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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岛

2020-10-26许仙

啄木鸟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肖梅姨南星

许仙

三年前,南星降职后,就以普通警察的身份辞了职。他将辞职信往所长办公桌上一放,连一句话都没有,就转身走了。“喂,喂……南星,”陈所长叫着他赶紧追出去,但他已经走远了,“你怎么能这样呢?这暴脾气!”

这天已是深秋,在岛上,早晚都很有些凉意了。海风虽然少了些许腥味儿,但多了一些力量和冷温的尖锐。人们并不急于添衣,而是把忍受气候的考验视为守护体质的一种手段。还真是天凉好个秋!

这天一大早,所里的同事都出来为他送行,包括刚调来不到半年的陈所长,他只是站在院子里,但见一次南星就说上几句话。他说辞职信我先替你保管着,你这些年都没有休息过,这次就当放个长假吧,到时候我们再谈。他说所里正需要你这样年轻有为的警员……但南星却不吭一声,只顾自己上楼下楼搬东西。

我们也帮忙把南星昨晚整理好的东西,扛的扛、抬的抬,从四楼上搬下来,塞进那辆老爷吉普车里。

我最后一趟上楼时,在三楼楼梯上碰到了南星,他抱着一只敞开着口子的硬纸箱下来。箱子右侧竖着卷成一筒筒的白画纸,三分之一高出箱子,硬纸箱看上去像包打开的大香烟盒,有三五支香烟被主人抽出一截来。其他都是书,也露着脸。硬纸箱像嵌进了他的腹部,他露在箱子上方的胸口起伏失常,两眼血红,应该一宿没睡吧,整个人看上去疲倦到不堪重负的程度。这段时间,我是眼睁睁地瞧着他的脸日益消瘦下来,脸色变得蜡黄,额头上的皱纹也出来了,就连他笑时的酒窝也浅到若有若无,失去了往日的甜度。他见我上来,忙说搬完了,让我不用上去了。我要帮他搬箱子,他说不用。他把箱子搁在楼梯拐弯处的扶手上。我问他真的要走?准备去哪儿?他却反问我退休还有几年,我说三年。他说快了,以后你就是专业作家了。我们笑了笑,他就没头没脑地说:“我一直以为我是父母快乐的产物,最近才知道,来自痛苦。”他说完就又自个儿扛起沉重的硬纸箱下楼了。我不明白他突然说这话是啥意思,愣了愣,也连忙默默地跟着他下楼。

告别时,大家的眼圈都红了,梅姨哭了。

南星挥挥手,故作潇洒地说他会回来看我们的,说完就开着那辆老爷吉普车走了。

我心里清楚,即使他再来葫芦岛,也不会上所里来的。

今年三月,我光荣退休。但我不觉得退休有啥可光荣的,执行任务牺牲才叫光荣呢。我没有去清理三号办公楼上的房间,而是先回了县城,去和那个我早已陌生的女人摊牌。这是我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现在终于敢做了。当年我选择来葫芦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逃避婚姻的牢笼,从一个女人冷漠的视野里自动消失。我们两地分居长达十六年之久,从不过问彼此的生活,她有男人也罢,没男人也罢;她过得好也罢,过得坏也罢,眼不见彼此心净。我一直以为很难的事情,想不到就这么轻易了了,很让我有些意外。城里那套房子和一切全都归了她,毕竟是她养大了儿子,我只要把婚离了就行。之后我就重返葫芦岛,花了三天时间,把去年买下的一栋渔民搬迁后遗留在岛上的空壳房,大致打扫了一下,又从所里搬回来属于我私人的东西,就在无人问津的白鹤村开始了安静的晚年生活。

我有一个永恒的恋人,她就在文字中。可是,等到我有了大把的写作时间,我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春天还没有结束呢,我就大病了一场。可能是我前段时间太忙了,也可能是后来太闲了,这才病倒的。有时候做不了事的累比做得了事的累更累。在镇卫生院,该检查的我都检查了,但就是查不出原因来。我感觉我支离破碎的躯体,行将毁灭,那种生的无望,令我有了恐惧感和紧迫感。我浑身酸痛地躺在病房里,常常想起南星。三年了,他在六横岛过得还好吗?有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他反而在我脑海里日益清晰起来,催我去写他。仿佛是他在拼命地推我走出病房,回到同样寂寞的文字中,去兑现我当年的承诺。

他或许早就忘了六年前那次酒后吐的真言,但我却一直牢记在心。谁让我这个人就是这个德性,一旦有了心思,胸口比压了七石缸还沉重。自从那晚以后,我就留了个心眼儿,平日里有意无意,旁敲侧击,总想从南星的嘴里掏出点儿东西来,比如:他的身世、他的家庭、他不为人知的某段人生经历……但我每次把话题扯到他身上时,他就总是装傻,反问我:“老许,你不会当真了吧?”或者说:“老许,你就拉倒吧,我算老几。”这些年他总是闭口不谈自己。我和他做了多年的同事加邻居,上下班几乎都在一起,但他的事情,除了我亲历的,其余的都是我从县公安局同事嘴里挖来的。我知道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很难辨别真假。现在,我要为他立传,一是知之甚少,二是无法核实,写出来恐怕有失真实。我想我只能是写一篇虚构的小说。

我反反复复起了七八个小说的开头,希望这是最后一个。

我比南星大二十三岁,原先在县公安局当宣传干事。我也年轻过,有过梦想和抱负,也有过一点儿小辉煌。我可以负责地说,在县局,没有人写报道比我写得更出色了,三位前任领导可以说是凭借我的文字翅膀,飞到更高,飞到更远。但他们都有健忘症,一旦飞上高远处,就忘了兑现当时信誓旦旦的承诺,而我到头来还是那个屁颠屁颠的小干事。几经挫折之后,我心灰意冷,报道也就降为谋饭的工作,不再是人生追求,仅止于应付。业余时间我捡起年轻时的写作爱好,小说、散文和诗歌等都喜欢写写,侥幸在《啄木鸟》、《橄榄绿》和《人民公安》等专业刊物上发过作品,也上过一些省市纯文学刊物,这就在小县城有了一点儿小名气,人人见到我都言必称“作家”或“大作家”,但我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底细,我也只是个夹紧尾巴的小文人罢了,在世人眼里颇有些酸腐。

我滞留在县局的最后两年,一把手柳世方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跟县局没他这个老大似的,但他十分注重对外的宣传工作,局里所取得的任何成绩,不论大小,我都得一一报道,而且都得是柳局长的功劳。这个我就搞不懂了,他都是快退下来的人了,至于吗?但他別的什么都不管,就管着我,他在任何地方都不忘遥控我,给我下指示,责令我这个这样写、那个那样写,每篇报道还都得他亲自过目,改到他满意才能投。他下面有四个副手,各自独当一面,成绩自然出于具体工作,报道既要写得真实可信,又要完全避开副手们,这个报道的写作难度就可想而知了。我这么做还能不跟他们结怨吗?久而久之,我的处境就变得相当微妙,小鞋满天飞,就连业余写作都成了问题。

我又不是那种爱打小报告的人,柳局长或许是清楚我的处境的,又或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除了局里有会,他很少出现在办公室,我有苦无处诉,也不敢诉。有一次我终于逮到他在办公室,就主动请求下基层,这是我想到的最妥善的办法,我声称自己的专业基础不够扎实。柳局长坚决不放,他说又不让我去破案,专业知识扎实顶个屁用,宣传干事只要会写就行了。

直到柳局长退下来前夕,他把我叫去办公室,对我说:“你走吧。”

“噢。”我心想,柳局长其实是明白的,装糊涂也是门高深的领导艺术。

他问:“你想去哪儿?”

我说:“葫芦岛。”

“葫芦岛?去那个鬼地方干吗?”柳局长十分吃惊道,“我给你挑个好地方吧。”

我说:“葫芦岛那才叫好呢。”

葫芦岛是座半岛,像一只漂浮在东海上的大葫芦,大肚子朝外,小头朝里,一根细长的藤蔓连着陆地,距离县城四十余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地处偏僻,经济落后,民风淳朴,生活成本低,算是一个养心的好去处。原住民以打鱼为主、晒盐为辅,祖祖辈辈都靠海吃海而生存。如今竟然惨淡到生存不下去的地步,基本上都放弃了这只祖传的老饭碗。最近二十多年,有条件的人家争相迁去县城生活,没有条件的人家也急于创造条件,尽快地逃离孤岛。岛上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只有老人与小孩留守在家。

那些举家迁居县城后的人家,遗留在岛上的空壳房,刚开始时还无人问津,眼看日益破败,直到前些年,县城里忽然刮起一股时髦风,那些搞艺术的“家”们,纷纷组团赶到岛上来选购空壳房,略加修缮后,摇身一变,就成了豪华“别墅”,或神仙“创作室”。我认识的几个县城“大文豪”就买了岛上的空壳房,向我大肆显摆。县作协赵主席曾邀请我去他的“创作室”做客,很多“家”都去了,但我没有去。后来我到岛上工作,他还跑到所里来找过我。

我从不参加作协活动,我不喜欢圈子,我被边缘化是我让自己成为了边缘人,我习惯孤独和寂寞,活得像个孤老头子。这阵“狂风”来得又急又猛,去得也又快又无踪,岛上的空壳房没两年就又滞销了。听说那些“别墅”和“创作室”现在基本上都关着,“家”们终究嫌岛上的毒虫太多,出现过蛇盘坐在床前、湿毛巾上藏着蜈蚣等险象,简直要把“家”们吓死了。岛上的生活也让他们很不习惯,住上三五天还马马虎虎,待上一周或更久,就会无聊到让人发疯。

我想去葫芦岛,倒没有“家”们的想法,我就是想离开县城。

我说:“岛上派出所人不多,相对来说清静,我就想去那儿。”

柳局长十分替我惋惜道:“那就随你吧。”

六年前那个盛夏,强台风“艾丽丝”袭击过葫芦岛后,南星被火速提为代所长。

南星被提拔后的第三个周六晚上,全所聚餐,在“海市蜃楼”酒家为他庆祝。刚提议时他坚决不答应,理由是所长老肖去世还不满“五七”,所里禁止一切娱乐活动。最后还是梅姨拍的板,她说不碍事的,大家该干吗干吗,眼睛长在脑前,就是让活着的人向前看的。她还特意让她女儿肖虹代替她参加这次庆宴。梅姨是老肖的夫人,也是一名警察,在户籍管理科工作。她开了这个金口,南星也就不好再坚持了。

在宴席上,南星对肖虹百般呵护,她也乐于享受这种阶级感情。她那年虚岁二十,前不久刚收到中国美院的录取通知书,但碍于老肖的丧事,所里的叔叔阿姨都还没来得及表示祝贺,现在借酒宴就频频向她举杯道喜。她倒好,来者不拒,小杯儿一举,先干为敬,杯到手,酒频干,那架势犹如老虎舔蝴蝶,不屑得很。

南星清楚老肖的猝然离世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她一直走不出来。这段时间,老肖家他跑得最勤,肖虹也不再像办丧事那会儿那样坚强了,他去一回就见她哭一回。他劝她出来走走,散散心,她也足不出户,现在她终于肯出来了,这是好事,但她心里再苦,也不能是这么个急于求成的买醉法呀。

南星替她挡酒,她拒绝了,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信心,自力更生,发奋图强。

她大声嚷嚷:“哥,今天就让妹子我醉一回吧!”

“叫叔!我可是你妈的同事。”南星严肃地纠正道。

他们认识已有七年之久,过去肖虹一直叫他叔,但从她十八岁生日那天起,她就改口叫他哥了。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十八岁的姑娘心思犹如海底针。南星越是这么顶真,她就偏叫他哥。这两年他们就是这么闹着过来的。现在,她一把推开南星道:“哥,你就拉倒吧。你不是一向叫我爸师父吗?既然你是我爸的徒弟,那我自然就是你的小师妹啰。”

“哈哈,你武侠小说看傻了吧。”

……

大家也乐意看到他们俩斗嘴,图个热闹气氛,气氛上来了,大家就彻底放开了。

南星最终还是缴了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胡吃海喝,完全是一副自暴自弃的女痞子相。但好在同事们心里清楚,随后就放慢了节奏,变换了花样,我即兴赋诗一首,小柳和小张又献上了歌舞……大家嘴巴没少用,酒却没多喝,场面反而更火爆,令人笑到喷。

南星自己倒是老成,这种场合都能做到不多喝,在同事们的“枪林弹雨”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整个酒宴上,肖虹倒像是主人,而他只是个配角。但谁都清楚,能让肖虹开心,他其实比谁都高兴。席散时,他还打了四个包,说是给梅姨的,送肖虹时带回去。打包这种事在别人看来,或许会觉得丢脸,而且还要把剩菜送给别人,岂不是让人更没面子,但南星与老肖家的关系,却是一份温馨的体现。

肖虹已经醉到像只旋转的陀螺,站都站不稳了,前倾后仰还滴溜溜地打转,要不是南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扶住她,她早就瘫软倒在街上了。肖虹一直嚷嚷着:“哥,我像是个喝醉了的人吗?我清醒着呢。”她拼命地向南星和大家证明这一点,不停地拍打自己的左胸,向天保证,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南星搀扶着肖虹,在街上与大家挥手告别后,就步行送肖虹回家。肖虹头都直不起來了,脚步凌乱,南星不得不将她拦腰抱住,她倒好,脑袋就像一只篮球似的靠着他的胸口来回滚动,她突然拦腰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哭了起来。她连喊了几声哥,她说我以后就只有哥了。南星左手搂住她,拎着袋子的右臂挡住她的脑袋,免得她的脑袋乱滚。这是盛夏,夜晚也火热,肖虹更似一团烈火粘在他身上,令他浑身大汗淋漓。他轻轻地安慰她,你不是还有梅姨吗?不是还有我们大家吗?

他的声音颤巍巍的,颤巍巍的还有他的心。

肖虹喊道:“我只有哥,我只要哥……”

两人走到半路上,就碰到前来接女儿的梅姨。梅姨见女儿醉成这个样子,失声笑骂道:“要死了,这是灌了多少马尿呀!”南星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能管住她。”他又说她心里苦呀。心里苦的人,最烈的酒喝到嘴里也是甘甜的。梅姨自然清楚,但她仍旧对肖虹生气道:“你看看你,这像个啥样子!”梅姨硬要把女儿从南星身上“撕”下来,但肖虹却死活不肯松手,嘴里还嗯嗯呀呀地哭吵着要他背她。南星把袋子交到梅姨手上,说还是他来吧,便蹲下身去,把肖虹背了起来。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梅姨埋怨道。

南星没有吭声,默默地跟在梅姨身后。

南星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他来敲我的房门——所里没有集体宿舍,其他人在岛上都有家,我来后就在后面三号办公楼的顶层辟了一间办公室做寝室,东头第一间,推开东窗就能眺望到大海和早起的太阳,视野开阔。后来南星来了,他就住到我隔壁。他大概在宴席上没有尽兴吧,硬是将我从床上拖起来,去他房里继续喝酒。

干我们这行的,所长在工作日里是不许喝酒的,所以聚餐就安排在双休日。这天既然喝上了,他就想索性喝个痛快,反正在“家”里,喝死都没有关系。镇上的小店早已打烊,“家”里又没有下酒菜,连花生米都没有一粒,只有酒,而且各种酒都有一点儿,但都不多,我们就坐在地上,胡乱地喝开了。他背靠在他的单人床沿上,盘腿而坐,而我背靠在对面墙上,也是如此,我们就像两个打坐的酒肉和尚,地上是一只只被我们渐次倒空的酒瓶,和两只盛酒的饭碗。

“不用担心黑夜,天自个儿会亮的。”南星笑道。

他和我的第二场酒喝到半途时,南星突然就变得话多了。年輕人嘛,总是好幻想,这七年他那么拼,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他可是什么事都冲在前头,外号“阿米尔”,但凡所里有什么事,大家首先就会想到他,就会对他大喝一声:“阿米尔,冲!”年轻真好,有理想,有抱负,有干劲,还那么自信。他借混合酒的力量,向我大谈特谈自己的未来与愿景。原本他深藏不露的年少气盛和那股子狂妄,此刻在我面前暴露无遗。他扬言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对所里的现状要如何改革创新,满嘴放炮。他又说等到他站在功成名就的位置上时,我就得为他立个传,留名于后世。他说罢就哈哈大笑,已经发青的脸都笑歪了,也忘了用手指去按住那个小酒窝。我呢,也喝多了,但醉里残留了几分清醒,这应该是小人物的本能吧。我说那是必须的,请他老人家放心。

我也笑了。

我们哈哈大笑,笑声震楼。

这晚只有酒,没有菜,我们一直喝到天亮。

或许没有喝到天亮,我们就都醉死过去了。我靠墙迷糊了一阵子,起身像梦游一般离开他房间时,天已经大亮了。尽管他房间里还开着灯,可窗外比房间里更明亮,这个世界已经有了阳光,而且是夏天的阳光,在早晨也堪比其他季节中午的阳光更明亮,明亮得让人奇怪,我当时就盯着窗外傻乎乎地自言自语道:“这是阳光吗?”

那场叫“艾丽丝”的强台风,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我虽然出生在内地,但在海中县城里生活了十八年,又到葫芦岛上生活了十年,对于台风早已司空见惯。这二十八年里,哪一年不经历三场五场台风呀。说句老实话,生活在岛上的人,谁还会把台风当回事呀,而且闷热的天气持续已久,听到台风“艾丽丝”在菲律宾东方的海面上生成时,大家都高兴坏了,就盼着它快点儿到来,能凉快上几天。最初预测的路径,“艾丽丝”朝向日本冲绳,之后,升级为强台风,随即又拐了个大弯,移向西北方向。那意思很明确,它不来葫芦岛了,乖乖地绕道走了,但外围的风雨依旧会影响到葫芦岛,如此甚好。可谁知“艾丽丝”接近东海岸时,又狡诈地调转枪头,直奔葫芦岛而来,实施正面登陆。登陆时,风力由十二级骤增到十七级,狂风裹挟着十来米高的海浪,猛烈地冲击孤岛,给我的感觉,整座葫芦岛都在摇晃,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的破船,随时将沉没于海底。

“艾丽丝”裹挟着狂风暴雨,引发沿海风暴潮,在葫芦岛上肆意妄为,所经之处,遍地狼藉,满目疮痍。那个天崩地裂、万劫不复的恐怖情景,我在岛上待了十年,还是头一回碰见。

这天早晨,海中县气象局将昨晚发布的橙色台风预警,升级为红色台风预警。我们所里出动了全部警力,分头奔赴岛上各村,协助村干部组织群众安全转移。南星和老肖驱车前往岛南端的码头村,那个村首当其冲最危险,而且村干部都不在家。两人赶到村里,就分头一家家地跑,一家家地劝,村里都是留守的老人和小孩儿,一些老人还不肯听劝,就是不肯离开家。台风他比你见得多了,不信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少来吓唬小老百姓,他们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这就给转移工作带来了难度。

另外,岛上人家居住不像平原集中,比较分散,东一家西一家,山上山下,老人要背、小孩儿要抱。两人在暴风雨中奔波了大半天,连中饭都顾不上吃,人已精疲力竭,但都咬紧牙关,赶在台风登陆前转移完最后几家。那一刻,昏天暗地,大雨密而急,风如刀砍,万物呼啸,声势吓人。眼看着强台风就要到了,南星冲进刘奶奶家时,见老肖也在,他转身欲走,老肖叫住了他。刘奶奶卧病在床,老肖说什么她都不肯起来。软的不行,只有来硬的,老肖将她抱到南星的背上,让他快走。房屋在狂风中剧烈颤抖,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老肖刚护着他们跑到门口时,一根横梁跌落下来,老肖一只手去托的同时,另一只手奋力将他们推出门外。

整座房屋轰然坍塌,把慢一步的老肖埋在废墟底下。

南星心急如焚,将刘奶奶背到安全处,拔腿往回赶,他再次回到刘奶奶家时,面对的是一堆小山似的废墟。他发疯地喊老肖,发疯地扒废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把老肖从废墟中扒出来。他将老肖背到吉普车上,拼命地往镇上赶,车子几次险些被台风掀翻了。

老肖单手托横梁,横梁的沉重,不仅将他砸倒在地,还砸断了他的左手臂,砸伤了他的内脏,将他钉在横梁下,随之坍塌的房屋,又将砖瓦和梁椽倾倒在他身上,浑身挫伤,脸部血肉模糊……他在镇卫生院抢救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又转院到县第一人民医院继续抢救,但昏迷了三天三夜的老肖最终还是没有醒来,默默地走了。

老肖其实不老,他的人生被定格时,才四十七岁。

这天下午,邮递员送来了肖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在医院太平间里,梅姨与肖虹都成了木头人,立在那儿。有领导和同事来安慰和探望,也是南星在迎来送往,他已经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但是面对母女俩,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可是堵在他心里的东西,让他痛得咬牙切齿,嘴唇都流血了。鲜血在他的双唇上凝固了,然后又被他新咬出来的鲜血覆盖,然后又凝固……他的双唇看上去比平常宽厚了许多,紫黑紫黑的。

南星来所里报到时,是战战兢兢的。这人就得往高处走,水才会往低处流,而人要是和水同一个流向,那便是失败者的行径,是要遭人唾弃的。他担心自己一来就是这个结果。有谁会相信他好端端的,怎么就从县局发配到这种鬼地方来了呢。是所长老肖一脸真诚的笑容打消了他的顾忌。老肖很热情,先是一把握住南星的手,紧紧的,让他连心的五指在瞬间感受到酸痛,之后又把他的左肩拍得生疼。老肖中气十足地说:“年轻人,你来得太好了,我们正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啊。”南星眉头一皱又一展,跟着就开心地笑了。他有着女人般长长的睫毛,笑起来酒窝很甜,但他总是下意识地用右手的食指尖按住小酒窝,为男人也有酒窝而深感不好意思。这个习惯还是梅姨帮他改掉的,她上前就啪地打掉他的右手,说:“蛮好看的,你去遮住它干吗!”

老肖对他的重视倒不是空口说说的,随即就派给南星一个任务,让他去所长办公室,把办公桌中间抽屉里的那包香烟拿来。当时我们都在会议室,南星就屁颠屁颠地跑去了,但他旋即又跑回来了,向老肖要办公室门和抽屉的钥匙。大家都乐了,嘻嘻地笑。老肖说:“给你钥匙还能叫任务吗?”这是南星来所里后闹出的第一个笑话,后来他又闹出几个笑話来。但老肖还真的把他带在自己身边,把他当接班人来培养,自己的十八般武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

老肖怕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除了请我照顾外,还经常带他回家吃饭,改善伙食。当年才十二岁的肖虹头一回见到南星进家门时,就小嘴一撇,问:“爸,这人是谁呀?”

老肖说:“所里新来的叔叔。”

“他没地方吃饭吗?跑来我家干吗!”小姑娘还挺会刁难的。

梅姨就凶她:“你怎么说话呢?还不快叫叔叔。”

她大眼一瞪,招呼也节省到只有一个字:“叔。”

我也曾经酸溜溜地说过南星:“你看你,肖所长多疼你呀。”

是呀,老肖家有啥活儿需要帮忙的话,梅姨也不把他当外人,就爱使唤他,他也就越发地跑得勤了,而梅姨总是留他在家里吃饭。只是那个丫头依旧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每次在家里见到他,她就大声嚷嚷:“喂,你怎么又来了?”呛得他好生尴尬,就只会默默地傻笑,右脸刚亮出小酒窝,便又要用手指去按。梅姨阻止道:“都是结了婚的人了,还怕漂亮到没朋友吗?”但她的冷笑话确实冷,南星和肖虹都没反应。梅姨又打圆场道,“小南,别理她。小小年纪,就学会两面三刀,她在背后还画了不少……”

这下肖虹又急又恼,冲她母亲直跺脚:“你是不是我妈,你的立场呢?”说完随即转身就逃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梅姨笑道:“都让老肖给宠坏了。”

南星说:“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也会这么宠的。”

老肖最终被追认为烈士,立三等功。

梅姨把老肖开了七八年的吉普车送给了南星,说:“这辆老爷车差不多也该扔了,你就拿去当个纪念吧。”南星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声音轻得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非常爱惜这辆老爷车,平日里保养得非常好。但凡梅姨或肖虹需要用到车,他总是随叫随到。肖虹去上大学,就是他开车直接送她到中国美院的,给她安排妥当了,他才连夜赶回葫芦岛。

吉普车在,他就觉得老肖还在,和他在一起。

南星走下坡路,始于三年前那次去省里参加春季培训。他去时喜形于色,能去省委党校学习,无异于他进步的脚底又垫了块厚砖。他到了那儿,就迫不及待地在校门口拍了照,晒到朋友圈里。照片上的他站得笔挺,就是人小了点儿,省党校的牌子倒是又大又清晰,唯恐人家看不清是啥地方似的。但他一进省党校,据说就被省纪委的人约谈了,又据说省纪委这么做,是为了绕过县里。

具体情况不详,南星对此也只字不提。

三天后,他从省城回来,神情显得惊恐失常,魂都好像不在身上。当时还没有任何传闻,我也没听到什么,但我就觉得他很奇怪,与去时反差太强烈了,我就问他在省城出什么事了吗?他一声不吭。大约过了半个月,才有小道消息从县城蔓延开来,我才听说他被省纪委约谈了。这就更奇怪了,他能有什么问题惊动到省纪委呀?

如果是工作问题,南星上任所长才三年工夫,就有两次获得县局表彰:一次是他被评为先进个人,另一次是所里被评为先进集体。再说就算是他工作上有问题,也不是纪委该管的呀,那应该是县局的事,局里都没有吭声,纪委凭什么来横插一杠呢?

那么是经济问题?算上他代所长那一年,他也不过才当了三年所长,时间短不说,在这个经济落后的孤岛上,岛上居民自个儿都不富裕,平时连个小钱都舍不得花,有谁会阔绰到把钱送给他呢?再说村民托他办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有这个资格惊动省纪委。当然,送些水果或土货还是有的,但第二天都会出现在单位会议室里。他说事是大家给办的,人家的谢礼,也理应大家分享。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南星一向没有吃独食的习惯。

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两件事。

一件是在镇上开金店的小杨,有一晚金店被洗劫一空,他顿时感觉到人生无常,做人最怕的就是那个心智失控的瞬间,往往会做出令人终生遗憾的蠢事来,小杨就是在这个瞬间轻率地跳了海。是南星救了他。三天后,这起盗窃案告破,作案的是两个中学生,除了偷盗过程中丢失了几样金饰外,其余的都物归原主。小杨往所里送了一面锦旗,一家三口在所长办公室里齐刷刷地长跪不起,非要送一枚金戒指给救命恩人,聊表寸心,但南星哪儿会收呀,还冲小杨发了一通火呢。

另一件是五年前,金海岸度假村刚开始动工,几十个村民为了土地赔偿的问题,抄起家伙赶到工地上闹事,险些闹出人命来,是南星单枪匹马杀入重围,平息了事端,最后把事处理得妥妥的。事后,金海岸度假村的老总张锋送来一大笔钱,他同样拒收了。南星对他说:“你有这个钱送给我,不如拿去帮助村里的贫困户更有意义。”这个外地老板倒是听进去了,度假村开业后,他在本地招了不少员工。

另外,据我所知,南星这个人竟然没有任何嗜好,他不会唱歌跳舞、不会打牌,也不出去喝酒或其他应酬,更不收藏字画或古董……他好像年纪轻轻就活成了老古董。或许是干这行的,业余时间太少,少到连补充睡眠都不够用呢。所以,我相信他的屁股是干净的。

余下的就只有生活作风了。

南星比我晚三年來到葫芦岛,当时他剃个板寸头,后来就一直是这个发型,短头发又粗又硬,像满头长了刺似的;长长睫毛下,眼睛不大,但目光深邃,可是他一笑就露馅,右脸有个小酒窝,总是被他慌忙用手指按住,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便越发显得天真可爱。我一见到他,心里那杆秤就倾斜了,这个年轻人心思简单,将来可以做个道伴的。两个月后,南夫人也搬来同住了。她大概觉得不能把新郎孤零零地丢在这座“荒”岛上,就索性来岛上找份工作,与他长相厮守。她来的那天,穿了条极其艳丽的连衣裙,像一团烈火,戴了一顶夸张的白色大草帽,帽颈上系着一条红色飘带,在海风中玩命地打旋,发出啪啪的响声。她怕这顶惹事的大草帽会被大风刮走,就歪着个小脑袋,用一只手按住帽顶。那天恰巧南星有任务,跟老肖出去了,是我代他去车站接她的。

我问她是南夫人吗?

“南夫人?”她先是一愣,眼睛冲我眨巴眨巴,随后就咯咯地脆笑起来。

她独自笑了好一会儿,很是受用的样子。

我说南星有事不能来车站接她,她就直跺红色高跟鞋,噘嘴骂道:“讨厌!”

她每天下班回来,就站在三号楼的楼底下,头仰着天,一声声地喊:“老公……老公……”声音娇滴滴的,像一只走失的小猫回不了家,呼唤着主人下楼来抱它回去。南星要是在家,三声之内必有回应,并冲下楼去。但干我们这行的,通常都在外面奔波,她都喊了七八声,也应该知道他不在家。再说她又不是自己没长腿,有这个工夫在下面喊,迈开腿早就走到家了,但她依旧一声短一声长地喊老公。我要是在的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趴到走廊上,告诉她南星不在家。她就在下面又叫:“老许,你能下来帮我一下吗?”我以为她扛了煤气瓶呢,却原来只是手上拎了一袋小菜。

她说她没做过饭,问我能不能教教她。

她住在岛上的那四个月里,南星在,饭是他做的,南星不在,饭是我做的。

她给我的感觉有些艳俗,小女人气十足,好像所有男人都有义务为她服务似的,自我感觉太好了。她到我房间里来也从不敲门,直进直出,比她在自己房间还随便,一来就指手画脚,让我把东窗关了,说她见不得大海,一见就头晕。我都不知道南星到底看中她哪一点。仅仅是皮囊吗?她才来了三个多月,就有了妊娠反应,而且大得不得了,别说吃什么吐什么,就是不吃也吐得厉害,有一天在幼儿园上课时,她突然脸色煞白,晕倒在地,园长让两名男老师送她去了医院。南星赶到医院,南夫人就冲他直嚷嚷:“我无法呼吸了!我无法呼吸了!”好像她马上就要咽气了。她决定离开葫芦岛。她说岛上到处散发出烂带鱼的恶臭,这儿没有一口空气是能让她呼吸顺畅的,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出院后,她就拔腿逃回县城的娘家,一直待在娘家。生下女儿后,她又在娘家待了半年,就在县城里重找了一份工作。

她离开葫芦岛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她在县城原本有一套婚房,两年后总算派上了用场。南星周末回家,周一一早赶回葫芦岛。正常情况下是如此,但干我们这行的,正常情况比较少。岛上就只有一家派出所,人手少,天天忙到手脚抽筋,除了日常警务,还要破案,不少案子错综复杂,持久而艰辛。

实际上南星就很少回家。我完全想象得出她控诉他不顾家庭与孩子的情景,以及那种小女人的难缠。其实,干我们这行的,家庭和睦到没有半点儿杂音的,比较罕见,老肖这两口子属于例外。同行中想离婚的很多,但真正离了的却很少,就比如我。在我放弃了我老婆想要的仕途之后,绝望就从她的希望中抽出芽来,冷战之后便是冷漠,过来人都知道冷漠比爱与恨更伤人心,我也就成了一个有家难归的男人。

前些年南夫人吵着闹着要离婚。她应该是拿离婚的大棒来威胁南星调回县城去吧,她提的理由也奇葩得很。她说他抽烟太凶,喉咙里老是有痰,咳上半天,又咽了回去,特别恶心,她无法和恶心的男人一起生活。南夫人闹过一阵之后就不闹了。我估摸,南星家也和我家一样进入了冷战期,而冷战便是冷漠的起点。

那么,是夫妻矛盾导致了生活作风问题?南星来岛上的这十年,我没有看到他出去找女人,也没有看到他带女人回来,他是和老肖家走得很近,尤其是老肖去世后,他对梅姨和肖虹的关心照顾,我都看在眼里,那完全是出于和老肖的感情。我隔壁那个房间,除了南夫人,也就只有肖虹来过一次,就一次。那是她去上大学前夕,她带来了不少她给南星画的肖像画,摊在南星的床上,挑出一张,钉在他床正对面的墙上。

她忙着往墙上钉那幅画时,我翻了翻床上的那些画,惊叹她居然画了这么多南星的肖像。肖虹头也不抬回答道:“嗯,很多年了。”这些画应该都是素描,南星的肖像有正面的,也有侧面的,有抬头的,也有俯首的……纸张比较厚,粗糙、结实,摸上去很有质感,也就是说画上的肖像有了凹凸的质地,仿佛纸上的南星随时会开口跟我说话似的。她钉上墙的这一幅,应该是她最满意的作品。她问我怎么样,我说惟妙惟肖。我问这是铅笔画吗?颜色咋这么深。她就“切”了一声,嘲笑我还是个作家呢,连这个都不知道。她说这是碳棒画,永不褪色的。

她钉完画,退到床头,审视了一番,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后来,我在墙上的这幅南星肖像画的衣领上,发现两排隐藏的小字:人生很短,陪你生暖。如果说肖虹对南星有那方面的意思,那也只是她纯情少女的单恋,我估计连梅姨都不会答应的,南星就更不用说了,他在肖虹面前,一向以叔叔辈分自居的。

南星要出事的小道消息,是在他从省城培训回来,又过了半个多月才传开的。省纪委的做法看来也未必奏效,消息就来自县局。有的人总盼着别人出事,即便自己捞不到半点儿好处,瞧着别人倒霉也是桩开心的事情。但沸沸扬扬传了半个月,局里依旧没有动静。

这天下午,南星赶去县城,参加局里一个重要会议。这个会议果然重要,重要到事后令不少人终生难忘的地步。

是县组织部到局里来任命新局长。组织部长念完任命文件后,薛志安兴冲冲地上前发表就职演说。就在这个时候,混在参会者中间的那两个省纪委的人,起身上台,将满面春风的薛志安带走了。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组织部长一阵红脸、一阵白脸,不知该如何收场。

南星返回葫芦岛前,我们就看到了这个重磅新闻。大家奔走相告。消息是局里人发的,不少人抢在第一时间爆料,又有不少人抢在第一时间转发。网络时代,第一时间刷到屏的往往是最精彩的一幕,过后就难说了,往往昙花一现,干干净净。经过这些年的反复洗礼,民众的神经早已麻木,对大老虎们染指的巨额财富已经麻木,唯有面对现场爆料还能刺激到神经。薛志安走得很安静,好像他事先就得到了通知。这是官员的标准“走”法:没有惊慌失态,没有仓皇奔逃,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就乖乖地跟人走了。但随后那个乱了套的会议现场,和在场人员的各种脸部表情,以及莫名其妙的反应,才让看的人大呼小叫,兴奋异常。

南星素来低调,人前人后都不曾提到过薛志安,他提所长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据我所知,南星和薛志安在省警校时就是同班同学,两人在校时都非常出挑,后来又一起分到县局。只不过,南星在局里待了一年多就下基层来锻炼了,而薛志安一直待在局里,在仕途上他属于三级跳运动员,十年时间就从一名科员跳到科长、副局长,再跳到正局长。

哪怕他这个正局长,只是当了几秒钟而已。

这应该得益于他娶了个好老婆,一个有背景的女人。老丈人李向東是县局的元老,做了三十多年的水上治安部主任。那是个肥缺,他一直拽在手里,社会关系错综复杂,谁都动不了他。他的乘龙快婿能有今天,让人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我觉得诡异的是,南星和薛志安结婚都很早,两人的婚期又十分靠近,好像他们比赛着结婚似的。薛志安是入职后第二年九月结的婚,而南星比他还要早上一个月。两人到底是青年才俊,佳人们都抢着嫁呢。

南星完婚后,就匆匆来到葫芦岛。

薛志安出事,全所人都高兴,他们无师自通地懂了省纪委为何约谈南星了。

南星从县城回到所里时,七八位同事都跑出来迎接他,热情得有些夸张,仿佛是他提升为局长似的。但南星灰头土脸的,神色也大变样了,这就让人觉得事态严重了。惊惶失措的同事便都愣在那儿,面面相觑。南星瓮声瓮气地说:“我去休息一下。”说完掉头就往三号楼走去。大家都拿眼神询问我。我耸了耸双肩跟南星过去,他进了房间就关上门,我只好下楼来。

他们还在那儿,见我出来,就纷纷迎上来问我怎么回事。

我十分懊恼道:“我晓得个啥呀。”

梅姨的右拳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她的左掌心,眉头皱成高山,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我:“难道姓薛的和小南有什么关系吗?”她又说,“要不然,小南也不至于会颓废到这种程度呀,你看呢?”

“我不觉得这里面有他什么事。他们是警校同学没有错,但据我所知,彼此交情不深。”我想了想说,“按理说他今天应该高兴才是,但反而比培训回来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倒觉得真有事,可想破头来也想不出是啥事儿。”

梅姨一声叹息,说:“不猜了,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我就不信小南能有多大的事。”她过来拍拍我的手臂,让我多留心他一点儿。

“这是自然的。”我频频点头。

之后数日,南星如同瘟鸡一般,食无味,寝无眠,唉声叹气连连。该劝的我都劝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那天他像做贼一般逃离现场后,也不知怎么的,就偏离了既定路线,拐到了时代小学——这所县城小学中的“北大清华”,是他老婆给女儿报好名后,他才知道的。他大为震惊,贵族学校收费相当昂贵,惊呼女儿上个小学,至于要花那个冤枉钱吗……他老婆未等他把话说完,就说:“不用你管!”他问她哪儿来的钱,她只“切”了一声,不屑于回答。好像他不是女儿的父亲,最多是个后爸,没有决定的资格。

时代小学果然有“名校风范”,造型奇特,五彩砖墙,就像外国童话中软禁公主的大城堡,最高建筑的尖塔上还盘踞着一条守城的中国火龙。他幸亏把吉普车停在外面,学校门前早就成了豪车、名牌与艳女的集散地,他那身制服也不知招谁惹谁了,只听得人们小声议论,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他赶紧退到绿化带边,再无退路了。他紧盯着喷泉一般的学校大门,终于看到女儿牵着她外婆的手,蹦蹦跳跳地出来了,她在笑,在和她外婆说话。南星边叫边挤上前去,女儿见到他竟吓得躲到外婆身后。孩子这一无意识的反应,伤透了他的心。他叫着女儿的小名,蹲下去拍拍手要抱她,她却把脸贴到外婆的身后,不敢看他。他强忍住情绪,硬将女儿抱进怀里,她拼命挣扎,突然放声大哭,惹得不少人看他。外婆接过女儿,安抚了一下,女儿就不哭了,紧紧地抱住她外婆的脖子。

丈母娘笑眯眯地问南星:“今天怎么有空?”

丈母娘又摇着外孙女的小手,告诉她,这是爸爸,好像女儿不知道他是谁似的。

南星说他还要回岛上,在城里办完事儿,就过来看看女儿。丈母娘说:“那你去忙吧。”她握着女儿的小手,冲他摇了三下,就三下,替女儿说道:“爸爸,再见。”说完就抱着他女儿有说有笑地走了。他依旧站在学校门前的绿化带边,望着她们迅速走远。她们走到距离他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好像进入了安全地带,女儿就从外婆的怀抱中下来,牵着外婆的手自己走了。

南星跟我说这些,好像他的沮丧和无望,仅仅因为他是个失败的父亲。但我知道他的“病灶”并不在此,他只是借女儿问题来搪塞我的关心罢了。他说他要把女儿抢回来,女儿是他的女儿,他必须抢回来。他说到做到。我顺水推舟地说,那是必须的,关键是他首先得爬上船。

公安局长被抓,在海中县无异于落了枚原子弹,气场很大,有关薛志安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家都在议论他贪污受贿了多少金额,占有了多少套房子,染指了多少个女人……人人都如数家珍一般,数据比纪委都清晰。这些年,大老虎听多了,但大老虎毕竟离我们很远,遥远到都不觉得那是一些活生生的真人。而薛志安却是海中县土生土长的,很多人都见过他,就让人有了这个热情去“关心”和议论他。不少人还拿他与大老虎们相比较,就觉得他太小儿科了,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站错了队,才倒的大霉。那些不知道方华和南星关系的人,在他们眼里,薛志安八个情妇中的这个方华,也就是一个笼统的情妇罢了,但我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暗暗叫苦。

南夫人就是方华。

九个月后,薛志安一案公开审判,首犯薛志安获刑十三年零六个月,方华获刑五年,她有主动交代,并积极配合检察部门的调查,有悔过的情节,所以从轻发落。原来那些小道消息还都是真的。方华不仅是薛志安的情妇,更是他的心腹,她帮薛志安打理钱财,洗钱到国外,两人都已加入澳大利亚国籍,在墨尔本置有一栋海边别墅。每年夏天,两人以出国旅游为名,同飞墨尔本,在那儿花天酒地一阵子。

令我目瞪口呆的是,七年前方华就成了薛志安的情妇。七年哪!她和南星结婚才十年,倒有七年出轨史,也就是说在女儿还没满周岁时,她就另觅新欢了。南星也真是个死人,这种事夫妻之间嗅个味儿就清楚了,他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吗?我记得他们闹离婚还是晚两年的事情,那时候方华已在县城另有一套房子,是薛志安买给她的,两人就在那里私会。南星很少回家,她就把女儿扔在娘家,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和薛志安搞在一起。她吵着离婚,难道是要和薛志安“复合”吗?

这年年初,薛志安也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就让方华赶紧跑路,去墨尔本躲上一阵子,看看事态发展再说。方华仓促报了个三天后去美国的旅行团,在海中机场上飞机前,她可能觉得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国,就給南星发了一条微信:“我走了,玥儿在外婆家。”

方华平时很少给南星发微信,而且这条微信也语焉不详,他便打电话过去,但她关机了。

海中机场是个小机场,没有直飞美国的航班,必须先到上海,在虹桥机场还需待上六个小时才能转机飞美国,就在这段时间里,方华被上海警方带走了。

省纪委约谈南星后,他应该清楚方华的所作所为,或者部分已清楚,那段时间他跟丢了魂儿似的,原因就在这儿。当他收到县局正式的会议通知,去县城参加薛志安的任职大会时,纵然有一万个不乐意,但他反而心安了。他相信以薛志安的能耐,薛志安如果没事,方华自然就没事,今天能平稳过渡已是万幸,离婚是明天的事,他会不动声色地处理好此事,他依旧还是他。

据我后来所知,南星和薛志安分到县局时,住在同一个宿舍。

在此之前,南星压根儿就不知道世上有个漂亮的姑娘,叫方华。

薛志安和方华倒是城里人,尽管薛家在饮马弄,方家在豆腐巷,两家相隔三条马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高中同学,并在高中期间完成了“课外作业”——初恋。在薛志安读警校、方华读幼师的那两年里,他们的爱情瓜熟蒂落,两人一工作,就进入谈婚论嫁阶段。方华喜欢跑来他们宿舍找薛志安,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做点儿别的什么,南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方华的。方华见这个从农村来的小伙子,有着城里人稀缺的害羞与腼腆,笑起来有个小酒窝,还爱用手指偷偷地按住它,样子挺招人喜欢的,就常常大胆地开他玩笑,和薛志安一起出去吃饭或看电影,也喜欢拉他当电灯泡,感觉特别冰爽。

问题就出在这年冬天,局里来了个打字员,叫李小鱼,一脸雀斑,身材也一般,但穿着时尚,身上无一不是名牌,金贵中透出高雅的气质。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儿,时而泼辣,时而可爱,局里的人纷纷无事献殷勤,围着她团团转。薛志安很快就摸清楚了她的底细,便催南星往前冲,只要把她搞到手,前途不可限量。但李小鱼偏偏喜欢支使薛志安,而不是南星。她一会儿叫薛志安搬纸,一会儿打印机出问题又找他修。她嫌拼音输入法太慢,让薛志安教她五笔输入法,他就跟在她身后屁颠儿屁颠儿的,忙得不亦乐乎。

方华再来找薛志安,往往只见到南星。南星告诉她,薛志安执行任务去了。方华问你怎么就没有任务呢?南星就傻笑,说那是特殊任务,自己哪有这个本事,薛志安现在可是局里冉冉升起的新星。失约的次数多了,方华就起了疑心,南星更不愿意欺骗她,就常常躲出去,独自待在电影院。冬至那天深夜,他从外面跑回来时,宿舍门口突然有东西从黑暗中直立起来,吓得他半死。见是方华站在那儿,他按住怦怦乱跳的胸口,忙开门开灯,请她进去。她赌气似的蹲回到老地方,南星就蹲到她身边,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就没有再开口。

黑暗中,两人都不吭声,只有冷冷的北风,呜呜地叫。

次年二月,就在他们即将举行婚礼的前一个月,薛志安向方华提出分手。

他的理由很简单,简单到令方华哑然无语:李小鱼肚子里有了他的“鱼子”。

三个月后,方华特意来找南星,这时她又瘦又黑,一下子老了很多。她说她要嫁给他,问他要吗。南星大为震惊,他像被人割走了整条舌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她又问他是要还是不要,让他痛痛快快给句话,他不要的话,她就去找别人,愿意娶她的男人多了去了。她那么漂亮,就算没有爱,也有很多人抢着要。他也想要。他做梦都不敢想的要,现在就摆在他面前,他当然要的。她不爱自己没关系,爱可以慢慢培养,日久生情嘛。他用手按住胸口答应要。她说那好,只要他答应她两个条件,他们马上就结婚,她是连新房都准备好了的:一是赶在薛志安结婚前结婚;二是他必须离开县公安局,去哪儿都行。

至此,我才清楚南星为什么要来葫芦岛。

五个月后,南星还是掷下辞职信走了。

起因是省城一位富翁的生祠与新所长陈百年起了争执。

住在刘奶奶家前面下坡上的邻居,是个孤老头子,背地里人称老鬼,当然,老鬼也不能算是个孤老头子,两年前在儿子的新家只待了十来天,就从空荡荡的县城逃回老家来。

老鬼睡得早,醒得也早,凌晨一两点钟就醒了躺不住了,便站到卧室窗前烧支香烟。他不喜欢开灯,灯光能看见的,他在黑暗中一样能看见。海浪声单调而又持久,哗哗地划过脑际。大海白天是平静的,但一入夜就动荡不安,像夜间出没的凶猛动物。老鬼年轻时贪睡,枕着海浪声,翻个身就又睡着了。现在老了,有时间睡倒是睡不着了。人就是这么贱的一个东西。海浪声在黑暗中铺天盖地,以前咋就没有感觉呢?难怪车水马龙的县城,夜里是那么的空荡荡,他只待了十来天就像病了,因为在县城他听不到海浪声。

一天凌晨,老鬼又在窗前烧烟时,发现黑暗中有两个红点儿,像狼的眼睛。岛上哪来的狼,连只野兔都没有,他盯住那对红点儿看,真像狼眼,红得深邃,红得贪婪,令他憎恨。黑暗中看不到的景物,一一在他眼前呈现,他断定红点儿来自邻居家。第二天一早他上去一瞧,果然是邻居新房里面的两盏夜灯,这时候四下无人,他捡起石块,就一一解决了。后来他得知那是一间密室,是生祠,心想那不就是墓吗?他就一趟趟跑来派出所吵闹,非要对方拆了。他说岛上是不能擅自建墓的,土葬已经取消十多年了,凭什么有钱人现在还可以造这种鬼东西。

老鬼一口咬定那是违章建筑,必须拆。

老鬼反映的事,是新所长陈百年在处理,但南星看不过去,他听说生祠就建在刘奶奶家的废墟上,就跑去了。这套新房屋顶高达三米八,盖有黑瓦,但东西墙却不开一窗,而且外墙贴的是从省城专程运来的瓷砖,把整堵墙贴成一幅巨画,画中央是一扇打开的巨窗,从四面八方飞入窗内的,是手捧篮子的天女们,有的篮里是鲜花,有的篮里是仙桃,有的篮里是金元宝……东西两堵墙上嵌的是同一幅画。最不可思议的是,新房门前的围墙被砌成双臂状,如抱的双手之间是一扇不锈钢大门。而新房内部,竟是直通通的一间长方形密室,东西内墙同样贴着瓷砖,同样一墙一画,东西相同,一眼看甚至和外墙相同,但仔细再认,画中央果然是一扇打开的巨窗,但手捧篮子的天女,却是从窗内飞出来的,与外墙上的方向刚好相反,仿佛这些天女都是穿窗而过,从外面飞到室内的。她们的篮子里依旧是鲜花、仙桃、金元宝等。密室地板同样铺的是瓷砖,嵌成一朵朵盛放的莲花,红白相间,簇拥着十八厘米高的长方形基石。密室后墙嵌的是一块巨碑,碑上刻有唐氏祖训十三条,条条礼义廉耻。密室设有移动金属门,不锈钢门板凹凸有致,犹如金盾。

高冷的主屋,炫丽的外墙,怪异的围墙,自然吸引眼球,令村民议论纷纷。说此乃人间罕见的风水宝地,太阳从东海喷薄而出时,第一束光照射到的陆地就是此处,初光,天庭之光,东海龙王之眼,乃是地脉龙头处,将来不冒青烟才怪呢。

“艾丽丝”过后,刘奶奶被住在县城的孙子接走了,此地只留下一大堆废墟。是陈百年帮忙联系了刘家,买下了屋基地。九月上旬的一天,从海上运来一船精致的红木和无数稀世贡品,那些油漆得锃亮的红木,运回新房后,就在密室的基石上,组装成一口偌大的棺材,精美贡品则一一放入棺材里。到了第二天,听说是富翁八十八岁生日这一天,从海陆两道赶来了数百名省城人,其中包括十多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在密室前举行隆重的仪式。老道士们敲锣打鼓、唢呐喧天;众人点烛焚香,磕头跪拜;鞭炮齐鸣,热闹非凡,远近村民闻讯赶来,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不清楚这些外地人在干吗。

事后,人们才听说这间密室竟是生祠。

这里是埋过老肖的地方,对南星而言,太特殊了,他坚持要拆!

南星和老鬼一起跟陈百年抗争,认为陈所长这么干有损于人民警察的形象,陈百年当即就翻脸了。南星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说:“我辞职总行了吧!”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图一时口快,谁知他还来真的。

一个多月后,我听到了南星确切的消息,他调去六横岛派出所工作了。

我是听梅姨说的,陈所长几次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不接,后来通过梅姨才做通他的工作,陈所长与他在县城见了面,当面向他道了歉。梅姨说陈所长也有他的难处,那位省城的富翁他并不认识,是上头压下来的,他也是没办法,而且他答应想办法改正错误。梅姨这么说时,我表示理解,对陈所长有了好感。

陈所长恳求南星回所里工作,但他就是不肯再回葫芦岛,他这是要和痛苦不堪的过去斩断一切瓜葛,重启一尘不染的未来吧。陈所长委曲求全地说:“那你就調个地方吧,你不当警察太可惜了。”

不久,网上流出一段视频,内容是生祠内外及祭祀的疯狂场面,令人震惊,发酵后冲上微博热搜榜首,社会舆论一边倒,终于惊动了上面。说实话,如今有些事情,网络更管用。果然不出半个月,镇政府出动警力和推土机,将生祠推倒了。尽管上传视频的人叫“老鬼”,但我猜测另有其人。

南星去六横岛派出所赴任时,据说“绑架”了他的亲生女儿。他丈母娘家报了案,当地街道派出所了解实情后,撤了案,因为孩子的母亲在拘留中,父亲带去抚养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但南星的丈母娘就不干了,气焰还很嚣张,不可一世地吵到了当地派出所钱所长那儿。

她用手指着钱所长大吼:“你们是怎么办案的?”

钱所长认识南星,在全县所长会议上他们见过很多次面,虽然没打过交道,但薛志安的事情一出来,他就记住南星了。说实话他挺同情南星的,觉得南星被撤了所长职务挺冤的。于是他冲南星的丈母娘不客气地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有其母必有其女,也难怪南所长不放心把女儿放在你身边,他是怕自己的女儿将来也像你的女儿一样呀。”

“哼!”丈母娘气得跳脚,“我要告他重婚罪!”

“对不起,你走错门了。”钱所长送客。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是有人看到肖虹在六横岛画画。但我一点儿都不为南星担心,依我对他性格的了解,南星是那种必须结束前一段生活,才会开始下一段生活的人,他不喜欢拖泥带水。他与方华离了吗?如果还没有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接受肖虹的。这个人在情感上有洁癖。

还是那句话,对南星的未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有出息的。

三年时间说快也快,我都已经退休了。但说慢也慢,生活就是煎熬,幸福只是油锅里偶尔爆出来的一星油花。

岛上的这段经历,令我反思做人这件事到底是一种啥滋味,结果令人欣慰。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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