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骗局

佛山无影贼

这是冬末初春的广州，也是朱嘉偉每天清晨跑步时司空见惯的广州。

2016年2月1日，南国短暂的冬天即将过去，新年的气息正随着满城飞花扑面而来。再过一周就是农历新年了，此时的花城广州，水杉染红、茶花争艳，浪漫的紫荆花瓣铺开长长的粉色地毯，粉嫩嫩的波斯菊、金灿灿的黄金桔也早早摆在各家店铺门口。

著名的越秀公园门口的解放北路上，朱嘉伟昂头跑过，板寸短发的头顶热气蒸腾，身后留下铿锵的脚步声，像欢快的节拍。尽管下半夜才从外地办案回来，但他依然坚持早起长跑锻炼，这是梁瑞国给他布置的必修课。

梁瑞国是朱嘉伟的顶头上司，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副局长。几年前，朱嘉伟单枪匹马在广东省公安厅第一个吃螃蟹干反诈，梁瑞国不止一次提醒他：“干反诈首先要学会奔跑，腿要快，脑子要活。你要满世界抓骗子，脚步要跑得过对手的越洋飞机;脑子要快，要快得过任何一部电脑;当警察中的‘白帽子，手段要比黑客还高，你才有资格跟他们较量！”

在朱嘉伟心目中，梁瑞国要是钟馗，他甘做那柄降妖除魔的锐利的锥，传说中，那是钟馗抽出自己的脊椎所做的武器。梁瑞国可不这么认为，他纠正说：“你应该做正义之剑！云中之剑！倚天长剑！”

此刻，朱嘉伟正跑步赶往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大楼上班。他必须在8点前赶到单位，布置最近几天的工作，然后按照梁瑞国的指令，赶下午的航班到北京，向公安部刑侦局汇报近期的几宗大要案，寻求公安部的技术支持，升级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的反诈数据平台。

梁瑞国交代任务时的原话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公安部反诈专家林欢博士请到广州来！”

朱嘉伟是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中首批聘请的五名反诈专家之一，也是刚刚组建的国务院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中心的专家。林欢则刚从美国读完博士归来不久，她的名字并未出现在这个顶级名单中。但朱嘉伟清楚，自己只是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冲在一线的战斗员，林欢博士才是公安反诈系统的顶级“白帽子”，在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的网上作战中，更是黑客们闻之胆寒的“顶级女杀手”。

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在公安系统内部当然属于凤毛麟角。自1999年9月公安部首次聘请乌国庆、崔道植等九名专业顶尖的警察高手为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后，这些专家参与了许多重大疑难案件的侦破工作，以深厚的专业造诣、丰富的实践经验和勤奋踏实的工作作风，屡破奇案、屡建奇功，被誉为刑事侦查领域的“国家队”。

不过，这些专家的专长多半在传统刑事鉴定技术方面。近年来，电信网络诈骗一直处于高发态势，反诈业务占据刑侦的半壁江山，逐渐成为刑侦工作的重头。2015年，公安部首批五名特邀反电信网络诈骗专家中，来自广东的专家占了两个席位，除了朱嘉伟之外，还有全国反诈系统内著名的“老牛”、珠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牛岩军，两人号称反诈系统的“南粤双剑”。

当然，广东省公安系统也“特邀”了十几位反诈专家，他们都是常年战斗在反诈一线的精英，比如这会儿正急着找朱嘉伟的那位——佛山市公安局反诈民警梁慕嘉。

朱嘉伟跑步赶到省公安厅刑侦大楼，大汗淋漓地走进刑侦局第六科的办公室，正要换警服，手机响了。朱嘉伟接电话的时候抬头一看，墙上石英钟的指针刚刚指向早上七点半，还不到上班时间。

来电显示是“嘉哥”，这个嘉哥就是谁都不怵就怵老婆的梁慕嘉。接通电话，朱嘉伟一上来先求饶：“嘉哥啊，我昨天后半夜刚办案回来，现在刚到单位，能不能先让我喘口气儿啊？”

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突发性强，被骗的钱款只要被转走，就会瞬间烟消云散。反诈民警被骗子们逼得不走寻常路，不走常规程序，办案速度也就加快了，受害人止损的可能性就大一些。朱嘉伟是省公安厅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总协调人，广东各地反诈同行遇到突发的跨地域案件，有时顾不上先向本单位领导汇报，而是直接打电话找朱嘉伟紧急协调。正因如此，朱嘉伟的手机成了反诈兄弟们的热线，睡梦中被吵醒，指挥几个地区协调办案那是常事。

梁慕嘉早上七点半来电，就是掐着指头算准了朱嘉伟刚进办公室。他跟朱嘉伟是老朋友，对于朱嘉伟的“抱怨”，他一概无视：“不到万不得已，我能给你打电话吗？十万火急！你赶紧打开电脑查看一下相关信息，麻利点儿！不然放水的责任你来负！”

朱嘉伟太熟悉这位老兄了，更清楚嘉哥绝非浪得虚名，他在电信网络诈骗资金追踪方面的研究，甚至比朱嘉伟更深入更独到。梁慕嘉这么早打电话过来，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案子。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忘跟梁慕嘉打趣：“有你嘉哥坐镇，能出什么大事？”

那边梁慕嘉没工夫跟他闲扯，急吼吼地说：“有一个着急的案子，我昨天从天盾平台监控到，一个境外冒充公检法的诈骗团伙，正在围猎一个叫田青的女事主，看样子，她已经深陷骗子的圈套无法自拔……”

“是电话诈骗？”朱嘉伟不由得皱起眉头。

“表面上看是这样，但我感觉这回的套路不太一样，隐隐能感觉出宾阳仔的路数，骗子应该是通过加微信好友，把她拉进了一个全是骗子的微信群，放长线钓大鱼，涉案金额目前还说不好……”

“是用手机号登录的微信吗？赶紧打电话提醒她呀，这点儿小事还用得着麻烦我吗？”

“问题是她不接我们的电话啊。我们试着加她微信，也一直没有回应。估计她已经被骗子洗脑了，除了骗子的电话，其他人的来电也好，微信也好，一概不理睬。实在没办法，今天早晨我们查了一下她的手机信号位置，发现她正在从佛山往广州市区方向移动。你赶紧通知广州那边的兄弟，紧急查找这个田青的踪迹，她很可能是去某个银行转款！”

梁慕嘉跟朱嘉伟一样有晨跑的习惯，此刻，他正奔跑在良缘路上，这条良缘路在广州隔壁的佛山市。这个佛山，就是以“佛山无影脚”闻名的一代英豪黄飞鸿的佛山。

路两边的花团锦簇，梁慕嘉一概熟视无睹，除非一种花，就是佛山的市花白玉兰。梁慕嘉恨不得用他能想到的一切优美词汇来形容白玉兰。之所以喜欢白玉兰，不是他有多少审美细胞，而是因为他刚娶的媳妇叫玉兰。既然喜欢媳妇，当然也要喜欢玉兰。

沉浸在新婚燕尔里的老警察梁慕嘉这次不是头婚，不是二婚，而是三婚。好在这一次，终于有人能理解他对公安事业的执着了——新媳妇玉兰不但能容忍他三天两头不着家，还能容忍他一言不合就犯浑的暴脾气。

前两任妻子之所以离开他，是因为在家人眼里，梁慕嘉对那些搞电信网络诈骗的骗子，比对家人还上心，恨不得24小时通过网络和大数据盯着那些远在天边的骗子们，根本不顾家。不顾家，在家人面前就低调一点儿好了，可他偏不，不但不低调，还是个炮筒子，一碰就炸，前两任妻子都忍无可忍转身离去。

第一任媳妇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话：“白瞎你爹妈给你起的这个好名字了，你不该叫梁慕嘉，你应该叫碎玻璃，透明、易碎、扎人！”

第二任媳妇带走了他俩的儿子。梁慕嘉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把孩子留下，可孩子母亲说：“你不要命，没人管得了，你年纪轻轻已经浑身是伤，腰椎间盘突出都快站不起来了，怎么照顾儿子？难道还要带着你亲生的三岁娃娃跟坏人拼命吗？”

梁慕嘉哑口无言，顿感腰眼处隐隐作痛，就像突然被抽走了骨髓一样浑身瘫软。他含泪望着妻子抱着娃娃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对身边的同事说：“坏了，我的腰不行了，站不住了，赶紧扶我一把，送我去单位……”

同事一听就急了：“有病去医院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去什么单位啊！”

梁慕嘉苦笑：“老婆孩子都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到单位，起码还能捞个工伤啊！”

同事没听他胡扯，连忙打车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拍片子一查，是梁慕嘉当年抓歹徒时落下的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摁住梁慕嘉让他住院。梁慕嘉央求：“大夫啊，求求你治好我，别让我年纪轻轻就坐在轮椅上，不然我抓的那些坏人，还不一个个排队跑到医院来参观啊，我可不能让这些家伙高兴死啊！”

梁慕嘉始终没搞明白，自己明明干着这世界上最令人骄傲的英雄事业，为什么两任妻子都离他而去？为什么自己天天健身肌肉发达体壮如牛，却突然腰杆硬不起来了呢？

即便如此，梁慕嘉依然坚信，当警察，尤其是当刑警，除暴安良匡扶正义，他沒有错。

梁慕嘉（右二）向遭受电信网络诈骗的当事人了解案情

梁慕嘉的倔强是有基因传承的。当年身为医药专家的老父亲就是因为仗义执言，全家从北京某医科大学被发配到了佛山，从小在北京长大的梁慕嘉，再也没捞着回皇城根小学读书。不过，在满口粤语的广东警察队伍里，梁慕嘉却罕见地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还略带点儿播音员的磁性。

直到遇到了他的白玉兰，这个来自北京的女人远离故土独闯佛山，她喜欢梁慕嘉敦实宽厚的胸膛，喜欢他挺身而出的勇敢，喜欢他标准的普通话，更喜欢他像玻璃一样从内到外都透明的性格，毅然决然嫁给了他。

虽然脑袋已经半秃，其实梁慕嘉年龄并不大，刚刚四十岁。梁慕嘉三婚后，就连一向以冷峻严肃著称的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向百名，也罕见地开起了他的玩笑：“梁慕嘉官运不佳，桃花运不差，新婚之后腰也不痛了，腿也轻快了，每天还跑步到单位上班，追起坏人来更有劲头了，我们都要向梁慕嘉同志学习！”

跑步来到佛山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冲进天盾反诈平台的办公室，梁慕嘉立即打开电脑搜索田青目前所在的位置，为下一步的工作提供判断依据。

突然，梁慕嘉的小眼睛定格在屏幕上，顾不上扣完警服的衣扣，急匆匆坐在电脑前，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操作一番，就抓起电话，打给佛山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向百名：“向支，一个叫田青的女人让一群宾阳仔给围猎了，给她打电话也不接。现在她已经到了广州，目前的位置在一家银行附近，据我判断应该是在排队等开门。你赶紧联系一下广州的兄弟们，找到这个田青，不然她把钱转出去，一切都晚了！我已经打电话告诉朱嘉伟了，让他也查查这个人的位置。”

“宾阳仔”是广东反诈民警对特定电信网络诈骗团伙的内部称呼，指的是广西宾阳地区冒充微信或QQ好友实施诈骗的那伙骗子。

“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点儿？广州那边的兄弟们也都没上班，你让我怎么办？”正开车堵在上班路上的向百名也无可奈何。

向百名国字方脸、豹目环眼，一般不笑，笑起来一口白牙;一般也不生气，一生气就一脸大眼珠子。这时候向百名早已一脸眼珠子了，可惜梁慕嘉看不到，依旧不依不饶：“找不到这个田青，要是她真被骗了，你负责啊！”

被堵在路上正没好气的向百名回怼：“你都瞒着我直接捅到省厅去了，再给我打电话有屁用啊？我是副支队长，出了事当然我负责！”

一句话把梁慕嘉噎了个跟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事办得有点儿招人嫌，赶紧跟向百名赔不是：“向支您息怒，我这不是正跟您汇报呢嘛，先跟省厅那边打招呼，也是怕把事情给耽误了……”

向百名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不妥，缓和了一下口气：“这么着吧，你把相关信息的要点挑出来，给我发个微信，我考虑一下该怎么办。你也别太着急，等我到单位再……”

没等向百名春风化雨地说完，就听见轿车的后屁股咚的一声，紧跟着身子颠腾了一下——他的车被追尾了。向百名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上来了，没顾得挂断梁慕嘉的电话，把手机往副驾驶座上一扔，爆了一句粗口，就去看他的车屁股去了。

梁慕嘉也听见了咣当一声闷响，猜出发生了什么事，识趣地挂断了电话，脑海里幻化出向百名到了单位之后跟自己吹胡子瞪眼的画面。他赶紧摆摆手，好像要把这个画面从眼前抹掉，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拨通了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反诈科长朱嘉伟的电话，想问问他那边有什么进展。

朱嘉伟说：“嘉哥，你搞得我们虚惊一场啊。广州反诈中心那边反馈说，他们第一时间找到了田青，但这个田青说，她根本没有上当受骗啊。你说的那个微信群里都是她本单位的领导，她去银行也不是为了转款，人家是财务人员，经常去银行办理单位的公对公业务。”

“不可能！”梁慕嘉急了，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问题是，事主信誓旦旦说没有这回事，总不成逼着事主承认自己被诈骗了吧？梁慕嘉一时没招儿了。

挂掉电话的朱嘉伟也在犯愁。听梁慕嘉的意思，这事百分之百是诈骗，可广州的兄弟们都找到事主了，事主的说法也合情合理。该相信谁？

这时，站在门口的民警龙椅君指了指手表，做了个往嘴巴里扒拉饭的动作，催促朱嘉伟去食堂吃饭，然后去赶飞机。

黑黑、瘦瘦、高高的龙椅君小学毕业的时候，爸爸就从海军转业到了广东省公安厅，先后担任过技侦总队长、刑侦局政委等职务。龙椅君子承父业从警官学校毕业后，一直被严厉的父亲扔在基层摔打。2013年父亲退休，依然没有帮助龙椅君找个好岗位的意思。2015年7月，龙椅君从广州市公安局天河分局重点中队副中队长岗位上调到省厅刑侦局，成为一名反诈民警。

虽然龙椅君从事反诈工作只有半年时间，但警察世家和基层的磨砺，已经将龙椅君锻炼成为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警界高手。朱嘉伟虽然是反诈科长，但手头能用的只有八九个人，临时抓差总是顺手抓龙椅君。这次去机场，朱嘉伟又叫上了龙椅君。

经过一上午的折腾，朱嘉伟处理完手头要紧的几个案子，从办公桌下拖出旅行箱，把几份材料塞进箱子里准备带走。根据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副局长梁瑞国的指示，他下午要飞北京，向公安部刑侦局当面汇报近期的几个新型电信网络诈骗案。

电信网络诈骗是一种新型侵财类犯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固定统一的定义。如果要给电信网络诈骗一个完整的概念，可以概括为：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通过手机短信、微信、电话、网络电话、互联网等通信媒介或大数据信息平台，以虚构事实或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

尽管移动、联通，尤其是中国电信，这三大电信运营商对“诈骗”前面加个“电信”的说法很不爽，但社会各界对这种新类型诈骗犯罪，还是一概称作电信网络诈骗。为了打击电信网络诈骗，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专门在大案处成立了第六科，朱嘉伟这个大案科长也就变成了反诈科长，从此就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说到朱嘉伟这个反诈科所在的大案处，就不能不提大案处的两个名人——处长陈俊华、副处长阮福成。

当年，他们两位跟随“南粤神探”朱明健副厅长，屡屡破获轰动全国的大案要案，是侦破世纪大案“9810专案”的警界精英，也是直接参与了抓捕张子强的行动。

而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长林伟雄，当时还是个年轻的副科长，预审张子强时，林伟雄主审，阮福成负责记录。

1996年，悍匪张子强绑架了香港首富李嘉诚的长子李泽钜，勒索赎金1038亿港币。一年之后，张子强故技重施，绑架了另一个香港巨富郭炳湘，再得赎金6亿。1998年，张子强购买800公斤炸药，想要炸毁香港监狱，救出同伙叶继欢。这个疯狂的计划最终把他送上了绝路。

1998年1月10日，广东省公安厅接到公安部指示，正式对张子强立案调查。1998年1月25日，张子强在广东江门被捕，同时逮捕了数十名张子强团伙成员，收缴涉案赃款达16亿港币。广东警方一战惊天下，林伟雄、陈俊华、阮福成在这场实战中得到锻炼，之后打黑、缉毒、打拐、反走私，这批当年的年轻人，很快成为广东公安刑侦系统的中流砥柱。

如今，刑事犯罪花样翻新，又让年轻一代刑警如朱嘉伟这样的精英顶了上来。

匆匆吃完午饭，朱嘉伟拖着箱子正要跟龙椅君一起出门，电话又响了，还是梁慕嘉的声音：“我监控的宾阳仔仍然在跟事主田青联系。诈骗电话是境外打进来的网络电话，但目前境外诈骗窝点的具体位置搞不清楚，一会儿显示在泰国，一会儿显示在柬埔寨。这些骗子十有八九在冒充警察，田青竟然把广州民警劝阻她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骗子！真警察她不信，假警察她竟然信了，这帮骗子的演技不可小觑。我估计，田青已经完全被骗子隔离了，除了与骗子的联系之外，其余的沟通渠道都被阻断。情况不妙啊，你说咋办？”

越是危急的时候，朱嘉伟越能保持最克制的状态：“马上查一下田青的资金信息，如果她个人账户上没有钱，危险系数就小一点儿！我这边再想办法。”

“好，我这就去查！”

梁慕嘉不敢怠慢，通过大数据系统比对，发现这个田青的户籍和住房所在地在佛山，但工作單位却在广州。广州和佛山虽然在行政区划上是两个城市，但这两个城市之间犬牙交错，已经无缝对接成一个整体，人员流动也毫无障碍。

紧急查询银行系统，梁慕嘉大吃一惊，田青将自住的一套位于佛山市区的房子，通过高利贷机构办理了抵押贷款，就在几个小时前，800万元刚打到田青的银行账户。

资金！朱嘉伟果然说到了要害。

佛山公安的天盾平台，是由公安机关开发的反诈骗大数据平台，采取“事前发现、事中干预、事后打击”工作模式，能够及时准确发现并切断诈骗分子与潜在受骗事主的通联渠道。天盾平台通过大数据运算，掌握着数万个涉嫌电信网络诈骗的境内外电话号码，并保持着每天的实时更新。只要有可疑的诈骗电话拨打佛山地区的电话号码，反诈平台就会及时报警，提醒机主可能遭遇电信网络诈骗。

有了这个预警系统，警方就可以有针对性地主动发送预防性防诈短信，及时制止正在发生的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对有些风险系数较大的事主，警察会即刻上门劝阻，以防诈骗事件的发生。

正在遭受骗子围猎的女事主田青被天盾平台及时发现，而且个人账户还刚刚入账800万元。只要她手指一动，这800万元很可能泥牛入海烟消云散。可是，田青被骗子洗了脑，不听警察的劝阻，这该怎么办？

800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能眼睁睁看着被骗走。梁慕嘉抓起手机，咚咚咚跑到办公楼下，钻进一辆警车，一脚油门轰的一声弹射出去。

梁慕嘉没顾得上向顶头上司向百名请示汇报，他估计向百名去修车了，就算没去，这个时候汇报，向百名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干脆先斩后奏把事儿办了再说。

梁慕嘉一边驾车往广州方向飞驰，一边打电话给朱嘉伟：“田青的个人账户今天早上刚进来800万元，是她把房子抵押给高利贷机构贷的款。不是万不得已，谁会去借高利贷，还拿自己的房子抵押？田青肯定已经被骗子控制了，她对你的广州兄弟撒了谎。我正在往广州赶，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找田青！”

“来不及了！我马上要去白云机场，下午要到北京向部里汇报案子。”朱嘉伟着急地说。

“你把行李带上，找到田青后我送你到机场！我看了位置，田青现在就在白云区，你去白云機场正好顺路，我马上把田青所在位置发到你手机上。你是省厅的，又是领导，万一田青不听我的，你说话比我好使！”

“可是……”朱嘉伟还想说什么，梁慕嘉已经挂断了电话。

朱嘉伟跟梁慕嘉合作办案太多，太了解这个拼命三郎的臭脾气了，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你的事再急，也不如他的急。朱嘉伟只好提起拉杆箱下楼，同时叫上副科长龙椅君开车送他。

在赶往广州市白云区的路上，梁慕嘉打电话给田青账户所在的银行，请求银行暂停办理田青的所有资金手续。

银行方面将信将疑，说没见到警方的相关手续，不能仅凭一个电话就停止客户的业务。梁慕嘉急了：“我正在赶往你们银行的路上，也让佛山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跟你们银行联系了。请你们立即停止田青的一切银行转账业务，我提醒你们，800万元一旦汇出去，损失的不管是个人财产还是国家财产，你们都难辞其咎！”

梁慕嘉口气强硬、不容置疑，银行那边最终答复：“田青本人已经到了银行柜台，正在排号。银行在没有接到上级部门和你们警方的正式通知之前，可以借口电脑故障，暂缓为田青办理存汇款业务。但只能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你不能及时赶到银行网点，我们不能总拖着不给田青办业务。”

此时梁慕嘉已经上了广州绕城高速，他看了看表，脚下猛踩油门：“一小时内准到！”

正当田青与银行工作人员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朱嘉伟和龙椅君先到了，向银行工作人员亮出了警官证。梁慕嘉也随即赶到。

执迷不悟的田青被带到附近的派出所。在梁慕嘉的百般劝说下，田青终于开口：“求你们让我把这笔钱转了吧，不然我会犯罪的！”

“是你差点儿被骗，你犯了什么罪？”梁慕嘉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田青欲言又止心存顾虑，朱嘉伟说：“我是省公安厅刑侦局反诈科的，这位是佛山公安局反诈骗专家梁警官。我们的警官证都给你看了，你还有什么不能相信我们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请如实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梁慕嘉说，“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这800万就打水漂了。都这时候了，你还不相信我们？还要把800万给骗子汇过去？”

“我……我说的不是我个人的800万……我……我可能给公司丢了3500万！”田青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朱嘉伟和梁慕嘉也吓了一跳。

微信群里连环诈

田青是白云区一家国际贸易公司的出纳。两个月前，公司的财务总监把田青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这个群里除了田青，都是公司的高层，包括董事长、总经理、副总经理、法务总监、办公室主任和财务总监，算上田青共七个人。田青觉得，财务总监拉她进群是抬举她，所以平时她在群里基本不敢说什么话。再者，领导们聊的都是公司内部的事，有不少涉及公司的重大业务，田青更是不敢轻易插话。

前几天，财务总监和董事长、总经理去了香港，这事公司的人都知道，田青也知道。公司跟香港的合作伙伴签订了两个合同，准备向对方支付保证金。财务总监在微信群里让田青给对方付款。这可是3500万元啊，这么大的一笔钱，没有总经理和财务总监签字，田青不敢擅自做主。财务总监在微信里说：“我跟老板正在去香港的路上，你先打款，手续后补。”

田青还是拿不定主意，就在微信里请示总经理。总经理发了一个他手写的签名，让田青支付这笔款项。田青一看这个签名，跟总经理平时的签名是一样的。但田青还是有点儿迟疑，又在微信里问法务总监和副总经理，他们两人也表示认可。接着，董事长也在微信里发话，让田青快办。田青想，公司所有领导都发话了，而且还有签名，公司跟香港的这个合同是一笔大单子，耽误了生意的责任，自己可承担不起。再者，以往也有公司领导打电话让她预先支付款项回头再补签的情况。就这样，田青按照财务总监提供的账户付了款……

听到这儿，朱嘉伟抓住核心问题问田青：“你们财务总监拉你进这个微信群后，你没有跟财务总监本人核实过微信群里聊天的事情，也没当面问过其他公司高层，这几个微信号到底是不是本人的，对吗？”

“是啊，我哪里敢当面问领导啊！”田青委屈地说。

梁慕嘉问：“直到这3500万元支付出去，你才怀疑是被骗了？是不是？”

田青接下来又抖出一个新情况：“我刚开始并没有怀疑被骗，也是接到警察的电话才知道的。前天，北京的国际刑警给我打电话，说我涉嫌一宗洗钱案，往香港转了3500万元。我一听就傻了，我给香港打款3500万元，明明是公司领导交办的事情啊！”

梁慕嘉这一听，更着急了：“国际刑警要办案，也不会给你打电话啊，要找，首先也要找这位朱科长，他是省公安厅的，我们办案是有正规程序的。”

田青说：“我当时也拿不定主意。接了国际刑警的电话后，我就当面问了一下财务总监，那份跟香港的合同履行的情况怎么样了，但我没敢说已经把款打出去了。财务总监告诉我说，总经理还没在合同上签字，让我等手续完备后再打款。这下我全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没敢告诉财务总监实情，就想着怎么把这3500万的损失补回来。”

“‘国际刑警接下来又打电话找你了，是不是？”梁慕嘉问。

“是啊，当时我脑子都亂了，正准备报警呢。前天，国际刑警又来电话了，他们告诉我，说他们已经冻结了那3500万元洗钱的资金，目前资金是安全的，让我放心。但我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的方式就是将名下的所有资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全部存入国际刑警组织的安全账户，警方进行鉴别后，会把所有款项返还给我。我想悄悄把那3500万元公款拿回来，就按照他们说的办了，把房产做了抵押，今天早上准备汇入国际刑警提供的安全账户。”

朱嘉伟说：“田女士，根据你说的情况，我们能断定，你遭遇了罕见的黑客攻击和连环电信网络诈骗！黑客用你们企业的公开照片，模拟了你们领导的头像，建了一个微信群。你所在的这个微信群里，除了你之外的其他‘公司高管，都是骗子扮演的。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梁慕嘉补充：“当然，骗你的不止这个微信群里的骗子，那个所谓的‘国际刑警也是骗子冒充的。幸亏我们动作快，否则你把钱汇入那个所谓的安全账户，真的就鸡飞蛋打了！不过我有点儿纳闷儿，骗子设这个骗局，是因为他们对你的情况非常了解。你仔细想想，有没有通过什么渠道泄露过你的个人信息，比如你的身份、工作性质、公司的名称和账号？”

田青懵懵懂懂：“应该没有吧……”

在朱嘉伟和梁慕嘉的启发下，田青终于回忆起来，之前自己曾接触过赌博网站，用过自己的账号，也用过公司的账号。

“网络赌博？天啊，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梁慕嘉干了这么多年反诈，从没听说过一个人竟然被连环诈骗三次，这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根据田青提供的网址，梁慕嘉登录赌博网站。这个赌博网站页面精致、体验流畅，不仅提供“百家乐”、“21点”等常见赌博形式，还有衣着暴露的美女荷官在线发牌。

这个赌博网站宣称，只要参与赌博就有超高优惠，首次存款赠送30%，还有超高返水，介绍朋友参与赌博可获得高额彩金;所有赌博活动都是线上直播，即时投注，全球同步，永远不必担心有老千;与全球知名的第三方平台合作，保证资金安全，更避免了去实体赌场到处奔波的麻烦。

梁慕嘉惋惜地看着田青：“这么多优惠条件，是挺吸引人的。所以，你就参赌了？”

田青点了点头：“是啊，他们说这是澳门赌场的官网。”

“他们说你就相信了？”

“是啊，我在这个赌博网站注册后，他们的客服人员很热情，让我将资金转账到私人账户，再到网站换筹码，最初，我还赢钱了呢……”

“最后还不是一把输掉？”梁慕嘉不住摇头，“这是他们常用的手段。对于充值额度较小的事主，他们往往放长线钓大鱼，先让你们尝些甜头，赢了小钱还能即时提现，让你对网站深信不疑。结果，你又一次次往自己账户里充钱了吧？最后你明白上当了，他们就把你拉黑了，是不是？”

田青承认：“我前后充进去六七十万，全输了，再进这个网站就进不去了。对了，你怎么这么轻松就进去了？能不能帮我把钱要回来啊？”

“我怎么进的网站，这是公安机关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现在你要做的，一是被骗3500万元要如实告诉公司，同时向辖区的公安机关报案。二是赶紧把这800万还给放高利贷的机构，这样你个人的财产起码能有效止损。三是配合我们，提供你受骗时使用的账户，以及和那个诈骗团伙接触中的所有细节，以便我们寻找破案线索。”

最后，朱嘉伟叮嘱田青：“记住，不要再被电话里的假警察或者假检察官之类的忽悠了！警察办案找到你头上，一定会直接跟你见面，不会仅仅通过电话就让你转账，更不会在电话里要你的账号和密码。”

派出所的同事将田青送回单位，梁慕嘉拉起朱嘉伟就要出门。之前说好了，他要把朱嘉伟送到白云机场。

朱嘉伟摆摆手说：“不用你送了，没看龙椅君一直在这儿等我吗？他送我去机场，你继续忙你的吧。嘉哥，这次你又立了一大功。不过，刚才田青提到的那个赌博网站，你好像都门儿清，是不是提前做功课了？”

梁慕嘉摸了摸秃头：“不瞒你说，最近我们佛山这边接到几十起报案，都是被打着澳门新葡京赌场和皇冠赌场招牌的赌博网站设套诈骗的。据我们调查，这些被骗的佛山事主有一个共同特点，一个月前，他们都收到过同样的短信，短信里是网络赌场的入口链接。”

“查过澳门那边的赌场吗？”

“已经联系澳门那边的同行查过了，澳门的几家赌场根本没搞过网络赌博。从佛山被骗事主集中收到短信的时间节点来看，一定是诈骗团伙在佛山通过伪基站发布了诈骗信息。那段时间，田青基本上都在佛山。别人被骗的数额都不太多，也能及时止损。田青很不幸，先是被赌博网站盯上骗了一大笔，接着，赌博网站又把她的个人信息转卖给其他诈骗团伙，所以田青才遭遇了连环骗，连续掉进三个坑里。”

网络诈骗犯罪有几个突出特点，窝点转移快、资金流转快、跨区域、团伙性明显，这个案子都符合。不过，任何电信网络诈骗都离不开资金的流动。打蛇要打七寸，如果说电信网络诈骗犯罪是狡猾的蛇，那诈骗资金流动就是它的七寸。

朱嘉伟上车后，隔着车窗对梁慕嘉说：“你马上布置一下，锁定那3500万元的收款账户，从一级账户开始追查，看看能查到多少。现在已经过了72小时黄金时间，我估计，这笔资金已经分散到三四级甚至五六级的账户上。好在这笔资金数额大，目标也大，资金转移的线索应该比较明显。我们已经与各金融机构建立了紧急情况下快速查询冻结资金的绿色通道，可以即时拦截所有涉案账户的资金、封冻涉案账户，但愿还来得及。这个案子的情况，到北京之后，我会一并向公安部刑侦局领导汇报。”

“那就分工协作，一边查资金一边查伪基站。我们佛山这边的反诈平台已经揪住了伪基站的狐狸尾巴，抓到了一个利用伪基站发送诈骗信息的背包客，不过，只是个小喽啰，其他情况还没摸清楚。往下怎么进行，佛山这边还没有形成统一意见，也没有向省厅汇报。”说到这儿，梁慕嘉诡秘一笑，“你可别跟向百名说是我透露给你的啊……行了，时间快来不及了，你赶紧去机场吧，有情况随时电话联系。”

去机场的路上，朱嘉伟给梁慕嘉发微信说：“你们调整一下思路，首先查明是谁制造了这批伪基站设备，找到廠家之后连老窝一起端掉。其次，从发送诈骗信息的背包客入手，一步步查明伪基站的幕后主使，打掉他们的指挥中枢。至于下一步怎么办，目前我还没想好，咱们再商量……”

梁慕嘉回复：“刚才忘了跟你说，我已经盯住福建安溪那帮‘铁观音了！估计等你从北京回来，就能有点儿眉目了。”

“铁观音”，是反诈民警对福建安溪籍电信网络诈骗团伙的内部称呼。

跟梁慕嘉微信沟通后，朱嘉伟又将刚刚发生的情况，打电话向梁瑞国副局长作了简要汇报。

梁瑞国指示：“你到北京向公安部刑侦局领导汇报完最近的几个电信网络诈骗案件之后，单独找一下林欢博士。她是我们公安系统的顶级‘白帽子，一定邀请她来广东，帮我们升级反诈平台，同时参与田青这个案子的侦办。我相信，田青这个案子，她一定会感兴趣的！”

所谓“白帽子”，是相对于黑客的一种称呼，是黑客的死对头，不仅包括网络警察，也包括协助警方打击黑客犯罪的民间力量。

让朱嘉伟和梁慕嘉万万没想到的是，田青回家之后，面对那个抵押给高利贷机构的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家，想想被骗走的3500万元，她万念俱灰，抱着自己的孩子，纵身从十六楼跳了下去……

朱嘉伟刚下飞机，就看到了梁慕嘉的微信留言，不由得心里一沉，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反诈中心“女儿红”

朱嘉伟直奔北京市东城区，来到一座毫不起眼的小楼前。小楼门口没有悬挂任何牌子，只有一个门牌号。

从2015年开始，国务院成立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诈骗违法犯罪工作部际联席会议，由公安部牵头23个成员单位，深入推进打击治理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专项行动。在媒体上，这个机构被简称为“联席会议”。实际上，这个“联席会议”还有个内部名称。2015年12月，国务院正式批复，由公安部联合多家机构组建国务院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中心。这么拗口的名字，警方内部简化为“反诈中心”。

无论是“联席会议”还是“反诈中心”，其常设办公机构都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楼里。国务院点名挂牌整治的电信网络诈骗重点地区，就是由反诈中心公布的。自2015年以来，国务院先后公布过18个重点地区，采取挂牌、摘牌的动态管理，治理不好就挂牌督办，治理好了就摘牌。

广东省茂名市电白区，就是国务院挂牌整治的重点地区之一。这是广东省领导心里的痛，也是广东省公安厅工作上的疤，更是让反诈民警碎碎念念嘀嘀咕咕的心病。梁瑞国安排朱嘉伟到北京汇报，起因就是广东省委和广东省公安厅提出要求，要对电白电信网络诈骗团伙重点打击。经过认真准备，朱嘉伟梳理出一批重点案例和重点团伙，来北京寻求公安部刑侦局的支持。

广东省公安厅领导已经初步确定，要刀刃向内刮骨疗毒，把打击电白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作为开年后集群打击的第一专案。

不料，朱嘉伟出发之前，田青被骗案的突然发生，他估计，这个案子闹不好要打乱高层的部署。孰先孰后，朱嘉伟拿捏不准。当然，这也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那是高层的决策。他到北京的主要目的，是请求公安部刑侦局提供技术支援，升级广东省公安厅的反诈大数据平台，将其打造成全国顶级的反诈研判中心。

2016年2月2日下午，眼看就要下班了，朱嘉伟急匆匆走进反诈中心的一间办公室，对一位身着警服的短发美女说：“林博士，我刚到北京就接到消息，省厅领导对田青被骗后自杀一案很重视，成立了专案组，同时上报部刑侦局。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参与案子的侦破，今晚就坐红眼航班回广州。还有两三个小时，你选地方我请客，全聚德、丰泽园、晋阳饭庄、湖广会馆，随你选！不过，我的建议是，请你吃潮汕菜，尝尝我们老家的味道，你肯定会喜欢的。”

朱嘉伟先是报出周边几个最著名的饭庄，然后又隆重推荐自己的家乡菜，林欢噗嗤一声笑了：“你知道粤菜在北京多贵吗？是最快的一把刀啊，你这是要自己宰自己，还是打算公款请客？为了把我忽悠到你们广州去，你还真下血本儿。干脆跟你说了吧，我刚接到领导指示，这个案子已经定为部督专案，让我参与你们这个案子的侦破。”

“别说得这么直接啊，请您到广州，一是帮我们办案子，更重要的是升级我们省厅的反诈平台，我们给厅领导打的报告都批下来了。在这方面，深圳和珠海都走到了省厅的前头，他们的反诈研判中心上了那么多服务器，比省厅的都多。你要是不去帮我们搭建平台，我们很快就连自己下边的兄弟们都赶不上了。行了，不说了，赶紧定地方，晚了就赶不上二路汽车了。”朱嘉伟催促。

林欢顺手扔给朱嘉伟一包可乐果：“别急，稍等一下，我在等一个人。”

朱嘉伟一看包装：“呦，什么好吃的，还是繁体字？”

“你看看产地，这是台湾小吃。”说着，林欢拿出一张粉色便笺，在朱嘉伟面前晃了晃，“我的学妹寄给我的，是我在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的同学，英文名字叫Carrie，中文名字叫马杨。刚才她给我微信留言，说今天从厦门来北京，约我吃晚饭。你看，她人没到，台湾零食就先到了。你这命真好，饿了有人送好吃的，你想升级大数据平台，一下来了两个计算机博士。先跟你透露一下，我这学妹可是个大长腿美女哦。”

“别逗了，我媳妇要是知道我来北京跟俩美女吃饭，还不掐死我啊？对了，”朱嘉伟好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你们这反诈中心刚成立，前几天我在广东问你地址，要给你快递点儿我老家的凤凰单枞，你还说搞不清楚地址呢，怎么学妹就能给你寄东西？这是内外有别还是男女有别啊？”

林欢说：“我刚来这里上班一个多月，真不知道具体地址啊。这不但是我上班后收到的第一个快递，也是整个反诈中心开张后收到的第一个快递，我都不知道这个神通广大的小师妹是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取快递的时候，我是偷偷摸摸去的，跟做贼似的，生怕领导知道了批评我。”

朱嘉伟不解：“收个快递有什么可批评的？我们在广州也收快递啊。”

林欢反问：“你那快递放哪儿？广东省公安厅传达室，还是刑侦大楼？”

朱嘉伟一拍脑袋：“哎呀，你这一说，还真是，忘了保密这茬儿了。我们的快递都送到省厅传达室，不会送到刑侦大楼，我们那楼也没挂牌子……”

“所以嘛，我们的工作地点是保密的，黑客一旦掌握我们的地址，就有可能在附近搜索到我们的信号，入侵我们的系统。我们内部召开重要会议或者下达重要指令，不但要收缴所有人的手机，还要屏蔽和干扰整个区域的信号，为的就是保密……你看，扯远了不是？从现在开始，不谈工作，只谈吃饭。你选的那些地方都不去，咱们去女儿红酒家吧。你也学一回文人，在柜台上排出几枚大钱，来一碟茴香豆，再来一碗女儿红。你先下楼，我换上便服就来。我估计马杨小师妹已经到了。”

朱嘉伟一出楼门，果然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长发美女，在北京的寒风中，红棕色的长发飞舞飘动，显得热烈而奔放，给北京这个灰蒙蒙的清冷傍晚，带来一抹亮色。

朱嘉伟猜想，这应该就是林欢的小师妹马杨了。但朱嘉伟没有上前打招呼，怕唐突了美女。直到林欢下楼，一对学姐学妹拥抱在一起，然后三个人一起上了马杨的特斯拉轿车。

马杨向林欢解释说：“这是我北京合作伙伴的私车，我借来用用，开车的这位是我合作伙伴的同事，把我们送到地方就走。”

林欢介绍说：“大美女马杨，台湾鹰扬公司CTO，她的网络安全公司在厦门;大帅哥朱嘉伟，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反诈科长。”

“原来是同行啊，幸会幸会！往后还请多多关照！”马杨竟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鹰扬公司首席技术官，我记住了，以后多联系！”朱嘉伟也客气着。

走进酒家，先是穿过一条竹林掩映的碎石小路，让人仿佛即刻置身于杏花春雨的江南。店堂里，江南蜡染的印花幔帐、雕花木窗、木屏风，仿佛将时间隔在了窗外。

林欢点了几样特色酒菜，其中自然包括茴香豆和十八年的女儿红。三人落座，朱嘉伟听着两个美女聊天才知道，林欢2014年毕业后回到北京，因为父亲曾在北京市公安局工作，林欢女承父业，先是入职北京市局，一年后调入公安部刑侦局反诈中心。一个月前，公安部受命组建国务院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中心，林欢又调到了这里。

而另一位身材高挑长发飘飘的大美女马杨，博士畢业后回到台湾，先是在一家国际著名的软件企业工作，半年前跨海到福建厦门，在鹰扬安全公司担任首席技术官，主要业务是为高端企业和机构提供大数据方面的服务。

两位美女浅斟慢饮，聊着上学时的趣事和各自毕业后的经历。马杨对林欢说：“我以为你回北京后，会去360那样的安全公司做高管，没想到你去了公安局。我先声明啊，仅仅是好奇，可不是刺探你们的情报，你在公安局还是干老本行吗？”

这可是敏感话题，朱嘉伟不由得瞥了林欢一眼，静等林欢怎么回答。

林欢轻描淡写：“你可能不了解内地的情况，像机关一类的地方，论资排辈厉害。我来公安还是个新手呢，谈不上具体干什么警种，就是个临时跑腿的。”

马杨说：“我听说上个月公安部成立了一个国家反诈中心，我以为，你是计算机方面的专家，有可能会选调你来啊。所以我这次来北京前，就试着按照反诈中心的地址给你快递了我家乡的小吃，我记得在美国时你最爱吃我们台湾小吃的。没想到，竟然让我蒙对了。”

林欢灿烂地笑着：“感谢你啊，我真的很喜欢。”

“师姐可不要往别处想啊，我还想跟你打听一下，反诈中心有没有什么外包项目，我们能不能接？我们鹰扬公司实力还是不错的，做大数据模型，开发APP，或者搭建反诈平台，这些业务我们都可以接手。你要是能帮忙介绍一下，那是最好的啊。你知道的，我的家族深受台湾诈骗团伙之害，我真心希望为大陆的反诈事业出一份力。”

对于朱嘉伟来说，这可是个好消息，广东正要升级反诈大数据平台，急需与有实力的网络安全公司合作，但朱嘉伟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警方的大数据平台，虽然可以借助腾讯、阿里、360之类著名的国内网络安全企业的技术支撑，可毕竟马杨来自台湾，更不清楚她所在的鹰扬公司的底细，这方面还是要谨慎一些。

估计林欢和朱嘉伟的想法差不多，她的回答模棱两可：“我一定帮你打听着，一有消息立即联系你。对了，这位朱嘉伟大哥是广东的朋友，广东那边有什么需要的，也请这位朱大哥帮忙牵个线，你们加个微信吧。”

三个人就这样天南海北地聊着，林欢和朱嘉伟仿佛有一种默契，跟马杨聊天只谈生活，一旦马杨的话题触及工作，他们总能巧妙规避。

女服务生身着蓝印花小衫，头上配一个蓝印花小方巾，低眉浅笑提供服务。蓝印花桌布和坐垫，竹筷和青花瓷餐具，绍兴梅干菜、清水煮河虾、茴香豆，绍兴花雕黄酒坛和贴着红纸标签的女儿红酒坛，在暖橙色的灯影下，透出典型的江南风韵……几杯暖暖的女儿红下肚，唇齿留香，朱嘉伟感觉刚进门时身上的一股凉意已经退尽。

因为急着要赶飞机，朱嘉伟心里有根时针，他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8点了，于是起身买单，告别两位美女，匆匆打车前往首都机场。

第二章蝶翅

追风者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朱嘉伟离开广州飞赴北京前，叮嘱梁慕嘉查找的伪基站，终于有点儿眉目了。

伪基站设备一般由主机和笔记本电脑组成，伪装成合法运营商的基站，通过短信群发器、短信发信机等相关设备，搜索以伪基站为中心、一定半径范围内的手机卡信息，冒用他人手机号码强行向用户手机发送诈骗、广告推销等短信息。因为伪基站最早是藏在双肩背包里，所以用伪基站发送虚假信息的人，被称作“背包客”。

说到背包客，我们需要先把朱嘉伟和梁慕嘉的故事暂时放下，穿插一段“追风者”林伟光的故事。为什么要说他？因为恰恰是这个反诈战线的局外人，误打误撞抓了个背包客。

“追风者”是佛山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第八大队大队长林伟光的雅号。八大队干的是巡警的活儿，主要职责包括：维护辖区内的治安秩序，预防和制止治安案件和突发性事件;预防和制止犯罪行为;参与处置灾害性事故;维护交通秩序;接受公民报警;劝解、制止公共场所发生的民事纠纷。

听起来高大上，不过，老百姓给起的名字既简练又贴切——巡城马。林伟光他们自我解嘲，干脆自称“臭脚巡”。

本来，林伟光的这个工作跟电信诈骗沾不上边儿。林伟光长了一张大众脸，但入戏感强，化装侦查时，大墨镜、皮夹克，脖子上挂根手指粗的金项链，手腕上戴块大金表，再跨上摩托车，活脱脱一个黑老大。要是换上工作服、运动帽，推上一辆破自行车，在农贸市场转悠一圈，没人会多看他一眼。总之装什么像什么，特适合搞外侦。

这天，林伟光正在佛山市顺德区的大街上对年轻的女警察顾琳琳言传身教：“打击街头犯罪就像是猫捉老鼠，老鼠什么时候出来不知道，但猫得一直守着。”

跟坐在后排座的顾琳琳说话时，林伟光两眼像猫一样，环顾着街面。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佛山市内的禅城、南海、顺德的街头抢劫报案，像战争时期的空袭警报一样一天十几起，搞得八大队的兄弟们分分钟都在出警的路上。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向百名之所以推荐林伟光当这个大队长，就是因为林伟光认死理的性格，谁也改不了。

前几年，一位受害人在街头被抢走了一部手机，为了破这个案子，林伟光追着手机信号北上，从佛山到哈尔滨再到西安，最后终于在青岛把偷手机的蟊贼给摁住了。蟊贼抓回来了，向百名却急眼了：“咱的办案经费不是大风刮来的，架得住你这么糟蹋？”

林伟光身材高大，他站在向百名面前，俯视着向百名的头顶：“你不是说有案必破吗？反正我就按你说的，要追他个东西南北，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破案子不停步。”

一句话怼得向百名没脾气，这句话确实是向百名当初教林伟光的。

此时，美女警察顾琳琳的心情可跟林伟光大不一样。她坐在侦查车的后座上，暖风拂面，风中还隐隐有玉兰花的香气，显得十分惬意。

突然，林伟光发现一辆广州牌照的出租车走走停停，车上没坐乘客，路人招手，司机却不停车。凭经验判断，这辆出租车不正常。

“注意，我发现一只老鼠，坐稳了。”说着，一脚油门跟了上去。林伟光自比御猫展昭，只喜欢抓老鼠，不喜欢抓鱼。

林伟光的车一靠近，出租车司机就发现了，马上提速打算逃跑。林伟光一打方向盘，车头一甩挡住去路，直接将出租车别在了路边。

“警察，配合检查！”林伟光跳下車。

无奈，出租车司机也只得下车。这个司机名叫薛涛，虽然下车了，不过，他可不想老老实实让警察检查，两条腿不安分，转身夺路想跑。林伟光出脚轻轻一拨薛涛的脚脖子，薛涛单腿跪在了地上。

“举手！蹲下！两手抱头！”林伟光从小在以黄飞鸿闻名天下的佛山长大，练过几天武术，没想到四两拨千斤的功夫用在了这儿，心里爽了一下，接着又沉重了一下。

万一抓错人了呢？

紧接着，林伟光伸手往薛涛裤兜里一摸，薛涛浑身发抖。这小子真不经吓，倒给林伟光壮了胆，有了底气。发抖，说明这小子心虚有问题。人一心虚，自然失去反抗的能力。林伟光再摸另一个裤兜，摸到一个拇指大的扁扁的硬物。

U盘！

林伟光心里马上敞亮了，今天终于逮到老鼠了，是大是小不知道，但总归是老鼠，林伟光的底气又升了一丈。

薛涛稳稳神，故作镇定：“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要去火车站接人。”

“少找借口。”林伟光转脸对在旁边警戒的顾琳琳使眼色。

正当顾琳琳掏手铐时，薛涛居然拔腿又要跑，林伟光上前一脚踢中薛涛的后腿弯儿，薛涛再次应声倒地。林伟光按着薛涛的胳膊，从裤兜里搜出一个U盘。

林伟光当场开审：“从哪儿来？来干什么？”

薛涛说：“番禺，来佛山接人。”

“接人还带U盘？”

“上个客人落下的。”

“是不是客人还在车上落下个笔记本电脑？”

薛涛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林伟光没告诉薛涛原因——上次抓了一个薛涛的同伙，但没抓住关键证据，他被向百名好损了一顿。

一个多月前，林伟光在巡逻时无意中抓到一个车载伪基站的背包客，也是个出租车司机。之前他听向百名说过，这些背包客发送的都是诈骗信息，必须抓，抓背包客的核心证据是找到他们随车携带的伪基站，伪基站连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林伟光瞎猫抓了个死耗子，兴奋得不得了。“咔嚓”一声铐上铐子，林伟光就把出租车司机扭送到向百名面前，当然忍不住有点儿得意：“别看我们臭脚巡，照样能办高科技案子。”

可他前脚出了向百名的办公室，背包客后脚也跟出来了——被向百名当场放了。

林伟光返回身问向百名：“怎么放了？”

“没证据。”

“没证据审啊，那也不能放啊。”

“不放怎么办？电脑一断电，里边什么记录都没有，怎么审？现在背包客技术升级了，关键证据是U盘。你抓人的时候，那小子趁你不备扔了。”向百名还一肚子火呢。

林伟光无奈，证据是办案的关键，只得回去琢磨怎么才能人赃俱获。向百名拍拍他的肩膀说：“书本知识与实战区别大了去了，我告诉你怎么办。看过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吗？就是找李侠的那个电台侦测车。”

林伟光说：“我记得，从小就看。”

“现在科技发达了，不用侦测车了。你学学人家梁慕嘉，坐在反诈平台跟前，就能发现伪基站的活动轨迹。比如说出租车吧，来佛山一般要逗留三四个小时，伪基站发送信息的时候，司机不停车、不载客，专门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去，慢慢腾腾地开，吃喝睡觉都在车上。这样的轿车最可疑，如果运行轨迹被我们锁定，我会及时告诉你，你捎带手就可以顺手牵羊帮梁慕嘉抓回来了。”

“抓人我会，你就告诉我怎么锁定背包客的关键证据吧。”

“捉贼捉赃，背包客现在的玩法已经升级换代了，以前他们用笔记本发送诈骗信息，被我们抓住电脑就是证据。现在骗子所有的信息都浓缩在一个外插的U盘里，笔记本只要一断电，什么信息都留不下。只有摁住他们找到U盘，才能锁定证据把他们关起来，明白了吗？”

向百名白了一眼梁慕嘉，扔给他一瓶矿泉水：“坐！说！”

梁慕嘉舒舒服服坐在向百名对面，打开矿泉水喝了一大口：“你记不记得，前几天巡警那边的林伟光在顺德抓到一个背包客？我记得是个出租车司机。”

向百名一听，心里有数了。不过，他不想让梁慕嘉得瑟：“记得啊，不就是一个发送垃圾信息的小蟊贼吗？要是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估计还是跟以前一样，教育教育，放了算了！”

梁慕嘉果然急了：“这小子可千万不能放啊，他通过伪基站发送的可不是一般的垃圾短信，而是诈骗短信，他背后说不定藏着一个大团伙呢。”

向百名故意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不就是发赌博网站的链接诱赌吗？”

梁慕嘉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赌博网站的链接，给向百名演示：“这不是普通的诱赌信息，而是诈骗网站。他们诱赌客进去的目的，不是赌博，而是诈骗，数额极其巨大，光这个田青就被骗了几十万！你想想，咱们抓的这个背包客每天能赚七八百块，这小子绝不会是一个人，肯定还有一大帮和他一样的背包客。得有多大的利益，才会花这么大代价雇人发短信？这些背包客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诈骗团伙！”

向百名的豹眼难得地变成了月牙儿，斜睨着梁慕嘉：“看来，我这车屁股没有白白让人家亲一口啊。其实呢，我早跟朱嘉伟通过电话了，情况我都了解。干脆你别走了，咱这就去找技侦支队长陈志雄，让他们动用技侦手段，帮咱们深度挖掘一下。要是从这个小案子揪出一个犯罪团伙，你就真的立大功了，越级用警和误导撞车两个错误，可以一笔勾销。”

正赶上饭点儿，两人一起来到食堂。

技侦支队长陈志雄已经打好了饭，刚坐到饭桌前，招呼技侦支队的一位民警：“来来，坐下一起吃。”

向百名和梁慕嘉端着餐盘坐到陈志雄对面。陈志雄冲他俩点点头，继续跟旁边那个技侦支队的民警闲聊：“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线索吗？”

民警回答说：“有几个背包客来我们佛山这边晃悠过四五次，很有规律，每次来也就几个小时。没等我们安排人下手，他们就离开佛山了。不过，我听说刑警支队抓了一个。”

陈志雄扭头看了一眼向百名：“向支，你不去破杀人放火的大要案，怎么有闲心管起这些鸡毛蒜皮的背包客来了？”

梁慕嘉忍不住抢话：“这可不是鸡毛蒜皮，这是新型诈骗！说不定案子比杀人放火还大呢。”

向百名示意梁慕嘉少安毋躁，对陈志雄说：“陈支，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刑侦和技侦联手，把这几个背包客的案子串并起来，只要他们再来佛山，我们立即下手抓，怎么样？如果能从他们身上打开缺口，找到幕后指挥者，说不定我们就捅破了一个天大的案子。”

陈志雄之前在省公安厅技侦局当科长，是广东警界的技侦高手，2015年1月调任佛山市公安局技侦支队，担任支队长。经验丰富的陈志雄怎么会察觉不出这几个背包客背后有人操纵，而且多半还是个大家伙？刚才向百名和梁慕嘉端着餐盘凑过来，他就知道这二位无事不登三宝殿。

陈志雄不动声色：“抓几个背包客应该不难，我们技侦这边有高手，想办法侵入伪基站的后台，获取他们的数据，也是小菜一碟。与此同时，我们锁定背包客的车辆，你们刑侦这边再配合一下，给他们的车上装上追踪仪，他们想往哪里跑，不都在你向支的手心里吗？我们技侦打诈骗，这叫专业化打职业化，你就等着打扫战场吧！”

向百名把筷子往米饭里一插：“咱们联手把这些可恶的家伙一网打尽，就这么办！”

定下專业化打职业化的战略之后，陈志雄立即组织技侦人员，将各种凌乱的信息集中到一起，抽丝剥茧进行研判，从抓到的背包客的手机信息入手，寻找其可能的涉案关系人。

陈志雄之所以胸有成竹，是因为他从省公安厅技侦局调任佛山之后，以大数据为警务支撑，以“打团伙、捣链条、打集群战”为突破口，全力侦破了一系列跨区域案件。2015年，陈志雄组织了五次全市性的集中打击行动，三次代号为“锐虎”的集中收网行动，战果丰硕，破获盗抢案件23114宗，逮捕盗抢犯罪嫌疑人3611名，破案、逮捕、起诉绝对数均位居广东省前列，让佛山百姓闻之色变的盗抢案件同比下降了四分之一。

佛山的这份成绩单，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佛山警方重点部署实施的大数据打击、合成作战等多项打击防控机制。

明目张胆的盗抢气焰刚被打压下去，悄无声息的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却急剧攀升，这种案子往往是抓一个牵出一串儿，办一案动全国，有时候甚至还要跑到境外满世界抓骗子。陈志雄又把注意力转到了电信诈骗案的情报研判上。

在技术侦查部门网上循案追踪的同时，梁慕嘉赶到看守所，提审了被林伟光抓到的背包客薛涛。

背包客薛涛交代，他本是出租车公司的司机。有一次，有个陌生乘客上了他的车后，让他帮着发送一些群发信息，每天的报酬是780元。薛涛一听，这活儿就是开着车到处瞎跑，每天的收入远比跑出租车赚钱多，就答应下来。随后，那个乘客给薛涛送来一个背包，里面是一台连着笔记本电脑的机器，让薛涛每天开车到一个人流密集的地点，连上电脑插上U盘发送短信即可。

背包客将伪基站隐藏在汽车副驾驶座下

这个背包里装的就是伪基站，伪基站设备并不重，可以放在车的后备厢里，也可以放在副驾驶座上，不耽误吃喝也不耽误游山玩水，效益好了还有奖励，薛涛把这事儿当成了赚钱的好门路。

这里需要先普及一下伪基站的常识。伪基站运行时，用户手机信号被强制连接到伪基站设备上，无法连接到公用电信网络，导致手机无法正常使用运营商提供的服务。手机用户一般会暂时脱网8到12秒后恢复正常，这个短暂的被控制的过程，大多数手机用户难以察觉。另外，伪基站还会导致一定区域内无线网络资源紧张，并出现网络拥塞现象，影响用户的正常通信。

犯罪嫌疑人通常将伪基站设备放在汽车内，驾车缓慢行驶或将车停在特定区域，进行短信诈骗或广告推销。短信诈骗的形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在银行、商场等人流密集的地方，向一定范围内的手机发送诈骗短信;二是筛选出尾数较好的手机号码，以这个号码的名义发送短信，在这个号码相关联的亲朋好友、同事熟人中实施定向诈骗。

更为可怕的是，别以为你手机里的通讯录是你独家拥有，在黑客面前，你的通讯录分分钟就会被攻破，并被黑客利用。

背包客大多是在移动中发送信息，不会在一个地方滞留。因为背包客流动性大，基本留不下什么痕迹，所以警方抓获背包客的难度较大。加上背包客最初发送的信息多是普通广告短信，社会危害性不大，够不上刑事犯罪，甚至连治安拘留都不够，被警方抓住后，一般都是教育一下就放走了。

薛涛接到这个差事之后，就再也不开出租车赚辛苦钱了，而是每天早上从广州番禺出发，沿107国道往深圳、东莞、佛山、珠海、中山等地，在大型住宅小区和人流密集的市场附近群发短信。

根据薛涛的供述，佛山市公安局技侦支队通过技术手段侦查发现，与背包客薛涛有相关信息交集的人中，有数名福建安溪籍人员，警方由此关联锁定的背包客竟然多达49人，遍布国内多个省份。这49名背包客，一边驾车行驶，一边利用伪基站设备发送诱赌信息，每人每天发送的短信超过10万条。

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线索，经过向百名他们的进一步侦查，49名背包客受同一诈骗团伙指挥，各自有相对固定的活动范围，每人每天的收益从650元到800元不等。向百名初步估算，加上其他费用，这49名背包客一天的開销就高达5万元。

向百名分析：“掌握在我们手里的49个背包客，也许只是冰山一角，这个犯罪团伙雇佣的背包客也许更多，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而已。在这些背包客的背后，一定有巨大的资金支撑……”

梁慕嘉插嘴：“这还用说，他们的背后当然是这个网上赌场的幕后老板啊，羊毛出在羊身上。”

向百名瞪了梁慕嘉一眼：“羊都知道羊毛出在哪儿，就你这没毛的脑袋聪明啊？咱这不是请陈支的技侦部门帮咱们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些背包客背后的金主爸爸嘛。只有知道资金的来源在哪儿，诈骗团伙的藏匿地点在哪儿，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陈支，你们技侦部门是不是帮我们抽丝剥茧查一下啊？”

陈志雄点点头：“资金来源方面，技侦部门一直在想办法追踪，至于诈骗团伙的藏匿地点，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你还是应该在这些背包客的行驶轨迹上找突破口。”

一句话提醒了向百名。为了摸清背包客的行踪，这49个背包客的车辆底盘上，都被使用特殊手段，悄悄安装上了追踪仪。

接下来，梁慕嘉通过佛山警方的天盾反诈平台，锁定了这些车辆的运行规律和运行轨迹，识别并拦截了涉嫌电信网络诈骗的电话号码，并循线追踪，找到了诈骗团伙伪基站设备的来源。最终查明，诈骗团伙招聘了大约100名背包客，分布在全国18个省市。

梁慕嘉发现，被佛山掌握的这49名背包客中，其中有两个曾被佛山警方抓过，关了几天又无奈放走了。

最令人震惊的是，根据追踪仪传递回来的信息，这伙使用伪基站发布诈骗信息的家伙，正沿着两条路线由南往北推进——

东路从广东沿着福建、浙江、江苏一线向北方推进，触角一直延伸到中国最北端的黑龙江;西路从广西、云南、贵州、四川到达陕西、甘肃等地区，向西北蜿蜒挺进。

在这两条路线上，背包客不停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通过伪基站发布虚假诱赌信息。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的足迹像鬼魅之火，在全国18个省市呈燎原之势。

拼命三郎朱恒文

诈骗数额巨大，受害人田青抱着孩子自杀，发送诈骗信息的背包客遍布全国18个省市……诈骗犯罪团伙组织严密、手段恶劣，超乎常人想象，甚至刷新了普通人的三观。广东省公安厅上报之后，这起由背包客引发的连环诈骗案，升级为部督案件。公安部刑侦局派出得力干将参与此案的侦办，全力配合广东方面的侦破工作，反诈专家林欢也在其中。

成为部督案件，说明此案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由于案情重大，案发佛山的这起电信网络诈骗连环案件，从侦办开始就一直处于保密状态。

专案组由公安部、广东省公安厅、佛山市公安局抽调精干警力组成。广东方面由广东省副省长、公安厅长李春生担任总指挥，刑侦局长林伟雄统一协调组织。一线作战人员在梁瑞国和朱嘉伟带领下，全力以赴开展侦办工作。

接到任务之后，梁瑞国副局长对刑侦局刑事犯罪对策处副处长朱恒文说：“师兄，这段时间我和朱嘉伟在前边跑，情报后台这边全靠你了！”

朱恒文只有四十出头，却因为经常熬夜加班，总是一脸倦容，眼里布满血丝，略显老态。听梁瑞国说完，他马上打起精神，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放心吧，你们在前线注意安全，我这边24小时当你们的千里眼顺风耳。”

梁瑞国轻轻拍拍朱恒文的肩膀：“师兄，我们俩什么也不说了，干活儿的时候，把你这拼命三郎的脾气收着点儿，熬夜的时候也悠着点儿。”

梁瑞国和朱恒文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师兄弟。朱恒文1973年8月生于湖南株洲，梁瑞国1973年1月生于湖南耒阳。朱恒文后来跟随父母到江西宜春读书，于1995年以宜春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公安大学。梁瑞国比朱恒文晚入学一年，是朱恒文的师弟。

朱嘉伟（左）与朱恒文（右）是并肩战斗的好兄弟

毕业之后，两人先后进入广东省公安厅监察室工作。在后来20多年的从警生涯中，两人在广东省公安系统多个警种、不同地域的不同岗位上淬火锻炼。本来两人都是刑侦的门外汉，却在千淘万漉中，成长为广东刑侦系统的顶梁柱。

尽管梁瑞国比朱恒文大半岁，但从上学到毕业工作后的20多年时间里，梁瑞国一直称朱恒文为师兄。非正式场合，朱恒文也不称梁瑞国的职务，而是直接喊瑞国。

在朱恒文之前，梁瑞国也担任过刑侦局刑事犯罪对策处副处长。只不过，梁瑞国干了一年之后就升任广东省公安厅经侦局副局长，中间辗转担任湛江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又回来担任刑侦局副局长。朱恒文算是梁瑞国的接棒人，在这个重要岗位上，师兄弟接棒担任同一个职务，也是一种难解难分的缘分。

朱恒文并没有情报技术方面的学术背景，因此，他要做好刑侦情报工作，只能靠一个字：拼！

在林伟雄和梁瑞国的支持下，朱恒文主导开发了刑侦信息专业应用系统、电子笔录系统、刑事犯罪研判分析系统等多个重要办案系统，让全省刑侦情报部门插上了智慧的翅膀。2013年5月，朱恒文从厅刑侦局反恐处副处长转任刑事犯罪对策处副处长主管刑事情报研判之后，广东公安机关通过这些新近开发出来的侦查系统，运用大数据技术分析研判，成功侦破案件8万多宗，打掉犯罪团伙1236个，抓获犯罪嫌疑人5562名。

有时候，朱恒文仅凭一个名字或者一个身份证号，就能从海量数据中挖掘出逃犯的藏身之处。朱恒文的这个本事，令同行们刮目相看。

在广东智慧新警务战略总体部署中，有八大创新警务应用体系，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朱恒文主导开发的智慧新侦查业务。因为打击电信网络诈骗是一项全新的业务，没有任何经验可借鉴，朱恒文要配合朱嘉伟的工作，一方面需要进一步拓展各种数据来源，一方面要针对一线实战现实需求，推出更具广东特色的侦查模型、研判模型，才能提高打击效能。

为了尽快完善广东的大数据刑侦平台，朱恒文联合相关警种共同研究，请教华为、腾讯等科技公司人员，学习当前最先进的视频云、人工智能、大数据应用技术，大胆提出了智慧新侦查设计方案。

朱恒文带领同事们，每天平均工作16个小时以上，挑灯夜战伏案加班更是常态，因此成了广东省公安厅里有名的拼命三郎。

在朱恒文和战友们的共同努力下，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开发的广东刑事技术应用APP、可视化智能侦勘APP上线运行。刑专在手APP、反诈急先锋APP、打击犯罪一体化作战平台等一大批智慧新侦查重点项目，也在紧锣密鼓推进之中。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背包客薛涛的落网，让一个跨境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团伙，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梁瑞国提醒朱恒文说：“我们沿着背包客薛涛的痕迹，从薛涛的相关银行账单、快递单等海量信息入手，进行数据分析挖掘，一定能查到薛涛背后的犯罪团伙。只有锁定犯罪团伙，端掉犯罪窝点，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死死锁住对手。”

根据梁瑞国的指点和佛山警方提供的各种信息，朱恒文查明，这些车载伪基站是目前最新款的型号。伪基站技术的升级换代很快，发送手段也越来越先进。早期的伪基站供电使用UPS电源，耗电量大，也不便携带;第二代伪基站普遍使用锂电池;到了第三代，采用的是笔记本电脑控制软件。不过，第三代伪基站有个弱点，警方抓住背包客之后，可以通过笔记本电脑的记录，恢复犯罪数据，很容易将背包客绳之以法，也容易发现背包客背后的诈骗团伙的线索。

这次从薛涛手里缴获的是第四代伪基站，隐蔽手段大大增强，采用全新的操作系统，背包客只需拿着U盘插入即可发送。如果被民警抓住，拔下U盘扔掉就万事大吉。多数反诈民警不了解其中的奥秘，不知道伪基站断电之后，数据就再也无法恢复，即便逮个现行，警方对背包客也很难定罪量刑。

以往诈骗团伙利用手机编辑不同短信内容群发，如今则通过笔记本电脑连接伪基站输入短信，手机用户收到诈骗短信时，显示的是“10086”等官方号码，一般都不会怀疑。

很多非专业人士并不清楚，我们常用的手机，并非只有一个手机号，而是有四个编码——第一個是IMEI码，也就是这部手机的国际唯一机身码;第二个是20位ICCID码，这是手机卡生产厂家的编码。这部手机入网之后，又产生两个编码——也即第三个编码，15位的IMSI码，这是手机卡入网后与基站的连接码，也就是手机卡所携带的国际移动身份识别码，传输数据使用的就是这个15位码;第四个才是所有手机用户都熟悉的手机号码，只有将国际移动识别码写进手机号，手机才能正常使用。

我们的手机号是用来识别身份和计费的，用户开机后，实际上是在用15位的IMSI码联通手机的基站。

因为伪基站就近发送，发送功率大于电信公司的基站，所以能够劫持手机用户的信号，将虚假短信发送到用户的手机上。这样一来，伪基站就成了一部短信轰炸机，所到之处，附近的手机用户几乎无一幸免，都要受到短信轰炸机的狂轰滥炸。如果用户不点开诈骗短信，一般危害并不大。可一旦点开他们提供的链接，起码会受到两种侵害——

其一，以诱赌短信为例，好奇的手机用户进入虚假赌博网站之后，会被巨大的利益诱惑所吸引，一旦参与赌博，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诈骗套路之中。

其二，用户只要点击短信提供的网址链接，远程木马病毒就会趁机侵入，骗子就可以像使用自己的手机一样，随心所欲地使用你的手机了。用你的密码，花光你的钱，你还蒙在鼓里。

背包客经过之处，必然会有一批上当的赌客进入赌博网站，成为待宰的羔羊。

在朱恒文的指导下，佛山市公安局的向百名和陈志雄联手，带领刑侦和技侦两个团队紧密协作，沿着朱恒文提供的线索继续展开调查，很快，两个伪基站设备的地下制造窝点，被警方死死盯住。

蝴蝶的翅膀

接下来，向百名又追踪到广东东莞的伪基站设备批发商，而伪基站设备的维修点，则设在佛山。

根据向百名的计算，一台伪基站每分钟发送上万条信息，每天工作8小时，如果几十台伪基站同时运行，每天可发送上亿条诈骗短信，数量之大令人瞠目。

陈志雄经过技术分析发现，这些在全国18个省市流窜的伪基站发送的全部是诱赌信息，诱赌短信中涉及的两个赌博网站，都以澳门赌场为幌子。向百名和梁慕嘉他们辗转联系调查了澳门的几个赌场，最后确认，这些赌场从未提供过网络赌博服务。

显然，这些所谓的赌博网站全都是诈骗网站。不过，这些网站页面精致、体验流畅，让不少受害人误以为这就是正规的澳门赌场网站，每天上线参与赌博的多达上万人。受害人在这两个赌博网站注册后，话务客服人员便会与他们联系，诱骗他们把资金转账至私人账户，再到网站换取筹码参与赌博。对于充值额度较小的受骗者，他们往往放长线钓大鱼。当受骗者充值达到较大额度时，他们便人为控制开赌结果，让受骗者输个精光，榨干钱财后就切断全部联络方式，或者直接让后台把原来的网站域名关停，把客户投到虚假网站账户上的钱直接吃掉。

前面提到的田青被赌博网站骗了六七十万，还不是最多的。数据显示，同样是在佛山，另一位事主的被骗金额高达400余万元。

诈骗团伙雇佣上百名背包客，带着伪基站设备在全国发送诱赌信息，按照每人每天开出800元的报酬计算，每天的费用在十万元左右。而在境外设立的服务器后台，起码还有数十名客服人员，杂七杂八算下来，每天的开支也有数万元。两项相加，这个诈骗团伙每天的支出起码有二十万元。

什么人如此大手笔，有条不紊地指挥如此庞大的境内外诈骗团伙运转呢？

就在向百名他们千辛万苦寻找诈骗团伙的踪迹时，朱嘉伟从北京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鉴于以粤港澳大湾区为核心的广东地区电信网络诈骗案件高发，并呈现出花样翻新的特点，公安部刑侦局将反诈专家林欢派到广东参与这个专案的侦破。

林欢对海量信息进行研判之后，对朱嘉伟说：“让你的兄弟们查查在广州、佛山的安溪籍相关人员到东南亚各国的出境记录，锁定人员后，再寻找主要犯罪嫌疑人与台湾那边联络的数据信息和资金流向。”

朱嘉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查安溪人，我倒是明白。这两个虚假赌博网站的页面都是中文，客服话务人员也是以中文交流，而且有浓重的福建安溪口音。可你为什么认为安溪人和台湾那边的诈骗团伙有关系？”

“天机不可泄露，照我说的做，以后会告诉你。”

接到朱嘉伟的电话通知，向百名和梁慕嘉也是同样的反应。问朱嘉伟缘由，朱嘉伟学着林欢的口气回复：“先查重点目标，查到犯罪嫌疑人以后，我再告诉你们。”

按照公安部反诈专家林欢的指点，朱恒文和朱嘉伟在数据平台上追踪全国各地的背包客的过程中，果然发现了广州市芳村大道南方茶叶市场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茶叶店小老板、福建安溪人许安溪有重大嫌疑。同时，向百名和梁慕嘉发现的三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也同时指向了这位核心人物许安溪。

省厅刑侦局和佛山警方锁定许安溪的证据主要有三条——

一是许安溪曾用多部手机与散布在各地的背包客进行频繁联系，与在佛山落网的薛涛也有联系。

二是许安溪持有多张银行卡，这些银行卡近期有异常资金流动，而且数额巨大，动辄过千万元，一个小茶叶店不可能有这么大量的资金往来。

三是许安溪与福建安溪老家的联系人中，有多人持旅游签证前往柬埔寨，到达柬埔寨之后就去向不明，而且近三个月没有回国。与大多数随团到柬埔寨的游客落地签证不同的是，这些出境人员都是在广东地区提前在网上办理电子签证，而且都是18岁到25岁之间的青年男女，多数都是农村户籍，与游客身份不符。

中国所有的反诈警察都清楚，福建安溪不但盛产名茶铁观音，这片土壤上还盛产一种罪恶之花——电信网络诈骗！

随着调查的深入，警方又在南方茶叶市场内找到了许安溪的五个密切关联人，他们每人名下都有一个茶叶店，每次碰头都在许安溪的茶叶店里。

锁定了以福建安溪人许安溪为首的犯罪团伙，查到了两处伪基站制造黑窝点，加上被秘密安装了追踪仪后遍布全国18个省市的背包客和他们携带的229台伪基站设备，境内的涉案人员基本被锁定，这个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的黑色链条，其国内部分终于浮出水面：犯罪团伙从黑窝点购买伪基站设备，安排背包客发送诱赌信息，诱骗赌客上当。诈骗得手后，团伙里的财务人员再通过各种手段把赃款洗白。

不过，这个诈骗团伙中最核心的話务、客服、诈骗窝点，都不在国内，而是指向了柬埔寨或泰国的某个地方。犯罪嫌疑人入境柬埔寨或泰国后，在诈骗窝点中进行话务诈骗、网络技术维护、网上转移赃款洗钱等流程。

尽管相关数据信息在柬埔寨和泰国之间飘移，一会儿在泰国，一会儿又在柬埔寨，但经过梁瑞国、朱恒文、朱嘉伟等人研判，近期与许安溪相关的安溪人，主要出境目的地是柬埔寨，几乎没有去泰国的。于是三人断定，这个诈骗团伙应该在柬埔寨。

但目前佛山警方只能查到诈骗团伙藏身于柬埔寨，具体在柬埔寨的什么地方还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安溪诈骗团伙的马仔乘坐飞机落地的目的地，在柬埔寨的暹粒市。

而朱嘉伟更关注的是那些被诈骗的钱去了哪里。

因为经过初步梳理，此案涉案金额高达14亿元，受骗事主遍及全国11个省市，超过1万人上当受骗。这个团伙的吃相太过难看，有时甚至连装装样子的赌博套路都省了，直接把受骗事主账上的资金全部划走了事。

查找资金去向，首先要从对手收取资金的一级账户查起。朱嘉伟发现，收款的一级账户都是通过网银转到两个稳定的IP地址，这两个IP地址也在柬埔寨。

在大数据支撑下，中国警察在国内可以得到相关互联网企业协助，找到犯罪痕迹。但要查找柬埔寨的IP地址，只有到柬埔寨去层层查找通信代理商。也就是说，中国警方只有找到犯罪窝点，才能找到使用IP地址的人。

这也难不倒朱嘉伟，他有一套独特的反诈战法，可以通过对手的IP查找到历史操作记录，进而查到飞机订票信息和预订酒店信息。在这些海量信息中，通过时空印证，锁定犯罪嫌疑人。

而在佛山，梁慕嘉正试探着问向百名：“要不要打出去，这是个大问题。”

向百名这时候也不能跟梁慕嘉开玩笑了，掰着指头盘算着：“我们盯住的49个背包客，当然不止这个数，仅仅在国内抓这些背包客，还有诈骗团伙的相关人员，起码100人以上，按照每人配置5名警力计算，至少需要500名警察在全国范围内同步行动。不然，只要有一处打草惊蛇，就可能前功尽弃。这还只是国内，你说的打出去，这得是个多大规模的行动，你能想象吗？我们佛山肯定是没这么大力量，咱们还是等上边的通知吧。这样的行动肯定需要公安部拍板，一旦部里下了决心，那就是大动作。到那时候，你梁慕嘉就是蝴蝶效应里那只扇翅膀的蝴蝶了。”

“蝴蝶效应是什么？”梁慕嘉一脸懵懂。

向百名眼睛一瞪：“我真服气你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向百名国字方脸、豹目环眼，不过笑起来一点儿都不凶

“真不知道。”梁慕嘉真诚地说。

“蝴蝶效应说的是，一只在南美洲亚马逊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懂了？”

梁慕嘉继续摇头：“亚马逊没去过，美国也没去过，龙卷风更没见过。”见向百名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不敢再装傻了，“但是向支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一个小动作可能引起大反应呗。不过，我梁慕嘉可不是蝴蝶，被连环诈骗的田青才是这场飓风中的蝴蝶，误打误撞抓了个背包客的林伟光也是那只蝴蝶，是他们引爆了一场牵涉全国的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飓风。这么说，对吧？”

向百名让梁慕嘉整得没脾气，也懒得再跟他斗嘴：“所以说，要办好这个案子，仅仅我们佛山就要调动数以千计的警察，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而且……”

“而且这场从佛山刮起来的飓风，不但有可能席卷全国，还要刮到东南亚。”梁慕嘉接过向百名的话茬儿，“如果真是这样，别忘了第一个带上我啊。你刚才不是说，我就是那只扇翅膀的蝴蝶吗？”

向百名正色说：“在办案过程中，往往会因为一点点微小的因素，造成难以预测的严重后果。尤其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抓捕，微小的偏差是难以避免的，万一某个背包客发现自己被跟踪，通知了同伙，他们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毁掉证据，隐身在茫茫人海之中。在网络如此发达的情况下，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打出国门到境外抓骗子，是我们佛山警察从没啃过的硬骨头，到时会出现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现在这事儿闹大了，我们说了不算，省厅和公安部怎么定，我们就怎么执行。”

向百名和梁慕嘉都没料到，这场正在酝酿的飓风，不但要刮到东南亚，而且即将席卷全球。

第三章飓风

飓风一号

向百名和陈志雄将案件的进展情况，先向佛山市公安局长江楷鑫等领导汇报，又马不停蹄地来到省公安厅刑侦局，争取省厅的支持。

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长林伟雄和副局长梁瑞国听取了向百名的汇报。林伟雄说：“相比之下，近年来传统的严重暴力犯罪呈下降趋势，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却逐年上升，已经到了必须重拳出击的时候了。这个案子涉及的范围太广，目前掌握的49名背包客和伪基站的制造黑工厂，分布在全国十几个省，境外窝点的具体位置又难以确定，给我们的打击带来很多困难，怎么抓？怎么打？都需要一个全局性的安排，不是我们广东省一家能独立完成的，需要调动国内外的力量，还要全国各省市同行的配合。这是个大手笔，我们刑侦局也做不了主。请你回去向楷鑫同志汇报一下，你们做好准备，我请示一下春生同志，争取安排时间，请楷鑫同志就这个案子向春生同志和省厅领导作一次专项汇报。”

听林伟雄局长这么一说，向百名和陈志雄顿时意识到，尽管已经有思想准备，他俩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林伟雄1986年从广东省人民警察学校毕业，入职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之后，从预审干起，历经禁毒、大要案侦办等岗位，30多年的历练，从一个小警察成长为广东警界翘楚。2014年，林伟雄担任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长，其间主持侦办了多起轰动全国的大要案。

对于这起新型电信诈骗案件，林伟雄慎之又慎。此时，林伟雄已经担任广东省公安厅党委委员，对于这种大要案的把握，更要举轻若重。

2013年5月，李春生到广东省担任副省长、公安厅长之后，经过对社会治安的半年调研，注意到这样一连串数字：广东是中国人口大省，全省13亿人，仅仅外来人口就有3200万人，比吉林省的全部人口还多500万。这么多的人口，成分又这么复杂，刑事案件的发案数自然不会低，高峰时，全年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近100万起，占全国刑事案件发案数的八分之一。

不仅数量多，规模也大。内地有的案件类型，在广东能发展成跨区域、跨国界犯罪;内地没有的案件类型，广东也能创新出各种眼花缭乱的花样儿。

李春生的目标是，在第一阶段，将广东省的年100万件刑事案件降到60万件。如何进行顶层设计并完善考核评价体系？2014年一开春，李春生就理出了四年工作思路——

2014年，以打开路。

2015年，纵深打击。

2016年，打防并举。

2017年，以防促打。

看起来简单的几个字，但在具体实施中，每年的任务都非常繁重。以2014年为例，仅仅刑侦局就展开了六大专项行动，涵盖了涉枪犯罪、电信网络诈骗犯罪、银行卡犯罪、盗抢机动车犯罪、食品药品犯罪、黄赌毒犯罪。2013年年度的“雷霆扫毒”行动初试锋芒，围剿博社村一战惊天下。

广东警方每一项大型行动，只要动起来，都是数万起案件的工作量。

到了2015年，李春生提出了“三加二”的工作思路，也就是省公安厅选定三个“规定动作”，包括打击两抢一盗、黑恶势力、毒品犯罪，这是必须完成的硬指标。到了各地市的层面，可以根据当地特色自行选定两个“自选动作”作为重点工作目标。在林伟雄意料之中的是，这一年，有11个地市将打击电信网络诈骗列为自选动作。

广东老百姓深受电信网络诈骗之害，每年因此倾家荡产、神经失常甚至轻生的，统计下来都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在李春生确定“以打开路”的打击思路之后，广东警方重拳出击立竿见影，全省刑事案件破案数急速上升，立案数急剧下降。2014年全省立案91万件，2015年下降到78万件。李春生要求，2016年在破案數不下降的情况下，立案数再下降10万件！

刑事案件立案数下降10万件，关乎10万个甚至更多家庭的平安。

而2016年开局之时，在刑事犯罪领域，电信网络诈骗案件不降反升，呈现爆发增长的趋势，打击电信网络诈骗遂成为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工作的首要任务。

2016年1月4日晚上8时30分，广东省公安厅一号会议室内，广东省副省长、公安厅长李春生与公安厅相关领导同志，以及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长林伟雄、副局长梁瑞国，集体听取了佛山市副市长、公安局长江楷鑫的专案汇报。陪同江楷鑫一同汇报的，还有佛山市公安局党委委员、刑警支队长夏化冰，副支队长向百名，技侦支队长陈志雄。

在听完江楷鑫的汇报之后，李春生面色凝重地说：“对于电信网络诈骗的日益猖獗，中央和国务院领导都非常重视。公安部领导多次批示，公安机关要加强社会治安整治的力度，要为国家建设提供一个良好的社会治安秩序，给老百姓提供一个安定祥和的社会治安环境。中央领导有明确要求，老百姓有强烈反映，我们广东首当其冲，应该有一个响亮的回答！

“我已经向省委、省政府领导作了专题汇报，省政府已拨出4000万元专款，用于我们打击跨国电信网络诈骗。2016年一开局，我们要部署全省公安机关开展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专项行动。在这次行动中，要破获一大批电信网络诈骗案件，打掉一大批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团伙，摧毁一大批电信网络诈骗窝点，还要打掉一大批地下钱庄，遏制电信网络诈骗发展蔓延的势头，更好地保护人民群众的财产不受损失。

“佛山公安机关有打集群战的经验，楷鑫同志今天汇报的这个电信网络诈骗案，应该办成广东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的经典案例。对这个专案，我提五条意见：一是要进行全链条打击，境内外要统一收网;二是要速战速决，不能久拖不决;三是省厅刑侦局统筹各方面资源，争取公安部的支持;四是在经费保障方面，省厅和佛山市局都要全力支持;五是要成立强有力的专案组。”

听完李春生的要求，会议室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李春生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各位先不要鼓掌，这场作战的关键是在境外，我们经验不多，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要请求公安部的支援，请部里帮助我们协调相关国家的国际警务合作。与此同时，我们广东省厅和佛山市局两级公安机关，要组建一个强有力的精干团队，动用一切力量，准确找到诈骗窝点和诈骗人员，彻底端掉这个犯罪团伙。楷鑫同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江楷鑫说：“按照春生同志的要求，这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就目前诈骗犯罪人员的分布情况来看，光靠佛山不行，靠广东一个省的力量也不行，必须要全国联动、同步收网，这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来统一指挥，而且这个领导班子的规格要高。”

李春生笑着说：“由我来担任这个案件领导小组的组长，楷鑫和伟雄两位同志担任副组长，你看规格够不够？”

江楷鑫连忙说：“够了，够了。”

李春生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右侧的林伟雄：“伟雄同志一直没表态，你说两句。”

林伟雄说：“我们广东目前面临的刑事犯罪问题很多，各地公安机关警力有限，打击黑社会、两抢一盗、制毒贩毒压力很大，又要腾出手来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确实有点儿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怎么办？我觉得我们广东有一个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就是禁毒部门搞的‘雷霆扫毒行动。在座各位都参加过雷霆行动，知道雷霆行动的效果。最近几年，粤港澳大湾区电信网络诈骗高发，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程度。如果我们把这个专案直接变成一个专项行动，就可以把更多的警力挤出来，更多地投入到电信网络诈骗案件上。”

在公安机关的术语中，“专案”和“专项行动”不是一个概念。专案指的是某一个具体案例，比如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湄公河行动》，实际上是中老缅泰四国联合执法的“10·5”专案，影响虽然很大，但再大也只是一个相对孤立的案件。

专项行动就不一样了，专项行动指的是针对某种类型犯罪的集群作战。打个比方，专案就是战斗，比如平型关大捷;专项行动就是战役，比如百团大战。

林伟雄显然是想把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的力度提升一下规格。李春生自然明白林伟雄的用意，如何决策，需要他这个一把手拍板进行顶层设计了。

李春生不动声色地给林伟雄压了个担子：“我从2013年5月来广东工作后，确定了‘以打开路、纵深打击、打防并举、以防促打四大战役总体思路，在六大专项行动中全面开花。广东公安打出战果，立案下降、破案提升，刑侦局功不可没。‘雷霆扫毒行动成果很大，打惠东、打博社都是集团作战，打出了我们广东警方的声威，可谓一战成名，震动全国甚至震动全球。刑侦部门是公安系统中的老大哥，既然伟雄同志说到专项行动，我看这个行动的力度，应该不亚于‘雷霆扫毒行动。可以把佛山这个案子作为契机，在广东展开一个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的专项系列行动。至于叫什么名字，今天不做决定，我们都考虑考虑，一定要起一个合情、合理、合适的名字。”

既然李春生表态要展开一个专项行动，那就必然是个大动作。林伟雄兴奋地补充说：“通过专项行动这种方式，也可以发现一些社会管理中存在的问题，让有关部门更加重视电信网络诈骗的危害，推动相关机构研究和解决问题，比如手机实名制、银行卡监管等。只要我们打出声威，就能得到群众的关注，催动各方力量遏制电信网络诈骗的蔓延。在这方面，瑞国同志是专家，请他来介绍一下相关情况吧。”

梁瑞国胸有成竹地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这个案子的诈骗手段里面有广西宾阳帮、福建安溪帮和台湾教师爷三个团伙的影子。这是新型电信网络诈骗的变种，犯罪嫌疑人的具体作案手段，要等他们全部落网后，才能完全搞清楚。目前，我们除了佛山这边掌握的隐身茶城的几个老板之外，危害最大的还是盘踞在境外的诈骗窝点，以及分布在全国各地通过伪基站发送诈骗短信的背包客。我本人非常赞同春生同志定下的方案，同时，我建议搞一场大规模的跨境打击，境内外同步行动。不过，这样大规模的行动，涉及人员、地域和動用警力较多，需要公安部和省厅领导的统一协调。”

李春生赞许地点了点头：“瑞国，你谈谈具体设想。”

梁瑞国站起来，走到会议室的提示板前，一边写了几个关键词，一边介绍说：“在这次专项行动中，要综合利用各种侦查手段，要主动发现和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黑窝点。目前境外的犯罪窝点已经基本锁定在柬埔寨，境内人员除了广州、佛山外，还散布在全国18个省市。这只是佛山这一个案件的情况。在这场战役中，我们要通盘考虑，还要注意外出流窜作案的犯罪嫌疑人的原籍地，比如我们广东的茂名电白等地。对这些原籍地要加强治理，派工作组进村入户，注意发现高危人员，对他们进行教育，要鼓励他们合法致富，合法经营，从源头上减少犯罪行为的发生。与此同时，充分利用信息化手段，探索公安机关更好地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机制。各地公安机关要加大宣传力度，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的安全防范意识，最大限度地防止上当受骗。”

李春生说：“瑞国同志到湛江那边担任副局长，这两年的基层锻炼成效很大，遇事能够通盘考虑。既然如此，那就辛苦瑞国同志专程到北京跑一趟，把这个案子向部里汇报一下，征求一下公安部刑侦局和相关部门的意见，争取公安部的支持。等你回来之后，咱们甩开膀子干一场大战役！”

梁瑞国庄重敬礼：“是！”

第二天上午，梁瑞国带着朱嘉伟飞赴北京。

几天后，梁瑞国和朱嘉伟从北京回到广州，直奔林伟雄的办公室。梁瑞国兴冲冲地说：“林局，向您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们这次去北京赶得正是时候。国务院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诈骗违法犯罪工作部际联席会议成立后，公安部专门成立了打击电信网络犯罪专项行动办公室，组织指挥全国各地公安机关开展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的侦破工作。按照部里的工作部署，下一步还要成立打击治理电信网络犯罪防控中心，重点打击跨境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国务院这个联席会议主要负责协调诈骗窝点所在国的警方，与我们国内的公安机关联手开展打击行动。公安部刑侦局领导已经明确指示，由我们广东省厅主办这起冒充赌博网站的电信网络诈骗案，公安部刑侦局副局长陈小坤、电信网络犯罪侦查处处长楼先迪负责协调各方，全力支持我们广东打好这一仗。”

朱嘉伟补充说：“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公安部刑侦局领导指派反电信网络诈骗专家林欢博士配合我们一起行动。”

面对梁、朱二位带回来的好消息，一向遇事沉稳的林伟雄也忍不住兴奋起来：“我也给你们吃个定心丸。你们去北京的这几天，朱恒文和佛山那边的兄弟们也没闲着，田青案被骗的那3500万元，我们已经协调各个银行，通过各种方式进行了拦截。有意思的是，我们拦截下来的款项不止这3500万，竟然还多出来几百万，应该是他们诈骗其他事主所得的赃款。你们之前的估计没错，这3500万的案子的确是宾阳仔的杰作，虽然数额大，但相对孤立，已经交给佛山那边另案处理，你们就别管了。另外，那个冒充北京国际刑警诈骗田青的案子，也交给别人办吧。”

梁瑞国还没说什么，朱嘉伟先急了：“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线索，总不能都交给别人吧？那我们干什么啊？我好办，服从命令听指挥，可佛山梁慕嘉那个炮筒子要是知道了，能不跟你急吗？”

林伟雄哈哈一笑：“沉不住气。我看啊，你比梁慕嘉还着急。你是大案科长，遇事要沉稳，那些鸡毛蒜皮的案子交给你，不是杀鸡用牛刀吗？你要啃的是块硬骨头，连我和瑞国局长估计都得跟你一起出苦力呢。”

响鼓不用重锤，朱嘉伟立即明白了。田青遇到的连环诈骗，分为三个不同的类型，刚才林伟雄挑出两个孤立的案子，让别人去打外围好了。在这个系列案件中，最难打击的是冒充赌博网站的电信网络诈骗团伙，不但涉及全国十几个省市，还涉及境外抓捕，这才是重中之重。

朱嘉伟说：“向百名和梁慕嘉要是知道自己能上阵冲锋，还不乐出鼻涕泡来？”

林伟雄说：“这个案子最初就是向百名和梁慕嘉的团队侦办的，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他们。我知道你俩今天回来，已经让向百名和梁慕嘉来我这里汇报案情最新进展了，他俩马上到。估计梁慕嘉这小子又要跟我讲故事、谈条件呢。”

果然不出所料，林伟雄话音刚落，向百名和梁慕嘉就到了。向百名汇报完近几天的案情，梁慕嘉就热火朝天地跟林伟雄讨价还价了：“这个案子，是我们佛山先揪住狐狸尾巴的，得让我们佛山主侦，省厅不能抢下边兄弟们的功劳吧？这案子可涉及上万人被骗，涉案金额起码好几个亿。”

林伟雄笑眯眯地把一杯茶放在梁慕嘉面前：“这是我老家汕头那边新下来的凤凰单枞鸭屎香，极品啊。来，先润润嗓子，别那么激动。”

梁慕嘉端起茶杯一口喝干：“我也知道我们佛山自己的力量办不了这种跨国大案，那你让我当个马前卒，总行了吧？可别扔下我不管啊。”

林伟雄放下手中的茶杯：“哎，这就对了！我说嘛，梁慕嘉同志境界就是高，这话说得有道理，这南昌起义第一枪，还非得你们佛山打响不可！你看，瑞国局长和嘉伟同志都从北京回来了，你们百名支队长也在，咱们不用去会议室了，就在这里定个调子吧。这是一场大战，是全国性的作战，跨国作战怎么打出去，我说了不算，这个要春生同志拍板，也需要公安部的协调。无论怎么打出国门，就目前的情况看，各种艰难险阻都不可预知，你们要做好充足准备，更要做好各种预案。当然，梁慕嘉同志必须冲在前边，打响这反诈第一枪，非你莫属！”

梁慕嘉顿时笑逐颜开，朝朱嘉伟一使眼色：“领导就是领导，领导就是水平高！”

2016年1月11日，李春生再次组织案件推进协调会，除了江楷鑫局长带队的佛山团队，还有广东省公安厅的刑侦、技侦等部门领导参加。

会上，李春生一锤定音：“就目前掌握的数据看，这个案子涉及全国18个省的45个城市，有的同志担心，在某个小环节上出点儿纰漏在所难免。既然刚才有的同志提出蝴蝶效应的问题，我看，飓风不用蝴蝶翅膀刮，我们自己先刮起来。我建议，这次行动的代号就叫‘飓风行动。这个案子是2016年开局之战，就叫‘飓风一号！从今天开始，广东省的重大案件，都纳入我们这个‘飓风行动中！”

确定了专项行动的代号，李春生继续说：“我们在细节和微观上，要注意蝴蝶翅膀的每一次细微的扇动，以防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宏观上，我们直接刮起这场摧枯拉朽的飓风，目的就是把这些危害社会的诈骗分子，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荡涤殆尽。我在上次会议上已经明确，这个专案組由我任组长负总责，楷鑫和伟雄两位同志担任副组长，各负其责。后续工作两支队伍同步推进，一支队伍在国内18个省份的45个城市同步收网;另一支队伍打出国门，由梁瑞国同志和公安部支援我们的同志负责，以梁瑞国同志在国外的枪响为号，春节后展开收网行动。今天，我们把收网的时间节点初步定在2016年3月1日！从现在开始，进入倒计时！各位还有什么困难，请直接提出来。”

江楷鑫和向百名站起来说：“没问题！”

林伟雄和梁瑞国站起来说：“没问题！”

会议结束后，广东省公安厅和佛山市公安局立即抽调各部门业务骨干100余人，组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专案组，并在省厅和佛山分别组成两个指挥部，对境内外作战进行统一指挥。具体分工为，广东省公安厅在指挥全局的前提下，主要指挥境外作战;佛山指挥部统一协调国内追捕。

“飓风一号”行动是广东省公安厅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过程中，打出国门的一场大战！

李春生在战报上批示：“此战非同寻常，是2016年开局第一战，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

（未完待续。部分民警及涉案人员为化名，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策划/李国强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题字/丁一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