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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芸众生

2020-10-26楸立

啄木鸟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邱居士乡长

楸立

郑八生从疫情防控开始那一天就没消停过。

各位村民注意啦,各位村民注意啦:为配合做好新冠肺炎的疫情防控工作,有效切断病毒传播,确保我村广大村民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请各位村民做好以下工作:一、留意左邻右舍有无湖北亲友来访,近期如有到过疫情地区的村民返村,请及时向村两委报告。二、春节前和疫情出现时去过疫情地区的,乘坐过高铁、火车、飞机等公共交通工具的人员也要向村两委汇报,并自行在家中隔离半个月,不要和家人、朋友、同学、邻居接触,同时做好体温测量与防护等措施……

郑八生扯开嗓子广播完,才觉得王闹在网上下载的广播稿字数有点儿多。他干咳了几下,顺手从旁边的箱子里抠出一瓶矿泉水,润了润喉咙。

手机微信提示声响了下,打开一瞧是家里老太婆发的信息:晚上弄一箱方便面回来,家里的吃完了。

郑八生有点儿生气,大前天才偷着搬了箱面回家,怎么没见吃就完了。他看了看大队部墙角堆着的那点儿筹集来的东西,方便面没有几箱了。

他拧着眉头回复了几个字:家里有的是挂面,村里也没多少了,少占公家便宜。

他才发完手机就来了电话,是乡里包村干部吴乡长打来的。郑叔,进出村的所有道口都封好了吗?

封好了,封好了,村东小道、村南边都堵上了,就留了北面一个口。

检查站人员必须安排踏实着靠的人,游逛的一个别用。

放心,我们村两委的人一天一个带队,吃住在村口;我们村人老实,嘎咕的几户我都安排人盯着呢。

那个郑国一家你又摸了吗?

摸了,摸了,我那天和派出所的邱所去的。郑国那车是去了疫区,但是是他连襟开着去的。连襟现在被县里安置隔离了,郑国一家没有和他连襟接触。

可得小心!对了,吴乡长像想起什么似的,明天是正月十五,初一、十五拜佛烧香是老礼了,我一会儿去找邱所,让他明天带人起早过去,到隆福寺那里配合你,防止本村和其他外村人进寺庙聚集。

行,行,我也正想这个事儿呢,明天我把村里各个路口都安排上人,确保万无一失。

放下吴乡长的电话,郑八生戴上口罩,脑子一闪,刚才忘了向吴乡长要点儿口罩呢。村里口罩不多了,之前让侄女在城里买的几百只口罩给村里发得差不多了,检查站上岗的人每天都得一换,现在用得没有多少了。

他搬了一箱方便面、一提矿泉水放在自己的三轮车上,一出门被北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啊嚏”,郑八生打了个喷嚏,天色阴上来了。

这时,正赶上对面郑军的老婆穿着大红袄,半敞着怀出来解手,她边解裤腰带边喊,怎么了叔公公,你可别感冒呀,发个烧是不是咱整个村都得隔离啊!

去去去,快进屋,刚喊了不让出院。

不出院哪行,我家茅厕在外面,再说了,光吃不拉不尿呀?

郑八生说不过这个二百五娘们儿,不再理她,跨上电三轮拧着火去了村口。

村北口会计正带着几个人支帐篷,帐篷是郑八生从城里搞旅游的外甥女家要来的。本来乡里说给各村街配的,可是现在,这种物资哪里都紧缺,一村一个,乡里暂时满足不了,郑八生只好从亲戚那里踅摸。这种东借西凑的事多了,家里的老太婆又该抓住话把儿,嫌郑八生这边的亲戚无所作为了。这次,老姐家外甥女真还力挺了他一把,不仅支持了帐篷,还赠送了不少矿泉水和方便面。

郑八生下了三轮车,王闹戴着个“志愿者”的紅袖标跑过来,往下搬三轮车上的东西。八叔,今天晚上我还值班?

嗯,晚上变天别冻着。

预告说有雪,会计过来说,明天不行给大家配个大衣,我看别的村街都配了。

郑八生沉默了一下,说,行,买完了,花多少钱在村微信群里公布下。

会计说,需要十二件大衣,乡里劳保用品老赵那里就有,好像一百二一件。

买吧!大家都挺辛苦,不给工资,起码的东西得保障好了。

会计点了点头。两人说话的时候,王闹掏出手机给他们拍了张照片。

这张效果好,这张效果好,后面正好衬着红红的党旗。王闹拿给他们瞧,会计瞅了瞅说真不错,这张你传给我,我发到乡镇党建群里。

郑八生不以为然,在支好的帐篷里面转了转说,闹,你再把大队部里的电暖气还有小床铺拉过来,让电工拉好电。

好呢,好呢,八叔,就是口罩没多少了。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跟吴乡长联系。

打电话的工夫,远远就见一辆轿车从北面开过来,郑八生用手指了指,会计抄起体温枪,严阵以待候着那辆车过来。

郑八生拨通了吴乡长的电话,吴乡长,刚忘了,你看明天能不能安排点儿口罩?

乡里口罩也没多少了,我想法弄点儿吧!明天让邱所给你带过去。

好的,郑八生刚想放下电话,吴乡长电话那头就“唉”了一声。

郑八生说,还有事儿吗?

郑叔,你听说了吗?邱所家里的事儿。

我没有呀,邱所家里怎么了?

邱所的爱人去支援市里的防疫医院,听说被感染了,属于重症,还说切了气管呢,挺过来的希望不大,你明天可别多说话。

嗯嗯。郑八生心里咯噔一下,心脏怦怦直跳,老邱的爱人竟然被感染了,他有些揪心,又有些为老邱难过。老邱这个人在乡派出所待了十五年了,平常做事没有架子。只要涉及公安方面的事儿,郑八生最愿意和老邱打交道,老邱不光会协调事儿,而且还能给你出好点子、拿好主意。老邱拿自己当朋友,去年郑八生的儿媳妇生孩子,还是老邱的爱人给联系的妇产科,住院生产结账都给弄得妥妥的,整得郑八生一家特别感激。

郑八生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揣起手机,远处那辆黑色轿车也渐渐到了村口。王闹笔直地站在路中间,像交警站岗似的扬了扬手。车子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位捂着两层口罩的高挑男子。

不让进?闹哥,我是志伟,县医院的志伟。

志伟?你怎么回村来了?

哦,我回家隔离来了。

隔离,郑八生和会计两人一听激灵了一下。王闹向后退了一步,隔离?你怎么隔离?

志伟眨了眨眼睛,忙说,别担心,我本来不是在医院负责发热门诊吗?在医院自行隔离十四天了,现在没事回村来了。

会计生怕被传上什么似的,将体温枪递给了王闹,又往后退了几步。

王闹伸出手臂对着志伟的额头测了下,三十六度二,没事,体温正常。

志伟又从车里掏出张纸来,说,八叔,您看,这是我们医院开的证明。

郑八生拿过证明来一瞧,上面写着:

某某村委会(社区单位),郑志伟同志系县医院发热门诊医生,已按照相关规定进行了隔离处置,现在期限已满体检正常,特此证明。

舒城县医院

郑八生问,志伟,现在医院还有多少发热病人?还有几个。志伟回道。

王闹问了一句,都是哪个村的?

志伟迟疑了一下,哪村的都有。

县里应该公布是哪个村的,好让老百姓做好防护。王闹用手捂着口罩说。

都是发热的,没有进行核酸检测就不能认定是新冠肺炎,有的只是季节性感冒发烧。

志伟,你这个情况我得和乡里打个招呼,应该没问题。郑八生说。

会计胆儿小,自己跑帐篷里面去了,王闹露出鄙夷的眼神。

郑八生又给吴乡长拨了电话,吴乡长,我们村的郑志伟在医院工作,有医院开的证明,请问能不能进村?

郑叔,让他继续回医院待着,咱坚决不能让他进村。

郑八生没想到吴乡长会这么答复,他以为例行汇报就完事儿了。有证明还不行吗?

不行,郑叔,这时候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张庄子不就是因为一个人传了半个村吗?咱县正在关键时候,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吴乡长这么一说,弄得郑八生左右为难了。他担心志伟听到他俩的对话,又向远处走了几步。吴乡长,你说他都回来了,体检也没问题,咱这样做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不武断,郑叔,你知道他带着病毒吗?病毒可能对他没事,可村里其他人呢?

郑八生让吴乡长说得还不上嘴,后悔自己多余打了这么个电话。

吴乡长在电话里一大通精神、政策地叨叨开了,郑八生把手机离耳朵远了些,最后也没听到吴乡长说的结束语是什么,就说,好了,我劝他回去,然后把电话挂了。

志伟和王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郑八生,见郑八生的样子,清楚乡里没有同意。志伟不太理解地说,县里都开证明了怎么乡里还不行?

郑八生非常尴尬,他觉得应该让志伟进村,志伟是医科大毕业的,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就主动要求去发热门诊,当时县里电视台、广播、微信都宣传了,现在人家想回村却回不了。

他劝志伟,志伟,你别着急,一会儿你该进村进村,在家里待稳了别出门,其他事儿我来处理。

八叔,干吗那样?我本就在村里住,单位也给我开了证明,村里凭什么不让我进?我今天就要正大光明地进。

是乡里,不是咱村里,郑八生忙解释。

郑志伟用手机拨通了某人的电话,主任,您和王县长说说吧,我刚到村,村里和乡里不让我进村,担心我传染村里人。

那边说,你别着急,我马上让指挥部联系乡里,乡里谁做的决定?

不是乡里书记,就是乡长。

郑八生一听赶紧对志伟说,别,不是人家书记和乡长,是包村的副乡长。

志伟说,是包村的副乡长。说完,他把手机递给了郑八生,您接下电话吧,是县里应急指挥部的刘主任。

郑八生接过电话刚想客气几句,那边就劈头盖脸地上来了,把你姓名、入党时间报上来。

这怎么还要入党时间?郑八生有点儿糊涂,我叫郑八生,是大寺村支书……

你要是个老党员,就要明白这是什么时期。郑志伟和其他医务人员为了全县的人民,不顾生死去一线抗疫,你们这些村街不但不给予照顾,还搞官僚主义,你说,谁给你们的胆子?我们马上和组织部门联系,你还想不想干?

郑八生这个来气,对着手机喊,我告诉你,我叫郑八生,你这么大权力赶紧处分我,我正想撂挑子呢。

好,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我叫郑八生,你现在免了我,我现在就回家躺着去。

你较劲儿是吗?我现在就和王县长联系。

你快联系,我看你有多大能量!郑八生上了脾气。

郑志伟一听打起来了,就赶紧说,八叔,八叔,您别急呀,您别急呀!

这是多大官呀?说话这么大腔调。

志伟对着电话说,刘哥,刘哥,这位是我们村支书,我自家伯叔,不关他的事儿,不关他的事儿!

对方这个刘哥,也明白遇到“茬子”了,马上借坡下驴,志伟,我也没说别的呀,对不对,我不也是为了把事儿解决好吗?

志伟在电话里又客气了好大工夫,过了一会儿,又把电话给了郑八生,八叔,您别着急,我也是没有交代明白,您说您和他闹僵了,也没多大意思是不?

郑八生想,忍着吧,现在上面的哪个不是大爷,置气不养家。他接过电话,对着电话说,你说吧!

对方先笑了,叔,您消消气,刚才我言语过激了,您多担待。

郑八生说,行了,小伙子,工作才几年吧?县委张书记都没你这么大口气。算了,你也是年轻,志伟是我自家侄儿,你放心好了,你和主管县领导联系好了,我这边再和乡里沟通溝通。

好的,好的,谢谢啊。那边嬉皮笑脸地见好就收。

王闹给郑八生伸了个大拇哥。

郑志伟问,八叔,您要不再联系下乡里?

郑八生说,我联系什么呀,你该进村进村。闹,给你志伟哥挪开。

王闹将路杆使劲儿扽起来,郑志伟开车拐进了村子。

会计从帐篷里走出来说,大衣订好了,一会儿送过来。

郑八生侧过身没有理他,喊王闹,王闹,你一会儿联系年轻党员和愿意为村里干事儿的志愿者,三人一组,把守好各个村口,一个人都不能放进来,明天隆福寺的香都烧不了了。

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郑八生心想不定是村里谁打来的,果然,一接是郑军媳妇那高嗓门儿。村支书大叔公公,你这个不对呀,村里一个人不放,怎么志伟这个危险分子就开车进来了?

志伟有医院开的证明,而且自行隔离了,现在没事了回家不行呀?

哟哟,他有证明就满世界可以去呀?赶明儿我也弄个证明去,以后出村赶集上庙去也行呗?

滚,旁边去,别废话了,正事不干净干些多余的事儿!郑八生对着电话吼了一句,旁边会计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郑八生在帐篷里坐了会儿,看着王闹插好电暖气放好床铺,他想等着大衣送过来看看大衣的质量。会计猜透了他的心思,就说,你回吧!我盯着,不好咱不要。郑八生说,刚才小吴说,派出所老邱的爱人够戗了。

感染啦?

嗯呢,她是呼吸科主任,这次市里专门调她去防疫医院,前天感染了,都切气管了。

那就完了,切气管了人肯定不行了。唉,老邱这个人可不孬。

是呢,可不孬。

他爱人多大呀?

老邱今年五十三,他爱人应该也五十多岁。

真是的,你说这不好生生的,天上掉下来的。

是呗,你说这个疫情得有多少人送了命,多少个家庭散了,还有一家子整个儿没的。

唉!会计叹了口气说,老邱还得找一个。

找是下一步了,现在他肯定不好受。

谁呀?八叔,谁被传染上了?王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你邱叔的媳妇。

是吗?邱叔好人呀!

好人没好命呢。会计说这句话时,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郑八生没有等到送大衣的来,天一擦黑就回到了家。老伴儿果然做了挂面汤,给他盛了冒尖一碗放在桌子上。还没等他下筷,话就开始了,刚才村里那个闲扯淡群你没在里面,都在说志伟回村的事儿,有的说不对,有的说应该进村,后来志伟妈和郑军媳妇在里面嚷了起来,最后让我给压下去了,再吵吵两家男人就该掺和了。

那个群你应该早些解散,天天东家长西家短的,没你们娘们儿搅和事起不来,村里有点儿什么事儿都给整乱套。

怎么乱套?这个群和你那个群可以互补,大家在里面说点儿笑话,红白事儿在里面说道说道,多和谐,没我们这些老娘们儿村里好多事还真铺摆不开。

老话说,娘们儿当家房倒屋塌,指望你们女人成事儿,地球都转不动了。

老伴儿说,行了,别吹牛了,要不是我在后面给你护着,就你那水平能当三十年村支书,才奇怪了!

郑八生不想和女人多费口舌,他吃了几口面说,刚才听到这么个事儿,老邱的爱人切气管了。

切气管了?

嗯,她去防疫医院被感染上了。

是吗?老伴儿听后脸色都变了。

是呢,你说这个疫情要多可怕有多可怕,老邱两口子多好的人,可现在这个疫情不分好人坏人,谁遇到谁倒霉。

老伴儿一脸难过,老邱的爱人多好啊!敏敏那会儿坐月子多亏她了,给她买的东西都不收,你说怎么就切气管了,能救过来不?

谁知道呢,老天爷保佑吧!

我晚上念念地藏经祈祷祈祷,要不明早我去隆福寺让慧娴师父给做场法会?他爱人叫啥名儿?

明天谁都不能去,你在你那个闲扯淡群里也通知一下,任何人不准去上香、拜佛。什么时候了还搞封建迷信!明天派出所的人都来,哪个出门逮住拘留。

你懂个屁!那我在家里多念念阿弥陀佛,保佑老邱一家,保佑他媳妇。你明天问问老邱的爱人叫啥名儿。

这时,桌子上的手机闪烁起来,郑八生一看是吴乡长的电话。吴乡长说,郑叔,郑志伟刚才找了县里了,县领导通知乡里允许他进村。

好的,他还在村口呢,我通知村口让他进来。这孩子听话,不会出屋,我嘱咐他了。

郑八生放下电话对老伴儿说,再给盛一碗去。

还吃呀?志伟不是早就放进来了吗?

这是艺术,懂不懂?

晚上十点多,郑八生又去了趟村口,回来还是怎么也睡不着,老伴儿却睡了个香甜,还打起了呼噜。郑八生想问问她给老邱的爱人念了那个经没有,便用手推了推她,老伴儿哼哼了两声没睁眼,郑八生心想,真是头猪。

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他再醒来看手机时已是凌晨四点多。他赶紧起来穿衣向外走,只见地上都是雪,天上零星地还飘着雪花。这个鬼天气,不知道老邱他们还来不来。于是他揣着手向村口走,才到村口,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就开了过来,老邱着装整齐,戴着口罩,带了一名辅警下了车。郑八生过去说,邱所,咱不握手了。老邱说不握了,不握了,村口需要留人吗?不用,咱就守住寺庙门口。那上车吧。郑八生看到老邱心里其实特别难受。他说,不上了,咱哥儿俩走走。然后他一把拉着老邱的手说,老弟,又好幾天没说话了。

两人踩着雪直奔隆福寺。

大寺村的隆福寺建于明永乐年间,多次经历战火毁坏,只剩下几尊石佛塑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县里佛教信众筹款进行重建,又请了位住持慧娴法师常住寺内。寺庙规模不大,香火倒是旺盛。防疫一级响应后,寺内只留下慧娴法师和一位居士,其他人员都被劝离,不再对外开放。

郑八生和老邱几个人走到寺门前,看到寺门紧闭。倒是门口堆了十几颗白菜,郑八生说,看,这送菜的比咱还早。老邱说,咱就在门口等着吧。郑八生说,这儿也没个地方待着,一会儿就成雪人了。

吱的一声,寺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女居士拿着长笤帚走了出来。看到郑八生几个人,居士合掌弯腰说,郑居士来啦,请进吧。

郑八生说,秋莲师父,这是派出所的邱所长,给你们带了些口罩。说着,从老邱给他的口罩中拿出来一摞给了秋莲,然后抱起门口的白菜说,给你们放哪屋?

秋莲一只手拿口罩,另一只手忙放下笤帚,说,郑居士,我来我来。

郑八生已经抱起白菜进了大门,老邱拍了拍身上的雪,也跟着进去。

居士说,您幾位先进偏殿稍坐,我去打扫下雪。

老邱说,不打扰了,您该忙去忙。

郑八生知道居士叫李秋莲,是本县李家湾的,男人车祸去世后就来了寺里。

郑八生说,等会儿我让王闹他们过来几个人帮您扫吧,您别摔着了。

没事。

慧娴法师起来了吗?

起了,正在正殿做早课。

郑八生瞅了眼正殿方向,那边灯火昏黄,里面传来慧娴法师诵经的声音。往年这天,寺庙到处是人,在香炉跟前磕头、烧香、祈福、许愿的人多得很,本县本村的、外县外省的人都争着来烧十五的头香,可今年因为特殊原因整个寺庙冷冷清清的。

郑八生没话找话,老邱,五十多岁了,别在基层了,忒累。

累不了多少,也不是干体力活,还行。

熬半天也没熬上正所,别干了,不值得。

人啊,就是能做官就做个好官,当不了好官就做点儿好事儿,做不了好事儿就做个好人。

郑八生若有所思,觉得老邱的这句话在这儿说出来还颇有禅意,老邱,你说的这个我挺赞成。

你光说我,你呢?老邱反问郑八生。

嗨,我没办法,上来就不能下去,再换届说什么也不干了。

老邱说,大哥,都一样,咱就是干活儿的命,不干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两个人说着话,望着秋莲居士扫完台阶上的雪,从香案里请出三支青香,在莲花灯那里引着,右手在上,左手在下,随后两只手突然向上方一提,燃烧的火头随即熄灭。香上的火是万万不可用嘴吹灭的,郑八生清楚上香的规矩,他和老邱目不转睛地瞅着居士把香举至额头一般高。两个人只能看到秋莲居士单薄的身子,郑八生想,秋莲在许什么愿呢?他现在倒是想许个愿,为了老邱的爱人,为了这个疫情早日过去。他扭头去看老邱,老邱这时候正在掏手机。此时秋莲居士右转,面朝东方三拜,然后朝南三拜,朝西三拜,拜完后用左手将香插到香炉内。

居士做完这些,冲着他俩笑了笑,郑书记,您和领导喝茶吗?我去倒茶。

不用麻烦了。郑八生欠了欠身子。

郑八生见灯光下老邱的眼里布满血丝,心想一定是因为他爱人的事情。郑八生想再找个话题,张了几次嘴又咽了回去。还好外面有口罩遮挡着,否则自己的表情肯定会很搞笑。郑八生低声问老邱,你信这个吗?

老邱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敬畏。

我也敬畏,你大嫂信得不得了。

嗯,信这个是好事。老邱说得心不在焉。

你多少天没回城了?

快十八天了。

弟妹在医院忙吧?

嗯,忙,在市三院呢。

哎哟,那不是重点医院吗?郑八生揣着明白装糊涂。

嗯,市里指定的防疫治疗医院。

经常联系点儿。郑八生旁敲侧击。

联系,天天联系。老邱边回答,手指边点击着手机屏幕。

郑八生凑近一步,你不回城,家里老人谁管呢?

送我妹妹家里了。

哦,弟妹去了多少天了?不能一直在那儿待着吧,我们村的志伟说是轮流上岗呀,疲劳过度易被传染。

快回来了,去了十四天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是吗?郑八生的语气出卖了自己。

是的,没事儿,放心吧。

我放得下心吗?我和你大嫂昨晚还说,等疫情过去,叫弟妹和你一起吃顿饭。

老邱突然扭过头去,鼻子抽动了一下。没事,大哥,没事,和嫂子说,疫情过了准能一起吃饭。

秋莲居士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清茶过来,殿内满是茶的清香。

郑八生一眼就瞅见老邱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流进了口罩内。他忙低下头,怕老邱看到自己。

老邱一仰脖子把茶喝了下去,郑八生说,你也不怕热。

嗯,嗯,我去门口转转,别一会儿有人闯进来。老邱整理了下警服就往外走。

郑八生说,你先别走,弟妹叫什么来着?

佟雅丽。

人冬那个佟,高雅的雅,美丽的丽?

嗯嗯。老邱说完已经走到了台阶下。

郑八生对居士说,您刚才听到了吗?佟雅丽。

居士找来一支碳素笔,在祈福贴上写上“佟雅丽”三个字。我一会儿就给慧娴师父,昨天和刚才,村里好多施主给我发了微信,我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好了。郑八生不想被老邱知道,他小声跟居士说,做个小法会或祈福诵经都成,怎么好怎么来,给佟雅丽,给全村的老百姓,给这地球上的人。

说完,他快速走出寺庙,老邱问,你刚和人家叨叨什么呢?

郑八生没回答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老邱说,这隆福寺,灵着呢,灵着呢。

天亮起来,雪也停了,村庄仍处于一片静谧之中。隆福寺正殿瓦楞上的积雪无缘无故地坠落下来,惊了谁家报晓的公鸡。鸡鸣打破了村庄久违的宁静,几只狗也不甘落后轮番嚷吠,生命原本就是这个模样。郑八生、邱金海、王闹、郑志伟他们此时都在凝视着纯净的天空,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泼洒下来,投射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像涂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釉彩。所有的苦难终将会过去,每一个善良的生命都相信——春天迟早会来。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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