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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对联

2020-10-30孟凡号

神剑 2020年5期
关键词:刘安保国元宝

孟凡号

一连10多天都是艳阳高照的日子,火辣辣的太阳好像和全连官兵刻意过不去似的,把一个个年轻战士的脸在极短的时间内涂成了赭红色。

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风是温和的,空气是凉爽的。自然,官兵们的心情是舒畅的,精神也是愉悦的……

临时搭建的高达20多米的“大门”,在一望无垠的空旷的戈壁滩上,总显得那么矮小。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门框”上的两溜红,根本就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1000米,500米,200米,100米……只有在人们走近了,才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一副对联:

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

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

横批:忠孝难两全。

这是一副在场区流传了很多年的对联。这副对联,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一代又一代马兰官兵的心里。无论在场区的哪块土地上施工,官兵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写有这副对联内容的“大门”立起来。而且,“大门”立起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门框”上面的对联内容再次描红。

戈壁滩的太阳不但火辣,简直可以用“毒”这个字来形容。这不,“大门”才立起来还没几天,“门框”上面的字就被火辣辣的日头和劲舞的野风搞得又模糊不清了。

站在不停轰鸣着的高大的钻机旁,看着天空中若隐若现的太阳,二级专业军士曹保国心想:估计太阳公公也和兄弟们一样,在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鏖战了近百个小时后,也终于累得睁不開眼睛,忙着要和周公说长道短、称兄道弟去了吧!

不知道父亲的病咋样了,好些没有?归队的这段时间,自己忙得也没有顾上给妻子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而妻子也没有打电话或来信说说家里到底咋样了。卫国考试应该结束了吧?不知他能不能考上?今天已经是自己归队后的第13天了,近半个月没有家里的消息,也许父亲的病已经好转了……

就在曹保国胡思乱想的当口,刚才还不停地唱着欢快的“歌儿”的钻机突然间不唱了,震耳的机器轰鸣声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施工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曹班长,你快来看看!”安全员章志凯已经大声地嚷了起来。

容不得有片刻愣怔,一把抓起身边的安全帽,身穿工作服的曹保国边跑边戴,在震耳的机器轰鸣声停下的第一时间冲到了钻机下面。

围着钻机转了一圈,查了一遍;又转了一圈,又查了一遍,曹保国没有发现问题症结出在哪里。

“这不正常呀!”曹保国一边再次认真检查,一边自言自语:“钻机出现故障,无外乎就是蹩钻、掉钻、跳钻、溜钻等几种情况。以往,钻机发生蹩钻,不是工作面不平整、掉刀具,就是牙轮不转动,再不就是稳定器导向轮卡死……”

可从钻机现在的表面情况看,似乎不像是发生了这几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

曹保国没有想到这次遇到的问题会这么棘手。难道是井底掉入螺栓或其他部件,或者是其他零部件出现了问题?可也不应该呀!

就在刚才,每隔10分钟检查一次安全的安全员章志凯,不是还在钻机旁向自己比画“OK”的手势嘛!

这是怎么了?钻头怎么瞬间就不听招呼了呢?

这个班次还有8分钟就要结束了,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任何问题!

可是,不管曹保国怎么想,刚才不停唱着欢快的“歌儿”的钻机现在就是哑巴了。就是曹保国再怎么气、再怎么骂,钻机也不会突然转起来,机器声也不会突然响起来。

这次恐怕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曹保国不敢再想下去了。

无奈,曹保国决定顺着钻杆慢慢滑下去,到下面去看个究竟。可就在他整理好装备准备往下滑时,指导员刘安邦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不明白现场发生了什么情况的刘安邦一边跑还一边大喊:“曹保国,你来一下!曹保国,你来一下!”

人声的嘈杂和心情的急躁,对问题的思考和心中的不安,使得曹保国根本就没有听到指导员的呼喊,他正全神贯注地整理装备,准备下到钻机下面探个究竟。

看曹保国对自己的呼喊无动于衷,刘安邦急了,走上前去拽了曹保国一把,对着他大喊了一声:“你的电报!”

从指导员手里接过电报,当看到上面的“加急”二字时,曹保国顿时感到了情况不妙,父亲的影子开始在他眼前晃荡起来。但是,面对眼前发生的问题,满脑子都是钻机的曹保国根本顾不上看指导员递来的电报,而是顺手把电报塞进了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准备转身到地下检查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不明真相的刘安邦恼了,一个箭步冲到曹保国面前,拦住曹保国的去路,大声地喊道:“打开,我命令你现在就打开!”

看了刘安邦一眼,曹保国不好意思和指导员发生争执,可又不想当着他的面把电报拆开。于是,曹保国往前紧走了几步,顺势跳进了一个半米多深的土坑里。

尽管太阳公公睡得十分香甜,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但再看此时的曹保国,古铜色的脸上依旧挂满了汗珠,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担心钻机,还是担心电报上的内容。顾不上擦拭满脸的汗水和灰尘,曹保国急急忙忙地撕开了电报。

“父已葬勿念!”5个醒目的黑字,赫然呈现在了满脸汗水的曹保国眼前。

看到这几个字的一瞬间,曹保国的心里突然像被刀割似的难受。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紧跟着就晃动起来。

要不是随后赶来的指导员刘安邦一把拽住了他,估计曹保国一定会重重地摔倒在地,不摔个脑震荡,也得摔个鼻青脸肿。

看到曹保国的表情和举止,刘指导员瞬间似乎明白了一切。从曹保国手里一把夺过电报,他迅速瞄了一眼,然后拍了拍曹保国的肩膀,用略带伤感的话安慰道:“老曹,回去一趟吧,给老人上个坟,再看看抗美娘俩……”

曹保国没有理会指导员的话,他猛地往上一用劲,纵身跳出了土坑,快步跑向了钻机。

这次,刘安邦没有再阻拦曹保国,但他清晰地看到两行清泪从跃出土坑的曹保国的脸颊上快速地流了下来。

望着曹保国的背影,刘安邦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看着钻到钻机下面已经开始忙碌的曹保国,刘安邦在发愣了几十秒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向着戈壁滩上几顶帐篷围成的临时驻地疾步走去。

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里,一棵碗口粗细、显得老态龙钟的枣树上,诸多没有一片树叶的枝条正在张牙舞爪地晃来晃去,似乎在向身下的人们示威。

端着脸盆的新娘子洪牡丹轻轻推门的声音,惊醒了西厢房里躺在床上睡觉的新郎路元宝。

睁开惺忪的双眼,望着窗外照射进来的暖融融的阳光,路元宝感觉到头有点疼痛。只不过这次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疼痛,

而是一种蒙蒙的发胀式的疼痛。路元宝无力地眨了眨眼睛,又左右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地回忆着昨天发生了什么……

“你醒了?头还疼不疼?昨天爹娘不让你喝恁多酒,你就是不听。要不要喝点温水呀?”放下脸盆,擦了一把湿漉漉的手,新娘子洪牡丹一边倒水,一边轻轻地问路元宝。

尽管口很渴,心里也特别想喝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和不舒服的肠胃,但路元宝却没有理会洪牡丹的问话,对她端过来的水更是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热情,甚至刚才还眨着眼睛、左右晃动脑袋的他,这会儿干脆闭上了眼睛,连脑袋也不愿动弹了。

越是想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可头疼个不停的路元宝就越想不起来。于是,他也不管洪牡丹站在哪里,在干什么,干脆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只是在閉上眼睛后又用力地在床上来来回回地晃动了几下脑袋。

就在不停地晃动脑袋的瞬间,刚才大脑里还一片空白的路元宝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躺在被窝里。路元宝急刹车似的停止了脑袋的晃动,顺势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肚子,路元宝感觉真的是没有穿衣服;又顺势往下摸了摸,路元宝的手一下子就碰到了那个硬邦邦的像个棒槌的东西……

路元宝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紧闭双眼的他瞬间感到特别不好意思。在被窝里又翻了一个身后,路元宝已经十分肯定了:被窝里的自己的确没有穿衣服。

想到赤裸的身体,想到床前的女人,努力想着昨天晚上可能发生的事情……路元宝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火辣辣地烧起来了。

这时候,在路元宝的脑海里,他开始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有了一点点的记忆。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所谓的人生四大喜事。虽然这四大喜事中的前两件路元宝都还没有经历过,甚至最后一件有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实现。但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在左邻右舍以及亲朋好友的意识里,昨天的路元宝已经经历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一件大喜事了——他结婚当新郎官了!

对于很多人来讲,一生中的四大喜事不一定能全都实现,但结婚是绝大多数男人都想要、且也能经历的一件事。对于路元宝来说,这件事当然也不例外。

结婚,对男人来说真的是件天大的喜事!可这件喜事发生在路元宝身上,却没能让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相反,他对新娘子洪牡丹的态度,越发地说明了这件事背后有着鲜为人知的故事。

躺在温暖被窝里的路元宝在床上又左右摇晃了好几下脑袋后,再次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并偷偷地左右睃寻个不停。看到路元宝这个样子,新娘子洪牡丹立即知道了他想要干什么,急忙放下手中的搪瓷茶缸,从床的另一端拿来了路元宝的衣服。

洪牡丹真是人如其名,一袭红衣衬托着她娇嫩的、红扑扑的脸蛋,真的就像是一大朵怒放的、娇艳欲滴的红牡丹花。尤其是冬天,更加吸引人的眼球。

可是,路元宝连眼皮抬都没抬一下,更不要说仔细看洪牡丹一眼了。一把扯过衣服穿在身上后,路元宝才发现洪牡丹拿来的衣服只有上衣。

“俺的裤衩呢?还有棉裤?”路元宝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嘀咕着。

就在路元宝在床上再次摇晃着脑袋左右睃寻时,洪牡丹赶紧转身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了一条肥大的裤衩子和棉裤,不声不响地递了过去。

又偷偷地睃了洪牡丹一眼,路元宝这才发现洪牡丹长得真是水灵,活脱脱就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虽然路元宝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路元宝的最后一睃,或者说是路元宝的这一瞥,洪牡丹还是很敏捷地捕捉到了——因为睃自己的一瞬间,路元宝的身子不经意间晃动了一下。

接过洪牡丹递过来的肥大的裤衩子和棉裤,路元宝没敢抬头,把裤衩子和棉裤从胸前塞进被子,三下五除二就在被窝里把裤衩和棉裤穿在了身上。

还以为穿好衣服的路元宝会翻身下床,就是不喝自己倒的水,至少他也应该自己去倒上一杯水喝,或者到院子西南角的茅坑方便一下。毕竟昨天喝了那么多的酒,夜里又喝了好多的水,还经历了一夜的“折腾”……可让洪牡丹没有想到的是,穿上衣服的路元宝没有下床,反而一把扯过带有余温的被子又盖在了身上,且半倚半躺地在床上又眯起了双眼……

洪牡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愣怔了片刻后,她干脆推门走了出去。就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即将要关上屋门的那一刻,她轻轻地对路元宝说了一句:“你再躺一会儿,俺给你做饭去。”

“谁要你做饭!俺不饿!”尽管还眯着双眼,可半倚半躺的路元宝却扭着脖子,用吃奶的力气喊出一嗓子后,干脆一把扯过被子,直接蒙住了脑袋……

再次愣怔了片刻后,看看蒙着被子的路元宝不再说话了,洪牡丹顺势把门轻轻拽了一把,两扇门“唧唧哇哇”地响了一声后,慢慢地“扣”在了一起。

听着门闩响动和脚步渐渐消失的声音,这下,蒙着被子假装睡觉的路元宝真的一下子睡意全无了。他真的想起来昨天晚上是咋回事了:昨天,自己“成人”了!

鲁迅先生在《故乡》一文中这样写道:“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尽管很多人在很多地方引用了这句话,可在刘安邦的意识里,他虽然不知道鲁迅先生有没有到过戈壁滩,但他感觉鲁迅先生的这句话用在戈壁滩上最为合适,甚至他曾一度认为这句话就是鲁迅先生专门为戈壁滩写的。

刘安邦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在他和战友们工作的地方——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除了整日里不停忙着施工的战友,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人影,更不要说有什么路了。虽然有时也能见到几只鸟从空中飞过,但不用细看,仅从鸟的叫声中大家都知道那是乌鸦。随着见的次数多了,刘安邦发现,每次看到空中有诸多黑色的点点从远处飞来,战士们就开始大声地喊叫起来。久而久之,黑色的点点就会绕开战士们,聒噪声也就随之消失了。然而,尽管见不到人,听不到鸟叫,但随着时间的积累,他们的脚下却真的就有了一条路,而且还是一条宽阔的路。

在被西方探险家斯文·赫定称为“死亡之海”的罗布泊,无论是刘安邦所在的由几顶帐篷搭起的临时驻地,还是临时驻地旁边不远处的工号,甚至是几百公里外有很多战友居住了几十年的营地,与广袤的戈壁滩相比,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刘安邦听领导说过,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沉寂了几千年之久的罗布泊。在这里,他看到了一年四季“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千里无人烟,风吹石头跑”的景象;在这里,他还感受到了自然环境的极端恶劣,体会到了一年有270多天在刮风,其中9级以上的大风每年会刮50多次。

刘安邦从书中看到,很多来过罗布泊的探险家都说,正常的人在罗布泊生活、工作,会患上神经病,是要发疯的。有一次去营地开会,刘安邦不经意间还听到总队领导说,基地第1任司令员、曾经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张蕴钰将军曾经说过,刚到基地工作的时候,就像是在月球上生活一样……

刘安邦还清楚地记得,在他当指导员的第1年,一个来工地指导工作的上级领导在谈话间打过一个比方。领导说,他们用帐篷搭起的临时驻地就好像是太平洋上的一叶扁舟,它承载了我国核试验事业的希望,中国人的扬眉吐气就是从脚下的这片土地开始的……

刘安邦从地图上看到过太平洋,但他没有出过国,不知道太平洋具体在哪里,是个什么样子;而且当兵之前他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仅有高小文化的他也不懂得一叶扁舟的比喻是什么。

但是,在刘安邦的眼里,如果把茫茫戈壁滩比喻成一个大大的西瓜,那么由帐篷搭建起的临时驻地就是一粒小小的芝麻。有一段时间,刘安邦甚至认为把临时驻地比喻成一粒芝麻那么大都有一点点过分。所以,更不要说每个人了。相比戈壁滩而言,他们每个人渺小得实在不值一提。自己如此,曹保国也是如此。

一想到曹保国,刘安邦再也顾不上胡思乱想,顾不上想西瓜和芝麻那些破事了,也没有心思探寻脚下的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了,而是急急忙忙沿着脚下的“路”向临时驻地走去。

还没有回到戈壁滩上由几顶帐篷搭建成的临时驻地,刘安邦就边走边大声喊了起来:“文书——小肖,出来一下!”

“来了!来了!指导员。”连部文书肖贵州一边答应,一边从临时驻地最左边的一顶帐篷里跑了出来。

“查查曹保国家里上次来电报的日期。还有,上次他什么时候开始休的假,又是什么时候归的队?”还没有走进中间的那顶帐篷,说话就像点炮仗的刘安邦已经一股脑把事全都交代给了文书小肖。

“是!指导员!我马上就去查!”说完,小肖转身跑开了。

帐篷里,刘安邦仔细回想着最近发生在曹保国身上的事情:“大概半个月前,曹保国探亲归队;大概25天前,他开始休假返回老家河南商丘;大概35天前,曹保国接到他媳妇路抗美发来的电报。当时,连里并不知道他媳妇发来电报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考虑到试验任务正紧,实在脱不开身,是业务尖子的曹保国就把电报藏了起来。还是后来曹保国的弟弟曹卫国打电话到连里,刘安邦才知道曹保国的父亲曹茂盛已经病入膏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7月的戈壁滩,酷暑难耐,地表温度最高时可达70摄氏度。把鸡蛋埋进沙子里,一会儿都能被烫熟。孤零零的几座帐篷里,闷热得更是让人坐立不安,刘安邦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且边自言自语边甩掉了工作服上衣。上身仅穿了一条红色背心的刘安邦,露出了一身的“疙瘩肉”。

10多分钟后,文书小肖跑进了帐篷,报告指导员:“今天是7月14日。36天前,也就是6月8日,曹班长家嫂子路抗美发来电报,因曹班长的父亲生病催促曹班长回家。26天前,也就是6月18日,上次工程施工任务间隙,曹班长离队回老家商丘。16天前,也就是6月28日,因工程施工需要,连里给曹班长发去电报,要求其归队。13天前,也就是7月1日建党节当天,曹班长归队!报告完毕!”

听了小肖的详细报告,刘安邦一时间竟然无语了。

“当时真不该催促曹保国归队。如果不是让他提前归队,也许他就能见老人最后一面,送老人最后一程。可现在……”刘安邦突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全然不顾文书小肖还在身边,不停地对着桌子上的一堆“杂物”嘟囔着;同时,还不停地用手捶打自己的脑袋。

从施工工地到临时驻地帐篷之间,原本真的没有什么路,但施工的战友们从临时驻地到工地,再由工地到临时驻地,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走上好多次,有时着急了还要不停地跑,再加上车辆的多次碾轧,还真的在二者之间就轧出了一条明显的路,一条宽阔的路。真的还就应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路元宝想起来了:是的,一点不错,自己昨天真的“成人”了。可是,跟自己一起“成人”的那个人不是从小就和自己青梅竹馬的本村姑娘兰花花,而是刚才在眼前不停晃动的新娘子洪牡丹——一个父母托人介绍、自己结婚前连一面都没有见过的邻村姑娘。

路元宝的心窝里就像塞进去了一块火红的炭一样,不仅仅只是热,还让他窝火窝得异常难受!

路元宝生父亲路不穷的气,自己结婚这么大的事情父亲都不征求自己的意见;路元宝更生自己的气,生气自己没有坚持到底选择自己的幸福——娶心爱的妹子兰花花做自己的媳妇儿。

不过,路元宝心里也十分清楚,即使自己坚持了,怕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作为四代单传的路家,父亲的倔强恐怕不是自己的坚持就能够动摇得了的。就像当初父亲给自己取名叫路元宝一样,任凭左邻右舍都劝说他:“不是你说不穷就不穷了,也不是说你叫孩子‘元宝他就富有了。你想想,你叫了这么多年‘路不穷,还不是穷得叮当响吗……”

可路元宝的父亲却说:“就是因为我叫‘路不穷,所以家里才穷得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我就不信,我儿子叫‘路元宝,走到路上都能捡到元宝,我们家还会穷!”

路家没有因为路元宝的名字中有“元宝”二字而发生过在路上捡到元宝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不管是路不穷还是路元宝,在路上连一次性捡钱超过10元的事情,也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生过。当然,路家也更谈不上有多么富有了。

只是在路不穷给儿子取名叫路元宝时,他是不可能想到这些的。

家里有没有元宝无所谓,富有不富有也没啥。可关系到自己终身幸福的事情,父亲却不和自己商量。为此,路元宝和父母大闹了一场。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收到一点效果,但在路元宝的心里,好像不和父母吵闹一场,就显得自己太不是东西——为了兰花花,自己至少也该这样做一次。况且,也只有这样做了,路元宝才会稍稍感觉到心安理得一点。

以往,即使父亲再生气,母亲也总会站在自己这边,有意识无意识地帮自己说话。可这次,面对娶谁做路家的媳妇儿,父母的观点和立场却是出奇地一致,就是要洪牡丹做他路家的儿媳妇,做他路元宝的媳妇儿。

原来,在路元宝结婚前,路不穷和老伴跑了30多里山路,私下里托人专门给路元宝和洪牡丹打了一卦——长得十分漂亮的洪牡丹,虽然有点“妖冶”,但很旺夫。

不知道相面打卦这样的事有无根据,但还别说,来到路家的洪牡丹在第2年还真的给路元宝生了一对龙凤胎——路抗美和路援朝。当然,这是后话。

没有了洪牡丹在屋里,躺在床上的路元宝心里慢慢平静了许多。昔日与兰花花相好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路元宝和兰花花两家相距不到50米,两个人从小就喜欢在一起玩耍:投沙包、踢毽子、跳皮筋、抓石子,只要是有兰花花的地方,路元宝也一定会在场。

每次组队玩游戏时,路元宝总是主动要求和兰花花分到一起。有时,有小朋友欺负兰花花时,路元宝总是像大哥哥一样,及时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保护她。遇到上树掏鸟蛋、摘果子时,路元宝总是让兰花花在树下等,可结果却是兰花花得到的总比其他孩子都多。过家家时,路元宝又总是兰花花的“男人”,兰花花也总是路元宝的“媳妇儿”……

到了上学的年龄,尽管两家住的隔着几十米远,但路元宝每天都会来到兰花花的家门口等候她,有时还帮兰花花干她没有干完的活,然后才和她一起走路去上学。放学后,不管路元宝比兰花花放学早还是晚,他都要等到兰花花后才和她一起回家,且每次还都把兰花花的书包背在自己的肩上……

然而,让路元宝没有想到的是,因为兰花花是女孩子的原因,兰花花的父亲只让兰花花上了二年级就再也不让她读书了。那几年,路元宝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教兰花花认字、读书。还别说,兰花花还真的跟着路元宝认识了不少的字,就连简单的书信都能看懂了。

再大一些,路元宝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和兰花花亲近了,但他總是远远地跟在兰花花身后,碰到兰花花有什么困难,或有人欺负兰花花时,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全村人都知道兰花花是路元宝未来的媳妇儿。就连路元宝,当别人说到要兰花花给他做媳妇儿时,他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俺就是要兰花花给俺当媳妇儿嘛!”

虽然自古就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说法,可还有一种说法叫“天有不测风云”。

当路元宝向父母提出他要和兰花花结婚的时候,父母却死活都不同意。不但不同意,还托人在一个月内给他找了邻村的洪牡丹,且下了聘礼,定了婚期。

知道了事情的前前后后,路元宝在第一时间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并扬言要离家出走。可就在路元宝扛着行李出门时,母亲一把关上了门,和父亲路不穷双双跪在了他面前……

经过半天的交涉,路元宝虽然含泪应下了父母的请求,但绝望的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却在流血。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经过路不穷的一番张罗,第3天,新娘子洪牡丹就坐着毛驴车进了路家的门。

结婚当天,憋着一肚子气没有地方撒的路元宝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全听从了父母的摆布,要他磕头就磕头,要他敬酒就敬酒,要他敬烟就敬烟……但有一点路元宝没有听父母的——路不穷越是不让他喝太多的酒,他越是要喝。

对于贫瘠的农村来说,喝一次酒不容易,桌上有着很多下酒的菜更不容易。酒桌上,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彼此间热烈地交谈着,你敬我一杯,我敬你半盏;有的甚至还摩拳擦掌,大声地吆喝了起来:“哥俩好呀,再好好呀。五魁首呀、六六六呀、八匹马呀、圆蛋蛋呀……”

路元宝顾不上欣赏这些,按照家乡的习俗和父亲的安排,他需要给前来贺喜的客人敬酒。许是心中极度的郁闷与不畅快,在敬酒时,对只要是与他碰杯的或别人敬他的酒,路元宝一滴不落地全都灌进了肚子。有时,他甚至还主动找人一连喝上三杯……还没有等到客人走完、散场,路元宝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了。

看到路元宝这个样子,路不穷赶紧招呼几个年轻人把他抬到了西厢房的大床上,并拿来香烟招待大家。面对几个前来闹洞房的人,路不穷说了许多好话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路元宝的母亲出面劝解,才总算将一群年轻人打发走。

窗外的月光如流水一般,透过红红的窗花照在沉睡的路元宝的脸上。

等了很久,洪牡丹也没有等到路元宝来给她掀开大红的盖头。听着路元宝如雷般的鼾声,无奈的洪牡丹只好自己动手揭下了红盖头。看着躺在身边、脸上有着“国字脸”轮廓的路元宝,有点害羞的洪牡丹禁不住上前摸了一把,又摸了一把“男人”的英俊脸庞。洪牡丹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

洪牡丹几乎一夜没有睡觉,一会儿忙着给路元宝喂水,一会儿忙着帮他擦拭吐出的秽物……

鸡叫头遍时,洪牡丹起床了。麻利地收拾好路元宝夜里不断吐出的秽物后,洪牡丹又提了一桶水,在屋里把路元宝弄脏的衣服洗了个干干净净,包括棉裤和洇湿了的裤衩子。

尽管有点累,但洪牡丹没有一点怨言。在她的意识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毛驴也会一辈子跟它走。看着眼前有着四四方方“国字脸”的男人,洪牡丹不仅心里乐开了花,也觉得自己的终身有了依靠。但让她唯一有点不高兴的是,烂醉的路元宝整夜都在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兰花花。

新中国成立后,一些西方国家不断对我国进行核威胁、核讹诈,就连苏联“老大哥”也在两国边境地区陈兵百万,扬言要对我国实施外科手术式的核打击。

面对国际上的巨大压力和科学技术上的严密封锁,马兰人憋足了一股劲,不但把发奋图强的“奋”字改成了愤怒的“愤”,还把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称为“争气弹”,发誓要用最短的时间爆响我们自己的原子弹。

当然,作为连队70年代末入伍的老兵,曹保国的思想觉悟比其他战友更高,对自身要求也比其他战友更严。

也正是比其他战友的觉悟更高,对自身的要求更严,以至于订婚好几年的曹保国每次都因为工程施工,而导致婚期一拖再拖。

大前年,说好了“五一”劳动节回去结婚,可因为临时有任务耽搁了。“十一”国庆节时,双方家里把结婚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可试验任务也开始了,曹保国二话没说,跟着队伍就“上山”了。

前年春节前夕,好几年没有回去过年的曹保国终于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赶回了家。经双方老人协商,婚礼定在了大年初六。春节刚过,两家就开始了婚礼的筹备。不料,大年初四的晚上,单位的一个电话突然又给沉浸在喜悦中的曹保国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由于部队即将奔赴任务一线,连里要求休假探亲的干部、骨干立刻归队。

身为业务骨干的曹保国自然也不例外。

连里知道自己回家结婚的事,这个时候急召自己回去,肯定有紧急任务。与部队的事相比,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不能因为自己结婚这样的“小事”而耽误了部队的大事……最终,曹保国说服了未婚妻路抗美,按单位要求提前归了队。

前年国庆节前夕,要不是老兵曹茂盛(曹保国的父亲)和路元宝(路抗美的父亲)一起带着路抗美来到部队,真的不知道已订婚好几年的曹保国和路抗美什么时候才能完婚。

曹茂盛和路元宝在连队只住了3天,亲眼看着曹保国和路抗美举行婚礼后,就满意地离开了。

说到婚礼,曹保国到现在还感觉愧疚得很,感觉特别对不起妻子路抗美。因为,这场说不上是婚礼的婚礼实在是太简单了。

爹和岳父带着妻子来到部队后,连里战友立即为老人收拾了房子,又忙着为曹保国、路抗美准备洞房和婚礼。连里施工任务正紧,抽出很多人为他们忙活,这让曹保国和两位老人心里都感到特别不安。

两位老人当即就找到了连领导,向连领导再三表示,一是不能因为他们的到来影响部队正常的施工任务,二是工程施工任务紧张,婚礼不能大操大办,只要看着曹保国和路抗美完婚了,他们就回去。

在他们来队的第2天,在全连官兵的操持下,曹保国和路抗美举行了简單的婚礼。那天,连里专门杀了一头猪。午餐时,全连的餐桌上都多了一道菜——红烧肉。

吃饭前,在连队会议室里,指导员刘安邦亲自为曹保国和路抗美主持了婚礼。当刘安邦喊道“一拜部队大家庭”时,曹保国和路抗美朝着全连官兵鞠了一躬,全连官兵也齐刷刷站起来向二位新人致以崇高的军礼;当刘安邦喊道“二拜高堂”时,有战友搬来两把椅子放在了一对新人面前,并搀扶着曹茂盛和路元宝坐在了上面。一对新人朝着两位老人也深深鞠了一躬。两位老人非常高兴,也像全连官兵那样举起右手,庄严地向着全连官兵和指导员刘安邦致以崇高的“军礼”。当刘安邦喊道“夫妻对拜”时,曹保国和路抗美俩人各自后退了一步,向着对方彼此深深地鞠了一躬。

随着刘安邦一声“礼成”的喊出,颤巍巍地站起来的路元宝流下了两行热泪,座位上的曹茂盛也激动地鼓起了掌。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了大家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婚礼第2天的清晨,曹茂盛和路元宝两位老人就提出要回去。眼看国庆节就要到了,刘安邦就和老人商量是否能多住几天,趁着国庆节好好在马兰转转。可两位老人坚决不答应,吃过连队为他们专门准备的早饭——水饺,俩人相互搀扶着高高兴兴地上了顺路的大卡车。

结婚后的路抗美虽然就住在营区里,却是十天半月还见不到一次曹保国。就连国庆节,曹保国也仅仅回来了半天,第二天就又“上山”了。为了打发日子,整日“无所事事”的路抗美开始每天忙着帮战士们拆被子、洗床单、缝补衣服……

那段时间,连队的院子里,就像挂满了随风飘扬的万国国旗一样,几乎每天都是如此。

一个月后,一个月里和丈夫只相聚了两次、待在一起不到一天时间的新娘子路抗美,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回乡的路。

端着面条进屋的洪牡丹推开屋门的一瞬间,没有发现路元宝的身影。简易的床上显得异常凌乱,被子的一角散落在床头的地面上。床的旁边,红色的木头箱子肆无忌惮地敞着盖子,似乎在张着大大的嘴巴朝着洪牡丹示威。敞口的箱子上,一件蓝色的衣服一小半搭在箱壁的外边,一大半还落在箱子里面。

把碗放在床头老式的木桌上,洪牡丹又在屋里睃寻了一遍,屋里真的没有路元宝的身影。

“昨天喝了那么多的酒,到现在还没有吃一口热乎乎的饭菜,这一会儿的工夫,他能跑到哪里去呢?”洪牡丹小声地嘀咕着。

来到院子里,洪牡丹左右转了一圈,依旧没有发现路元宝的影子,只有那棵老枣树多情地向她招了招手。无奈,洪牡丹只好慢慢地踱步来到了公婆居住的堂屋。

就在洪牡丹犹豫着是否要推门进去时,不料,门突然开了。公公路不穷披着一件棉袄从里面走了出来,吓了一跳的洪牡丹赶紧低头退到了一边。

“爹,您早。您老看到元宝了吗?”

“没有呀,二姐咋了,这小子干啥混事了?”

“混事倒没干。昨个儿他喝那么多的酒。一大早醒来时,俺说给他做碗面条,可面条端进屋,他人却不见了。”

“这——样——呀,那——走不太远。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路不穷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全然没有注意到儿媳妇洪牡丹的表情。

望着公公远去的背影,洪牡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进到屋里帮婆婆干起了活。

作为新娘子,新婚头三天是不用抛头露面的,可看到家徒四壁的院落,洪牡丹不想再讲究那些老礼节老俗套了。

尽管婆婆嘴里说着“你别动,你别动”,可看到洪牡丹手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说了两句也就不说了。

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婆婆发现洪牡丹的手脚的确麻利得很,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又看了一会儿,路老太太突然转身到房间里把纺车搬了出来,对着儿媳妇说:“你试试这个!”

对于婆婆搬出来的纺车,洪牡丹一点也不陌生。作为农村长大的姑娘,她从小就在家里帮助母亲洗衣做饭、纺花织棉。基本的农活和家务,对洪牡丹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洪牡丹看了婆婆一眼,顺势一屁股坐在了纺车前的草墩子上。随着右手不停地转动纺车的手柄,左手不停地捏着棉条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随着纺车嗡嗡地响个不停,手里的棉条一点一点地被洪牡丹抽成了细细的棉线,并紧紧地缠在纺车的铁锭子上……一个时辰不到,洪牡丹已经纺成了一个丰满的棉花穗。

拿着在婆家纺织的第一个棉花穗,曾经是纺棉能手的洪牡丹有点羞涩了,她不好意思地对婆婆讲道:“娘,俺没有纺好,您老别怪……”

其实,不是洪牡丹不会纺棉,也不是洪牡丹纺棉不够熟练,其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她纺棉时多次走神,心思根本就没有在纺棉花上。

深谙纺棉之道的婆婆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早就看出其中端倪的她不好意思说透罢了。

除去中午短暂的吃饭时间,尽管心思不在纺车上,到了傍晚天要擦黑的时间,一天下来,洪牡丹还是纺出了半斤多棉花,纺成了4个棉花穗。

在婆婆的催促下,坐了一天的洪牡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晃动了几下酸痛的胳膊,看着眼前的棉花穗,本该高兴的洪牡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尽管棉花纺得不少,可天都擦黑了,她却还是没有见到路元宝的面。

原来,洪牡丹关门走后不久,路元宝就跳下了床,顺手从床头的箱子里扯了件衣服后,他就从西厢房里溜了出来。在村口,路元宝正好碰上一辆进城的马车。不管认识不认识,心情烦闷的他二话不说就爬上了马车,在车的左摇右晃和不断颠簸中进了城。

县城里不但人多,五花八门干啥的都有。下车道谢后的路元宝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着,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个院子门口。抬头看看门口一侧的墙壁上挂着的牌子,路元宝才知道自己走到了县武装部。

既来之,则安之。且看看里面到底在干什么,那么多人围在一起干什么?

路元宝几步走进了武装部,挤进去一看,才发现有几个解放军同志正在给一群小伙子发衣服。他看到解放军每点到一个名字,就有一个小伙子上来领取一套军装……

路元宝的心里顿时热乎了起来。刹那间,心情的郁闷使他产生了去当兵的念头。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朝着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导的解放军同志走去。

让路元宝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在通过跑、蹦、跳和简单的询问后,自己健康的体魄、英俊的脸庞以及完小的学历,竟然得到了接兵领导的认可。

接兵领导同意路元宝参军入伍,并当场给他发放了军装,还对他说,明天早上9点以前赶到县武装部,随队伍登车前往部队。

路上还是一脸愁容、心情郁闷到了极点的路元宝,此时的脸就像八九点钟刚刚升起的太阳,灿烂无比,笑容满面。

路元宝抱着崭新的军装一溜小跑回到了家。

跑回家的路元宝一进院子,就看到了倚在西厢房门口正四处张望的洪牡丹。顾不上理会她,路元宝直接走进了堂屋。

看到儿子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路不穷和老伴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路元宝一把把衣服放在堂屋中间的桌子上,并对他们说“爹、娘,俺要去当兵!”时,二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这个狗日的!你——你——”明白了缘由的路不穷頓时恼怒地骂了起来,甚至竟然因为生气而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孩子呀,咋就恁不懂事嘞!”看着一脸坚定的路元宝,路老太太也禁不住地数落起他来。

堂屋里,路元宝和爹娘都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抽泣声,他们知道那是洪牡丹在哭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如细细的游丝,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飞进了堂屋,飞进了路不穷的耳朵里,飞进了路老太太的耳朵里,也飞进了路元宝的耳朵里。

那一刻,路元宝感觉到整个屋子里很冷,有一种要上冻的感觉,甚至就连院子里,也好像已经刮起了风。

看着悄无声息的钻机,曹保国想起了10多天前为了保证出现故障的设备再次运转,连里紧急召回自己的情景。

后来曹保国了解到,连里召回自己的原因是因为施工时钻机出现了大的问题:6月27日当天,施工还没有开始多长时间,钻机突然出现了严重的蹩钻、跳钻现象,伴随着水龙头的较大晃动,导致了钻机无法顺利钻进。看到这种情景,值班排长迅速组织人员进行处理,调整钻压,并专门交代要根据电流指示的大小控制钻机的钻进速度。通过不断地调整和测试,几个小时后,蹩钻、跳钻现象消失,钻机开始了正常工作。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在提钻更换刀具后再次下钻时,值班排长突然发现井下出现了大面积塌方,在场人员一时间都没有了主意。由于在随后的问题处理中方法欠妥,继而造成了两次风管事故。在这种情况下,连队不得已于6月28日向自己发出了“速归队”的加急电报。

7月1日紧急归队的曹保国没有在生活区多待一分钟,在营部销假后就坐上单位派的车急急忙忙地赶往了场区,并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施工现场。

下钻、提钻,再下钻、再提钻……如此反反复复了好多次,在对多项设备进行多次检查和测试后,曹保国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曹保国分析,事故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大尺寸的岩块被冲到了钻杆内。由于问题处理方法不妥,导致了后续问题的发生。在总结中,曹保国专门给大家讲道:为防止这类问题的再次发生,需要对装备进行再调整,再改进……

上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今天钻机发生的问题明显与以往还不同,这是怎么了?

就在曹保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刻,一种怪现象突然发生了。随着一股股气体无情地从地下喷出,几秒钟前还在周围活蹦乱跳的小昆虫瞬间一个个静静地躺在了地上。周围飞来飞去的麻雀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都高兴地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可它们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这顿丰盛的美餐,就和小昆虫一样,瞬间就告别了刚刚还自由自在飞翔的大地和蓝天……

忙着检查设备的曹保国也感觉到与以往有着明显的不同,不仅嘴巴张不开了,就连眼睛也有点不舒服。

曹保国知道,现场恐怕是发生了“井喷”!喷出的气体不但有害,且很严重!

“章志凯,赶紧组织大家撤离!”

“赶紧!”

“要快!”

曹保国一连串“下达”了三道命令!

可就在战友们刚刚撤离现场时,曹保国的脸色瞬间也变得苍白了许多,随即就晕倒在了操作台上。

闻讯而来的刘安邦赶紧组织人员将曹保国抬到了距离施工现场较远的地方,在安全员章志凯和其他战友不停地扇扇子和紧急抢救下,曹保国终于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刘安邦一边询问曹保国的身体状况,一边安排章志凯去叫救护车。可一听到要叫救护车,曹保国急忙对刘安邦说:“指导员,我没事!”话未说完,不等刘安邦说话,曹保国就挣扎着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朝着钻机走去。

瞪了曹保国一眼,刘安邦又吼了他一嗓子,可看着曹保国继续向前的身影,两眼噙满泪花的刘安邦便不再言语了。

钻机旁,接过安全员章志凯递过来的防毒面具,穿戴好后的曹保国随即爬上了钻机。通过再次认真仔细地检查,曹保国终于发现了故障所在:这是一起由于钻具丝扣磨损而引起的较为严重的跑钻事故。

发现了问题所在,按说处理起来就很容易了。可曹保国却发现,要将问题处理好却十分地困难,而且操作起来十分危险。

曹保国的心又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

曹保国迅速将情况给领导做了汇报,经过与技术部门共同研究,在随后的事故处理方案论证会上,曹保国就如何处理问题的观点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并得到了与会人员的一致同意。在上报上级机关批准后,事故处理小组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的救援工作中……

机器的轰鸣声又响了起来,只是与原来相比,似乎低沉了许多。

随着指重表上数字的不断加大,钻塔已经颤抖起来,可下面的钻具却没有一点反应。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了,正似一团火一般悬挂在头顶,把人烤得难以忍受。曹保国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可汗珠却越擦越多,不知不觉间竟然顺着脸颊悄然滑落在地。

指重表上的数字已经超过了钻具的重量,钻塔也跟着剧烈地颤动起来……就在数字还在慢慢地上升时,曹保国突然向操作员发出了指令:停止提吊!指令下达的瞬间,他开始指挥人员迅速进行开泵高压强行注浆……

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曹保国,每个人的眼珠似乎都凝固了一般。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当钻机在曹保国的指挥下再次缓缓地提吊时,整个钻机又急剧地抖动起来,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过后,大家看到钻机和机台木缓缓地离开了地面……就在操作员正准备终止继续提吊时,曹保国突然看到了第一根钻杆下露出了转盘,他绷紧的神经瞬间轻松了下来。

第一根钻杆卸下来了,第二根钻杆卸下来了,第3根钻杆也卸下来了……

当热烈的掌声响起时,现场却没有了曹保国的身影。

在临时驻地——帐篷的后边,曹保国正在慢慢地点燃手里的第三根香烟。他将点着的香烟仔细地插在面前的土地上,还顺手抓了几把沙砾堆在了烟把上。在微风的吹拂下,燃着的香烟飘起了缕缕青烟。再看此时的曹保国,正跪倒在地,朝着家的方向叩头……

曹保国,一个七尺多高的汉子,正在以这种古老的方式祭奠刚刚去世、永远也不能再见一面的老父亲!

當晚,以实际行动慰藉了父亲在天之灵的曹保国,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含着泪水将场区“大门”上那副对联的内容又一笔一画地写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

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

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

横批:忠孝难两全。

尽管心里怒火万丈,尽管心里舍不得儿子远行,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可面对无法改变的事实,路不穷和老伴以及新婚仅一天的洪牡丹在沉默了好大一阵子后,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

看父亲不再怒骂了,母亲的脸色也不再那么悲戚了,进门时还满心欢喜的路元宝突然感觉有点对不起日夜为自己辛苦操劳的父母。再看看一旁为自己端来热水的新婚妻子洪牡丹,路元宝更是感觉不好意思起来。刹那间,路元宝的心里突然有点后悔,后悔了自己的鲁莽与草率。

路元宝慢慢地对母亲讲述了一天来发生的事情,并说天亮就要去县武装部报到,跟随队伍出发……

默默听完路元宝的诉说,路不穷沉默了。虽说儿子做事有点欠考虑,但能够到部队上去当兵,毕竟也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老路家祖宗几代都没有出过一个当兵的。想到这里,路不穷也不那么生气了。

默默端起媳妇儿洪牡丹端来的热水,慢慢走到父亲身边——路元宝想通过给父亲洗脚的方式缓解一下与父亲的关系。可一看到路元宝旁边站着的洪牡丹,路不穷顿时气又不打一处来,他一脚踢翻了路元宝端来的洗脚盆,再次张口大骂起来:

“狗日的,你给老子记着!不管你走到哪儿,就是到了天边天沿,二姐也是你的媳妇儿。”

“想这样讨好俺,老子才不稀罕!”

“滚出去!老子不想看到你!”

……

水花溅了路元宝一脸,顺着他的脸颊快速地流了下来。

看着“依旧”生气、怒骂不止的公公,再看看满脸水珠的路元宝,洪牡丹赶紧走过去挡在了路元宝的面前,低着头嗫嚅着:“爹,您老——别生气了……”

“滚回你自己的屋里去。鳖孙!”路不穷看了洪牡丹一眼,又朝着路元宝吼了起来。

看看怒不可遏的公公,洪牡丹扯了扯路元宝的衣服,收拾起洗脚盆,两个人慢慢地退出了堂屋。

“你个老不死的,儿子明天就要去部队了,你还这么凶,你这是要弄啥嘞?”

“死老婆子,一点眼色都没有。俺凶咋的,俺不凶又咋的!他明天就要走了,难道你还想让他在咱这屋里待一晚上呀!”

听着老头子的骂声,路元宝的母亲这才明白了老头子怒不可遏的真正原因。

西厢房里,回到屋里的路元宝和洪牡丹二人都默不作声。路元宝直直地梗着脖子坐在床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而洪牡丹,则忙着给路元宝“收拾”衣物。

“你天亮就要走了,难道你就不想和俺说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洪牡丹开始没话找话。

路元宝还是一声不吭。

“你这是去当兵,不知道要多久俺才能见你一面,难道你就不想这个家,不想爹娘?”见路元宝一声不吭,没有抬头的洪牡丹依旧絮叨个不停。

可洪牡丹还是没有听到路元宝的任何声音。

“家里不用你操心,你就放心走吧!不管到了哪里,记得给爹娘捎个信,别让他们太牵挂你。”

“当兵是件光荣的事,好多人想当还当不成嘞。你能当上兵,能被接兵的领导一眼相中,那就说明你的身体没毛病。”

“既然嫁给你了,俺这辈子都是你媳妇儿了。不管你干啥,去哪儿,俺都会支持你,绝不扯你的后腿。”

“你记着,不管你走到哪里,俺都在家等着你,等你回来……”

洪牡丹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今天自己这是咋了,哪儿来的那么多话!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在无休无止地说了许多话后,她竟然发现路元宝的脖子不那么直了,头也低下来了。

看到路元寶的这一明显的变化,忙着“收拾”东西的洪牡丹赶紧“朝着”路元宝说:“除了这些衣物,你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带的?”

“衣物——也不用——带,部队——都——要发的。”洪牡丹的耳畔,响起了路元宝结结巴巴而又浑厚的嗓音。

除了早上那句“谁要你做饭!我不饿!”外,两天来,这是路元宝第一次主动和洪牡丹说话。尽管有点结结巴巴,可在洪牡丹听来,路元宝的声音却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那么有磁性。

“俺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啥事你对俺说,俺去做……”

听着洪牡丹紧一声慢一声的话语,慢慢抬起了头的路元宝,再次意识到了自己今天的行为的确鲁莽了些,他从心里感到对不住新婚的媳妇儿洪牡丹。

昏暗的灯光下,路元宝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思绪也像脱缰的野马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上狂奔不停……突然,他扭过头有点结巴地对洪牡丹轻轻地说了声:“俺——对——不起——你!”

尽管只有5个字,但听到这5个字的洪牡丹却趴在床头上哭了!停下手中的忙碌,洪牡丹不停地用手擦拭着满脸的泪珠,坐在床头上无声地抽泣着。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路元宝瞬间被梨花带雨的洪牡丹给打动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床头一侧挪了挪,顺势把洪牡丹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随着“噗”的一声响,昏暗的火苗在晃了几晃后,终于被路元宝连吹带扑地弄灭了。

透过窗户,被路元宝揽在怀里的洪牡丹看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天边,又大又圆又亮。

西厢房里,一阵窃窃私语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堂屋里,随着“灯灭了?”和“嗯哪!”两句轻微的问答,瞬间也恢复了夜晚的寂静。

带着庄稼微腥的土味,夜风徐徐从村边吹来,夹杂着不知名的小虫子的声声欢叫,与西厢房里传出的声音形成了一曲美妙的交响乐。

我们战斗在戈壁滩上,不怕困难,不畏强梁。任凭天云多变幻,哪怕风雹沙石扬。头顶烈日,明月伴营帐;饥餐沙砾饭,笑谈渴饮苦水浆……

这首歌《我们战斗在戈壁滩上》,是我国首次核试验总指挥张爱萍将军亲自作的词。

来部队结婚的短暂日子里,路抗美听得最多的一首歌就是这首《我们战斗在戈壁滩上》,也从年轻的战士口中了解到这首歌是张爱萍将军写的。但她不知道副总参谋长是个啥官,潜意识里觉得是一位级别很高的领导。路抗美既为部队的大领导能够为战士们写歌而高兴,更为战士们能够唱出这么优美的旋律而兴奋。知道了这些信息的路抗美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首歌,并且很快就能唱得有板有眼了。

回家的路上,一想到丈夫曹保国在这样的部队里把各项工作干得非常出色,路抗美就禁不住地想在心里偷偷地笑。发自内心的笑,使路抗美在部队聚少离多的愁绪被心中的幸福冲淡了不少。

结婚后的路抗美自从回到家乡,自从踏进曹家的大门,她就把一门心思全都放进了曹家。既要照顾年迈且残疾的公公曹茂盛,又要照顾患病多年的婆婆曹老太太,还要照顾正在上中学的小叔子曹卫国。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路抗美就早早地起床了。到地里忙活上一阵子后,她就急急忙忙一溜小跑跑回家做饭。路上,有时还顺手给家中饲养的几只羊薅上几把草。等到饭菜做好后,路抗美赶紧叫小叔子曹卫国起床,然后再把饭菜端上桌,等候公婆和小叔子一起吃饭……

吃过早饭,洗洗涮涮后,路抗美就开始喂鸡、喂鸭、喂猪、喂羊……等一切收拾停当后,路抗美才开始了一天的正式劳作:不是扛着铁锨下地,就是到猪(羊)圈里起粪后用架子车把粪送到地里,再不就是帮公婆干活……

日未出已作,日已落未息。长时间的辛劳让路抗美感到疲惫不堪,但一想到在部队的曹保国,她就再也没有了一句怨言。

路抗美不想让忙碌的曹保国为家庭分心,哪怕是一点点。

曹茂盛和老伴很体谅儿媳妇的辛苦,可越是体谅她,路抗美就越感到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时间长短,她总是抓住点滴时间,不停地在田间、在地头、在沟畔、在河边紧张地劳作,依旧每天早出晚归,依旧每天风雨无阻,所有的农活和家务事,她从来不让公婆和小叔子操一点点心。

路抗美承包了一个家庭里面女人应该干的和不应该干的全部的家务。

虽然曹茂盛和老伴总感觉拖累了儿媳妇,但看到儿媳妇对他们的尊敬和照顾,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有心想给儿媳妇帮点忙,可又怕给儿媳妇帮了倒忙。没有办法,老两口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长时间的劳累使路抗美的身体受到了很大伤害,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也让她的身体变得越发瘦弱。终于,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正在田间劳作的路抗美突然晕倒在了地里。

晕倒的路抗美是被过路的行人发现的,喊声也惊动了放学归来的小叔子曹卫国。

满脸苍白的路抗美是被小叔子用架子车拉回家的。到家时,虚弱的她看到门口焦急等待着她的公婆时,她非要挣扎着从架子车上下来,可站了好几次竟然都没能站起来……

曹茂盛让小儿子曹卫国瞒着嫂子路抗美,给大儿子曹保国发了一封加急电报。

接到电报后,给连里已经上了报告、正准备休假的曹保国赶紧坐火车回到了家。因为走得匆忙,没有买到坐票的曹保国在火车上站了整整60个小时,然后又跋涉20多里才赶到家。在火车上,实在困得受不了了,疲惫的曹保国就只好坐在行李上打个盹。

能够回家探一次亲,对于曹保国来说,真的很不容易。看到媳妇儿为了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曹保国的心都碎了。见到媳妇儿的当天晚上,他禁不住对路抗美说:“俺不想在部队干了,俺要回来和你一起照顾这个家……”

丈夫的话虽然温暖了路抗美的心,但却让她多少有点失落。她噙着热泪对曹保国说:“你要是这样做了,那俺的付出还有啥意义?俺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希望你能在部队上好好干,为爹娘争气,为俺脸上争光……”

面对泪流满面的媳妇儿,叱咤风云、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却禁不住百般柔肠起来。这一夜,屋子里的灯光一直亮到了東方欲晓。窄窄的床上,拥着娇妻,曹保国把一年里未说的话一股脑地都讲给了媳妇儿听。

丈夫曹保国在家的日子,农活和家务活都与路抗美没有了一点关系,她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田间地头看着曹保国忙碌个不休,再不就是痴痴地看着曹保国发笑。公婆的关心、丈夫的体贴、身心的愉悦,使路抗美的身体迅速得到了恢复。而且,让她最为意想不到的是,她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应该是有一颗种子在自己的体内发芽了。

路抗美听到了自己做梦时发出的笑声。

和煦的阳光照进屋子,使得浮在空中细细的微尘粒粒可见,一切都变得似乎越来越柔和了。

考虑到还不是十分肯定,路抗美就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曹保国。她害怕如果不是真的,那岂不是让马上要归队的曹保国空欢喜一场,说不定还会带着一肚子的牵挂与不安……

曹保国归队的时间说到就到了。

然而,作为家中的长子,上有年迈多病且残疾的父母,下有未成年正在上学的弟弟,曹保国又怎么可能会不担心这个家呢?但是,入伍多年的曹保国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当国家这个“大家”与自己这个“小家”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后者只能让位给前者。

当鸡叫头遍、堂屋里有所动静时,满脸幸福的洪牡丹已经忙着在给路元宝做饭了。

其实,路不穷和老伴也早就醒了。或者换一种说法,老两口本就彻夜未眠。看着充满忧愁的小两口慢慢地回到西厢房,老两口还担心儿子再闹什么幺蛾子,一直都不敢合眼。开始时,俩人熄灭了灯在屋子里悄悄地听,可没有听到西厢房有什么声音传出来。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假装去茅房,又特意站在院子里听了听,才隐隐约约地听到儿媳妇在慢声细语地说话……可说的啥,老太太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不好意思多问,又害怕被儿子儿媳妇撞见,老太太假装刚刚从茅房出来,故意把脚步加重了许多。走到西厢房门口,老太太站在门外“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早点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嘞!”说完,老太太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很不好意思地回到了堂屋。

堂屋里,老两口说一会儿,听一听;聊一会儿,再听一听,似乎把几十年的话都说完了,可还是没有听到西厢房里有什么大的动静。

也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路不穷披衣起床从窗户上朝外看了看,发现西厢房的灯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灭了,才对老伴说了声:“灯灭了。”

堂屋里,随着“灯灭了?”和“嗯哪!”两句轻微的问答,瞬间也恢复了夜晚的寂静。

天刚蒙蒙亮,老两口刚眯瞪了一小会儿。这不,才合上眼,就被洪牡丹拉风箱的声音给惊醒了。

路不穷披衣下床,再次走到窗户前朝外看。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厨房里亮着微弱的灯光。路不穷看了一会儿,赶紧折身走到床前推了老伴一把:“老婆子,快起来,快去东屋看看是咋回事?”

被老伴推醒的路老太太忙问了一声:“咋了,孩他爹?”

“快到厨房里看看,是谁在弄啥嘞?”

路老太太赶紧穿衣下床走出了堂屋,来到厨房一看,原来是儿媳妇洪牡丹正在和面:“咋了,二姐?做这么早的饭弄啥嘞?”

“娘,元宝一会儿就要去县里。俺现在做饭,让他吃了再走。”

看着和面的洪牡丹,老太太禁不住问了一声:“你俩和好了?”

不知因为脸是羞红了还是被锅台里的火映红了,满脸通红的洪牡丹低着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婆婆的问话。

听到儿媳妇的一声“嗯”,路老太太顿时欢喜得不得了,转身就快步走出厨房来到了堂屋。还未进门,老太太就嚷了起来:“孩他爹,好了,好了,他们好了,元宝和二姐和好了……”

与其说母亲的喊声惊醒了路元宝,倒不如说自从洪牡丹出屋去给他做饭,路元宝就再也没有睡着,他在想该如何面对即将要离别的情景。

路元宝穿衣走出西厢房时,正碰上路不穷从堂屋里出来。四目相对,爷俩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但路元宝却明显地感到父亲的脸上多了一丝喜悦,少了几分怒容。

“啊嚏——”空中的寒气,让刚刚出屋的路不穷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下山”的曹保国终于想起来还没有给媳妇儿报平安的事。于是,他给安全员章志凯交代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地跑到邮局,拨通了老家村部的电话。

电话这头,曹保国听到村支书在大喇叭里喊:“保国家的,保国从部队来电话了,快到村部来接电话”……这样的话,村支书在广播里一连喊了3遍。

5分钟后,曹保国终于听到了话筒里传出路抗美气喘吁吁的声音。

“你跑恁急干啥,看把你累的!”曹保国关心地问道。

“俺——不——累——”路抗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就好像嘴里生了疮,或塞了个核桃合不拢嘴一样。

“保国,俺有了。”电话这头,喘息稍微不再紧张的路抗美不等曹保国说话,就小声地对着话筒说了一句。

“你有了,有啥了?”电话那头,一团雾水的曹保国问道。

“俺怀孕了,咱们有孩儿了。”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事儿俺还能骗你。这几天,俺净想吃酸的。娘说‘酸儿辣女,她们都说俺怀的肯定是男孩……”

“抗美,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多加注意身体才行。不但要照顾好爹娘和卫国,更要照顾好你自己和咱的孩儿……”

刚才还是路抗美不停地说,可瞬间就变成了曹保国在喋喋不休。

……

“抗美,俺得走了,要挂电话了,你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你别急——”电话这头,路抗美还想对曹保国再说几句,可听到话筒里已经传来了“嘟嘟”的声音。对着电话,路抗美禁不住愣了好久:“俺还没有说完呢,咋说挂就挂了……”

放下话筒的路抗美又把话筒拿了起来,放到耳朵旁,她还想再听听里面到底有没有曹保国的声音。听了几下,又晃了几下,可除了“嘟嘟”的忙音外,曹保国的声音真的是一点都没有了。

“俺回了,叔。”不等老支书搭话,路抗美一转身就走出了村部的门。

可是,在路抗美转身出门的那一刻,老支书分明看到了她两腮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小叔子曹卫国已经上初三了,马上就要考试了,住校的他一刻也不愿耽误自己的课程,照顾公公婆婆的重任和地里的农活又都落在了路抗美肩上。

中原大地,正是农忙的季节,是一年中最为燥热的季节,也是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人的身上,即使在树下站着一动不动,汗也会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更不要說在地里抢收庄稼了。

可是,不抢不行呀!公公不能下地,婆婆一身病,说啥也不能让成熟的庄稼落在地上!不考虑左邻右舍的说三道四,可也不能不考虑保国走之前和打电话时的再三交代呀!

为了及时把庄稼抢收到家,怀孕的路抗美“拼”了。一个星期后,她把地里的农作物全部抢收到了场地上。望着一垛垛的庄稼,脸上露出微笑的路抗美突然感觉到肚子一阵阵的疼痛,而且在用手触摸下体时,她竟然摸到了黏糊糊的东西……

血!是血!红色的血水正顺着路抗美的两条腿缓缓流下。惊愕不已的路抗美一下子昏倒在了身边的麦垛上,接着又滑倒在地面上……

怀孕几个月的路抗美流产了!

十二

路老太太这个有着“三寸金莲”的妇道人家没法去送儿子路元宝,作为新媳妇儿的洪牡丹也不好意思张口说要去。乡亲们都劝路不穷去县里送送儿子,可站在门里的路不穷却不停地摆手,嘴里只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好男儿就应该去当兵!”

在母亲和媳妇的依依不舍中,在父亲“好男儿就应该去当兵”的念叨中,路元宝终于迈出家门,坐上了村里专门送他到县武装部的马车。

一路上都很顺利,当路元宝到达县武装部时,院子里还冷冷清清的,没有来几个人。接兵干部正忙里忙外地安排着出发的各种事宜,有的在指挥临时借调的接兵车辆的停放,有的在组织人员搬东西,为即将登车的新兵做好后勤保障。

不等有人安排,放下手中的提包,路元宝就加入到了搬运东西的队伍中。不大会儿的工夫,路元宝就已干得满头大汗了。

路元宝的举动引起了接兵排长张二狗的注意。张排长在一旁观察了路元宝10多分钟——最后认定,路元宝没有溜须拍马、故意表现的成分存在。

那一刻,张排长对路元宝多了几分好感,禁不住走上前问了问路元宝叫什么名字。

在这一刻,路元宝的命运在张排长的关注下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改变。

张排长是接兵连的一排长。

登车前的人员名单呼点,是由张排长来完成的。站在200多名新兵面前,他讲道:“现在开始点名,每12个人为一个班。喊到的第1名为班长,最后一名为副班长……”

在张排长“听清楚没有?”和新兵们“听清楚了!”的问答后,张排长喊出了第一个名字——路元宝,接着又喊出了王龙卫、赵大中、钱二华、孙绍人、李宝民、周共、吴人和、郑卫国……

张排长喊出的第十二个名字是曹茂盛。

根据张排长呼点前的说法,不难理解新成立的新兵一班人员组成为:班长路元宝,副班长曹茂盛,战士王龙卫、赵大中、钱二华、孙绍人、李宝民、周共、吴人和、郑卫国……

听到自己的名字第1个被点到,路元宝开始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想到穿着厚厚的棉衣,掐胳膊时路元宝下手就有点狠。不料,让路元宝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掐自己也那么狠,他疼得差点喊出声来。没错,疼得很呢,不是在做梦。

路元宝再也没有听到张排长呼点其他人的名字,他的脑子已经开始不停地在思考:登车后该怎么和战友相处,该怎么管理,又该怎么跟接兵干部汇报工作……

就在路元宝胡思乱想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嗓子:“发什么愣呢,登车!”

一声怒吼惊醒了沉思中的路元宝,他慌忙提起脚下的包,招呼全班的人登车。其实,路元宝也不知道上哪台车,还是副班长曹茂盛及时提醒了他:“班长,咱们上第1台车。”

在路元宝和曹茂盛的招呼下,一班的12个人很快登车完毕,而后是二班、三班的人陆续开始登车。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望着路两边送行的人群,稍微喘了一口气的路元宝走到曹茂盛前,学着成年人打招呼的样子,对着曹茂盛一抱拳,说了声:“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班长,你别客气,以后咱们就在一起耍勺了。”

路元宝和曹茂盛握了握手,两个人就算认识了。

马路上,人挤人,人挨人,送行的,看热闹的,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车上,新战友有的探着身子寻找着家人,有的则直接弯下腰与家人说话。车上车下,到处都飘着殷殷嘱托——好好照顾自己,要听领导的话……

路元宝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四处漂移,因为他知道父母和媳妇儿都没有来送他。倒是曹茂盛,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媳妇儿拉着手,弄得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从县武装部到火车站不到两公里的路,送行的车辆竟然走了20多分钟。不过,考虑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前往火车站之前,接兵干部已经把时间安排得绰绰有余。

刚才还空旷寂寞的站台,因为200多名新战友以及送行人员的到来,刹那间就沸腾了起来。

站台上,有的是母亲抱着儿子在哭泣,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有的是父亲拿着刚刚买来的包子正在往儿子的手里塞,可儿子却红着脸不接;还有的是年轻的女性在拉扯着新战士的手,只是不知道这年轻的女性是新战士的媳妇儿还是姐妹……

站在一旁的路元宝默默地观察着这些,在人群中睃寻着曹茂盛。踅摸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在人群看到了曹茂盛。此刻,曹茂盛正木讷地站着,脸上似乎没有一点表情,与他面对面的一个年轻的媳妇儿正拉着他的手,俊秀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看到这一幕,路元宝猜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曹茂盛的媳妇儿了。

“新战友们,请大家准备好自己的行李和物品,准备登车!”当准备登车的广播响起后,站台上也立即响起了接兵干部整队的口令。

在列车员和接兵干部的指挥下,新战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登车。不知道是登车的战友还是送行的人群中谁先出了声,就好像瘟疫传染一样,站台上顿时就传来了一阵阵的哭泣声……

登车的十几分钟,让路元宝感觉到比在站台上等车的一个小时还漫长。看多了依依惜别的场景,路元宝最后干脆趴在座位前的桌子上打起了瞌睡。当火车缓缓启动时,“睡着”的路元宝才直起了腰身。

十三

路抗美流產的消息被公婆知道后,盼孙心切的公婆——曹茂盛和老伴双双病倒了。真是祸不单行,经过检查,医生发现曹茂盛的心脏出现了衰竭,已经严重危及到了生命。

路抗美不能再下地劳动了,但她还坚持着给公公看病,帮婆婆收拾简单的家务。看着儿媳妇累得直不起来的腰,婆婆让人从县城叫回了正在读书的小儿子曹卫国。

回到家中的曹卫国看到家中的一幕,顿时惊呆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权衡再三,他决定休学。

曹卫国休学的决定最终被路抗美知道了。

路抗美骑车追了半天,终于在学校门口追上了小叔子曹卫国。她哀求道:“俺的身体俺自己知道,休息几天就没事了。你还有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这个时候可不能休学……”

曹卫国和嫂子争执了半天,最后两个人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给哥哥曹保国发电报,让他回来!

核试验场区,自从上次给媳妇儿打过电话知道她怀孕的消息后,每天早出晚归、紧张施工的曹保国时时刻刻都显得异常兴奋。面对火辣辣的太阳,他也不觉得晒得难受了;就连整日整日刮起的风,在他感觉起来,也成了和谐的、温顺的。

一有时间静下来,曹保国的大脑就会不停地在想:小宝宝有多大了,要是媳妇儿能给自己生个儿子就好了,出生的儿子要是像自己那就好了……

这天,曹保国正在工地上忙碌,安全员章志凯拿着一张电报跑了过来,且一边跑一边喊:“曹班长,电报!”

刚开始,曹保国还以为是媳妇儿发来给他报喜说怀孕的事呢,兴冲冲地从机械上快速地滑了下来,可当接过电报看到“父心脏衰竭,生命垂危,盼速回”后,曹保国一下子蒙了。

曹保国心里很明白,眼下施工任务正紧,自己又是技术骨干,在这个时候离开显然不合适。掂量再三,曹保国还是咬了咬牙,一声不吭地把电报揣进了怀里。一段时间后,正好赶上施工任务稍微轻松了一些,曹保国这才把电报拿了出来,向指导员刘安邦汇报此事后,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回到家里,看到病床上面色蜡黄、被病魔已经折磨得皮包骨头的老父亲和因为流产身体极度虚弱的媳妇儿,曹保国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很不是滋味。

作为儿子,曹保国感觉对不起年迈的父母;作为丈夫,他感觉更对不起替自己在爹娘面前尽孝的媳妇儿;作为大哥,他也对不起即将参加考试的弟弟……

看到家中的这种情况,曹保国带着极度愧疚的心,在家和医院来回奔波,一边侍候生命垂危的父亲,一边安慰有病的母亲,还要照顾身体极度虚弱的妻子。有时候,他还要到学校给弟弟送一些口粮……

时间真不禁过,一晃10天就过去了,父亲的病情在一天天地加重,医生说老人家最多只能活一个月了。还有,媳妇儿的身体不但一点都没见好,下面竟然还哩哩啦啦地又见起了“红”。真是祸不单行,患肺气肿20多年的老母亲也突然病倒在了床上。

曹保国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

终于,连日的奔波让曹保国也因急火攻心、劳累过度而得了胃出血。

曹保国只能一边照顾父母,一边给自己悄悄治病。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部队又来了电报,说任务紧张催他迅速归队。

可是,这个时候,自己怎么走得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再看看整天流泪的母亲,还有身体一直不见好的妻子,曹保国张了好几次口,都把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曹保国把归队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可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就让路抗美给堵了回去:“爹娘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咋还忍心走?”

那天夜里,曹保国辗转反侧折腾了一宿。走吧,实在对不住父母妻子;不走吧,核试验场又确实需要自己。

到底该怎么办?

早上,当路抗美指着他的头露出惊讶的表情时,曹保国才发现:一夜之间,自己的头发竟然全白了!

经过再三思虑和权衡后,心情極度苦闷的曹保国想到了单位营门和施工场地大门上的那副对联:

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

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

横批:忠孝难两全。

第二天,曹保国把对联写了出来,含泪贴在了自家的大门上,又把“无情无义无孝”6个字贴在了妻子路抗美的床头,毅然决然地到车站买好了归队的车票。

曹保国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撒了谎——一个永远无法补救、无法原谅的弥天大谎!

曹保国对父亲说:回家看看母亲,让妻子先照看两天。回到家里,他又对母亲说:要去医院照顾父亲……

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曹保国提前返回了部队。

十四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

路元宝和曹茂盛参加了这场战役。

一个多月前,从中原大地登车的路元宝和曹茂盛跟随200多名新战友一起来到了东北的。经过一个多月的军事训练和学习,路元宝和曹茂盛又同许许多多的新战友再次登上了火车。

开始,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什么地方。火车启动后,连长和指导员才站在车厢里告诉大家:“今天,朝鲜战场需要我们,你们想不想到朝鲜去,要不要和朝鲜人民一起抗击以美国为首的侵略者,保卫我们的家园?”

“想!想!想!”“要!要!要!”新战士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大有要把火车厢顶掀掉之势。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半个月前,路元宝和曹茂盛就是唱着这首令当时亿万中国人民热血沸腾的战歌跨过鸭绿江,来到了朝鲜战场。

来到硝烟弥漫的金城的第2天,路元宝和曹茂盛就参加了战斗。第一次经历战斗的他们,零距离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无情。

战斗一开始,敌人就发动了近百架飞机,几十辆坦克朝着路元宝和曹茂盛所在的阵地冲来。敌人的机关枪连射使得全连官兵抬不起头,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整个山顶就被削平了。

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可路元宝和曹茂盛都没有一点胆怯的意思。看到身边的战友不断地倒下,他们把满腔的怒火全都洒向了敌人,抱着枪支不停地选择合适的方位向敌人射击……

一个、两个、三个……每打中一个敌人,路元宝就在心里默默地念上一个数字。在不到半天的3次阻击战中,路元宝一共打死打伤了10多个敌人。

当然,曹茂盛也不弱。在进攻中间短暂的休息中,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后告诉路元宝,应该有七八个美国鬼子倒在了他的枪口之下。

天快要黑时,敌人又一次发起了猛烈进攻。这次,敌人竟然使用了汽油弹。无数的汽油弹不但把整个阵地照亮了,也把整个阵地烧红了。借着汽油弹发出的光亮,敌人不停地朝着阵地上射击,广大志愿军战士被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眼看着敌人就要冲上来了,全连的官兵都急了。在冒着烟与火的山岗上,战士们高喊着口号,借着扔出去的一大批的手榴弹的爆炸声,朝着即将逼近的敌人一阵阵狂射,一次又一次把敌人打死在阵地前,压制在阵地上……敌人的死尸就像捆绑好的麦秸秆似的堆积在上山的路上,杂乱无章。猛烈的短程射击,让溃退的敌人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再看身边的战友,路元宝发现同样也很惨烈。原来100多人的部队,经过一天的交战,战友已经牺牲了二三十人,还有因重伤被抬到后方的,阵地上已经减员了三分之二还要多。

轻伤不下火线,没有人这样要求,但每个战友既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虽然是“轻伤”,但有的失去了一条腿,有的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有的是血流不止……但就是这样,他们依旧顽强地坚持在阵地一线,说什么也“轻伤”不下火线。

一天的战斗让路元宝和曹茂盛明显地感觉到,只要是有意识,还清醒,身边的好多战友,都是和抢救伤员的战友争执好久才被抬下去的。

鲜血染红了脚下大片大片的土地,但没有一个人畏惧,没有一个人流泪,他们把满腔的愤怒都洒向了敌人。

半夜时分,敌人再次发起了新的进攻。这次,他们不但使用了汽油弹,还使用飞机投掷了炸弹。战友们的身上被汽油弹和炸弹烧着了,可是,勇敢的志愿军指战员们依旧顽强地战斗在一线。

敌人又一次猛烈的射击和轰炸开始了!

突然,一发炮弹落在了距离曹茂盛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来不及多想和呼喊身边的路元宝,曹茂盛纵身扑了过去……

随着一声巨响,炮弹瞬间爆炸了。压在路元宝身上的曹茂盛只是感觉到一阵疼痛,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躺在后方医院里的曹茂盛,醒来时已经是3天以后了。醒来后的曹茂盛从卫生员的嘴里慢慢知道了发生的一切:那发可恶的炮弹不仅让他永远地失去了双腿,还让从当兵以来就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路元宝失去了生育能力。

曹茂盛还了解到,醒来的路元宝尽管感到下身很疼,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特别明显的伤痕后,就坚决要求回到前线,组织上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

十五

回到核试验场区的曹保国迅速投入到了紧张而忙碌的施工任务中。那段时间,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爹娘的影子,还有妻子路抗美虚弱的身影。曹保国不停地在想,妻子会说他无情吗?母亲会怨他无义吗?还有父亲,会不会说他无孝呢?

尽管施工任务很重,尽管干一天活下来累得饭都不想吃,只想睡觉,可一想到家中的亲人,曹保国还是久久难以入眠。

作为老兵,为了排解心中的牵挂和担忧,不让自己多想,曹保国恨不得24小时都把自己钉在工地上,拴在机械上,让机器的轰鸣压住不断泛起的思绪,堵住不断翻滚的思念……

可是,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慢慢地往前过。

……

这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风是温和的,空气是凉爽的;自然,战士们的心情是舒畅的,精神也是愉悦的……

钻机顶部竖起的旗杆上,一面鲜红的旗帜没有了风的帮助,就像劳累了许久的战士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紧紧地抱着“桩子”。

站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曹保国在想,不知道父亲的病咋样了,好了没有?归队的这段时间,自己忙得也没有顾上给妻子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而妻子也没有打电话或来信说说家里到底咋样了。卫国的考试成绩应该出来了吧?不知他能不能考上重点高中?今天已经是自己归队后的第13天了,半个月没有家里的消息,也许父亲的病好些了吧……

就在曹保国胡思乱想的当口,他没有想到刚刚还唱着欢快歌儿的钻机就不唱了;他更没有想到,指导员刘安邦正急急忙忙地朝他走来。不明真相的刘安邦还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并对他大喊大叫:“打开,我命令你现在就打开!”

当“父已葬勿念”5个醒目的黑字赫然呈现在满脸汗水的曹保国眼前时,曹保国一时间呆住了。看到这几个字的一瞬间,曹保国的心里突然一阵剧烈疼痛,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跟着就晃动了起来。

曹保国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很想当着指导员的面痛哭一场,可是他不能。这不是在自己的老家,他可以对着死去的父亲说说心里话;这是核试验场,他身边还有许多战友,还有刚刚停止了轰鸣的钻机。他只能把满腔的悲伤和悔恨默默地装进肚子里,让泪水悄悄地流淌。况且,现场的情况也让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因为出现故障的钻机和设备都还在等着他。

……

排除故障的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曹保国久久难以入眠。一笔一画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横批:忠孝难两全”的内容后,曹保国更是以泪洗面,眼前止不住地浮现出上次探家时父亲多次对他说过的话:“保国呀,爹上过朝鲜,打过美国佬。知道什么叫‘服从命令是天职,也懂得‘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道理。爹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爹告诉你,好男儿就应该去当兵,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父亲的话语还在耳边萦绕,可现在却与自己阴阳两隔了。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了!想到这里,曹保国的眼前又闪现出告别父亲的最后一幕。

就是要归队的那天,也是曹保国对父亲撒谎的那天,当他来到父亲的床前,对父亲说要回家看望母亲时,父亲对他说了很多话,其中有句话是岳父告诉爹、爹又对他讲的:“抗美她爹说你们基地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保国呀,你可不能分不清家与国的关系。你要记住,没有国就没有家……”

那天,父亲对曹保国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许多话都被沉浸在忧愁与悲伤中的曹保国忘记了。唯独有一句让他记忆尤为深刻,那就是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这里不需要你,干你的核试验去!”

说完这句话后,父亲就再也不吭声了。

十六

让路元宝和曹茂盛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仅仅参加了一次战役就身负重伤,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随着金城战役的结束,交战双方已经达成了停火协议,朝鲜战争的停战谈判事项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朝鲜战争即将结束,路元宝和曹茂盛都没有机会再到前线冲锋陷阵了!

1953年7月27日上午10时,在朝鲜半岛中西部、北纬38°线以南5公里、具有朝鲜民族特色的板门店木质结构大厅里,朝、中、美三方签署了《朝鲜停战协定》及《关于停战协定的临时补充协议》的停火协议,朝鲜战争结束了。

尽管只参加了一次战役,但是,因为战争原因造成身体残疾的曹茂盛和路元宝却都成了英雄。尤其是曹茂盛,因为失去双腿的缘故,还获得了朝鲜二级独立战士荣誉勋章。

4个月后,中国人民志愿军官兵在司令员杨勇、政委王平的率领下,陆续启程返国了。路元宝和曹茂盛是最后一批回到祖国的。

归国后在东北待命的那段日子里,給家里去了信的路元宝知道了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情,当初自己的“一夜之欢”,媳妇儿洪牡丹竟然给他生下了一儿一女……

高兴之余,路元宝找到了曹茂盛,要他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取个名字。想了一会儿,曹茂盛说:“咱俩有幸参加了抗美援朝,俺看妮子就叫抗美,小子就叫援朝吧!”

“好,就这样定了。老曹,你也往家拍个电报吧,看看你媳妇儿生了没有……”

按照路元宝的说法,第2天,曹茂盛还真的托人往家里拍了一封电报。半个月后,让曹茂盛没有想到的是,还真的如路元宝所说,他媳妇儿在来信中说她也生了,而且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可当媳妇儿问他给儿子取什么名字时,曹茂盛一时间竟然语塞了:前些天刚给路元宝的一双儿女取名叫抗美、援朝,那自己的儿子叫什么好呢……

为了给儿子取个好名字,曹茂盛专门“跑”来找路元宝。听完曹茂盛的话,路元宝高兴地跳了起来,且边跳边嚷道:“俺昨天夜里就想好了,生一个儿子叫保国,生俩儿子就叫保国和卫国……”

“对,就叫保国和卫国!”

俩人高兴了好大一阵子。突然,曹茂盛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老路,咱俩商量个事,你看中不中?”

“啥事?咱俩这关系还有啥事不好商量?你说吧!”

“结个亲家吧!给保国和抗美定个亲,你看中不?”

“中!俺也正有这个意思嘞!”

俩人握了握手,随后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过后,曹茂盛从夹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包包,一层层地打开……

曹茂盛把在朝鲜战场上获得的荣誉勋章拿出来交到了路元宝手中,并郑重地说道:“这算是定礼,你收好!”

路元宝接住勋章,正面看了一眼,又翻过来仔细地看了一眼,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十七

长时间的辛苦终于有了收获:曹卫国考上了重点高中!然而,看到家中的情况: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每顿饭都要嫂子喂;而嫂子,因为家庭的重担,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

曹卫国再也不敢看下去,也不愿看下去,他偷偷将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

其实,在曹卫国的心里,他还有一道过不去的坎:爹去世那天,被从学校紧急叫回来的他因为要不要给哥打电报,一度和嫂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这几年,因为家里的事,你哥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前几天才回到部队,现在又给他打电报,你这不是让他作难嘛!”

“哥是家里的老大,爹‘走了,哥要扛‘幡嘞。他不回来,幡谁来扛?”

“俺来扛!”

“你?”

……

爹出殡那天,幡是由路抗美扛的,“瓦”也是路抗美摔的。曹卫国跟在一路哭号的嫂子身后,抽泣着将父亲送到了墓地……

这一切,都是曹卫国最不愿意看到的。

曹卫国在心里暗暗埋怨哥哥,也打定了主意不再去上学!

然而,因为机械出现故障,接到“父已葬勿念!”电报的曹保国依旧没有及时回家。在用自己的方式祭奠了父亲后,他又迅速地投入到了紧张的机械设备维护和施工任务中。

一个多月后,紧张的施工任务暂告一段落后,曹保国才得以请假回家祭奠去世的父亲。

其实,就在曹保国回到家的前几天,还是听卫国的同学来家时无意中说起,路抗美才知道卫国考上了重点高中。卫国的同学刚刚离开家,路抗美就劝卫国赶紧去上学。因为卫国坚持不去,俩人当时就发生了争吵。

曹保国到家时,就去不去上学的事情,路抗美和曹卫国还在闹着别扭。听媳妇儿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曹保国也急了:“卫国,你能考上重点高中不容易,这个学你应该去上……”

“哥,爹‘走了,娘在床上病着,嫂子又这个样子,俺能安心上学嘛!你把家交给俺,俺会照顾好的!”卫国与哥争吵道。

“卫国,爹要是知道你考上了重点高中,一定会替你高兴的。现在你考上了却不去上,咋能对得起死去的爹和病着的娘,又咋能对得起你整日里辛苦劳作的嫂子?”

“哥,你不能……”

第二天,曹保国扛着行李,拽着弟弟曹卫国踏上了去往学校的路。

十八

欢迎英雄归来的一系列活动结束后,路元宝跟随大部队转战到了祖国的大西北,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马兰;而曹茂盛则回到了家乡——中原大地上的商丘。

马兰的艰苦不是一般人能适应得了的。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让路元宝有点始料不及。来到马兰的路元宝,被分到了大漠深处远离营区的一个水站看护水井。

在被西方探险家称之为“要得神经病、要发疯”的“死亡之海”,除了门框上贴着“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横批:忠孝难两全”的3间孤零零的营房外,路元宝开始了整日与骆驼为伍、与黄羊相伴的日子。除去忙碌的工作,路元宝有大把的时间去想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和已经返乡的曹茂盛,有大把的时间想念父母和妻儿。实在无聊时,他就白天看天空,夜晚数星星。尽管如此,但路元宝没有一点悲观的情绪,因为每每想起自己一双年幼的儿女,路元宝做梦都能发出欢快的笑声……

工作之余,路元宝一有时间就在水站四周挖碎石,排盐碱,又利用“下山”的机会从几十里外运来泥土,砍来胡杨在水站周围进行扦插……不到两年的时间,路元宝硬是在水站四周围起了一道绿色的屏障,极大地改善了水站的生存环境,也创造了属于戈壁滩的奇迹。

来马兰的第二年年底,洪牡丹带着路抗美和路援朝来部队探亲了。为了保障场区施工单位的正常用水,经连队领导批准,洪牡丹带着一双儿女住进了路元宝所在的点号。一家四口的团聚,让经历过血腥战争的路元宝倍感生活的美好。每天早晨,路元宝早早检查完管道,就带着抗美和援朝在戈壁滩上玩耍。空旷的戈壁滩上,传来了父子(女)3人咯咯的笑声。

那段日子,无论是路元宝,还是洪牡丹,他们都认為自己是普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大年初一那天,刚刚吃过饺子,洪牡丹正在洗碗,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老路吗,有点事和你说一下。连队有点急事,需要你下来一下,你和你家属赶紧收拾一下,车现在就去接你们。”不等路元宝搭话,电话里已经传出了一连串的忙音。

路元宝放下电话,又拿起话筒听了听,的确没有了声音。按下那串熟悉的数字,“嘟——嘟——”电话占线。再拨,还是占线。10分钟后再拨过去,电话还是占线……

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的路元宝喊了一嗓子:“援朝娘,别刷了,赶紧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啥事呀,咋恁急?”洪牡丹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抹布跑了出来。

“不知道呀,说连队有急事,让咱带着孩子‘下山。”

“你打电话问问呗!”

“打了,打不通!你赶紧收拾东西,俺再打打试试。”

“中!一会儿就好!”

洪牡丹带孩子来探亲,没有带多少东西。还没等路元宝打通电话,她早已收拾好了。

电话终于拨通了,可里面传出的呜里哇啦的声音,让路元宝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不仅不知道对方是谁在说话,也没有听清里面说了什么。就在他不停地大声“喂喂”时,电话突然没有了一点声音——彻底中断了。

等车的时间枯燥而漫长。收拾好东西的洪牡丹把刚刚洗好的碗筷重新洗了一遍,又把房子里的东西规整了一遍。可车还是没来到。

原来,连队着急打电话,是因为路元宝的老爹——路不穷“走”了!而且,在路不穷“走”后不到一个小时,路元宝的娘——路老太太也跟着“走”了!

村里的人给部队发了加急电报!

埋葬了爹娘的路元宝,第一次深深地读懂了“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的含义。

殊不知,在第二年的春天,儿子的夭折和媳妇儿的突然离世,不但使长年坚守在场区的路元宝进一步加深了对“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横批:忠孝难两全”的理解,也让他不得不提前离队:回家照顾年幼的女儿路抗美。

十九

复员回到家乡的路元宝,经常和曹茂盛坐在一起。酒酣耳热之余,两个人常常回忆起朝鲜战场上一幕幕激烈而惨绝的战斗场面。每次,俩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唏嘘起来,满脸的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滑落……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路抗美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就连曹保国,一晃也入伍好几年了。

女儿和儿子的婚事,让路元宝和曹茂盛颇为费心,订婚好几年了,婚事也筹办好几次了,可都因保国单位任务紧张而一推再推。

“看来,咱们两个老东西得去部队一趟了……”路元宝和曹茂盛商量着。

对于健康的人来说,上火车,转汽车,不算什么难事,但对于失去双腿的曹茂盛来说,就显得有点困难了。一路上,路元宝和路抗美轮流搀扶着曹茂盛。从家到部队,本来需要一个星期的路程,路元宝和曹茂盛他们竟然“走”了半个月。

看着曹保国和路抗美举行完婚礼,路元宝和曹茂盛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离开部队的头天晚上,路元宝把“姑爷”和女儿叫到了房子里。当着亲家、老战友曹茂盛的面,路元宝说道:“保国,咱们基地有句口号,叫‘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是基地的优良传统,咱们万万不能丢。虽然俺当兵的时间不长,尤其是在基地当兵的时间不长,但俺很骄傲,也很自豪。还有抗美,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公公和这个家,不能扯保国的后腿,要让保国能够在部队安心工作。你知道俺和你公公为啥要把保国送到核试验基地来当兵吗?因为这里不仅是一个令人十分向往的地方,也是一个令美国佬和日本鬼子都震惊的地方……”

3年后,服役期满的曹保国终于退伍回到了家乡。在父母的坟前,曹保国给父亲“絮叨”了一段文字:

在核试验任务异常繁重的那几年,全基地约有1600余人次推迟探家,近2000人次探家提前归队,有近400人次家中妻儿有病没能回去照顾,有500余人次推迟婚期,近200人次父母亲人去世不能及时回去奔丧……

讲述完,曹保国又为父亲朗读了场区流传了多年的那副对联:

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

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忠。

横批:忠孝难两全。

退伍后的曹保国依旧年年都把寫在纸上的对联或在父亲的坟前焚烧,或贴在父亲灵位的两侧,依旧用这种方式乞求九泉之下的父亲原谅他这个“无情无义无孝”的儿子。

一朵朵枣花飘零下来,落在了路元宝的肩上,在悄无声息地打了一个个转后,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看到这一幕,刚刚走进家门的小姑娘曹路对着正在发呆的路元宝喊了一声:“姥爷,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大学毕业去当兵的卫国叔叔都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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