那一定是個体面而有修养的人。尽管隔着眼罩,我仍然觉得他正如绅士般地展开微笑,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儿腼腆。我甚至希望他对我打个招呼。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招呼,没有动作。我侧侧头,认真地再听了一会儿,我只听见黑夜的声音。

当时间长得足够让我想起那有可能是一个危险时,手机里传来田桑急促的呼唤声把我带回了现实。我没有回应田桑。我的手犹豫着伸向眼罩。想起夏何说的——眼罩一旦摘下,游戏结束。犹豫再三,伸向眼罩的手便又慢慢地放下。我的脸微微上仰,嘴角绷紧,冷硬的下巴无声地传递出我的语言——请你走开。僵持了数秒后,车胎吱吱作响摩擦地面急剧调头,铃铛叮叮声不绝于耳,在我前面飞快地离开。

我呼出一口气,对田桑说——我在。

田桑问,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说没事呢——不懂夏何走到哪了?

田桑说我出门的时候,他说他会在半小时后出发。

为什么是半小时,不是十五分钟吗?

他说他还有一件事儿没做完。

此时的老街,沉静如水。猜想这会儿夏何也该蒙着眼睛走到老街的某个角落了吧。他是否正站在别人的窗底下,感受着窗里流淌出来的如彩云般迷幻的灯光。我语音拨通了夏何的电话。电话里夏何喑哑着嗓子嗯了一声。我说夏何,你到哪了?夏何又只是嗯了一声。我说如果你再画老街,把我们仨也画进去吧,我们是走在深夜街头的三个妖魅。

说完我咯咯笑出声来。

那边的夏何不再做声,只是默默地把通话掐断。在电话掐断之前,我听见了叮的一声铃铛声,不知是从电话里传来,还是从前面离我不远的地方。声音听起来把握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且果断利索,分明像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却又不像恶作剧,像在打招呼,或引领,又或是告别。我怔了一下。

我终于听到了夏何所说的葫芦丝,它几乎在我到达教堂的同时响了起来,似在故意等待我的到来。我熟知這一带,这是一座哥特式教堂,它的东侧是一幢两层的神父楼,西侧是一幢老街里最高的骑楼,六层,在原有的三层骑楼上违章加建的,被定为危楼,封了起来。教堂的斜对面是丸一药房,一百年前,日本间谍中野顺三就是在这里被刺杀而死。我打了一个冷颤。

这么晚了怎还会有人在那吹葫芦丝?我不喜欢葫芦丝那丝丝缕缕颤幽幽的声音,但在此时,声音对我而言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它就如一个伴儿,一个忠实的伙伴,不需要安慰我,甚至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但这种距离恰好是安全的,舒适的。我坐在旁边的铁艺椅子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葫芦丝。椅子上坐着一个铜雕塑,是一个渔女。我以前只是无数次看向她的模样,从未触摸。现在,我想摸一摸她。她戴一顶疍家帽,梳着粗大的辫子,辫子甩到胸前,一手扶着帽子边沿,向远方眺望。她能看见什么呢?惨淡的路灯?三个蒙着眼睛向前蹒跚而行的怪人?还是,更多?

我估算着田桑这会儿也该到了吧?而夏何呢?他所需要的某种感觉被放大了么?他可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站起来,原路返回。

在我走出大概二十来步的时候,葫芦丝戛然而止。

我继续往回走。

我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深夜的街头显得特别的响亮和意味深长,又瞬间被黑暗吞没,了无痕迹。

我继续往回走。

身后传来了尖叫声,呼唤声,跑动声……

我继续往回走。

凌晨一时一刻的时候,我回到了夏何的画室。我摘掉眼罩,屋内的光线特别刺眼,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慢慢适应过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猜想着他们还没回来。令我惊愕的是,夏何的那幅黑白画被搬到了画室中央,上面的油彩还没干。画面比原先丰富了起来——两个蒙住眼睛穿着裙子的人,与人群反向而行;在围拢的人群中间,一个扭曲变形的人倒在血泊里,鲜血染红了地面,在老街里蛇一样蜿蜒穿行——鲜血是画里唯一的颜色,那么的触目惊心。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我细细地捕捉画面的每一处,发现倒在血泊里的人竟然是蒙着眼睛的。我一惊,失手打翻了装着海子的洗涤缸——它明显被移动了位置。海子也不见了,下水道的盖子已被打开。我执拗地把手指抠进去,妄想抓住一点儿什么。当意识到海子真的已消失的事实后,我把自己塞进角落巨大的摇篮里,使劲儿摇啊摇,摇啊摇——等着夏何与田桑。等着,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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