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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2020-09-07宋尾

江南 2020年5期
关键词:田家

宋尾

每个生灵各自承载的意义,

本没指望会被记载下来。

——R. S. 托马斯

楔 子

今日有雨,气象台说。但跟多数人的固有印象一致,预报总是不那么牢靠,上午九点,阴翳的天忽然放晴——甚至难得地蔚蓝起来,云朵轻盈,像是漂在浅色海面上。

事实证明,气象预测仍有其合理性。下午四点,那些云朵如被陡然打翻的墨水晕染,渐渐晦暗,就像一块没擦干净的黑板,压得越来越低。人们感觉到变化:起风了,空气里捎带着遥远的湿润。不过,雨是很晚才落下的:大约在深夜十点至十一点之间。这很难明确,雨是移动的,而这座山城如此广阔,地势如此不均。

上述小插曲犹如某种暗示:这是纷乱与躁动的一天,在貌似平静的表面下积蓄着风暴的一天。这天是礼拜五,但又不是寻常的礼拜五。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已从心理上早早拥抱接下来的七天长假了,但又不得不留在既定岗位与毫无心思的工作中。总体而言,这仍是平淡无奇的一天,一如人们度过的大多数无法记得起来的日子。对市接警中心的夜班值守人员来说同样如此。但还是要详细指出:这天是2011年9月30日。

在一些人想象中,接警中心总乱糟糟的,神情焦灼的警员们大呼小叫,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作为必不可少的背景——大屏幕上显示着各种路段的监控情况。似乎连接到这儿的通讯总是跟犯罪、重大案情联系在一起。那是电影塞给你的印象。事实上,大量来电是这样的:车辆被挡道、出门忘带钥匙、东西掉到下水道、宠物猫爬到了树上、餐馆饭菜不可口、马桶被堵、窗台渗水,以及喝醉了想找人谈心,甚至只单纯地想要发泄点什么,比如辱骂接线员之类——哪怕骚扰和辱骂,你也得耐心倾听。因为会报警的人也会同时记得督查电话。从电话进来开始,你们的对话就会被录音——有投诉一定是你的错,报警群众永远是对的。每天,接线员要接成百上千报警电话,无效警情占四五成左右。即便是真实警情也不见得全都能及时处理。你大可以想象一下,一座城市能有多少警车,值班警员能有几人?可报警人一般是不会这么想的。

这晚九点十三分,编号1120的夜间接线员接到一则来电。她抓起电话,重复着已经重复了上万次的开场:您好,110。

一个低沉的男声:喂,我要报警。

请问您的姓名以及事由?

我叫任铁围。我发现了一个被你们通缉的在逃犯,李立冬。

确定?您的具体位置是?

接线员的手指同时在键盘上急速敲打,电脑上跳出一段文字:

李立冬,男,汉族,1974年12月10日出生,身高165厘米左右,圆脸,户籍地:重庆市沙坪坝区童家桥街道73号7幢7-2,身份证号码:340827197412105175。涉嫌罪名:故意伤害。

報警人压低声音:

确定。我从劳动路一路跟着他,往金沙街方向,现在我已经跟着他走到了凤凰山脚……

是沙坪坝的劳动路吗?接线员的反应不慢。

对,他马上要拐弯了,你们快点派人过来。

您是一直在跟踪他吗?我必须要提醒您,务必冷静,注意观察,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与在逃犯保持距离,保持通讯畅通……

讯息戛然终止。

1120号接线员无奈地握着电话。类似的恶作剧每天总会发生很多,但出于谨慎,她试着重新联系报警人,对方没再接听。尽管如此,她还是迅速完成了简报,并将这通警情连同报警人电话转交到前线。

晚十点十九分,1120号接线员又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报案人口齿哆嗦着告诉她,自己在大碑社区发现了一具尸体。

传送相关警情后,她起身去接了杯热水,捧着茶杯回来时,她才意识到,下雨了。窗外,银灰色的纤细雨丝飘下来,不绝如缕。

一般来说,出差就意味着干活儿。他不喜欢干活。这一点从他接的案子数量大约就知道了,五到十月以来,共接了六个活儿。月均1.3件。他仍嫌多了。倒不是因为落到他头上的活儿永远是最麻烦最难缠的那种,而是他清楚,麻烦总是接二连三,永远都不会停止的。他也明白完全不工作是不可能的,但他可以把握的是,保持一种进度——一个月,一件事,最多一件半。不能再多了。他不喜欢干活却喜欢出差,分不清楚究竟是喜欢到陌生的地方,还是喜欢这种闯入陌生里去的感觉。又或者,仅仅是喜欢出差这个词本身。听起来它和出神差不多。

不管情不情愿,这是他出差的第四天,10月2日。

这地方叫秀山,一个三省交界的土家小城,他的活动轨迹主要集中在医院。小城里有五间综合性医院:县人民医院、县中医院、县卫生院及两间民营医院。其他只能称为诊所,不作考虑。

来这是为一个叫做吴留芳的人,三十四岁,主城一所三甲医院执业医师。二十七天前,其作为投保人向一家保险公司提请了理赔申请——而他受雇于这家公司,确切地说,是他雇主的理赔调查机构为这家保险公司所服务。

理赔这种事情很寻常,不寻常之处在于,此人购买的这份重大疾病险,额度较高,合二百六十万元;并且时间点有些敏感,刚过等待期。一般对等待期的理赔各公司都是较为慎重的。经分析,保险公司内部认为有恶意投保的嫌疑。归结几点:一是投保人的职业便利,二是投保人病情的特殊性。吴留芳是甲状腺癌,一般人听到癌症,可能天就塌方了。事实上这个病治愈率非常高,是所有癌症中治愈率最高的,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因此被称懒癌。投保人作为医生不可能不清楚这点。且时间点可疑——在得知患癌后投保,拖半年以上再申请理赔。医生是具备这个经验判断的。还有,投保人的配偶是本保险公司下属机构员工,从业有那么些年头了。除此,公司还发现吴留芳也在其他公司投保,合十一张保单,总额五百多万元。所以,这是有问题的。问题是,你明知他有问题,但毫无漏洞。保险公司确信他通过职务之便私下检测得知自己的病情,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曾这么干过。一方面,保险公司一无所获,另一方面,投保人施加的压力与日俱增。众所周知,理赔速度既是保险公司的口碑,也是赖以生存的基石。情形特别复杂的也只有三十天。于是,这个案子在强烈焦虑中转移到了第三方——也就是他雇主,杨吉林那里——安琪尔保险安全调查服务公司。随后,他被从另一个任务中紧急召回,纳入这个行动小组,执行有专人,他只负责一件事:调查取证。

对他来说,不管这个案子还是其他案子,判断的核心只有一点:作案就会有痕迹。痕迹是一种笼统的描述,但并不玄虚。譬如习惯,人的很多习惯是相通的。如果你测出癌症,免不了要再做一次乃至多次,来确认这究竟是否事实吧?毕竟侥幸心理人人都有,这是共性,也是人性,跟你是什么职业身份无关。吴留芳若事先得知自己患癌,在长达近一年时间里完全若无其事也是不可能的。一定会有痕迹。

杨吉林接手此案后,指示团队继续加大对就诊信息搜寻,是个笨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以投保人第一份至最后一份保单为时间线,在全市各大医院进行排查。相当于是,在近十万份甲状腺专科就诊信息里搜索一份能证实他在投保前或投保期内的依据。时间哗哗流逝在无穷尽的资料里。在此过程中,他提出——借助一些必要的资源——将检索重点放在对投保人的轨迹热点上。万一,吴留芳是在其他城市或地方再做甲状腺癌检测呢?杨吉林坚决反对。原因很简单,现在光市区这边信息搜寻都难以为继,网撒得越远,难度越大。

他干脆独自行动。花了两天时间,获悉并梳理吴留芳最近七个月的行程,的确有所发现:投保人曾两度离开重庆主城,一次是上海,去参加一次医学活动,为期三天;更早的一次,是回秀山老家。

他选了秀山,出于一种直觉——但也不至于像丢骰子那么随意。他预感到吴留芳犯了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是在大多人身上会普遍发生的,这是一种惯性。第四天下午,在县人民医院,他终于找到了一份与投保人极为近似的彩超记录,包括这个患者的名字:吴芳。显然,这个化名也是一种惰性。一个无法纠正的差错。

那一瞬间,他松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工作他满意了,但心底涌起的感觉——极其复杂也难以形容。按说,成功取证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相反,他感觉很糟。

在一家烧烤小店,他独自喝了一件啤酒。他没怎么吃,那些烧烤只是补偿式地放在不锈钢盘里。

当然,他喝醉了。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跟旁边桌上的一个姑娘说了什么话,然后她旁边有个男娃儿站了起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好像是撞击。嗯,他醒来时,脑子左侧就像被一辆五菱宏光撞击过,还留有被碾压的刺痛,晕眩,以及躲藏在疼痛后头的一种浓厚的虚无感。一种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他花了几秒时间,发现自己坐在一间邮局门口,靠着一扇卷闸门。地面上纸片微微动了一下,接着迟疑地,不大甘心地翻滚起来。他夹紧衬衣。意识到醒来的原因是,起风了,而他的夹克不知何时被谁捡走了(或是被哪个流浪汉剥掉)?见鬼的是,那条鳄鱼皮带也没了,好在长裤仍在腿上。不然这就太难堪了。他不想光秃秃地走回酒店,但又没有隐形的能力。虽然某种意义上,他一直在寻求这种隐形。

这时他大概能感受到疼痛的来源:左侧太阳穴,右边脸颊,两只手臂,还有背部。在右肩部,胸口,衬衣上有一些血渍。他摸了摸头部,那里应该被什么硬物刮伤了,是皮外伤,血已凝固了。

他准备看看时间,手机——没在裤兜里,不在任何他把握的地方。这个晚上糟透了。

他站起来,闻到了一缕香味。远处的漆黑里,似乎埋伏着一株银桂。大约是。一点冰凉的东西掉落在脸上。

下雨了。桂花开的时候雨水也多。

可他不可能知道,这场雨会下得那么绵,那么久。

上午十一点,他驾着长城越野拐进中山四路,径直开进团市委大院,左转,上一个斜坡,将车摆在花坛边,一株黄桷树耸立其中,左右两边都是苏式老楼,高不过四五层——都有几十年光景了。左边这栋,是《今日城市》杂志办公楼,右边是妇联办公楼。

他步入妇联办公楼,底楼右拐,走廊墙面上挂着一块烫金字招牌,上面写着——安琪尔保险安全服务。下方还有一句:专注保险欺诈调查。招牌一侧那间大办公室,是员工们的格子间,走廊尽头还有一间小办公室,是安琪尔老板杨吉林独享的空间。

曾经他问,你怎么想到把工作室设在这儿?杨吉林眼光闪爍着一丝狡黠,反问道,你觉得,咱们对面的《今日城市》杂志社为什么也要窝在这个大院里?他很快反应过来。杂志社主管部门是市委宣传部,杨吉林亦是利用了同样原理:一个民间机构,位于市委对面,盘踞团市委大院,办公室设于妇联大楼,看起来非常主流,很正规,感觉就是政府工作——一如团市委和妇联——的一部分。这就是杨吉林啊。他的过人之处不在狐狸般狡猾,而在于通晓人性,总能给自己找到一顶炫目的帽子,并且能从帽子下扯出一根绳索,顺着往上攀。

原以为,这时杨吉林应该在办公室里抓狂,就像之前那样——叉着腰,走来走去,间或对着面前的空气一顿爆吼,将桌上的文件摔得满地都是。可推开门,杨吉林居然气定神闲地坐在窗下那张楠木茶桌前,提着水壶往茶碗里注水,沸水翻腾而出岩茶的醇香。与他对坐的是一个姑娘,马尾辫轻松随意地垂在脖颈处。从挺直的背型看,是杨吉林喜欢的那种,清纯,纤细。狗屁,什么清纯,就是年轻——一眼就能看透。老男人就是喜欢用一些酸不拉叽的词儿来伪装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这种招数也就小女孩才会上当。当然,有些女人永远也长不大这也是事实。

当杨吉林抬眼发现他斜靠在门框上,好不容易积攒的那点斯文差点就土崩瓦解,面积过于铺张的宽脸顷刻涨得通红。还好,终于克制住了——就像美国电影里的绅士那样——自己的情绪。当然这完全得益于那位年轻姑娘。她转身瞧了他一眼,目光夹杂着一丝惊异。他想也许因为自己古怪的形象——离开秀山时还很早,大概七点,服装店还未开门,于是他付钱给酒店服务员,买下那件工作服裹在身上——还有肿胀的半边脸颊。这让她意识到可能会有什么事发生,将青花瓷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上,说,杨总,那你先忙吧。

杨吉林客套了几句,执意要送出门口,一边说,放心,这个事,我们全力配合。口气甜腻得就像是廉价的布丁蛋糕。

她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一缕薰衣草的香味,就像秋雨里突然飘出一丝剩余的夏日香氛。

他绕过大班桌,把自己陷在杨吉林的长背软皮椅上,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当杨吉林回来,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自然,这才是真实的他——一屁股坐在对面那张皮沙发上,满脸铁青,眼睛里怒火仿似快要抑压不住,起伏的胸腔似乎随时等待引爆。

你怎么死活不接电话?杨吉林说。

他低头抽烟。

你知道我们还剩多少时间?就一天,就他妈一天了!说话啊……

忽然,杨吉林的愤怒凝固了——他从背包里抽出B超片,甩在桌台上——随后,那双小眼闪烁热烈,霍然起身,抓起胶片看了又看,手指就抖动起来。对着门外吼道,小吴,小吴!过来一下!

助理小吴打隔壁跑进来,杨吉林甩着手上的资料,交代道:赶紧,赶紧,将这份B超送到医科大附属医院,请杨教授看看,看看,看是不是……

把吴留芳提交的那份B超也带上,他在一旁补充道,请杨教授对这两份进行比照鉴定。

好嘞!小伙子很机灵地跑了。

在等待回复期间,杨吉林焦灼不已。

他将烟头摁熄,说别转圈了,我眼晕。

不对啊,老周,杨吉林恨恨地说,明明你昨天下午就拿到了,为什么不马上赶回来?你是成心的吧。

他扬起下巴说,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准确。应该是——故意。我故意的。我就喜欢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模样。

杨吉林那张脸一阵红又一阵青,想发作,又发作不了,叉着腰摔门而去,甩下一句:老子前列腺都被你气肿了。

他笑,你居然还有这样东西。

杨吉林从卫生间回来,又在办公室转了好几圈,小吴终于来电了。

是好消息。因为杨吉林挂了电话,不自禁地握拳高举。这时,杨吉林看他的眼神又不一样了,犹如面对自己心爱的宠物——柔软,充满感情。当然他理解,如果不这么善变的话,杨吉林大概也是难以成事的,无论在这一行还是其他什么行当。

怎么着?杨吉林低头看了看表,到饭点了,咱也出去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你马到成功啊!厉害啊,简直百发百中——又揪出一个坏种。杨吉林又得意洋洋起来,哎,我早说了,那家伙绝对有鬼。没鬼才怪!

别,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工作。

怎么了这是?杨吉林有点疑惑。

就是有点感慨,都不容易。他有点低沉:这人口碑不差,在医院,没人说他一个坏字。他犯了浑,对!但你又晓得不,一个穷人家的娃,熬到现在这步有多不容易。小日子就要欣欣向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患了癌症——我不是说他该这样,而是说,你评判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光看结果,还要看他的过程和起头。这事要换成是你呢?

老周啊,杨吉林深深地吐了口气,感慨道,你变了。

他懒得搭理。

哎,你咋变成一个善人了?杨吉林的手在他眼前指指点点:以前,你像一把火,比恶人更恶——街上的混混们见到你,魂飞魄散的。现在是怎么啦?动不动还来一个什么多愁善感,发一发恻隐之心,一个坏蛋,非得说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坏蛋,而是一个复杂的坏蛋!有意义吗?

我要更正一下。以前,别人怕的不是我,是我那张皮。说到那阵,我记得,在警队你叫我周老师,毕恭毕敬;私下,你喊我师父,尊尊重重。现在呢,你叫我老周,我称你杨总。怎么不变呢,就是变了啊。

……别这样说,杨吉林有点尴尬,师父,师父!在我心里,你还是师父,永远都是。可是,这不环境变了么,生产环境决定生产的次序……哎呀,师父,走——杨吉林推搡着他,先去吃饭,吃饭!

饭就不吃了,我想回去睡个觉。

可看到杨吉林一脸黏糊样儿,他就明白了,还有事儿。

他们坐在喜洋洋餐馆,杨吉林夹了一块酱油鸡放在他碗里。说,大前天,大碑发生了一起案件,一个人发现了个通缉犯,这个人也是,脑壳癌得很,就为两千块举报奖金,一路跟踪,可能还想亲手拿住他呢!傻得很。也不晓得怎么,两人缠斗起来,被反杀了。

跟我有啥关系?

这个死者呢,在我们大客户那里买了意外险。杨吉林说,你啊,在外地待了几天,不晓得情况。这个案子见了报,连续两三天报道,舆论很强烈。死者,哦他叫任铁围,活着默默无闻,现在倒好,成了英雄——见义勇为嘛。公司的意思,民意还是得尊重,虽然凶手还没抓到,但还得有所表现,尽快处理。这不,今天已经派人送去抚恤金了。

拣重点,他说。

一共五张保单,二百多万,额度嘛,不算大,但结合死者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人物,一个要垮掉的企业职工,干吗投这么多意外险?公司领导那边主要就这点疑问。不过他投了近一年,程序没问题。现在查勘的活儿派给我们了,就是走个形式,也是领导关照,给我们分一点糖吃。总之,这事儿吧,不能大张旗鼓,毕竟人家还热着呢。

既然这样,那你随便找个人去不就行了。

他扭动脖颈,那里咔咔作响,疲怠的骨骼。因为睡眠不足,脸上如覆一層多余的皮膜。

咳呀,师父!杨吉林忙不迭摇头,除了你,这种勘查我还能指望到谁?再说,还非得你去不可。

为什么?

今天有一个女记者来找我,她想给这个案子做一个长报道。警方那边肯定是不配合的。她从保险公司那知道我们在跟进,来找我聊了下,嗬!对我们公司很感兴趣!她觉得可以借这个案件为切口,来写一个稿,起底我们这个职业——理赔侦探。听听!多提劲,你说霸不霸道吧?就是她给起的。

就刚在办公室那女的?

正是。

我不干。他直截了当说,我不跟任何人配合。更别说一个记者,还是一个女的。你想出名,我支持。但我不露这个脸。

杨吉林放下碗,一脸肃穆:老——哎!师父啊,你也要有点大局观啊。公司要发展,得有更多人知道才行。没有媒体推广,我们总抱着一两棵树——虽然也算大树,但那毕竟不是森林吧?咱得在这树起一块碑是不是,咱得要树个形象是不是?你得撑着我啊,师父——就是走个过场,你配合一下呗?

杨吉林用央求的眼神瞟着他。

这一套他见多了。哪回麻烦事儿,不是从这可怜巴巴的眼神开始的。

他伸手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抹了抹嘴,扔在桌上,站起身说,吃饱了。我要去趟营业厅,重新弄个手机卡。

他兀自走了,听到杨吉林在背后怒吼:老周!周天树!你这没良心的,王八蛋。

该死的黄昏,不知怎么开始起雾了,一层无形的雾霭将视线涂抹得十分模糊,他弓着身子,在逼仄的巷子里快速移动,前方——依稀就在巷口——突然蹿出一个惊惶的身影,只是一只受惊的夜猫。他垂下略显紧张的枪口,可就在放松的这瞬,砰的一声,一颗子弹从暗处射来,穿透他的胸腔,他甚至能确切感知到自己的肺叶被这颗7.62毫米的手枪弹轻轻拨动一下……随后他醒了,将急促的座机手柄拉过来,放在平躺的胸前,安梅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从昨晚就给你电话,怎么一直不接?

唔……他揉着不通气的鼻子,含含糊糊说,手机掉了。

什么都能掉!你怎么不把自己掉了呀?

他下意识侧了侧耳朵。总是这样,她并不是真的责备什么,而是一种怜悯。怜悯另一个人往往也会成为一个人的惯性。

……喂,知不知道你又忘了什么事情?

他随即醒悟过来,昨天是礼拜天——从三个月前开始,每周末,他要履行自己作为父亲的义务,花上半天或两三个小时,陪陪安晓。

他老实道歉:确实忘了。

又不是第一次。反正我是习惯了。

不辩解。离婚之后他反而获得了这种相处经验,真是讽刺。他小心翼翼问道:安晓呢?

电话里突然冒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麻烦你正常一点好不好?昨天是礼拜天不假,但这是国庆啊!长假第一天我们就走了。安梅停顿一下,说,还是你儿子懂你,他说你肯定忘了这个礼拜天是国庆节啦!

他讷讷地摸了摸额头。

你呀!安梅叹了一声,又喝醉酒了吧?

没,他撒了谎。

拜托,你要振作点,不指望你给孩子做个表率,至少不要让他太失望啊。

是是。他赶紧转移话题,你说度假,在哪?

苏梅岛。她的声音很愉悦,像是炸得酥脆的薯片,酸梅味的。

你家律师也去了?他的牙龈酸了。薯片不只是酸梅味,应该还掺了新鲜的柠檬。

当然。

虽然只有两字,最简单的两字。但那种语气,那种快乐,那种浓郁的满足感,是藏不住的。它们肆意流溢。关于这个现任,她多次提到过。正式交往大约一年多了,是个律师,温柔体贴,擅长在庸碌的日常里制造一点意外——当然是让女人感到惊喜的那种,比如早上醒来突然看到一束玫瑰,在枕头底下藏着一枚钻戒之类。她们把这称作浪漫。虽然,她无论跟谁浪漫都是自个的自由,他也真心巴望她能幸福,至少比跟自己更强,但难免仍有点酸溜溜的。

……看来你们耍得很开心。

挺好。她像以前一样坦诚:他对安晓也很有耐心,可惜,安晓就是不认他——比对你更过分,一张臭脸从头到脚。

他哈地笑出声来。

好吧,现在你平衡了。她似乎伸了个懒腰。行,节日快乐——我是替安晓说的,他问起你了,但自己又不说。呃,我刚游完泳,现在要做SPA了。再见。

再见。

他静静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声音,却懒得将它放回原处。曾经,他们有过一段美好的恋情,顺理成章的婚姻,甚至还有一个珍贵的结晶——虽然,他对那孩子、或者那孩子对他,总体是一个悲剧。但生命中的美好他都曾拥有过。那些日子就如弥足珍贵的火焰,他亲手浇灭了那堆火。他浪费了真正值得的东西,现在,他只剩一个躯壳。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早就死掉了。

过了好一阵儿,他掀开被单,将电视打开,让声音弥漫在整个房间,然后赤身走进浴室。才入秋,地板竟如凝固的冰面一般。裸露的皮肤上,毛孔迅速地激凸起来。透过窗子,他看到外面在下雨。那些带着反光的雨丝像是在黝黑的夜晚极富耐心地雕刻着什么。远处,路灯周围,它们明亮极了,欢快地舞蹈。这是深秋的形态,连绵的阴雨,被阴雨隔离的孤寂,被阴雨切割的破碎的外界。他拉拢窗门,雨丝消失了。自己则站在镜子前,那是另一个暧昧不明的形象——粗粝的棱角,半边仍然浮肿,微卷的头发乱糟糟的,红肿的眼睑,脸颊上的黑色素,嘴唇周围的胡茬,松松垮垮的胸部,凸出的腹部……这不像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更像记忆中父亲衰老的样子。

十分钟后,他裹着浴袍出来——这个一室一厅被打通隔断,客厅与卧室连为一体——拿起一瓶威士忌,突然想到刚刚的电话以及自己撒的那个谎,忍不住心虚地将酒瓶放下,转而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走到沙发边,将自己跌落在上面。

在准备调到旅游卫视时,他的手指在遥控器上停滞了。电视上在重播《天天快讯》——一档本地新闻栏目,此刻播音员正襟危坐,用那种烂俗得极为稳定的腔调播报:……三天过去了,凯斯特公司职工任铁围被害一案受到了社会的强烈关注,但案情仍无进展……据警方透露,凶手仍在逃。屏幕上这个人,就是嫌疑犯李立冬,如有知情者提供线索,请拨打……

随后,荧屏上同步登出放大的嫌疑人图像:那是一张算得上秀气的脸,短发,浓眉下的眼稍稍眯着,似笑非笑。

他霍然站起。

大碑是一个社区,位于凤凰山后侧山腰,地势陡峭,那些老旧的房屋格外地盘根错节。若非曾在此片区工作过,他也不会获悉这隐秘的城市疤节。他还知道,以前成渝古道从通远门出发,由平頂山过来,往歌乐山至璧山抵达成都,须经此地——因而也由一个小小的驿站逐渐形成了商铺、茶社,以及蓬勃的民居。因清代出过一位举人,在宅院前立有一块一米五高的石碑。于是名为大碑。望江丝厂的一部分职工宿舍也建在此。如果要说他有点什么爱好的话,那就是这个,旅游卫视和人文地理的忠实爱好者。讽刺的是,他看过一百多集地理节目,但很少旅行,几乎没有。除非在这座城市游走也算是的话。

上午九点,他将车停靠在大碑的入口。好些年不来,这地方已大变样了。死寂一片,一些房屋瓦顶已被拆除,山坡上都是深赭色的残壁断垣。任铁围就是在山坡后——这偏僻而复杂的地带——遇害的。

他以为她会反驳,可她略微沉思后说:您说得没错,确实是这样。这对我很有启发。

这反叫他措手不及。他不喜欢有人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不喜欢别人表现出的真诚,就像他不喜欢这种被同伴的感觉。

她欲言又止。他告訴她有什么事就说。

于是她问,我们不是应该先到警察那边吗?

去了也没用。他简洁地解释,案件在侦查阶段,嫌疑人还在逃。不可能得到配合。如不能证实嫌疑人为凶手,家属也拿不到身故证明——保险公司也无法理赔。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就我观察,您似乎觉得任铁围的死因有疑问?或者,有骗保的嫌疑——您是想证明这个是吧?

不是。我只想知道事实。

她咄咄逼人:那么您觉得,事实有可能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事实就是事实。

您能给说说吗,让我多了解一点?她直勾勾地望着他,这叫他无法避让。

前不久,有个富婆死掉了,她的家属得到了近亿元的人寿理赔,她的死亡,表面上看很蹊跷,噎死的。在她周围,可以寻找到很多的线索,包括动机,但通过层层调查,确实没有阴谋,没有嫌疑人,她就是噎死的。事实就是事实,就是一根萝卜,一根萝卜卡在气管要了她的命。他顿了顿,说,还有一件事,有个中年男子驾着他的一辆奥迪冲出栏杆,坠到了河里,淹死了。这个人,债务缠身,且投保两个月不到就出了车祸。更有意思的是,其中两张保单的受益人,并不是他的家属,也非债主,而是一个朋友,说不上很要好的那种朋友,甚至于死者的那个朋友自己都不知情。经过查勘,他究竟是蓄意的,还是意外,你猜?

这一次女孩变聪明了:如果要我说直接感受——是,这很值得怀疑;但,我觉得我的想法可能又是与事实相反的。

他点点头:不排除他的确打过骗保的主意,但事实永远只有一个,就是一场意外。

她一脸迷惘。

他问:有什么问题?

她如梦方醒,缓缓说道:我只是在想,这个死者为什么会把一个很少联系的朋友作为受益人?

要么是填错了。

她干巴巴地望向他,他自个儿也觉得这个玩笑委实不好笑。

中午十二点四十,他们在劳动路胡记豆花馆等到了成中华——双肩被磨破的灰色夹克,脚蹬一双赭黄色解放鞋,从店堂口晦暗不明地闯进来,扛着他的竹棒,一端绑缚着粗壮的绳索。就如电脑之于程序员,那是他的吃饭家伙。吸引他来此的原因是,一顿午饭,同时还有五十块钱报酬——以此换得他掌握的一手信息。

几支烟抽完,报道上没写到的一些细节就全抖了出来。

成中华其实并不住在凤凰山,而租住于童家桥。但他对凤凰山很熟悉,没有比棒棒更了解这座城市暗街背巷的人了,不管是蹲在资料里搞田野调查的学者,还是做刑侦的探子,在这方面统统都远不如他们。是夜,他另有目的——酒喝得多了些,而且酒桌上,同伴的一些荤话把他撩拨起来了。这个五十七岁的老骚棒趁着酒意与性欲去了凤凰山,找一个叫王华的老相好——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白天在磁器口四处游击擦皮鞋,晚上就接点活儿——多是附近的棒棒。话说棒棒很少不是单身的。他也不是在崖上往下看到死者的,而是径直去了妇女租屋——也就是死者卧地前那排职工宿舍,挨着警察贴上封条的那间屋。他走到山脚下忽然落雨了。跑到屋前敲了半天,无人应。雨水稍稍冲淡了醉意。他突然记起来,这地方因拆迁,前阵子就把租户吆走了,是自己脑子短路。他沮丧地啐了几口浓痰,解开裤子,将涨了许久的一泡尿痛痛快快释放了出来。低头扯拉链时,手机上的电筒扫到了那幕——任铁围仰躺在地,一动不动。随后他拨打了报警电话。

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成中华讲述的几个重要细节:

现场没有凶器,未见血迹,死者嘴张得很大,眼球凸起。

110到达现场后,他听到有人说:……这是不是刚刚打电话报警的那个人。

棒棒拿着报酬走后,他告诉何饭饭下午没其他计划,就地解散。他要去一趟接警中心。

不用我一起吗?她脸上写着失望。

不方便。他说。

那么,女孩说,我自己打个车走吧。

再见。他毫不客气。

女孩别扭地消失在街角。他朝着反方向离开,手机里调出时妍惠的号码,拨过去,单刀直入。帮我个忙,他说,我想要一份信息。

他开车到接警中心一旁,在蜗居咖啡馆找了个靠窗位置,让服务生送来一杯美式浓缩咖啡,可这杯咖啡也没能让他振作起来,不再是年轻那阵儿了,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感觉疲惫,尤其是午饭过后。他出神地注视着外面蜿蜒的车流,一个又一个行人从细密的雨丝里穿过,他在这种潮湿的情境中,靠在窗台上眯着了。

如果不是时妍惠敲醒他,他会这么一直睡下去。

你打鼾了,她悄声说。

这也表明,她已经在自己对面坐了有那么一会儿了。

他抱歉地坐正了上身,揉搓一下眼角:东西拿来了?

就记得你的东西,东西!时妍惠旋即不满——当然是故作不满——地说:老同学好久没见,我还帮你办事,你也不夸夸我?

夸什么?

夸我变美了呀,夸我够仗义呀!

他认真地上下看了几秒:是变了。脸宽了,腰也圆了。

她气得跳起来又敲了他一下,嗔道:死相!

接着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推过来:U盘在里面。你干吗要这个?

涉及到我正在查的一个案子,意外险理赔。他说。

那么,她犹豫了一瞬,颇为关心地问道,最近你……怎么样?

不好!他干脆地说。

妈呀!她哈哈大笑:听起来就像是刚从粪坑里爬出来似的。

我先走了。

他挥挥手就走了,留下时妍惠尖叫道:哎!周天树,可真有你的,怎么又是我买单呀?

回到家,他掏出手机,犹豫片刻,在通讯录里找到小白,拨了出去。

提示音在重复: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他脱去衣物走进卫生间——用热水一遍遍冲刷自己直到肺腑都升腾出热量,热烫的水温也能克制身体的困惑——非如此无法祛除体内的阴湿,连日阴雨让他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湿漉漉的。

洗浴出来,他打开电脑,将U盘插进去。任铁围生前拨打的最后一通电话,与报警中心话务员的对话。

将声音放大,聆听,直到那些声音——包括它们之后的整个背景,那微弱的杂音,噪声,覆盖整个房间,他反复播放,竭力辨认对话背景里的杂声,先熟悉它们,然后才能称得上区分它们。虽然这很难。

他关掉电脑,听到窗外雨声渐渐急促起来。

清晨,那些雨丝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收了回去,安静地悬在高度不明的空中——而在地表,那下降与上升之间,有一种你不知道的默契完成了。一层稀薄的雾霭,将这个城市刷出一種灰白的单色效果,低处的车流,高处的楼顶,都掩映在这幅水墨之中。

以建筑学院门前的丁字路口为起点,他试着沿公路,完整地经过劳动路,往下端的凤凰山脚步行,直至案发地——录音里,任铁围报案说他在劳动路发现李立冬,跟了一路,看到他拐进了大碑。

从早上八点抵达,他在这条路走了两个来回。他仔细观察了,这条路没有监控。他将与终点对应的起点,从劳动路延伸到了这条路顶端的丁字路口。换言之,如死者所言是从劳动路下来,他理应路过丁字路口。这个路口属交通管制范围,有监控,而且不止一个。

他将这个图表在笔记本上画出来,作了标记。然后将本子塞回口袋,将烟掏出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次回到山脚。沿那条步道,往山上攀去。事实上昨天他就想着要上山去看看,只是她形影不离,让他忘了这茬。

说是一座山,凤凰山其实并不高。严格意义上,只能算作丘陵,为层层叠叠的住户和小厂房所遮盖。山间安谧,人迹稀至。沿石梯朝上步行,空气也洁净得多,间或有植物的香气,来自那些黄桷树、银杏、桂花、山茶、红叶桃。一口气爬上去,将近山顶时,一座寺庙凸显在眼前,高台雄峙,畸出地表。

此寺为凤凰寺,门前石碑上记载:该寺始建于明代,原名凤凰庵,破四旧被毁,一九八〇年复建。院内还存有明嘉靖年间百姓捐资修缮庙宇碑一块。

寺庙很小,几个女居士——也不知是不是尼姑——端着盆钵忙前忙后,无人来问询或搭理。他在院子里停留了一两分钟,正要进到后院看看,电话响了。是何饭饭,他走出来接听电话,让她到昨天的老地方碰面。

他绕过寺庙,转入山顶,一片密密麻麻的居民区,那些三四层的小楼多为自建房,间或夹杂有一些灰瓦平房——看起来也是一些职工宿舍。

如果我是李立冬,我为什么住在下面的拆迁屋而不是这上头呢?他暗忖:下面在搞拆迁,那些突然而至的凶猛的青皮,误入的游客,行人,甚至临检的治安警察……而山上,大片大片房屋,至少几百上千人,都是租赁户,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也可以说,互不关心。即便是有风吹草动,这里黑巷子一个接一个,下山小路多,后面是嘉陵江,前面是街道,很宜撤离;再说山坡上四处都是灌木,竹林,易于躲匿。应当说,这里容身是再恰当不过的。可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下边呢?

两人在山脚垭口碰头。

虽然何饭饭尽力掩饰,但那种警惕的神情是难以掩藏的:你约我十点到,但看样子你很早就到了。

我不用事事向你汇报吧?

她提着雨伞,一对乌黑的瞳仁无辜地软弱地对着他:周老师,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发现你很不喜欢我。

我只是不喜欢自己。他说的也是实话。

好吧。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跨进驾驶室,她跟了上来。

我觉得吧,您跟其他人不大一样……从金沙街拐弯时,她兀自说道,总是慢腾腾的,一点儿也不急。

一天果真能干成一件事,就算很不错了。他侧身瞟了她一眼,说到这,我也想咨询你一个事。

您还会有什么需要问我的?她轻笑,带着一丝戒备。

你怎么想到要跟这个案子——我是说,每天,城市里稀奇古怪的案件成百上千,但这并不是一件多么特殊的案子。你觉得会有很多人关心这个吗?

有啊,她表情严肃起来,至少我觉得值得写。

吸引你的理由是什么?

直觉吧,她故意模仿他那种腔调,我觉得越是看似普通的意外,就越是有故事的空间,而这种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悲剧故事,不缺读者。只要挖得出来东西,它的共鸣是巨大的。

好吧,我听懂了,就是没有理由——就像我们跟的这个案件,找不到动机。

那么您的动机呢?她反问,我听杨总说,一开始您是死活不愿接这个案子,您又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为什么突然就改弦更张,主动要求来承接?

杨吉林还给你说了另一些事吧?

说了,她毫不示弱。

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对,杨总提醒过我,你很难相处,基本上没人受得了你,又臭又硬。说你整个人身上没哪一样不是刺儿的。

这倒不是假话,不过,他毫无波澜地告诉她,我不是不接案子,我只是不愿合作,更不想在调查时被人跟着。

也不对啊,既然是这样,她眨巴着眼睛,那您为什么又改变主意,同意我随行采访呢?

这女孩不好对付——他被咄咄的逼问弄得有点下不来台,但并不让人讨厌。他甚至开始喜欢她的机智反应和聪明劲儿。这一次,她与他打了个平手。

从金沙街丁字路口右拐,过桥,凯斯特纺织商贸有限公司就在公交站附近。

泊好车,他蓦然觉得些许眼熟,这里本应是望江丝厂,那个早些年很红火的老企业。门房大爷挥着他递过去的一支烟,口腔里飘出昨夜的劣质苞谷酒味儿:没搞错,就是丝厂——是喔!改名喽。

很自然地,他提到了死者。

你问我认得不?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夸张:天天在这里进出,太认得了!

他给老头儿点上烟。门房都这样,成天一个人憋在狭小固定的空间,只要给他一点火星,就能炸开一个硕大的烟花。

任铁围这个人啊,老头连连摆头,一个字:财。抠屁眼吮指甲,不抽烟,不喝酒,不抹牌,只进不出。厂里都叫他任打铁。叫我说,他不是铁,是铜——铜脑壳!

抠,财,而且很铜,似乎也印证了任铁围的个性和习惯,以及为何要跟踪嫌疑人——因为可以得到一笔奖金。虽然他仍不能理解李立冬何以动此杀机。

他又问:任铁围出事儿那天来公司没?

哎!老头儿有点反应过来了,我说,你是干啥子的?啷个一来就恁个多问题?

她机敏地——用那种年轻女性特有的娇嗔——回应道:哎呀,叔叔,他的死是新闻嘛,报纸上都登了。

那倒是,成了新闻人物——可惜他自己看不到了。老头儿叹道,这个任铁围啊,虽然人财了点,喜欢梭边边、翻青眼,犟骨头一个,也不啷个跟人结交,但我们要讲良心,倒不是坏人。别的毛病一丁点都挑不出来。

何饭饭追问:那您到底见过他没嘛?

啷个没有呀!不过,至于他好久走的,我就不晓得了。

原来,老头儿因侄子办婚礼,提前一天就请好假,当天中午径直回璧山老家了。

对了,他问,望江丝厂什么时候改名的?

嗨哟,兄弟,这是哪辈子的事了?说完,老头儿叼着烟,不愿再开腔。袖着手,过街找几个街坊搭飞白去了。

他对女孩儿使个眼色,趁机梭了进去——不确定里面会有什么,但不去就是空白,空白总归会留下缺口。

办公楼是一栋十分方正的四层红砖楼,门廊上挂有公司招牌。这栋楼显然很有一些年头了,青石楼梯被鞋底磨得锃亮,透着一股岁月的味道。

底楼第一间是保安部,门开着,空无一人。办公桌上堆着一个透明烟缸,烟蒂塞得满满当当,犹如某种祭祀的仪式——要是这些烟是一个人在一天之内抽的,那么这个人很可能中毒身亡。另外两间都是空的。

看挂牌,二楼第一间是任铁围的办公室。他轻轻推推,锁上了。窗子也是。他将脸贴在玻璃上,房间一片晦暗,勉强可以看到窗前的办公桌,桌上堆了一叠什么东西,一边还有个茶缸什么的。

他试着扳动门把时,何饭饭从楼上下来了。女孩儿胆小,赶紧提醒他不要鲁莽。她刚刚在楼上观察了,三楼是财务室,总经理办公室在四楼,只有一个清洁工在里面。她建议找厂方交涉。但这是假期,即使不是假期也很难——他不是警察,唯有请求。与权力相反,请求是这世上最为无效的沟通语言。思忖片刻他还是放弃了强行进入。他还没准备惊动这里的人。而身边这位小姐又总是惊乍乍的。

下楼后,她指着相反的方向——隐没在两排厂房当中的主干道——歪头说,到里边看看?

她东张西望,对这里的一切似乎很感兴趣。除了一些鸟雀的鸣叫,此处近乎寂静本身。时光倒流二十年,这是城市最火热的地方。现在,厂房是寂静,库房是寂静,办公楼是寂静,原本蓬勃过的工人俱乐部和电影院,都已锈蚀了,顽固地保存着陈旧的气息,仿佛泡在一种时间容器的福尔马林里。

一直沿主干道往前走,在视野的尽头——筑起了一道弧形的围墙,将一大片河沙坝围了起来,强行阻挡了河坝与嘉陵江的联系,十分碍眼。恐怕是新修的,从墙体的颜色就能看得出。走近后,他们发现离地一米高的地带,拉起了一道长长的铁索,形成一个椭圆形的滩涂——犹如一座相对独立的小岛,沿边还以石灰作了记号——野草长得极为旺盛,当中还有开掘的痕迹,有水从里面浸漫出来。

忽然,女孩尖叫一声,畏惧地跳到他身后。

蛇!她指着脚边的水洼说。

他顺眼望去,故作惊恐:啊,一条花蛇呢。

她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战战兢兢绕过来,没好气地啐道:原来是一根绳子。

回来时,老头儿旁边多了一个人,身高体长,长相倒是周正,就是面目隐隐有些猥琐,休闲夹克里套条蓝领带——这样的家伙,你如果不把他当成骗子,那你自个儿就是傻子——施施然背着手,跟门房在说些什么。

当他们从里面过来,那人冷不丁拦住他们,伸出的左臂上有几条红色划痕:哎!你们是干啥子的?

他毫不示弱:你又是谁?

你是公安局的?那人看他这么冲,反倒犹豫了,脸色阴晴不定。

不是。

不是?那你还管我是哪个?那人马上变脸,瞪着眼:呃,你还凶?盯着我看是啥意思?你招呼不打就梭进去你还有道理了?说,你是干啥的?

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她从身后扯了他一把,走上前问:您是?

我?这里的保安经理。

怎么嘛,我去怀怀旧不行啊?

怀什么旧?那人狐疑地看着她。

我妈原来就在这里上班,小时我经常过来耍。好多年没来了,刚刚路过这里,顺便进去看看啦。未必还进去不得呀?你看——我们像偷儿吗?你是不是还要搜身呐……她挺着胸膛碾过去,那人连连后退,被她的牙尖嘴利呛得找不到语言,只能看着他们迈步离去。

走过大桥,他问,你小时候真来过?

我演得有那么真吗?她轻笑,周老师,你还不饿呀?

得到这个提示,肚子马上叫唤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就喝了一瓶矿泉水。

两人在面庄坐下,各点了一碗豌杂面。吃面时,女孩问他此行有没有什么收获,他反问:你觉得呢?

她放下筷子:任铁围人缘很差,看来不太擅长为人处世,可能是性格有问题。

他点头,没错。

他原是丝厂副厂长,公司化之后,就被降格处理,说白了就是被闲置。肯定是不讨领导喜欢呗。也可能本身没啥能力,要不早就另投高枝了。你看厂子都垮成啥样,还留守在这。说完她撇了撇嘴角。

这跟案件无关,他提醒道。

好嘛!我想,难的是——死者为什么夜晚到了劳动路;与嫌疑人是怎么遇见的;冲突又是如何发生的……不过,这些問题,恐怕只有问嫌疑人本人了。她有点泄气。

实际上,他想,死者也会说话。就像九石缸一样,你要得到那些金银,先得找到那把钥匙——他马上想到那扇紧闭但厚实的办公室门。依据刚才的冲突,他的直觉是,警方并未来进行检索。

午饭后,两人回到车内。他给张素娟——任铁围的遗孀——打了个电话,表明身份,告诉她下午想去家中做一个简单的问询交流。张素娟反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理赔,他说,现在还在审核流程中,只要各项结果属实,你们从公安局拿到所需的证明材料,保险公司就启动理赔——当然,在嫌犯被抓捕又认罪的前提下。她又问,你们来访是不是属于程序之一?他说是。行,对方说,我现在陪儿子在医院复诊。你们四点来,那时我在家。

挂掉电话,他准备眯一会儿。闭上眼,不由自主回想着张素娟的语气,平静,果断,语速很快,是一个思维敏捷的女人。

她突然问:你说,任铁围老婆——知道他买这么多保险吗?

还真不好说。他想。

她继续说:任铁围买了差不多一年的意外险,我在想,人一般在什么情况下会主动买这类险种?

他挪了挪上半身,找到一个更舒适的倚靠姿势,告诉她,意外伤害保险一般都不会是主动购买的。这种保险主要是依靠推销才会被卖掉,如果有人主动向你打听这种保险,肯定就有点奇怪了——因为没有多少人相信自己会真有什么意外。另外,意外伤害类的保险总额总是大于其他任何一类。并且,只有这类保险手续可以在受保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办理。他瞥了一眼说:这个险种也有特定益处,对某些人来说——承保人死了比活着价值更大。

说完,他重新闭上眼。

当他睁开眼,随即就不得不缝合起来——雨停了一天,远处不知何时露出了一点太阳,光线虽然微弱但显得格外珍稀。地球上可能有几万个城市,但只有在重庆这样的山城,出太阳才会成为一件不折不扣的新闻,甚至会出现在报纸头版头条和每日电视新闻里。

他看看腕表,腾地坐起来,三点四十七分。这一眯可眯得够久的。

她却不在车内。

他有点恼怒地张望,在车窗外看到她——兩只手各端着一杯奶茶,朝自己走来。没好气地接过奶茶,嘟哝说:你该早点喊我!

你睡得太香了。她将安全带拉拢过来,插上,笑盈盈地——甚至是带着一丝艳羡的神情:我不忍心叫醒你。

车子轰地跃出时,她又说:你说梦话了。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安什么……美?她捧着奶茶,那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嗳,她是不是真的很美呀?

他的抬头纹绞成一团。

她吐了吐舌头。

往双碑方向,沿车水马龙的212国道笔直走约五分钟,右拐,经过印刷厂进入一条老街,在水泥路上继续行驶约两三分钟,就无路可走了——在嶙峋的民居中间,石板路被挤压得逼仄又蜿蜒,一点点微弱的阳光掉在地上,积水在石头表面冷冽地反光。

他将车停泊在桥头处的垭口。过了垭口便是金碧街,当地人都称为小街,据说,明代就叫这个名儿。小街直通曾辉煌数百年的航运重地——磁器口码头。滚滚嘉陵江,每天往来数百条航船,各种铁器、陶瓷器,就要借助骡马、独轮车,经小街从那个垭口处运送。至于江畔的崖嘴,是金碧山的制高点,上面高耸的建筑是文昌宫,抗战时曾被国民政府借作兵工研究所的办公地址。而在更早前,磁器口所生产的生丝从此装船运载,为图便利,有商人就在崖嘴上建设丝厂。建国后,磁器口片区的丝厂被政府整合起来,这里也被纳入到望江丝厂——不再作为厂址,而是作为一部分职工的住宿生活区。任铁围的家就在那里。

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走在这条石板路上,那种感受都是相似的——整个世界都在飞速运转,这里仍在抱残守缺。

相比人声鼎沸的磁器口景区,这里犹如一个被遗忘的世界,冷清,寂寥,却有着更为丰富的气息。某种意义上,要感谢位置的偏僻与严重缺乏好奇心的游客——这让它的原始气息得以很大程度地保留下来。

小街虽小,五脏俱全,两旁均为青瓦砖房木阁楼,小花小草随意长在门前路边,石梯相连,鸡犬相闻。小饭馆、杂货铺、油蜡铺、药店、米店、家电修理铺应有尽有。还有挑担子卖豆花的、卖咸菜的流动摊贩。披睡衣的中年妇女;前后奔跑的土狗;街边划黄鳝的中年男人;戴着老花镜的婆婆;半开的木门里传出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川剧锣鼓;抽水烟的老人,在门前悠闲地坐着,手持长长的水烟管,一手拈着裹得松紧恰到好处的纸捻……一切仿佛与生俱来,且从未改变。

她喃喃道,我的天,这地方简直比灰尘还旧啊。

别抒情了,他冷漠地提醒道,我们要迟到了。

任铁围的家在小街尽头处。两人钻入巷子,总之往嘉陵江方向一直走就没错。穿“一人巷”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状况——一条狼狗从一侧门房里猛扑过来,龇着尖利的牙,狂吠起来——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极为狼狈。她说,周老师,拴着呢!

接着她轻松地走过去,狼狗从肺腑里迸出怒吠和叮叮作响的铁链摩擦声。

过来呀,她说。

可是他已经腿脚发软,这可恶的一人巷,真就只能容一个人过,就这么窄小的通道空间。

走哇!她甚至拿手在狼狗的嘴边比划了一下。真没事儿,你看,它碰不到你。

他战战兢兢贴着另一面墙,它剧烈的嘶吼让他头皮发麻,所幸他终于过来了——背脊上已淌了一溜汗水。

他什么都不怕,正如他的名字,从小就没人叫他天树,都称天棒,在单位也是。天棒是啥,就是浑,就是一根敢劈天的棒子,却偏偏畏惧大狗——这是七岁那年被一条恶狗撕咬后留下的惨痛阴影,这个秘密还从来没被人发现过。他一直掩藏得很好,但只要是弱点就终有暴露的一日。

她掩着嘴笑。他以为接下来自己就要被狠狠地讥讽一番,但她并没趁火打劫的意思。

我认为你不是真的怕,只是一种怪癖,是人都有自己的怪癖,只是大家的怪癖不大一样。她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同学,他喜欢捉蛇,一个暑假他可以抓上百条蛇,但他怕一样东西,螃蟹。有些事,没法解释。

她保全了他的自尊心。但正是出于那种自尊,他牢牢地合拢牙齿,甚至没说一声谢谢。

几分钟后,他们找到那栋老式单元楼——也是这片老街区唯一的单元楼,裸露的地基上刻有建成时间,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时住在这里应有极强的优越感——共七层高,耸立在低矮的民房丛林之内,背靠金碧山,毗邻文昌宫——对岸是千年古刹宝轮寺金光闪闪的塔尖。

楼梯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通下水道的,开锁的,讨债代理,租赁公司的,将底层到楼顶每个外墙——包括每层的铁门——都贴满了,就像是某种行为艺术。

他腾腾往上爬,发现她甩在后面拖拖拉拉,扶着楼梯,表情痛苦。

这次他没嘲笑她:你要不舒服,我一个人上去就行。

没事,我行的。她跟了上来。

张素娟比他想象的娇小许多。此前在电话里听她说话,感觉大气干练,但她看起来甚至不到一米六,即便加上厚厚的松糕鞋。身着素衣,头上挽着发髻,看似随意也透着精心。这场风波想必令她内分泌有些紊乱,皮肤像她的脸颊那样黯淡,但仍不失成熟女性的风韵,而她的眼神依旧灵活。

她拉开防盗门时,他清楚地瞥见了一个瘦削矮小的背影钻进了卧室——这套单元房共两间卧室,挨着的。

我儿子,张素娟扬起下巴,试着向他解释,他性格有点怪,不喜欢见生人。随后招呼道,你们坐啊。

他和何饭饭在褪色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已为他们备好了两杯水,杯口袅袅散着热气。

他端着玻璃杯环顾,客厅里虽破旧但也收拾得有条不紊,没有发现任铁围的遗照。

这一点也被张素娟发现了:还没办丧事,遗体在法医鉴定科,让我们等通知。

她淡淡的语调,让人觉得那真的只是一个寄存的物件而非一个与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一个亲近的人,一个丈夫,一个曾被长期依靠而且活生生的具有感情的人。话说回来,也许她从未依靠过他。根据已知信息,她在童家桥附近经营着一家茶社,其实就是租赁一间民房,供人打牌。他的直觉是,她并不好对付。一个成熟女人,长期在一种复杂的环境里生存,擅長结交各色人物,游刃有余。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果然,当他问起保单之事时,她断然否认知情。

老实说,如果不是儿子翻他的抽屉,我完全不晓得还有这些保单,我甚至都不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张素娟情绪稍有点激动,的确,我们夫妻关系很不融洽,这你们到街坊那里一问就晓得了。这两年,我跟任铁围都没怎么说话。他做的任何事我都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我从没想过拿他的命来换什么利益,你们完全可以查,我全部配合。

张老师,你多想了,他说,我们来的目的,不是要推翻什么,其实,反过来,走访,交流,通过这些相应的程序,也是为了尽早确定理赔结果。顺便,我们还想了解一下,您知道,意外发生那晚,任铁围为什么去劳动路?

说罢,他忽然鼻子一阵发痒,打了个喷嚏。

张素娟摇头。

他从茶几上扯了一张餐巾纸,揉了揉鼻子说,那么他当天下班后回家没?比如在家吃晚饭了吗?

我说过了,张素娟说,这两年我们都没什么交流。我一天都待在茶馆,经常还要安置客人吃晚饭,根本就没回家弄过饭了。他的情况,我真不了解。她提高嗓音:任嘉阳,你晓得不?

他们望向紧闭的房门,但里面始终寂静。

张素娟低声说:待会儿我问问他。

他点点头:任铁围生前住哪……我可以看看吗?

喏——张素娟站起来,指着连接着客厅的阳台。

这是一个约八平米的露台,用茶色玻璃密封起来——成为一间单独的简易房间。原有的晾衣架改为加装在阳台外侧。靠里端头墙壁上,是自制的家具——上半部分是裸露的书柜,摆陈的大多是一些实用书籍和杂志,还有一些通俗小说,比如金庸全集、福尔摩斯全集之类,一眼就能辨别出多为盗版。书架最下沿置放着杂物,几卷绿丝网,自制的浮漂,装置钓饵的玻璃瓶……书柜下方带着盖板的应是收纳柜,可以存放衣物和被褥之类。晚上,任铁围应当是睡在那张折叠床上——现在它被收起来,靠在墙上。在书柜与阳台玻璃窗之间,有个窄小的缝隙,几只圆形钓竿储存在那个地带。下方是一个吉他,显然很久没碰,弦断了一根,覆满灰尘。

他问:您先生喜欢钓鱼?

张素娟抱着手说,如果说他还有个爱好,那就是这个。

走到小街上,他问道: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她俨然惊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看起来,他们夫妻是分居的状态。

他点头,示意她继续。

另外,我觉得那孩子,好像有点问题。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白天窝在家。但也不好问,她不是说下午在医院?是不是生病什么的?就这些吧。

他问,你不觉得任铁围的家也太整洁了些吗?

她一时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仔细回想,他提示道,你看任铁围住的阳台,床被折叠起来,书柜上连灰都没有,东西摆得各是各——渔网都用一次性碗具装着。应该是刻意收拾过的,大概就几天前的事。

这有啥问题啊?

你再看张素娟的房间,被褥,衣物,甚至袜子,提包,扔得到处都是,完全没收拾。

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他想了想,在脑子里找到了一个字:出差——有点像是为出远门做的准备。

她认为:也不排除他喜欢整洁,兴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也对。

其实,她突然说,在那个家我也感受到两个字——可怜。

嗯?这下轮到他不解了。

你不觉得,那个任铁围很可怜吗?她带着一丝怜悯说,这个家里显然没有他的位置,他在妻子的心目中可有可无。他看起来是独立的,其实是,这个家庭已经把他孤立了。

他正考究这句话的内容,手机响了,是张素娟。

声音从话筒传来:刚刚问了我儿子,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家耍电脑,说没看到任铁围回来过。

那么,任老师平常有哪些往来多一些的朋友?

他?张素娟呵呵笑,没有。他没什么朋友。

这时,一条流浪狗从巷口穿出来,卷着尾尖,在青石路上踽踽独行。他突然记起一件事情,正待继续追问,但张素娟已将电话挂了。

你说得对,我是说,你的感受是对的。他侧身问道,另外还有个事,你没注意吗?

她摇摇头。

你没闻到任铁围家里的味道吗?

她抬眼,疑惑不解地。

我对狗毛过敏,卫生间有那么明显的尿臊味,沙发上有狗毛,但是,狗呢?我们没看到狗啊——到哪去了?

两人眼神交汇,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步子,准备往回走——这时他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短信,告诉她,我有点急事。要不,你先了解一下。明天咱们再碰。

这并不是询问甚至请求,因为几乎还未等她来得及反应,他就大踏步离开了。留下她怔怔地呆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惠园小区不远,一条直路,十几分钟开拢,就在哑巴厂背后——因此地有一家聋哑人福利工厂,当地人惯于称为哑巴厂。地址是时妍惠给他的,李立冬妻子在一品火锅店工作,目前请假在家。

透过车窗,他看到对街那条不甚显眼的坡道——那是惠园小区的通道入口——人多,坡陡,开上去颇为艰难,干脆将车摆在路边的洗车场。但他不能就这么过去。

等到天黑后,他架上墨镜、戴上旅行帽,横穿车流,过街,坡道的尽头是一块不规整的平坝子,居中是一棵硕大的黄桷树,右侧则是进入惠园小区的通道,宽阔的坝子上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坐摊和地摊夹杂在一块儿——卖卤菜的,做夜宵的,倒卖睡衣睡裤棉拖鞋和棉袜鞋垫的,十分闹热,颇有些遗世而自足的意味。惠园小区建成六七年了,是这个片区最早的试点民生工程,一座经济适用房小区——以小户为主。因而,这座小区可能在环境、规模上远逊于高端小区,但入住率却远高于那些精品楼盘。几乎是一放盘就被哄抢而空了。当然了,最早拿到房源的业主,并不一定是穷人。但最后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是。

他藏在墨镜后谨慎地扫描着,他知道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一定有盯梢的眼睛,并且不止一双。事实上,他已经发现了。他在地摊上买了两把青菜,用塑料袋提着,犹如一个下班归家的户主,走到B区7栋,在底楼,他背对着一双报纸后面警惕的眼,按了“13”,电梯将他送到后,他从消防通道下到7层,在7-2的门口,他迟疑了一瞬,轻敲了两下。

这栋楼隔音并不好,他听到里面突然静止,然后是里锁栓扭动的声音,门被轻轻拉开一条很窄小的缝隙,一个女人——大半个面颊——躲在后面,只露出狐疑的眼睛。

你是刘艳芳吧?

我不认识你,说完她推着门。

他的手抵上去,低声但有力地说:我是李立冬的朋友。

她迟疑着:我从没见过你。

是,但你要相信我,现在只有我能帮助他。他急促地说,让我进去。要快!你知道下面有警察盯着。

她盯着他看了看,收回了手臂的力量。

房间约五十平米,因足够的空高被隔成跃层——上面应是家庭的主卧室,公共空间都在下面,厨房,卫生间,底层客厅连接着休闲阳台,被窗帘遮挡住了。那是视线里唯一的死角,但显然,也不值得为此冒险。阳台上一览无余——站在那儿等同于把自己完整地暴露。总之,这间房虽小,但一应俱全,比较整洁,四处都是生活的痕迹,有一整面做成了照片墙——应该是属于这个家庭的宠儿的——记录着她从一个婴儿时期到快要步入青春期的剪影集。此外,还有一张刘艳芳的旧照,上面她还十分年轻,鹅蛋形的脸,弯弯的眼睛,细细的眉毛,俏皮的娃娃头;被牛仔裤包裹的大腿显示着藏不住的活力。整体上,跟李立冬瘦削矮小的身形形成某种反差。此刻,她虽然还是娃娃头,比那时更加丰满,但照片上的那种活力从她身体里遁逃了,松松垮垮,表情呆板,并且冷淡。

孩子没在家?他指着墙上的照片。

嗯,在老师那补习。

这个憔悴的妇女保持着高度警惕,亦不将他当作客人,抱着手臂,戒备地坐在单人沙发上。

你是谁?她接连问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他顿了顿,将自己的证件和身份证一块递给她,李立冬曾经帮过我。

这似乎难以让她相信。

现在不是扯这些事的时候,他提醒道,我在这不能待太久,警察在下面——我尽快拣重点的说几句。

理赔调查……女人将证件递还给他,你是保险公司的?

差不多,大碑的这个案件——就是我接手的,我是说,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就是李立冬所为。所以,真要想帮他,我就要赶在警察之前,找到他。

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女人猛烈摇头。

你不知道他在哪,我信。但要说李立冬没跟你联系过,这个我不相信,再说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他被通缉也有两个多月了——我就想知道,李立冬为什么会出现在劳动路?

劉艳芳愣了愣,表情突然复杂起来。

他发现了这微妙之处。

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要害他,根本就没必要绕过警察来见你。

她赫然抱着膝盖哭泣起来。

真的是他?真是他吗?这个笨蛋!你要跑,怎么不跑远一点!她抽泣道:我们的女儿,李婉梨,她在二十八中上学,就是劳动路那截。

那瞬间他被什么瓦解了一下,内心一片坍塌。李立冬有充分的在场可能。

一会儿,他站起来,将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放在玻璃茶几上。

这个号码你尽量记在心里,记住了。他说,有什么情况——如果李立冬联系你或者你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就打给我,尽量用公用电话,或者借别人的手机。

可是她忽然情绪失控了,哭号着。

让他去死!这个杂种,害我一个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娃儿!

他竭力安抚道:这也不能说明就是他杀害了任铁围。

虽然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每个人都有弱点,李立冬的弱点就是女儿——她的学校,位于劳动路,这是李立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的原因。警察還没有找到李立冬,但他预感到,快了。昨晚他给小白打过一次电话,是关机状态,这说明他在任务中,布控工作正在进行——很可能,警队已经将李立冬放在了口袋里。

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还有哪儿可以去。他忽然有些迷茫。最后,他的那双脚带他去了夜莺小酒馆,就在小区附近。应当说,他完整删除了自己的过往,把自己与那些熟悉的朋友隔绝,甚至也戒掉了习惯的酒吧夜生活——除了这,这是他唯一偶尔来待的地方。就像孤狼舔舐伤口的泥沼地。此刻他需要这种泥沼,带着酒精味儿的那种宁静之所。老板跟他彼此都熟。年轻时是个拳手,犯过事儿,坐过三年牢,后来去阿塞拜疆待了七八年,回来做了这个酒吧。为人处事有一种云淡风轻。这是他喜欢的。他尤其喜欢的是这种清淡,即便再熟,但始终保持一种距离。他很喜欢这种距离感。当然,这也是最近几年才懂得的事。他找张桌子坐下来。也不用说多余的话,老板清楚他的口味,抬眼一看,让侍应送来四瓶精酿手工啤酒。

在这里他从未喝醉过。只有在这里他是在享受喝酒而不是被酒驱使和左右。然而这次他还是喝多了一点。也仅仅是多了那么一点。吧台后面那个懂他的家伙,不会让他喝更多。于是他回了家,抱着身体里的酒精倒头就睡。

翌日,他被杨吉林的电话吵醒。

他如实汇报:没太大进展。

你也是,我说,就是走个过场——又不是非要让你找个寅丑丁卯的。做个群众演员,凹点拉风的造型,配合表演就行了。唉,一个客户在山庄,点名让我过去陪,你说说——杨吉林满腹牢骚——我这一天,多累啊!

这通电话让他完全丧失了睡意。打开电脑搜索了一会儿,没有更新的消息,也没有更多信息。两个多月前,李立冬因口角,在西瓜摊上抽了一把水果刀将人刺成重伤。他理解,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多数人都是选择逃避。

中午,他来到凤凰山,街边,一些老太太们在熏香肠,柏树枝在燃烧时噼啪作响,散溢出浓郁的烟雾。

走到山顶,大多门户紧闭。要找到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被通缉的逃犯,就算李立冬真的躲匿在此——似乎是不大现实的徒劳。

而在居民区崖下,喧闹一片,不知是做什么斋会活动,凤凰寺里外围满了信众。他混在里面听了一会儿,径直下山。

何饭饭留讯说要碰个头,她刚刚又去了一趟任铁围家,给任嘉阳送碟片,昨天他们聊到了音乐,任嘉阳喜欢地下音乐,民谣和电子乐,她恰好收藏了一些,包括几张签名版。从任嘉阳那她获悉了一些情况。

他到的时候,她坐在一间由吊脚楼改建的咖啡馆,对着远处的江水发呆。

他一屁股坐在旁边,咧嘴说:想什么呢?

确实,你说对了。她说,任铁围养过一条狗。但是,那条狗不见了。

昨天,何饭饭独自返回张素娟家。走到楼下时她突然改变了主意,那儿有小卖部,一个六十多岁的嬢嬢守着柜台。她觉得可以先从外围入手。

这位黄嬢嬢一开腔,何饭饭就明白自己找对人了。老太婆是土生土长的小街人,从出生到老,可说窝都没挪过。再没有比她更了解这里的人了。

说任铁围财?那是鬼话,是偏见,说这些话的人根本就不晓得内情。他是有原则的人,以前当过兵,听说还是团职干部呢,按说是有更好去处的,不晓得怎么就转业到了丝厂——当然喽,当年丝厂很不错哟,排得上号的大厂。红火的时候日夜加班,缫丝都是运到国外的。他运气不好,按他的级别该搞个好点的位置,但没得法,哪有多的位置?给他分到安全科,做副科长。后面还给他分了一套房子。喏,就是这套。他命不好,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调到办公室做主任,后来又当副厂长,结果厂子垮了。再后来,丝厂改制,搞起了股份制,不投钱的大多被清退了。他也是领导嘛,好多职工暗地都骂他,说他是卖国贼。其实他哪做得了这么大主?反正,股份制也没做走,前年卖给了私人老板,等于是他这二十年就这么遭洗白了。老板发给他遣散费,他不要,不肯走。他说离了厂子也不晓得能干啥——别的也不会,技术又不懂,路子也没有。确实也是,人家把自己整个命都搭在这个厂里头了。

他们两口子感情不好?对,最近些年经常闹。但实话实说,原先是蛮好的,恩爱得很,每天吃完饭还牵着手到河街去散步。为什么变这样?刚刚我也说了,原来他也不财的——还不是因为钱的事,还不是因为娃儿。

他们家的儿,蛮聪明的一个娃儿。不像任铁围,朝他妈,长得好看——上初中后,不晓得怎么就喜欢上耍了——长期逃学,跟着一群鬼打架,成天在街上疯,有时还打群架。任铁围把他弄回来,打得惊叫唤。那娃儿这点朝他,犟得很。两年前,刚上初三,得病了。白血病,急性的。还好,医得及时,东挪西借,听说花了四十多万,把这娃儿从阎王嘴里抢了回来。就是没断根儿。那娃儿脾气不好,他爸费了这么大力救他,他天天看他爸不顺眼,说他穷,说他没用。

张素娟她人怎么样?这个你要自己去问。这些事我不能乱说。她原来在三峡广场做售货员,现在开了间茶馆,不远。

……

离开前她问,任铁围是不是养过一条狗?

是呀,黄嬢嬢眯着眼,一条小狗儿,莫看它个头小,凶得很!动不动就惊叫唤!这小畜生是真敢下口的!天天跟着任铁围屁股后头,咦,怎么这几天没看到了呐?

她从巷口拐进去,上楼,敲门。

隔了好一阵儿,门才怯生生地打开一道缝,那个男孩——她还记得他的名字,任嘉阳——从里面认出了她,将门拉开了一点说,我妈没在家。

我是来找你的。

他愣了一下,请她进屋。

面对一个陌生女孩儿,这个男孩有点腼腆,他再次问询有什么事。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名片递给他。

……你不是保险公司的?他看了一秒递还给她。

对,我们杂志社对你父亲的案件比较关注,安排我来拜访一下。看到男孩的脸色有变,她机敏地补充道,只是先了解,并不一定写,也不一定刊登。你知道,有些稿子即便是写了也难得发表。但我必须来走访,这是我的工作。并且,我不是只来你们家,也会到你父亲的公司,还有其他的渠道去了解。

他剜了她一眼,继续说:那天,我们一块去办公楼,二楼每间房我都观察过,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比较信任的,老实说,那天我没见到茶缸下有这张纸——当然,不是特别确切,因为房间太暗。但有个人应该是能佐证的。

她瞪着眼,谁啊?

任嘉阳。他告诉她,你可能要再去一趟任铁围家了。

翌日,按任铁围的既定习惯,他从小街步行到金沙街,这一路上根本没有打印店。于是,他扩大了搜索的范围:整个片区一共三家打印店。但三家店主均否认曾为顾客提供过类似服务——毕竟,专程来打印一张通缉令是一件很难叫人忘记的事情。既然他们毫无印象,那么只剩以下可能:一、任铁围是在单位打印的;二、是在更远地方打印的——那就相当于一粒盐堕入到海中;三、打印者另有其人。事实上,任铁围打印一张通缉令这并不符合常理。

问询后,返回时雨水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他疾步数百米走到丁字街口,当雨落得更大时,他不得不躲入桥头一侧的公厕檐下。就在避雨这刻他有了一个新发现,在斜对面——一栋庭院式中式高端餐饮店的门楣上——有一个微小黝黑的东西,似乎是摄像头,正好对着桥头的方向。如果任铁围要从家到单位,这是两条必经路段的其中之一——他总得过桥才行。

他穿街过去,站在雨点里凝望数秒,确定了,就是摄像头。尔后,他顶着雨回到金沙街——这是任铁围的另一条必经之地。他记得从金蓉桥过来,那条陡坡的右侧是一座地下停车场。它的出入口不可能没有监控。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此刻那个冰冷的瞳孔正尖刻地瞄着他。

调取私人监控并不容易,但也不难,假如你有一个深具说服力的理由和某个具有这种说服力的中介人的话。他有。一个谈不上什么深交的熟人,辖区派出所的一个副所长。派出所当然是有说服力的——尤其对这样一些服务行业来说。

如他猜测的那样,意外发生当天,任铁围出现在了金沙街——必须感谢这场雨,再晚两天,这段视频将会被清零——那是上午八点四十——那条消失的狗在他身前小跑,他手里牵着一根细长的狗绳,一条体型较小的吉娃娃,灰棕色,嘴部一圈以及四蹄为白色,看起来有点凶猛。但只有这一个画面——下班后,他并没像往常一样从这儿回家。从下午五点到晚九点,视频里都没有任铁围的身影。直到当晚九点左右他出现在劳动路。

他不得不扩大时间范畴,就在气馁时,一辆依稀熟悉的车驶进他的视野——回放到第三遍时,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在擦拭鼻子时,他知道为何对它眼熟了——那辆长安车的车屁股上,贴着一对壁虎标志。

他将视频拷出来。此刻,电话在口袋里呜呜震动。

我有故事,你要听吗?何饭饭的声音从话筒里悠悠传来。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解放碑的第三街角咖啡馆碰头。

我去了刘艳芳那,她端起杯子说,这是丝袜奶茶,丝滑中带着一点苦涩。我给你也点了一杯。

他好奇地端起啜饮一口,诚如她所言——包括下面她所述的故事。

认识李立冬时,刘艳芳二十岁。在泉州,一个叫作马甲镇的地方,她是车工,他是烫工。服装厂永远是这么一种情况,女孩儿多,男孩稀缺。在女孩当中,她算不上多俏丽,脾性却是最泼辣的一个。既如此,男娃们也就敬而远之——除了他。他个头矮,但不让人讨厌,相反,看习惯了还蛮清秀。她喜欢他,很重要一点是,他跟其他男工不大一样,很温柔,总是轻言慢语,从不说脏话——事实上,车间里连那些妇女什么话都讲得出来——而且说得很有水平,听着总觉得有道理;再一个,他看自己的眼神很舒服,虽然说不清这种舒服从何而来。总之,他们相爱了。一年后,春节返乡时,因为他无父无母,干脆跟着她回了重庆那个山村。

她父母都是老实人,一辈子农民,对他也满意,没啥缺陷,嘴脸也不差——这李立冬还勤快,懂事,说话方正,滴水不漏。唯一一点缺憾就是,没有父母,也就是无钱无人吧。但有什么办法呢,人都带回来了。既然男方光秃秃一个人,那好整,这年正月初八,两人就成婚了——相当于入赘。这样一想,老丈人反而乐呵了。

孩子出生八个月后,夫妻俩往重庆主城来谋生。她在火锅馆做服务员,他看街边有个报社发行站在招人,就进去应聘,因为没驾驶证,也没聘上。倒是跟发行站长聊的时候,兴许话说得挺大,站长揶揄他,兄弟,你好像来错地方了。既然你说比记者写得好,这种人才,那就应该去报社应聘啊。一气之下,他还真去了。一位姓傅的副總编和气地婉拒了他,不过——傅总编说,有个关联的广告公司一直在让他推荐写手,就叫他去那试试。随后傅总把电话给了他。他回家后,打印了一份新写的五千字散文,就跑去了。让她觉得神奇的是,丈夫居然被那边老总看上了。见面时,他很聪明地撒了一个谎,说是傅总的学生,是他推荐自己来的。出于一种礼仪,老总拿起他的打印件扫了几眼——但很快,真被带了进去,表情越发认真。完整读完后,老总拍板,下周就过来上班吧。另外说,你这篇稿子,写得很好,很感人,干脆,我拿去给你到报纸上发了!两周后,这篇散文刊发在了渝州青年报的副刊上,一个整版,引起了一些反响。应该说这是个好的契机,但她也觉奇怪,之后他再没有什么文学作品刊发。

总之他有了工作,写商务软文。他从未写过这类稿件,但他擅长模仿,没遇到什么障碍。除了一点,他有交际恐惧,跟陌生人沟通让他压力很大。一度,老总对他寄予很大希望,但不行,他完全不擅交道。

女儿两岁后,也被接到城里来。家里必须有个人才行。他跟老总商量,以合作形式按件计酬,在家办公。老总同意了。之后他就在家看孩子,一边给公司写稿——完全是来料加工,无须任何采访。每天固定写一千五到两千字。一千字一百块,也就是一百五到两百块钱。够支撑这个移植在都市丛林的小家了。

挺好的啊。他说,下意识拿起烟盒,又放下。这儿不让抽烟。

好吗?她白了他一眼,继而说道,一个故事如果有个美好的开头,就总逃不脱一个悲哀的结尾。

相爱总是容易,但婚姻则不,那是一个复杂的容器。他们当然无法幸免,但具体的矛盾是如何耸立在刘艳芳与李立冬之间的?从一种客观的视角看待,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句:她长大了。

这十二三年,从荒芜的乡村到繁华都市,从卑微的服务员到独当一面的店面经理,刘艳芳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怯生无知的女孩,作为成熟的城市女性,她有了自己——或者说是她在自己那个范畴里得到的——关于生存的哲学,对于物质的看法,以及,价值观。她在逐步变化,被重新塑造。她会评判许多事情,也有参照与比较。她急于改变——始终是朋友当中最差劲的那个——现状,但李立冬始终安于现状,满足于现状。尤其最近这些年,她对丈夫的成见越来越深。她愤怒于丈夫的一成不变——当整个世界都在飞速前进,他却停滞不前,还做着十多年的那些工作,连报酬也是。但你无法说服他,他不愿改变,不敢尝试新事物,他非常固执,认为自己只能做这个。这让她感到绝望,觉得没法指望他。

……我觉得吧,女人总是这样,她们因为你是这样的一种人而喜欢上你,但在一块生活后,又常常想要把你变成另外一种人。他放下手里的筷子,说,李立冬又不是不挣钱,在家还能兼顾孩子。再说你又想让他干啥呢?非得逼着让他干他干不成的事啊。

她又白了他一眼:女人都是很缺乏安全感的,尤其像刘艳芳那种女人,出生乡下,又没有什么资源背景,在城市里她不感到恐慌吗?你想想,李立冬这个工作难道那么牢靠吗?说不定哪天,这个收入说没就没了。完全没有保障,她能不焦虑吗?再说了,她看到自己一些朋友,一天天,都比自己过得好,她心里能舒坦吗?

你非要这样说,那她怎么就不跟那些差的比?跟自己原先比?

看来,周老师你还真是不懂女人啊——女人哪里会跟你讲这些道理。

那倒是。他摊了摊手。

哦,有个情况可能你会感兴趣——刘艳芳说李立冬非常懦弱。以前他们住城中村,每晚她下夜班时,必须经过一条坡巷,有一次,一个男的从黑处冲过来薅住她,幸好她挣脱了,她回家报警时,他居然阻止她。他说那根本没用。随后他提一把菜刀下去转了一圈——她告诉我,其实就是装个样子,在楼下蹲了一会儿就回家了。他根本没那个胆。总之她积攒了太多情绪。毕竟,她的价值观在变化。所不同的是,他越来越软弱,而她越来越强势,越来越霸气。每回争吵,她都会叱责他——不像个男人。不过每次吵架,孩子总是向着爸爸。刘艳芳说,孩子更心疼爸爸,觉得自己不讲道理,是个泼妇。

噢,她还讲了一个细节——何饭饭继续说道,有次他们一块挤公共汽车回家,司机一个急刹车,她被旁边的男人踩到了脚面,她痛得叫唤起来,就骂了一句。那男的跟她吼起来,李立冬居然像个看戏的,一言不发。气得她在车上大吼:李立冬,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别人在欺负你老婆!他慢腾腾挤过来,居然说磕碰是正常的。她彻底崩溃了。

他思忖了一秒,刘艳芳的意思是——丈夫根本是不敢杀人的。但是,他又真的动手伤了人,而且还因此被通缉。这有点说不通。

何饭饭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所以刘艳芳也反省说,是不是自己平常刺激丈夫太多了。

他确实也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嗐,刘艳芳老是抱怨挤公交受不了,去学了个驾照。买了一辆polo,二手的。女司机嘛,又是新手,她承认自己心态不好。但李立冬也喜欢指指点点,一惊一乍的。她就很受不了。每次上路两人总是吵架。她动不动就来一句:有本事你开啊?!所以她是有点路怒症,也爱跟人斗气。那天,他们全家出门去看电影,拐进三峡广场时跟一辆前车别住了,对方不让,她也不让,她性子暴躁,嘴里骂骂咧咧,你开宝马就了不起了啊你。李立冬让她退一退,说我们是带孩子来玩的,不要寻不开心。她就更加鬼火冒,明明我都拐进来了,应该是他退啊,凭什么要我让他?两车对峙,那是单车道,这么一来,前后积压了不少车辆,都在摁喇叭。那辆车纹丝不动,她还是慌了,倒车时,跟后车啪地贴上了。司机下来找她。她就觉得很冤枉,跑过去,找那个堵在前面的宝马司机扯皮。那个司机直接把她按在车窗上,她就喊,李立冬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后来她听孩子回忆说,爸爸有点奇怪,脸颊在抖,但看起来又非常平静。他还说,你趴在后面,不要动,也别看。说话时好像在发抖。然后将一件衬衣搭在孩子脸上就下车了。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刘艳芳看着李立冬从水果摊抽了一把刀,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那人比李立冬高一个头,又比他年轻十多岁。她是看着李立冬拿刀捅进去的,她说李立冬的那张脸非常吓人,整个脸都在抖,完全变形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永远都记得那个瞬间,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种狰狞的样子。

他眯起眼,试图在脑子里还原上述场景,但还是无法理解,李立冬反应何以这般古怪。

他说:你还是漏了一个事情——在他们认识之前,李立冬是干什么的?

何饭饭摇头。

他觉得奇怪:怎么,刘艳芳不说?

不是,刘艳芳根本就不清楚。你知道吗,刘艳芳一直想要离开他,跟这个也有一定关系。至少,是她要离开他的主要理由。何饭饭缓缓说道,她所知道的,只是认识后的李立冬。

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的李立冬,对她而言是一段巨大的空白,何饭饭看着他,表情复杂,毫无疑问,李立冬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他右眼跳了一下。

何饭饭回了杂志社,他则去了交管中心。检索了好一阵子,但效率极低。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身体沉重,思绪昏沉,注意力迅速地丧失。鼻子也堵着,好像是鼻炎犯了。

很快到下班时间了,值班员催促他好几次,很不耐煩。他只得放弃了搜找。驾车回家,走到半途,电话响了。

你在哪?安梅问。

你不是在度假吗?

我服了你!你简直不是人,是神!神戳戳的神。你过的跟我们过的不是同一个日子!我问你——今天几号?我们昨天就回来了。在观音桥逛街,你过来一块吃晚饭?

他敏感地察觉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

律师在陪你们逛街?

当然啊,你以为都像你。哎,那你到底来不嘛?

约半小时后,他将车泊在步行街的地下车库,坐观光电梯至平层,步行到星光广场与他们会合——一家叫作上井的日料自助餐厅。

服务员将他领到一间包房前,推开门,就看到安晓怯生生地扫了一眼自己,随后,侧着头,似乎要将自己躲藏在漆黑的瞳子后头。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半个多月没见了,他既渴望见到安晓,但又习惯性地惧怕与他相对。

安梅没在,大约是到洗手间去了。坐在安晓旁边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律师了,身着阿玛尼浅灰色休闲套装,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上显然喷过发胶之类的,虽然面色有点儿发黑,看起来不甚年轻,但整体还算比较精神。对方起身,很有礼仪地迎过来,伸出手掌:你就是周天树吧!

他被动地伸出手。

终于见到本尊了——安梅还在北京时我就听她经常说到你。那人握着他,很温和,声音很有磁性,给人似曾相识之感,许是普通话非常标准的缘故。

我叫李定一。木子李,决定的定,礼拜一的一。

呃……

他不知如何接下一句,也不需要了。这时安梅来到身后,用她特有的爽朗而欢愉的语气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你们的第一次握手。

李定一哈哈大笑,他则有些尴尬地撇开眼,发现坐在皮质餐椅上的安晓正偷偷瞟着自己,他做了个鬼脸——这个鬼脸应该很难看,安晓马上就转过脸,一边甩着自己悬空的小腿。

李定一给他拉开椅子,请他就座。他坐下去,肩头不自觉隆起,像个随时准备自卫的逃犯。

李定一斟茶时,他趁机多瞟了几眼这个接任者,蓦然冒出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李定一展颜笑道:抱歉,还真没这印象。

不好意思,他也笑,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想。

安梅抢白道:梦里见过吧?

挺好啊,说明我这人啊,太大众化。李定一说完,都笑了。

也奇怪,这一家人围坐一起,倒也不冷场。安梅的叽叽喳喳,是没心没肝;李定一呢,一看就是那种聚会中的稳定器,把控力极强,话不多,但总能说到点上——什么都能聊,天上地下都略知一点。重要的是,知道什么话可多说,就是那些完全不重要不相干的事。所以,他也不至于特别不自在。

菜还没上全呢,一刻钟过后,李定一接到一个电话,全程说着英语。通话之后,李定一面露难色。安梅看出来了:有事?

忽然来了一位外国友人,让我去招待,可这……怎么好?

她很体谅地说,有事你就先走吧。

他也赶紧表态:你去忙。待会我送他们回家——除非,你对我有什么不放心。

哈哈,放心放心,一万个放心。李定一拱手道,对不住了,确实是不去不行。那——我就改日再赔罪。

李定一离开后,他说:律师连鸟语也说得这么好。

他啊,语言能力强,喜欢模仿。她浅浅地抿了一口清酒,说,他唱张国荣的粤语歌,还上过节目,哎,听起来跟真的一样。

是,你家律师啥都好。他酸溜溜地总结。

将李定一称为律师,是仅止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特定代指,他一直这么称谓,以至安梅有时自己也这么称呼男友。

跟你比起来,他什么都好。就是太忙了。

他略微困窘地看着孩子,但安晓埋头在自己的餐盘里——从进到这里开始,他一直试图与安晓找到某种交流,但这很难,他不知道从何开始,提起什么才是正确的,既然如此,他干脆闭着嘴听这对情人回顾他们此次的安梅岛之行。不过,刚刚有个小小的细节,李定一剥掉大闸蟹的壳,将蟹肉放入安晓餐盘时,安晓却拿手挪开了餐盘。

他也学聪明了,适时地将对话的那个餐盘挪移了大概一厘米。

诶,刚刚我们见面时,律师可是这样说的——你还在北京那阵他就知道我了。怎么,他挤了挤眼,原来是老朋友啊。

你啥意思?她抬眼,白了他一下。是想说,我们耍朋友那时,我跟他也有一腿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有个人,只要我有什么比赛活动,都要到场,送来鲜花。就是他。

他想起来,是好像听说过。

我心里当然清楚他是喜欢我的。但他从没提过非分要求,对我一直都很尊重。这个人,怎么说呢?没什么可挑——虽说年纪比我大多了些,又是离异。但就是让你觉得,跟他在一块很舒适。有个词,如沐春风。说的就是他。除了一点,她哀怨地瞪着他,我对他,只有好感,没有爱情。

他假装掏东西,将脸移开了一会儿。

现在呢,也没爱情?

安梅嗤笑:我们这个年纪还谈这个,不是幼稚就是骗子。不过,现在的我,跟他倒是绝配,所有一切都符合了。都离过婚,都伤过心,也都不是特别刻意想要再钻到另一个笼子里。至于爱情嘛,毕竟我已经得到过一次了,刻骨铭心的……

他连忙抓起筷子,朝一条石斑鱼抻去。

这么说,他是专门为你而来?

那倒不是,他来这边有业务,顺便联系了我。这不,正好,我们这对干柴烈火,完全吻合,很合拍,所以——就很舒服地沦落到一起了。

律师嘛,全国跑。

我看他现在没怎么接案子了,说在创业,最近一两年,在捣鼓一个什么基金会,但工作上的事他从不带回到家里,不像你,抓个偷儿你回来都要复读一遍。安梅夹起一片刺身,放在蘸料碗里搅拌,眼角垮了下来,郁闷地说,就是忙,应酬特别多!

现在都这样,啥事靠的都是人——人際关系,信息,资源。他倒是蛮理解的,杨吉林不也是这样吗?

那倒是,安梅又拣了一只海蟹,手指不停,晶莹的蟹黄迅速裸露出来,他总说,忙过这一阵就好了。他有个项目,说也该收尾了。他想着等事情办完,带我和安晓到欧洲去玩上二十天。呃,对了。安晓,你不是给爸爸带了礼物的吗?

孩子有些木讷地从一旁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烟盒大小的铁盒,递给他。

他接过来打开,是小小的贝壳,大约有二三十枚,他用手指扒弄时,它们在里面发出清脆的叫声,像一群斑斓的小动物。

过了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谢谢。

安晓愣愣地点点头。

父亲像个孩童,但孩童却像大人。安梅在一旁歪着头看,噗嗤笑了:你们还真是父子一对,太像了。哦对,定一也给你带了个小礼物。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木匣子,搁在桌上。

啧啧,古巴雪茄,高级货。他拿起木匣子翻看几眼,也不客气,连同孩子的铁盒一同装进了背包里。

你也少抽点!她不满地翻了翻眼皮。就这点,你们两个倒是相像。定一他不喝酒,就是烟瘾大。又老是犯咽炎,经常咳咳咳。你说那玩意到底有啥意思?我规定他一天不能超过半包。被我说多了,他现在改抽雪茄。说什么雪茄不入喉。对嗓子好一些。

为余生安全着想,还是劝他戒了吧。他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她眼睛怒睁:你也是。该戒了!

饭后,他送他们回家。下车时,他给安晓招手道别,但孩子头也不回跑进细雨中。安梅撑开伞,回头安慰道:其实,今天你表现挺好的,就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点点头,看着他们消失在雨幕后。

雨落得不大,但绵绵雨丝让路面上的车辆都自觉慢了几分。过了鳄鱼馆,走到三岔路口,红灯亮了。他掏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点完烟,他从后视镜看到一辆黑色尼桑,似乎从新牌坊时它就跟在后面。他以为它会一直跟着,但当拐入通往小区车库的那条支道时,它径直往前走了。

回到家,打开电脑,启动聊天软件,都是垃圾信息。他进入雅虎邮箱,有则无主题陌生邮件,发自昨天深夜十一点一刻。内文只有一句:

你是掉进湖里的那个警察吗?我记得你。相信我,任铁围不是我杀的!

他不自禁拿拳砸着桌面,电脑晃动了一下。

随即,他立刻回复邮件:

对,是我!我现在已不是警察了。我相信你,但你也要相信我。不然,我没法帮你。咱们最好是见一面,或者——

他想了想,继续写道:

你应该知道我电话了,打给我。

按了发送键后,他从冰箱拿出一瓶威士忌,倒了满满一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一饮而尽。

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但始终没有睡实,电脑开着,有次他远远听到嘀的一声,但爬起来查看,是幻听。邮箱始终保持着缄默。

再次睡熟后,他被电话惊醒——不是幻听,是真实的铃声——一个陌生号码。他的兴奋仅仅维持了数秒。

李立冬?他急促地问道。

话筒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让你失望了。

这声音有点熟悉,他终于反应过来:姚南?

对!这声音冷冷的,硬硬的,犹如冬天河流里的卵石。周天树,可能你要来警队解释一下了,为什么李立冬的口袋里有记着你号码的纸条。

他僵立在房间。窗外,那些影影绰绰的景观树则站立在黑暗里,四周一片肃杀。

久违的阳光回到了街上——几乎所有居民都从潮湿晦暗的房子里钻出来,迎接这犹如恩赐的阳光。上午十一点,坝坝茶摊人声鼎沸,盖碗里的白雾升起,又轻微地泯入茶客们的言语之间。人人都是快活的,但他的心却停留在阴郁中。

他刚从警队出来,留下一份笔录,带走姚南眼里投射的冷漠目光——他知道姚南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这是一种严厉的警告:别再碰我的案子,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李立冬是凌晨一点左右被抓获的——他刚进到网吧不久,菜园坝火车站附近。除了那张纸条,身上还有一张车票,再过三小时他就将离开这里。他运气太差了,并不是被谁举报,也不是被网警捕捉到了踪迹,而是这座城市又掀起新一轮治安临检——甚至询问他的治安警也没把他与通缉犯联系起来,但李立冬慌了,他觉得警察就是冲他来的。他夺门而逃,旋即被捕。

路过凤凰山时,他刹了一脚,车停在路边——他发现,这片区域成为了一处工地——任铁围的死亡现场,包括那个被封存的房间,被一圈绿铁皮遮挡起来了。

他从豁口里进入,看到山底几排房屋已被推倒,瓦砾堆积得如同一座小山,几台运输车歇在一个碾平的坝子上,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里面弓身拾捡着什么。他走向一个戴袖章的保安问道:这儿怎么了?

那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拆迁啊,很难看懂吗?

这儿不是刚死了人的吗,现场还在这——怎么允许拆啊?

那人肃然问道:死的是……你哪个?

不是我哪个。

那不就结了!兄弟,就是因为这里死了人啊,不然哪里拆得恁个撇脱!

他有些茫然:这里要建什么?

你管它建什么?赶紧拆,赶紧建——这人说完,背身往工地里踱去,用沙哑的川剧唱腔吼道,好还你们一个新人间哪,新——人间!

他茫然地站在这凹陷的山谷,看着眼前疮痍的拆迁现场,一时不知身处何处。不過有一点他很清楚,李立冬大事不妙了。

留给自己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

不知怎的,他兀自想起了前几天清早见到的那只死猫,想起了它因痛苦而扭曲的尸体,想起那被雨水淋洗的瞪向天空的无望眼睛。

如果那晚,要是立即下楼,它会不会就此得救呢?他摇了摇头,这很荒谬。根本不会。但是,下楼的意义在于,自己不会因此而怀有任何的后悔。

他在江边的乱石岗坐着,江面上升起一层氤氲的白雾,天空低矮而明朗,一种舒适的开阔,但隐藏静态的压抑。他一直盯着下边,江畔停泊着三四艘渔船,在那有真切的生活,男人,女人,细密的渔网,以及他们燃起的炉火,炉火上的铁锅,锅里微微沸腾的汤汁。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他们宁愿将自己放置在这种逼仄摇晃的环境,不肯将肉身挪到陆地上生活。反过来,那些黝黑的渔民也许同样这样怜悯在陆地上生存的人们。西装革履的人们,难道不是像狗那样竭力工作才能偶尔得到一丁点可怜的馈赠?渔民蓬头垢面,远离都市,漂流在水面之上,但他们却并不因此而少了什么生活的内容。这样说来,互不理解才是人生应有之义。刚刚有两对年轻情侣,饶有兴致在这里拍摄了婚纱照,带着对未来的期冀,带着对婚姻的向往,而这条微微荡漾的江,这一片嶙峋乱石岗,这陡峻的石坡,这几艘富于异质生活气息的渔船,成为了他们情感的纪念物,一种特别的背景。除了他佝偻的背影——他相信摄影师会将他充分排除,就像命运曾对他所干的那样。

这时声音从背后传来:

刚刚我在背后看,你就像一个动物。

他似乎静止了一样。

知道吗,你像一个刺猬,何饭饭接着说道,刺猬之所以全身是刺,是因为它的内在很脆弱。

若是平时,这话会让他跳起来。但他没有。确实如此,外界看到的人都只是人的壳而已,而非人的真实本身。那些壳越厚的人,心里的褶皱越多。

她轻轻坐在一侧,与他保持同一姿势,同一视野。

杨吉林告诉我,李立冬归案了。她接着说道,杨吉林说,以往都是他求着你,只有这一次,是你主动要求的。你之所以接这个案子,就是因为李立冬吧?

他沉默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

她用胳膊肘挨了他一下:给我一支。

她叼著烟,用手掌挡住江风,点着后,将烟盒与火机一块还给他,随后缓缓吐出一圈白色的烟雾,悠悠地说:你以前是警察。

他点烟,习惯性眯上眼。

你还知道点什么?

不多,就这些。

说实话。

好吧!她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光看面上的信息,你是不折不扣的混蛋,滥酒,行为不检,涉黑,坐过牢,妻子因此跟你离婚……之前我也这么认为,不过相处一段后,我发现好像并不是那样。相反,你有很强的职业性,有同情心。当然你脾气也臭得可以。

她歪过头,继续说,杨吉林一再警告过我,千万不要问你这些事情。虽然我很好奇,你经历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又为什么到了杨吉林那?但我不会问你。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李立冬的?

他将烟雾深深地吸入肺中,望着氤氲的江面。

我不能单独回答这个问题。你刚刚提到了至少三件事,其实对我来说,它们是一件事。

你还是不想说吗?她很失望。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遇到他的。他眯起眼,看着缓缓的江流。

有阵子我犯了一个错,工作上的。上级部门对我进行调查,工作暂停。事情了结后,没回到原岗,而是被放到了内勤部门,一个闲差。那阵我有点自暴自弃。天天喝酒,就滥酒嘛,基本上没哪天是清醒的。有天下午,在酒吧,我喝得断片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或者是惹了谁,或者是被谁惹了,又或者是有什么早就看不惯我的那些家伙——我得罪的人太多了,数不过来——知道我已经不是刑警了,而是一个捡不起来的废物,把我从酒吧诳出去,带上一辆面包车,好像是面包车,把我塞进一个麻袋,我在麻袋里居然还能睡着,带到了歌乐山的天池水库。当然,我完全麻木。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们——大约多少人我也全无印象了——把我从车里拖下来,拿木棒抡,用脚捅。那次我晓得了,肉体也有很强的适应性,疼痛到了一定程度,就是机械反应,也不觉得多么疼了。我下意识想到,可能是被哪个我逮过的害过的人来报复了。他们好像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只是要给我一点教训,或者泄愤而已,因为将我丢进水库前,有人把扎口袋的绳子扯开了——让我可以钻出来。

可是我压根就不会游泳。我被扔到水里,水灌了进来,从我的耳朵、鼻子、口腔里灌进来。前一秒,我还在想,就这样死掉似乎也不错,但当我大口大口呛水,缺氧,没法呼吸……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畏惧,我还是怕死,我怕死。我死命挣扎,但麻袋就像死神紧紧地包裹着我……

也不知多久,我醒过来了,非常虚弱,手脚麻痹,视线也模糊,但毕竟,我还在呼吸,我还能看到远处的树,近处的草,我嘴边都是水,草地上还有一堆呕吐物。但我并不能分辨我到底是在人间还是地府。

我翻了个身,看到一个人湿漉漉地坐在我旁边,用力地绞着自己的T恤。对,就是李立冬——我还是在电视上看到通缉消息才知道他名字的——是他从河底把我捞了出来,从阎王嘴里把我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他忽然开口道:兄弟,你到底欠了多大的债,还是搞了人家的婆娘?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个人清秀得像个小姑娘,个头很小——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才能将我这么大堆头从水底刨出来,又拖回到岸上的。

都不……

我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肺腔都在颤动,还有一些积水留在那里面。然而这咳嗽,身体积蓄的疼痛感使我真正意识到,我还活着,真他妈有意思,老子还活着!不晓得咋搞的,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眼睛一热,泪就涌出来了。老实说,我不记得我曾为什么哭过,从来没有。但我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了,哭得稀里哗啦。这很怪。这真的很怪!

他也不劝我,更不安慰我。等着我慢慢平复下来。他给我几张纸巾,又点了两支烟,递了一支给我。

我擦了泪水。抽了几口,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刚刚,就是这个人救了我。这种死而复生的感觉——你完全无法形容,这不是你丢了一样什么东西又被你捡回来。不是,这是真真实实的感受,你以为你死定了,但你还活着。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吗?

我们在岸边坐了好一阵。应该说,是他刻意陪着我。

他的一盒朝天门香烟几乎被我们抽光了。他话不多,但他给我感觉却是——值得信任,我还从未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他整个人就是一种怜悯——又不是让你不舒服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怎么说?这种感情我很难描述,我也解释不了。反正,就像是一种同类之间的那种感情。

你是警察?他问我。

看我疑惑,又解释说:你的腰带。

算是吧。我说。

你居然不会游水啊?他问我。

我承认我不会。

他开玩笑说:下次,如果你再被人扔到河里,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哪怕不会水也没关系,保管你能活,至少,能撑到别人来救你。然后他慢悠悠地——很认真的样子——教我:落到水里你不用怕,只要你能屏住气。那时刻要活命,就只一点,一定要屏息。人的身体相当于一个瘪的游泳圈,气虽然不多,但总归是有气的。你如果咬住,不呛水,相当于是抱着一个游泳圈,瘪的游泳圈那也是游泳圈啊。

他没问我其他的事。就像是一个很熟的朋友,他完全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问题。就像他完全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障碍,从他的神情里我能看得出来,而且他说话总是让你觉得挺有意味,也有智慧。

抽完最后一支烟,他将烟头弹到水里,告诉我,你已经死了一回了——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欠了什么样的债,也应该是还上了。说完,他带上收拾好的鱼竿和网兜,向我告别。

我问他的名字。他说,咋了,你还想我再救你一回啊?

不是,我说,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兴许,我也能帮你做点什么。

他站在原地,忽然笑了笑: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永远都没有那天。

……这就是我跟李立冬相遇的整个过程。他说完,用力挥臂,烟蒂甩得远遠的,掉落在裸露的岩石上。

她胸脯微微起伏,低头沉思几秒后,问道:你犯了什么错,要接受检查?

这跟我们现在跟进的事没有半点关系。

听你的意思,她眨了眨眼睛,涉黑好像并不是事实。

你没必要知道。

好嘛,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要离婚呀?

不可以!他粗暴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不说就不说,这么吓人干吗?她吐了吐舌头:不过,我知道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肯屈尊到杨吉林那的原因。

屈尊这个词不太准确,他歪着头说,应当说是杨吉林收留了我。他从警察学校毕业后跟我实习过三个月。但没能留下来。他人不错,很机灵。今年4月我从监狱出来时,已经臭得像一坨狗屎,不过——

你的查勘能力对他很有用。她接道。

做保险理赔,这个行业是全新的,很缺人手,尤其是现场调查。他打听到我出来了,专门找到我,希望我能帮他对一些雇员进行业务培训。我似乎也没选择的余地。

她笑道:我总算知道了,你为什么在李立冬这个案子里表现得毫无原则。

毫无原则?他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有很多蹊跷吗?

但是,你也拿不出对李立冬有利的证明。她回击道,仅仅是因为李立冬救过你,你就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是不可能杀害任铁围的凶手?或者说,就因为你曾承诺过他?

他承认:你说得对,这就是我接这个案子的原因。……你来,是有消息告诉我吗?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他头也懒得抬:这取决于你先说哪个。

太无趣了!她撅起嘴说,好嘛好嘛!那就先说一个让你感兴趣的吧——今天我又去了任嘉阳那,他看了我带去的那张打印件。他说,到办公室收拾遗物的时候没看到有这个东西。原话是:如果桌子上有这么一张纸,无论如何我也会注意到吧?还有一点,他说他还拿起茶杯看了一眼,他说记得茶杯下面好像没压着什么东西。原本,他想把父亲的茶杯带回去,但看到里面满是茶垢,有点嫌恶,就搁在那儿了。

那么,他问,坏消息呢?

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坏消息。任嘉阳是礼拜一下午——也就是他父亲死亡第三天——去的公司,也没什么可带走的,就只有几本闲书,是任铁围生前看的,另外,还有一台手提电脑。前些天任嘉阳开过一次电脑,他发现,电脑内存被清盘了。

嗯?

就是格式化了。任嘉阳还特地打开电脑让我看了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应该可以还原吧?

我觉得很难。她摇摇头。

至少能查到电脑格式化的时间吧?

应该是可以查到吧……我有点搞不懂,任铁围干吗要把自己的电脑清空呢?

电脑的清空,到底是意外前还是意外后,搞清楚这个很重要。他继续问,还有什么别的情况?

今天,其实我本来也去了茶楼……但张素娟太忙了,连插话的缝都找不到。她兀自感慨起来,女人呐,做点事情也真不容易。

这个他清楚。茶楼其实多半就是麻将馆,做的就是人脉生意。能做得下来茶馆的女人,基本上就是人精。张素娟就很精明,滴水不漏。

哦对!她又说,刘艳芳约我们明天见面,问什么事,她说见面再说。

他将上身坐直,扭了扭头,脖颈骨节噼啪响了几下,随后缓缓说道:现在大致可以判断,那份所谓的通缉照,并不是任铁围自己打印的,是有人故意放在那等着被发现的。

难道不会是,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任铁围请人帮忙打印的?

谁?他反问,你想想谁会帮他?

她有些迷惘地怔一怔,良久后说道:诶,周老师,我发现了一个事情。我觉得吧,任铁围,李立冬,还有你,你们三个人可像了!

嗯?

我是说,你没发现么?他们两个都没什么朋友,一个也没,她怜悯地望着他,慢慢说道,你也是。

他驾车送她到地铁站。中途,她冷不丁说:我还是想不通……

他侧身看了她一眼。

周老师,你这么投入,就因为李立冬救了你?

他怔了一秒,轻易就打捞出那份回忆。当自己苏醒时,第一眼见到李立冬的那种感觉——一种非常确切无疑的感觉。那种亲切,还有信任,就好像可以把自己的什么都交付给他,正如他不计后果跳入水中将自己救起来完全不是为了别的什么那样。

不完全是。他说。

那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非如此不可。他打了一个比方,就像是一堵墙,那种整齐的空白让你特别想要钻进去。钻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哎,有点生死恋的感觉。

他笑了。

既然如此,当天你为什么不找他要个什么联系方式之类,过后也去找他,当面感谢什么的?

我要了。他给的是空号。

她沉默少顷后说:对你来说,这件事是特别重要的;但对他来说未必。他甚至可能都忘记了你,也忘了救过你这件事。

或许吧,他目视前方,很可能是这样。

你却一直记得,你想救他。她的神情严肃起来,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

做我能做的。

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好奇:假设他真杀了人?又或者,为救他必须做一些违背原则的事?

一样。

她似乎被这个答案震住了:就算你是警察?

这跟我是什么身份无关。如果是应该的,是值得的,我就会去做。车子缓缓刹在街边,他一字一句说道,人无诺,跟死了有啥差别?

上午九点半,他出发准备与何饭饭会合。踩着油门,穿梭在汹涌的车流之中。收音机里女主持人正跟嘉宾讨论天气。天啊,又有雨,真的吗?嘉宾和蔼地说,真的,明天可能还会稍许出一点太阳,但后天就又是雨,接下来,嗯我看看,接下来这四五天大概都有雨……

这时手机呜呜震动起来,他调低收音机音量。

你在哪?杨吉林问道。

他望着窗外:我啊,我在社会上。

哎,说正经的,哥!

观音桥附近。

那正好,你回来一趟,有事。现在,我在办公室等你。杨吉林挂了电话。

进到办公室,他赫然看到——何饭饭也在,蜷腿坐于茶桌边。

说吧,什么事?他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

杨吉林给他端来一杯咖啡,绕回到大班桌后面。

咦,不对劲啊,杨总什么时候改行当服务员了?调侃完,他瞟了一眼何饭饭,她脸上挂着一丝忧虑。

……是这样,杨吉林小心翼翼地说,任铁围这个案子,不要再跟了。刚刚我给何记者也解释过了。

嗯?我没听懂。他倾起半边身子。

是保险公司那边的意思,杨吉林摸出一支烟点上,李立冬已经归案了,就等警方出鉴定吧。

他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

就是说,这个活儿了结了。杨吉林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宗:给,我们有新的业务了。

他纹丝不动,杨吉林尴尬地收回了手臂。

嗐!杨吉林苦恼地揉着头,师父,不是我想干吗,这是保险公司那边的意思,警察全盘接手,也没咱什么事了啊。

他笑了,盯着杨吉林:还是不说实话。

说什么?杨吉林黑着脸沉闷一秒,也来了脾气:说公司那边对你有意见,说你干扰警察查案?

这不就结了吗?说出来就好。放心,我不让你为难。

啊!杨吉林愕然,随后抚掌而笑:那就好,还是师父深明大义啊。

我是说,我退出公司。接下来的调查,将完全是我个人的行为,与安琪尔完全无关,有必要的话你在报上登个声明,以免给你带来什么不必要的负面影响。

这,这,几个意思啊?杨吉林急了,就为一个案子,有这必要吗?你咋非要跟这么犟呢?

有,相当有。李立冬是我朋友!说完他站起来,大步离开办公室,留下一脸迷茫的杨吉林。

回到车上,正要启动引擎时,另一边车门被拉开了,何饭饭腾地坐了进来。

他板着脸:你上来干吗?

她白了一眼:我又不是安琪尔的员工。

他笑了。

走吧,她指示道,劉艳芳催我了,她说十二点前要回火锅馆。

他和何饭饭穿过沙坪公园,沿竹林小径,向湖边走。在人工湖岸的缓坡上,紧邻一座天主教堂的,是国内仅存的一座红卫兵墓群,那些块石叠砌而成的灰墙,把墓园围成船形。而在湖岸的另一侧,是露天茶馆,此时几乎没有什么人,一张张茶桌孤零零地守望着天空。刘艳芳之所以选择在此处见面,一是她负责的那间火锅馆就在附近;二是这里比较适合密谈。冷僻,视野通透,一览无余。

他一眼看到了刘艳芳,一个敦实的男人陪着她站在湖边。当见他们走过来,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便匆匆离开。

刘艳芳将他们引到一张茶桌边,桌上放着三个盖碗,茶叶已泡了有一阵,茶汤发黄。一个塑料壳开水瓶搁在旁边。

那是——?他望着那个男人的倾斜的背影。

哦,是我们火锅店的后厨总管,恰好遇见了。

这不像恰好遇到的时间和地点,但这种事情不宜追问。这也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他坐下来,端起水杯。刚才第一眼见到刘艳芳不安的神情就知道了,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

说吧,他看了看四周,没旁人听得到。

刘艳芳犹豫后说: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们,我有预感,李立冬是犯过案子的,应该是不小的案子。

他看了一眼何饭饭,心情不妙。

你们不是问过我,李立冬之前都是干什么的吗?老实说,我不知道。刘艳芳忽然流出泪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经常问他,他也说,但是,他说的不是真的!没有一样是真的。

这样,把从认识到现在你对他的观察,他的一些特别的行为,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他一字一句地说,在警察追查他的过往之前。

其实我早就觉得不对了。刚认识他时,他说他是安徽人,后来有一次看电视,一个美食节目,他说那种蒸菜是他家乡的,小时候常吃。问题是,后来我发现,那根本不是安徽菜啊。就那次之后,我开始察觉到,他对自己之前的描述都对不上号,以前跟现在的说法并不一致。他说是农村长大的,但他小麦和大麦都分不清,甚至连蓖麻都不认识。他说他没有家人,是孤儿院长大的,我问过他,是哪儿的孤儿院,他说了一个。我不久前也查了,根本没有……这么说吧,认识他之前的所有事情,都是空白,他说了,但绝不是真的。他一直在骗我。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他始终瞒着我。

你一直就没去过他老家?

从来没有。

我看他的身份证是你们现在的住址。之前呢?

我正要说这个事,身份证是我们买房后在辖区派出所换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是有问题的。我们是先办席,再拿的证。扯证时我发现他身份证上的年龄有点大,都三十四岁了。他解释说,这是以前为了当兵,找关系把年纪改大了五六岁。至于为什么要改这么多,他也说不出丁卯来,说是写错了。另外,登记照上,那张脸比他瘦,他说年轻那会儿是这模样。有段时间,我不是想离婚吗,背着他按身份证上的地址联系上了那边的村委会,回复是,李立冬家两个老人明明都在,活得好好的。但这事我没挑穿……她停顿了一秒,还有,他出事之后,我在他书柜里翻到了一个献血证。献血很平常,但他献了十年,将近七千毫升——这就有点怪了吧?而且,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可是他已经走了,像一阵风那样。

他开车去了交管中心。

这一趟耗费了将近四个小时,但很值得。拷贝文件出来,给何饭饭电话。她还在郁闷呢。

到底在哪碰头啊?

磁器口码头边。

晚上十点,两人在码头会合。深夜,这里很难见到一个人。他领着她拐进横街,接着右拐,过金碧桥,却又不往小街而上——而是沿崖边往江畔步行。约五分钟后,他们到了乱石岗。当看到江边那盏飘摇的马灯,她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什么是老司机?这就是!不服不行。她气喘吁吁。亏你想得出来!

事实上她也想过,该怎么才能进到厂区?她想不出来。显然,从公司正门没法进到厂区,除非你给看门那老头下迷药。即使半夜扒墙进去,也只得一条大路可走——势必被值夜的保安看见,也会留下把柄。监控还在呢。除此之外再不可能有一条通道。

但他有妙招。下午,他提前来跟江边的船夫协商好,付了酬劳,租赁渔船,趁夜黑划到九石缸那截,轻轻松松就进来了。因为只要踏上江岸就是厂区——那堵一米多高围墙只能拦住短腿的狗。他戴上手套和口罩,给了一套给她。将事先准备的工具包甩到里面,扳着墙沿轻轻一跃就翻过去,然后把她拽过来,扯得她手腕生疼,却不敢出声,只能强忍着。

借助电筒,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根狗绳。他将它小心拿起放入卫生袋密封起来。随后踮起脚尖,在沼泽地轻轻蹚来蹚去,间或俯身,几乎将鼻子贴近水面。几分钟后,他确定了位置,让她蹲下掌着手电,自己则用铁锹向下挖掘。渐渐地,她感受到了那股味道——虽然戴了口罩,但仍旧强烈,像是臭鸡蛋,又有些像沼气,还有一种陈旧腐败的粪便味。当他从沼泽里将死狗提溜出来,那种味道瞬间就叫她大脑暂停。她嗓子本能地呃了一声,差点就吐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高浓度的臭味甚至可以切断你的脑神经。这就完了吗?并不,他让她凑近点,灯光再稳定点,用手掌在这具高度腐败的尸体上轻轻滑过、按压——不光臭,是臭得辣眼。她的眼泪水都被刺激得流了出來,哇地吐了。她甩下电筒,飞快地躲到围墙边,离远远的,再也不敢走近。

返航时,她吐了一路——直到胃里什么都吐不出来,虚脱地靠着船沿,浑身战栗,像得了重病的呆子一样。

他开车到鉴定中心楼下,让她在车里等着。待李晓波电话响了两声,再挂掉——也是下午就联系好的。

李晓波随后下楼,两人在暗处吸烟。好几年没见了,但他知道李晓波会帮这个忙,毕竟老同学了。

牙齿上有血渍。刚刚他已仔细检查几遍,狗尸已变质严重,皮毛上很难检查到有效附着物。但在狗的口腔里存有微量血渍——他已将血渍取样。还有那根狗绳,他从口袋里掏出卫生袋。

好,李晓波接过来,还有别的事没?

他想了想,但欲言又止。

李晓波吐出烟雾,它们循着光线而散。

说吧,趁我还没反悔。

他低语道:关于任铁围的鉴定……

李晓波沉默了几秒,重重吸了一口,将烟蒂甩在地上。

头上,身体,都没有明显伤痕,颈部喉结附近的舌骨骨折,应该是用皮带勒死的。

他哦了一声。

另外,检测胃部时,在他身上测出了铅毒。但跟他的死没关系,应该是之前食物中毒什么的,有毒素残留。李晓波用脚底将烟蒂揉碎,我上去了,你也要小心。上头已经把这个案子定性为重点案件了,你也知道是谁在主办。

他点点头。最后一个事,他轻声问道,皮带还没找到?

李晓波没有作答,但这沉默几乎就是答案。

回到车上,驾驶途中他一直沉默着。

想什么呢?她问。

你觉得呢?他反问道。

她瘪了瘪嘴,当然是狗啊,任铁围的狗为什么死在公司里边。

而且,很可能是跟任铁围同时死的。他补充说,狗的头部被击打过,但真正的死因应该是窒息。被埋在沼泽里闷死的。重要的是,狗脖上也有被勒的痕迹,与任铁围被害的方式相似。说完,他盯着何饭饭发问:你有什么看法?

至少我们知道了,这条狗不可能是李立冬弄死的——如果他就是杀害任铁围的凶手的话。她脸色凝重:谁干的,为什么要杀一条狗?

他看着斑斓的街道。

为什么弄死它我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是谁弄死了它,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谁?她很急切。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田家兴吗?好好回想一下。

她认真回顾片刻,泄气地摇头:想不起什么。

要是你观察足够细致,就会看到他手臂上的抓伤,是动物利爪的抓痕,他说,上次,门房老头告诉我,田家兴每天都上医院。而且这不难查证。

怎么查?

很简单,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被狗咬伤或抓伤,你第一件事会做什么?

她恍然大悟。我会去打狂犬疫苗。

上午十一点四十,田家兴驶离公司,拐了一道弯,经过三个红绿灯,降下车速,缓缓拐入右侧路口——将车停在烈士墓广场。下车后,田家兴点了支烟,将空烟盒扔到路边,沿街步行,走了百米左右,闪身进入新世纪超市,出来时,胳膊里夹了一条天子烟,叼着烟继续往坡上走,不一会儿到了香满阁冷锅鱼门口——张素娟站在梯坎上,手机贴着耳朵,正与谁通话,侧眼看到田家兴,她腾出一只手挥了挥。田家兴走近后,很随意地将手搭在她腰间,她转了转身,指着店堂——示意他入内就座。田家兴仍站在原地,吸着烟,在她背离自己通话时,有些轻佻地从背后打量她的腰与臀。一分钟后,她收了线,剜了田家兴一眼,说着什么,两人一同走入店堂。

几位食客过街而来,涌入餐馆,他跟着蹿进去,穿大堂,往洗手间走去——经过牡丹厅时他瞟到了目标。包房里除了张素娟和田家兴,还坐了三四个人。他扯了一把卫生纸,杵在过道,慢慢擦拭湿淋淋的手,竖耳听着包房里传来的纷乱言语——有人在跟田家兴打诨,恁个高端?你娃到底是发了啥子横财,都抽天子了?动不动就是一条。

……

好好,到了?那我去门口接你。张素娟握着电话站起来。

他提前一步离开餐馆,走到对街,站在学校门口的石狮子旁。四十分钟后,这群人酒足饭饱,从餐馆出来,步行三四分钟,鱼贯进入街边的晴朗茶楼——这就是张素娟经营的茶馆了。田家兴没待多久,持着手机出来,驱车回到公司。

他在路边停了十几分钟,扭转车头,驶向陈家湾,停好车后,他走到步行街水幕广场,何饭饭坐在露天茶座上。挺好,成千上万的人在身边来来走走,但没谁会真的关心坐在此处的人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这环境让他感到很轻松。

坐在靠椅上,他掏出烟盒。

她将烟缸推到他眼皮下,表情复杂。

就像你预料的,我在防疫站找到了证据——的的确确,田家兴一大早去打了狂犬疫苗,做了消毒和破伤风处理。因为是国庆节第一天,所以医生还记得。他的病历我拍了照。

他接过何饭饭的手机,看了几眼,还回去。

现在的情况就明朗多了。狗是被田家兴弄死的。至于是用什么勒的,也许很快就会有答案。

用什么勒的很重要吗?她有点不解。

对于办案来说,没什么比物证更关键的了。他说,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李立冬还无法定罪的原因——要是警方找到凶器,这个案子就该结案了。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任铁围跟这条狗是同一时间段遇害的,并且死于同一方式——所以,这个物证也是关键的关键。

可是,田家兴为什么要弄死这条狗呢?她皱着脸,陷入到思索中。会不会只是巧合?又或者,任铁围死后,那条狗儿跑回公司找他,结果咬伤了田家兴?

田家兴告诉过我,任铁围死亡当晚,他先是跟同事们聚餐,接着又去了KTV——不过,他迟疑一下,还是说了,我去调取了路面监控,事实并不完全是田家兴说的那样,他中途开车回过公司。

呃?她显得有点震惊。

他的车很好认,屁股后面贴有两只银色的壁虎标志。

田家兴?为什么呢?她错愕地沉思了一会儿。不过,至少现在我们可以确定,杀狗的不是李立冬,他不可能同時出现在两个地方。

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发现任铁围尸体的地方,可能并不是第一现场。

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呢?

如果是猜测,可能有一千种,他摊手道,但事实只有一个。

我们是不是应该赶紧将这些信息上报给警方?

还不到时候。

还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有田家兴的就诊信息,有在案发时段的影像记录,还有狗的尸骸……

他打断她。现有的证据不能坐实什么,也无法指证田家兴与任铁围的案件相关——更多只是我们的推测。这些信息过早暴露,只能让我们自己陷入被动,事情更加复杂。

她有些茫然。

他又点上一支烟,盯着她。

你猜猜,田家兴中午跟谁一块吃饭?

这怎么猜得到?

是你见过的。

她脱口而出:张素娟?

你怎么猜到的?他愣了。

直觉吧?她笑,但笑得有点苦涩。如果我见过的,那应该只有张素娟了。怎么,他们之间……?

不清楚,他仔细回溯之前的所见,感觉他们比较亲密。怎么说呢,有点暧昧。

要真是这样,田家兴就有了作案的动机。她倒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张素娟跟这个案子有关系?

他摇头:下结论还早,再跟跟吧。

那好,我约了任嘉阳,把任铁围的电脑拿给一个懂行的朋友,看看能不能复原。她补充说,我自己去就行。

爬上楼顶,看到房门虚掩着。何饭饭停顿了一秒,对这个微小细节有点感触:一点点暖意,也有点不知来由的怜悯。她轻轻敲了下,没有回应,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客厅里弥散着茶香,热气从透明的玻璃水壶口袅袅升起,泡的是茉莉,还细心地加了几片黄菊——一个干净的空杯子放在一旁,显然是为她准备的。但任嘉阳没在。

她在房间探视一眼,走到阳台上,看见任嘉阳低着头,瘦削而孤单地坐在简易床上。

你怎么把你爸的这张床打开了?她走近前说。

嗯,他回应着,但语音低沉。

怎么啦?她坐在他身旁,挨得很近。

我妈要把床扔掉,他抬头环顾周围,还有一些别的,他的衣服啊什么。

这很正常,都这样。人走了,一些用不上的东西就要扔掉,不过,她松了一口气,你可以找几样保存起来,作为纪念。

我整理了一些,他的吉他,钓竿……他停顿一下,忽然说,我恨他。

为什么这么说?

原来我恨他,是因为他让我觉得丢脸,现在,我恨他,是因为他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他就这么走了……

我理解,我能理解。她靠过去,握住他的手。

昨晚我梦见他了。他看着何饭饭,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梦到过他。

我也是,她松开手,试着安慰他,我父亲死了之后,我常梦到他。不过,他死得早,所以在梦里他基本上没有脸孔。

我们说了很多话,在梦里边——他呆呆地沉默了几秒——但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几乎不怎么说话……其实,是我不愿跟他说话。

父子之间,都是这样的。

我跟他打过架。我还给同学吹嘘。现在回想起来,不是他打不过我,而是他不想伤害我。

你能这样想,我觉得很高兴。她凝视着他,那双眼迷茫,哀愁清澈可见。这说明你真的长大了。

她的夸赞让他有点羞赧,又似乎得到了什么鼓舞,任嘉阳站起身来。对了,你先喝杯水吧。我去拿电脑。

任嘉阳回到卧室后,她走到书柜前打量,看看有没有什么被疏漏的东西——刚刚来之前周天树如此提醒。这里被整理过,第一次看到的那些自制的鱼漂、鱼饵罐什么的都不见了,也许被当作垃圾处理掉了。这让她能够更清晰地浏览书架上的内容,那些层层叠叠的书籍,都是任铁围生前所翻阅过的,大约可以分为几个部分:一种是资料工具书;一种是老旧的流行读物如《红岩》《平凡的世界》等;杂志的体量最大,军事类刊物居多,如《兵器》《世界军事》,都是陈旧的兴趣了。近些年他看来没怎么购书,除了一套上下册的《亮剑》,横放在最右侧,明显是盗版。书架前还有一摞日本推理小说……她从当中随意抽了一本,一个册子被带出来,掉在地上。

她捡起这本厚厚的书,《每天一个谋杀故事》,书被翻得略显蓬松,里面还裁了几页。

待任嘉阳抱着电脑过来,她好奇地问:你爸还看这种书?

这是我的,架子上那些旧书才是他的。他说。姐,你要拿走电脑是干吗?

一声姐叫她脸红了一瞬,有点不自然。

我想请人看看,兴许里面有一些可用的材料,她撒谎了,但随即自我安慰道,电脑能不能复原还不知道。

这样啊,任嘉阳说,那我试试吧。

这个回答是她始料未及的。

你?行么?

我试试,他的语气是坚决的,应该可以,这不是什么高科技。再说,反正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是无聊。

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就理解了,其实这个小男孩是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挽留她——他害怕孤单,他渴望有人,比如她,可以在这孤寂的房间里多陪他一会儿。或许,他更怕的是她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不会再来了。望着这个男孩,她心底忽然涌出一层温柔的成分。他看起来像是浑身长着刺,冷漠,排斥周遭一切,对外界毫不关心,实际上,他并不封闭,也不冰冻,相反,他比更多人更渴望情感的触接。他也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对了,她问,今天中午田家兴跟你妈妈一块在吃饭,他们很熟吗?

算是很熟吧,他回答道,以前田家兴经常来我们家,喝酒啊,吹龙门阵。后来跟任铁围闹翻,再也不来了。

因为什么原因呢?

不清楚,任嘉阳摇头,不过,他跟我妈关系一直不错。茶馆有时差角,我妈就给他打电话,喊他来参个角。今天是……我妈叫了一些朋友吃饭,主要是商量一个事。她叫我也一起,但我没去。

什么事?

丧葬的事,他说,公安局通知我妈了,要我们尽快去接收遗体。

下午四点一刻,田家兴再从公司出来。过桥,停车,从街边ATM机取了一叠钱,大约两千。

他远远看着。如果能查询田家兴的银行交易,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但自己已不再拥有这种权力。同时他也渐渐适应了这种转换——不是从警察的鸟瞰广角而是从一种平行的——完全普通人的——视角来进入和解决问题。

取完钱田家兴往陈家湾方向继续开,六七分钟后,他将车停在街边,进了麦当劳,出来时,提着一份全家桶。接着又驾车往回走,最后把车靠在磁器口古镇牌坊对面,钻进巷口,人就不见了。他跟进去,发现这是一个社区,但每栋楼前都没见到田家兴的身影。这时,他看到一个接一个中学生走过来——社区里怎会有学校?他在人群逆行,穿过小路,走到社区背后,眼前豁然开朗——在坡坎下面,是一条溪流,上面是一座小小的拱桥,通过这座石桥,一条小径穿过田野,将一百多米外的一座校园连接起来。孩子们三三两两地从一个铁门里钻出来。他环顾了一眼,赫然意识到这就是二十八中,而这是学校的后门。

他重新回到社区,找了一个合适的藏匿处。

不一会儿,田家兴——身边多了个男孩,手里捧着他刚买的全家桶——朝这边走来。

他正要侧身走出楼道,忽然心头一凛。一个落落寡欢的女孩儿无精打采地从眼前走过。是李立冬的女儿。她叫什么?李……婉梨,对,李婉梨。

他跟出来时,田家兴的车已开走,李婉梨往左侧公交站而去。手机震动起来,杨吉林打来的。不屈不挠——持续吱吱震动。他只得放在耳边。

师父,杨吉林说,晚上一起吃个饭。

不空。

有事儿,必须得见面说——不是我请客,小白订的。晚上七点,北滨路,江枫渔火。

好吧。他沉默一秒后说。

嘉陵江两岸,辉煌的灯火投射在黝黑的江面上,形成一种凝滞的油画。岸边停泊了十几条趸船,通体透明,金碧辉煌——隔很远就能听到从船上传来的喧嚣,夹杂在稍带腥味的江风里。在船上吃鱼,或者吃船鱼,是所有江城的特权。虽然那些从水里捞出来的其实并不是什么野鱼,但在微微摇晃的趸船上,即便是假的江鱼,也会叫人产生真实的感受。环境和背景总是比内容重要,世事如此——或者说,越来越如此。

他绕下江滩,将车泊在坡道旁——挨着杨吉林的那辆丰田越野,径直朝江枫渔火走去。

走进包房,杨吉林獨自坐在长背凳上,苦着个脸。

小白呢?他问。

他让我们不用等,杨吉林示意他先坐下来,说不一定来得了。

小白和杨吉林是同期跟随他在警队实习的同学,所不同的是,小白留下来了。相比张扬的杨吉林,小白更加沉稳,谨慎踏实,但这也限制了他不可能有什么出挑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这种个性在集体里更易生存,不显山不露水,无害。他被调往新区分局后,小白也从派出所进了区局刑警队——如果不刻意翻看档案,现任领导不大可能知道小白与他的同事关系。

他拉开椅子坐下,服务员端着一个铜盆进来,满满的红色汤汁,青碧色的黄辣丁显得尤其鲜嫩。

杨吉林拧开一瓶五粮液,歪着头看他。

他挣扎了半秒,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杨吉林往杯子里倒了大半杯白酒。

他告诫道:等会你还要开车。

这点没事,杨吉林将酒瓶放回桌上,有些凝重地问道,师父,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啊。他从盆里夹了一条黄辣丁放到碟子里,忽然警觉起来,小白给你说什么了?

不是不是,杨吉林快速摇晃着头,跟他没关系,我就觉得有点儿,预感不好。接着兀自咂了一口酒,风声鹤唳。

嗯?他将主刺挑出来放到渣盘。

哎,师父,你就说吧,你到底是惹了谁?

你听到了什么,谁来找你了?看到杨吉林左右为难,他问,不好说?

是说不好。杨吉林点上烟,眉头皱成川字型,颇为苦恼的模样,最近有几拨人来打听你,都是云山雾罩的,所以我才问你——到底咋个回事啊?

几拨?都是些什么来路?

问了,邪门!就是摸不到底。我也不知道背后到底是谁——都他妈是人托人,杨吉林喷出烟雾,手掌一挥,不过,你怎么连警察也惹上了呢?

小白告诉你的?

不是,他队长,姚南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转告你——你晓得,那个狗日的很讨嫌,说话张狂得很——说要你离他的案子远一点。

我知道,我们打过照面了。

哎我说,杨吉林低声问询,这个案子,我觉着没什么毛病啊,你干吗一直穷追不舍?

你不懂。

我是不懂,杨吉林急了,这不明摆着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啊,难不成你还想翻案?

嗬,怎么还吵上了。这时,小白出现在包房门口,先给他打招呼,师父,好久不见了。

待小白坐定,他问道,怎么,你也是来劝我的?

老实说,小白苦笑,我倒是想,但你能听我劝吗?

说完小白瞟了一眼,杨吉林随即意会,抓起烟盒和火机。我出去打几个电话,你们先吹。

杨吉林出去后,小白起身朝外面张望一眼,谨慎地将门带上。

他问:姚南让你来的?

小白摇头。他不知道我俩认识。

那你担心啥?

我担心你啊,师父。

怎么说?这话背后有玄机。

我不能说,你知道的。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案子是定调了的,甚至,小白忧心忡忡地,真正做主的也不是姚南。反正,你没必要掺和进来。

他马上清楚了小白的来意,这个案件背后,还站着更高层次的领导。

不就是一个普通刑事案件吗,他拿起火机,点了支烟,怎么领导也这么关心?

局里压力很大,小白说,你想想,市里正在打黑,这个案子又被媒体捅了,舆论起来了;再说,现在市、区都有重点园区项目在全球招商,本来招商就不顺,不就成背锅的了吗?有人提出,就是这种案件影响了城市的招商形象。听说,市局大领导暴跳如雷,要求限期结案。

那么,案子有进展吗?

你知道我不能说。

他换了一种说法。

李立冬现在怎么样——这个总能说吧?

小白犹豫了片刻:情绪不是很稳定。

呃?

我感觉他这里有点什么问题,小白点了点太阳穴,很容易激动,控制不住。

什么状况?

不难想象,出现极端的情绪和行为,也说明李立冬的精神状况——已经脆如薄纸了。

李立冬,到底跟你什么关系?小白却反问道,一脸严肃。

朋友。

朋友?小白瞪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竭力分辨这个词语的真实性,终于告诉他实情,受审时,他反应很激烈,狂躁,完全不配合,几次有自损的举动,随后他摆摆手,当然不可能成功。

他心悸了一下,忍不住问道:

他应该是认了吧?

小白没作答。

应该是这样。他认,但是他交代的又跟现场对不上。还有,那件凶器也始终找不到……他玩味地摇晃着酒杯,咱俩不是外人,你不觉得,这个案子疑点太多了吗?

但他也没法自证清白。小白打破沉默。

我能猜到。他嘲弄地回应道。

你有所不知,小白说,虽然李立冬的交代跟事实有些出入,但在现场那租屋里提出大量他的指纹。

他愣了愣,问道:任铁围命案当晚,他也在那?

他当然不承认。小白说,这个也不重要了,因为,他交代的藏匿处离现场也不远,基本上就在同一方位。

他立即想到了凤凰山上的那些旧房子,也许李立冬真的藏在那里——既然这样,他为何又在山下那间房里留下大量痕迹呢?

就算是这样,他告诉小白,虽然我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李立冬无罪,但是我有明确的线索,证明还有其他人牵涉在内。

谁?

我也不能说,他顿了顿,但是快了。我很快就能给你。

好吧,看来你是铁了心,油盐不进。小白站起身说,我是溜出来的,警队都在加班。我就是想提醒你,现在大环境不好,别跟姚南硬碰,他现在满身都是汽油,一点就着。你——注意自己的安全,要小心。我先走了。

小白打了个招呼就離开了。杨吉林在外边吹了好一阵风,回来也没了酒兴。两人干巴巴坐了会儿,他就说走吧。于是,两人一块下了渔船,分别点上一支烟,缓缓走向自己的车。

上车前,杨吉林忽然想到什么,侧身说了一句,哦对了,那小丫头把我们都耍了。

哪个丫头?他一时未能理解。

就那个何饭饭啊,杨吉林说,不是几天没看到她吗,今天我去了《今日城市》,我心想对门对户的,过去串个门,问问她的稿子写得怎么样了。你猜,什么情况?

他吸了一口烟,燃烧的烟头顷刻在黑暗里膨胀起来。

结果,狗日的!编辑部根本就没有她这一号人,杨吉林愤愤地说,也太邪了吧?

他夹着烟的手指头微微抖了一下。

老子想不通,她干吗要冒充杂志记者,你说她为什么要骗我?还搞得煞有介事的,什么“起底理赔侦探”……这到底是个啥意思?

他迟钝地摸出车钥匙。

你说,杨吉林将烟头弹得远远的,被江风吹落到漆黑的滩涂上,我要不要调查调查她,看看她葫芦里究竟藏着啥闹人的药?

不,他摆手道,你就别管了。我会搞清楚的。

他拉开车门跳进驾驶室。

他坐在夜莺小酒馆,拿起手机拨了过去。

有什么新消息告诉我?她的声音懒洋洋的。他听到话筒里电吹风的呼呼声响。

对,有个重大发现,田家兴的儿子跟李婉梨是一个学校。

嗯?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机敏地反应过来,那,田家兴跟李立冬有可能是认识的了?

我问了刘艳芳,她对田家兴这个人完全没印象。

接送小孩、开家长会这样的事,一般是李立冬,她说,刘艳芳不认识,不代表李立冬不认识吧。啊!这样的话,李立冬跟田家兴会不会有共同作案的嫌疑?

要那样,田家兴为什么不跑?不过你说得对,如果田家兴认识李立冬,那么他有可能知道李立冬的藏身处。还有一件事,当时我在任铁围办公桌上发现李立冬的通缉令,按理说,田家兴很可能知道或认识李立冬,但他却表现得完全陌生——这很不寻常。

她吸了一口氣,电吹风的声音终止了。

先不管了,他漫不经心地说,今天跟杨吉林见了一面,他向我打听你的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还没开始,怎么,他急着要看稿子吗?

急的人是他,又不是你。他说,只不过,你成天跟着这个案子,不耽搁工作?

目前这个案子就是我最主要的工作,当然,杂志社安排的其他事情我都得做,不是太影响,晚上加个班就是了。噢对了,任嘉阳告诉我,今天中午,张素娟请客,是为了商量明天任铁围的丧事。

明天?

对,她停顿一下,明天早上任铁围火化。

窗外又开始飘雨了。

他打了个响指,老板照旧给他送来四瓶啤酒。他柔和地看着它们——并排站在桌面上的,矮矮的,小小的,坚硬的,如同沉默的士兵。他慢慢喝着它们,他在想,那个神秘的女孩,一个不是记者的记者。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几瓶酒一会儿就流入到某种虚空当中,就在准备拿起最后一瓶时,他的手臂呆滞在半空里——

记者?

十一

翌日上午,他试着联系了那位记者。

虽然他并不能说完全了解都市报这种职业,但起码的规律他是知道的,此前也不是没跟媒体打过交道。任铁围一案发生在30日深夜,但1日就见报了。这也意味着,稿件在案发当晚就撰写出来了。而他知道的是,很多报社截稿时间是晚上九点前——也就是说,那时第一个目击者棒棒还没发现任铁围的尸体,正在街边吃酒呢。难道记者有先见之明,甚至能够预知生死。这太诡异了。于是他昨晚回家就开始查询,率先刊发此报道的是信报,记者署名:兰世秋。

他从报社热线里得到了电话,这位女记者耐心地听完他的疑惑,哈哈笑起来。先生,我们是早报,她说,本埠的晨报与晚报,听起来是早晚出报,实际上,它们仅仅是名义的早晚报,上街的时间点是一致的:都是每天清晨。而信报,才是本地唯一真正意义上的早报——当天新闻当日见。也就是,采编最终截稿时间是在上午九点五十,十点半签样下厂,十二点左右即可派发上街。所以,凡昨天直至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前(政府及商业的重要新闻发布时间都在此范畴)所发生的事件,都可以囊括进报纸。

她还说,这个线索并不是由警方提供,而是一位读者电话报料——大约晚上十一点——大碑地界发生了命案,描述得很惊悚。本来她不想动,但考虑到假期头一天缺稿是常事,而她很久都没出过一条大稿,加上如有读者报料不去核实,很可能被投诉,漏稿更惨,要被批,还会扣分。于是就不情不愿开车去了分局。毕竟是长跑口线的记者,被害人临死前拨打11O报警的细节让她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稿件应该是可以做大的,足以做成主稿。等采访完毕,分局领导才匆匆赶来。当晚写完稿件交给编辑,她自己也没想到,这篇报道会被值班总编提到头版。

他问,那个报料人的联系方式您还有吗?

应该查得到,女记者说,请稍等,我发给您。

他坐在阳台上,一支烟抽到一半,短信息到了。一个186起头的联通号码。他习惯性蹙起额头。

果然,如自己所料,是一个黑号——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也查不到来源。

他握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杨吉林来电话了。

小白要我告诉你,李立冬出事了。杨吉林的声音飘忽不定:他把舌头咬断了,送医还算及时,死是死不了。哦对了,小白叫你千万别再联系他,他说如果你他妈的真有啥线索,就赶紧吧!

他握着电话,身体如窗外的秋叶一般战栗。他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让气息慢慢平静下来。穿上夹克,将脚伸进皮鞋,下楼,跳上车,径直开到哑巴厂。开门后,李婉梨看到是他,并未感到特别吃惊,这孩子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

我妈没在。她说。

知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小女孩有些愕然——手里还握着笔,显然刚才在做作业——但仍非常礼貌。周叔叔您坐,我去倒茶。

不用,他坐到沙发上,我也不想耽搁你太多时间。是这样,我知道你跟你爸爸一直保持着联系——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在联系。我想了解的是,从任铁围死亡到他被警察抓住,这中间有个空白期——他跟你联系过吗?

联系过一次。小女孩想了想,回答道。

你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吗?

我问过,他不告诉我。小女孩的神情不像是虚假的,她低头思索一会儿, 我觉得不会太远。

嗯?

我们学校有个足球场,他说如果下课时我站到球场中间,他就能看到我。

他是怎么联系你的?

小纸条儿。很早前——那时他还没有牵扯到后面的案件里——有天中午,一个快餐店送盒饭到我教室,我打开发现了纸条,上面还有他的一个QQ号码,但他让我不要主动联系,他只说如果我按他说的,他就能看见我。

纸条呢?

烧了。她低声说。

为什么?

他告诉我他没伤害那个死者,他要我相信他,不要听别人的议论。说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但我不信,我觉得他是在骗我——报纸上都写了。

他回味着女孩儿转述的这段内容。

其实,李婉梨又说,最开始他给我纸条时,我也没按他说的做。那时我有点恨他,觉得他被通缉,让我感到羞耻。过了大概五六天,我在上学的路上——就是学校后门,从过桥到校门口,看见了他留下的记号。那是他折的纸兔子,我认得出是他折的。我属兔,从小他就给我折,他折的兔子跟别人不一样,是跟着电视里一个日本折纸师学的,耳朵特别长,特别大,很滑稽。我知道他就在附近,他能看见我。

这些事,你有没告诉过别人?他补充道,比如你的好朋友,同学什么?

她摇头,很坚决。我连妈妈都没说。

他想了想,梳理了一下措辞。那我问点别的事,你们学校,有个叫田壮壮的男生,你认识吗?

李婉梨有点惊异。知道他,但我们不同班,也没说过话。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了解下而已,他盡量轻描淡写,我在想,他爸爸跟你爸爸是不是也认识?

她的脸凝重起来。这就不清楚了,我觉得应该是不认识。我从没听爸爸提到过他。她歪着头,停顿了一秒,不过,也可能晚自习接送的时候他们会遇到吧?只是我没什么印象。

好吧,今天这个事你不要跟别人说。随后,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凝视着女孩儿。你是我见过的最懂事也是最聪明的孩子,一定要集中精力学习——这也是你爸爸的心愿。你爸爸也许做错了事,犯了错误,但他不是坏人。只要他愿意,他原本有很多机会离得远远的,可是他选择了最危险的那种。我想,他只是想看到你,让你知道,他就在你旁边。他不应该是你的耻辱和污点,他是一个好父亲。

在小女孩的泪水涌出前,他咬紧牙根,扯开门,大踏步走了。

踩着小巷深处飘来的哀乐,他远远地看到街上搭建了长长的塑料雨棚,任铁围的肖像——一张放大的标准照,他生命里一个相对年轻的时段——悬挂在棚壁上,黑纱和白花镶嵌在相框外沿。

约二十米长的雨棚里,摆放着十几张方桌,街坊们在打麻将,地上全是瓜子皮和烟蒂。他经过时,人群里陡然传出一阵哗闹,夹杂着女人的尖叫——一把让人意外的牌局。

这是川渝地区独特的殡葬仪式,人走了,但送行没有悲伤的气息,而是极尽欢闹和喧哗。很多人家办白喜事,还会请专业的演员唱死人板板——一种奇特的演出,死者的奢华。有哭腔,但没有悲切,显然欢乐的气氛无论对于生者还是死者更为可贵。

他在巷口的老茶馆找了一张凳子。隔壁小卖部,电视上在播一个关于古埃及的什么话题:在那儿,人生来就有两个灵魂,它们叫BA和KA——当BA死去,KA就复活。KA就像一个压抑已久的领航员,在墓地里吃喝够了,就飞到阴间,为死者缝合那条未知的道路。随后,它将回来,带上BA一同去到神秘的阴间——那里,世界与阳间没有丝毫的差别,甚至还有一条和尼罗河一样的河流,日夜地流淌。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在蹚过一条漫长又看不见的河流。不知道如何到达,不知道能否到达。死亡不过是灵魂重新披了一件衣服。死去,有时也许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轻松点。不知道此刻任铁围会不会觉得自己完全轻松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死亡仍然是残忍的,不是那种永无止境的孤独,而是死去的人无法重新起身——他们彻底丧失了表达的权利。

他弓着背坐在茶馆冷眼旁观。熙闹的人群中,一个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一袭青色长裙,身材娇小,佩戴一副无框眼镜,无论对谁都保持着一种职业性的热切之情——这指的是,她非常主动地接触了很多的人,显然,她是一个推销员,给每个搭话的人留下名片。其中一位街坊转身将名片随手丢弃在街角,他将卡片揣到兜里。观察着那位未亡人——身着素装的张素娟依旧风风火火,她是那种深谙人情世故的女人,迎来送往间,尽显从容。她才是这个家庭的主宰者。那边桌上爆出巨大的喧哗,田家兴晦气地推掉面前的麻将,从口袋里掏出钱,甩到桌上,起身就准备走了——边上一个妇女赶紧拉着他,应该是说他这点钱还不够。他忿忿地说我去拿还不行啊。他走近张素娟身后耳语了一句,她伸手挥了一把,就像驱赶一只苍蝇。他讪笑着钻进公共厕所。一分钟后,他甩着湿漉漉的手出来,走下坡坎,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轰然离开。

他也跳上车,跟着田家兴。

田家兴没往城里开,而是朝双碑方向走,到了特钢厂附近,他将车停靠在路边,从银联ATM机里取了两次钱,应该是四千块钱。取钱后他并未掉头,而是继续往前面走,接着拐到一条背街,停在一个洗浴中心门口。

他拿着手机远远地摄下了这一幕:一个小姐从里面迎出来,满脸嬉笑地挽了田家兴的手臂进去。

半小时后,田家兴离开洗浴中心,开进路边一栋楼盘售楼部,与一个置业顾问在大厅里交流了约一刻钟,接着去看了样板房。从售楼部出来后,田家兴拨了一个电话——刚刚还趾高气扬的神情立刻卑微谨慎起来,像是挨训的小娃儿,连连点头。通话十分简短,不过看起来结果——不论那是什么结果——是理想的。田家兴小手指勾着车钥匙,嘴里哼着什么回到了车上,沿着滨江路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在一栋别院前缓缓停下,打开车窗,跟门卫说了什么,门卫放行让他进去了。这栋别院私密性比较强,仅有一道门禁入口——从这里也看不到什么内容,院子里植被茂密,葱茏的竹林形成了视觉的阻隔,隐约只能窥见后面的五层洋楼。此处或许是私人产业,他掏出笔记本,记下了门牌:

下土塆88号

田家兴在里面待了大概一小时,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礼品袋——也许是几条烟,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但很快他就知道不仅仅是烟。路过农业银行时,田家兴刹了一脚,提着袋进到营业厅,从袋里取出两匝钱,存了进去。

重新启动后,他从后视镜看到后面有一辆黑色尼桑跟了出来——他依稀记得见过它。不过,当他随着田家兴从211国道拐进金碧街时,那辆车消失了——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但多点心总归是不错的。

小街上马上就要开席了,十几张桌子上坐满了人,田家兴钻进热气腾腾的宾客当中,红案师傅已经开始出凉菜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一件事:一直没见着何饭饭人影。

何饭饭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儿空洞,又带着一丝低沉。

我在任铁围家里。

他意识到她陪着任嘉阳,那孩子特别敏感,平时就不愿见生人,想必这样的场合更是让他不甚适应。

下来,带我去找点什么吃的。

她却说:我还没法走,也没什么胃口。

挂线后,他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她对食物丧失了热情。她似乎是生病了,声音怏怏的。

张长梅下坡,走到车边时,他从车后转了出来,扬起手上的名片:张老师,我咨询一个事啊,就几分钟。

看到自己的名片,她旋即放松下来。您说,您说。

如他猜测,张长梅即为任铁围的保险代理人——也就是说,任铁围的几张保单就是经她之手。咨询了一些她感兴趣的专业问题后,他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向自己所关心的那些。她并不排斥,那圆圆的脸上决不缺乏热情。如果说总有一种人始终可以对外界报以热情,那应该就是推销员——这份职业的一种惯性。

张长梅是一名慢性肠胃炎患者,常在重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诊抓药,将近一年前,她像往常一样来求诊,那是下午三点过,专家门诊排着很长的队,女人嘛,总是喜欢抱怨。她嘟哝时,排在前面的患者——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回头抚慰了她几句。于是两人就攀谈起来。要知道,推销员的特质是擅长搭讪,三句不离本行。那人对她提出的几种保险项目仿佛很感兴趣,不时插话,询问一些关于保险和理赔的事宜。她不失时机地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差不多过了半个月,她接到他的来电,说自己可能需要购买意外险。那个人,就是任铁围。

他问,任铁围为什么单单买意外险?

对呀,其实我给他介绍的是人寿险,但他最后购买的是意外险——幸好他买了,不然,这就亏大了是吧。

按理说,肠胃疾病多半是就近寻医。任铁围的定点医保医院离他公司只有五六站路。为什么舍近求远?关于任铁围就诊信息,她也记不清了,印象中他手上拿了个单子,好像做了胃镜还是什么检测。

那天坐诊的专家是……王教授,对,王达明教授。说完她瞟了一眼手机屏幕。

他知道不必再问下去了。

散席了,街坊陆陆续续离开。田家兴跟另一些人下坡到停车场,叼着烟,略带醉意,钻进车里,轰着油门离开——回到张素娟的茶馆,继续开战。稍晚一点,另外又来了两组牌客,都是从酒席上直接过来的——晚上十点,张素娟也过来了,丧礼应该是全部结束了。

今晚的牌局散得不早不晚,有两桌在深夜十一点四十结束。田家兴那一桌最后才出来,已经凌晨过了——从那些人的言语和动作来看,赢家应该是田家兴。

除了张素娟还在清扫垃圾。其他人都散了,很快遁入漆黑的秋夜。田家兴却一直站在门口抽烟,没有想要马上离开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扔下烟头,大步返到茶馆里面——上去就从背后搂住张素娟,她惊了一下,反手给了他一下,啪地打在脸上,结结实实的。这家伙不管不顾,双只手强硬地伸进她的薄毛衣里,干吗啊你!她惊叱道。装什么装,难道你不想啊。他死皮赖脸的,嘴巴在她的脖颈处求索。有病吧你!她挣扎着,但这没用,甩不开他,再说他的力气也明显强了太多——将她一直抵到墙壁上,两张脸死死地贴着,让她根本叫不出声,一只手已经将她的短裙掀到腰上,嘴里喷着热气,张腿啊!

忽然,一块砖头从外面飞进来,砸到麻将桌的边角,又掉落在地板上。趁着那瞬,张素娟得以脱了身,飞起一脚尖。田家兴惨叫一声,捂着裤裆要害,趔趔趄趄,跑到门外张望几眼,鬼影子都没有。夹着腿回到车内一溜烟走了。

他从石狮子背后走出来。

原本,他完全可以不暴露的。他有些沮丧。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会让田家兴提高警惕,有充分的应对。也许,追踪将会到此结束,事实上,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尽管,他的拼图里还缺少那么几个小小的角,还有一点点难以捉摸的疑虑……但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他揣着懊恼,还有这一天的疲惫感开车回家。经过新牌坊路口,拐入内环高速后,他从后视镜里瞥见有辆银色本田,跟了一段时间,车牌被有意遮挡住了。

走到鳄鱼馆时,他猛地甩盘子,带着脚刹,斜靠到路边仅有的一处空地,那辆车不得不加速从单行道上疾驰而过。

他加着油门,但那辆车已消失在视野当中——从鳄鱼馆右拐,是一个三岔口。他无法确定那辆车到底钻入到哪个岔口。

驾着车回到小区,停到车库后,他捡起座椅上的手机——看到屏幕上微微闪烁,显示有一个未接电话,来电时间是两小时前,也就是他在茶馆附近盯梢的时刻。他拿起来看了数秒,肌肉紧绷起来,赫然发现,这是自己之前拨出的那个号码——也就是给记者报料的那个神秘号码。

他将抽了一半的烟甩出窗外,回拨过去,电话响了五十秒后,对方接通了。他试探地问道:喂?

那边始终沉默着,但他仍然可以敏感地听到轻微的鼻音——那头,有人此刻正握着电话,贴在耳边。

你是谁?

是你给记者打的电话,任铁围被害那晚你在现场?

说话啊!他吼道。

鼻息消失了。话筒里变成嘟嘟的忙音。

这挺有意思。太他妈有意思了。

他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世界陷落在夜雾里,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艘微微摇晃的船上。

十二

这个时代,都市最拥挤的地方不是电影院,甚至也不是商场,而是医院。医院无疑是一种富于秩序的复杂空间,这里残酷与冷漠交织。

上午十点,他查询到了任铁围的就诊记录——一共在此做过两类检查,一是肠胃科,一个是男科。后者让他感到意外。于是他先了解了这个信息。

王达明教授坐诊的科室在四楼,楼道里挤满了患者,手持号牌,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于某种独立的空间——跟外面那个纷扰的世界迥异。清洁剂的味儿从他们的缝隙里流泻。

他進了门诊室,王达明教授略显疲惫地捶了捶酸痛的后腰,抬头瞟了一眼,说吧,你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看病,请您给我几分钟,我向您求证一个事情。他坐在凳子上,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情。

教授愣愣地看了他几眼。

他说:我是做保险理赔勘查的,想要了解一个客户的就诊情况。不会耽搁您太久。

好吧,教授拨开袖口看了看表,不要超过五分钟。

您的一个患者,叫任铁围,还有些问题我想要核实一下。

王教授在电脑上输入姓名,摁了下键盘。

嗯,有这个人,怎么,你想了解哪一点?

我看他做了毒性检测,铅汞成分超标,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李晓波也提到过这个,他在任铁围的医保医院也发现了关于肠胃的诊治记录。

准确地说,教授侧身告诉他,是醋酸铅中毒。

醋酸铅?他记下这个词,他是怎么中毒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换了一个说法。当时他情况严重吗?

应该是很严重,上面显示检测出毒性沉淀物,也就是说,是长期形成的。你看,我给他洗了胃,作了驱毒处理。噢,看资料我记起来了,当时我还建议这个人做一个UCAD……

嗯?

王教授解释说:就是肿瘤筛查。看他的检测结果,尿液显示氨基酸代谢异常,从造影看,胃部也有细胞增殖。

您怀疑他长了肿瘤?

那倒未必。只是一个建议,但他显然没听我的,上面没有这项结果。教授摇摇头,伸出手腕看看,时间到了——外面还有很多患者。

他跨进驾驶室,驶出医院停车场,一边拨出号码。直到拐上大路后,李晓波才慢腾腾地接通电话。

醋酸铅是什么?

李晓波对他这种粗暴直接的问询早就习以为常。就是铅糖。

糖?是一种食物辅料吗?

不是吃的,无色晶体或者白色颗粒,也有粉末,可以入药,更多是用于各种化工制备的一种溶液,比方说抗污涂料、干燥剂、染色剂之类的制作溶液。

他脑子里念头一闪:纺织類企业也用这个铅糖?

当然了,刚刚不是说了吗,纤维染色。

好,谢了。接着就要挂线。

哎哎——李晓波说,慌什么慌,话都没说完。上次你交给我的东西,那根绳子上有脱落细胞,但要做DNA测试我没有权限。不过你采集的血样,初步鉴定是人血。

太好了!他忍不住拍了拍方向盘。这个消息让他突然振奋起来,脚底不自禁地加了些许力量,车子变得轻盈起来,在风声里呼呼地奔腾着。

田家兴说谎了。

任铁围死亡当晚,同事们都在火锅馆聚餐,后去KTV唱歌。但监控显示,他中途驾车回了公司。

任铁围死后,他明显阔绰起来。甚至准备在新开发的高档小区购置房产,并预付了定金。

任铁围遇害当晚,小狗也被勒死,埋在江边。公司内谁能做到?只有他,值班保安经理。

他很可能认识李立冬,其儿子与李立冬女儿同校;

是他刻意将李立冬的通缉复印件放置于任铁围办公室;

公司三个关键位置的摄像头被人为破坏或清零;

任铁围办公电脑被清洗;

……

尚不清楚的是:

田家兴的动机?

为什么要清理任铁围的电脑?

还有,怎么解释那晚任铁围拨出的报警电话?

不管怎样,田家兴有重大嫌疑。但继续追踪很难——由于被惊动,对方会大大隐蔽和收敛,再想捕捉到漏洞极其困难。再说也没这个时间。审讯中什么可能性都有,小白说得很清楚,时间不多了。

好在,这条线索基本可以锁定,李晓波手上还有狗绳上提取的脱落细胞,以及狗牙里采集的血样。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警方,他提交的信息足以将焦点转向田家兴——拿到他,这棵笋就能全部剥开。又或者,把水搞浑。至少,这是唯一能拯救李立冬的线索。

回家后,他将电脑拿到餐桌——把收集的信息,包括那些拷贝的影像资料,依次复制到一个空白U盘。随后,他抽出U盘,放进文件袋。

他远远看着棒棒拿着文件袋进了警务大厅。

这就是这座城市有意思的地方,这样的一群人,棒棒儿。他们并不只是担货的劳力,还有更有趣的用途。如果你的朋友或你喝醉了,可以请他们将你挑回家;要是你的宠物死了,可以请他们来帮你哭嚎,他们可以哭得摧肝裂胆、涕泪纵横;你如果看不惯哪个,他们可以跳起脚帮你咒骂;你觉得孤独了,一个人喝不下,他们还能陪你喝酒;你如果有什么东西不方便自己出面,也可以交给他们,往往蛮奏效,就像这次一样。

回到车内,缓缓驶离。

走到上清寺时,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他看着远处,云层低矮,晦暗,压抑中带着强烈的湿润。这是一个讯息,又要下雨了。在雨点还未抵达前,整座城市犹如孤岛漂浮。孤岛上,出租车没有情绪,行人的脸上没有情绪,拱形的天桥没有情绪。城市就是这样,城市的本质就是疏离,但政治家们建立城市的目的——或曰他们的初衷——是为了美好。

他出神时,电话响了。

抓起手机看,是刘艳芳。

在这个过于沉闷的时刻,她的声音听起来飘忽又仓皇。

我,我找到……她似乎噎了一下。

慢慢说,别急。

我在安徽宿县,也就是李立冬之前身份证的地址,我租了一辆车,刚刚才找到这个山村,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真的,地址也是真的,但不是他!我见到了李立冬——有这个人,但那根本不是他。刘艳芳的话语里充满绝望,我该怎么办?!

他蹙起额头。你先回来吧。

我不想回!她大叫起来,情绪完全失控了,我专门跑来,就是要搞清楚,这个混蛋到底是谁?

别急!他略微思索,告诉她:这样……你等我消息。

他果断地拨了何饭饭手机。

你现在能帮我查个东西吗?

可以啊,电脑就在我面前,她问,查什么?

你还记得刘艳芳提到的那两样食物吗?他告诉她,你帮我查查,那是哪里的特产?很急。

一刻钟后,他行驶到红棉大道时,何饭饭的电话来了。

李立冬提到的蒸菜之乡,有两个,一个是仙桃市,一个是竟陵市,都在湖北,而且挨着的。她不慌不忙地说道:但是,他提到过一种小吃,叫作黄潭米粉。黄潭,是竟陵的一个乡镇。

他暗暗握了下拳头。

随后他给刘艳芳拨过去。你记一记,竟陵市,黄潭镇——你去那里找找。他换了一只手拿手机,犹豫一秒,需要我过去吗?

不不,不用!

那,你随身带着他的照片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继续叮嘱:宿县跟湖北交界,应该不会太远。路上还是要小心点。但是,孩子一个人在家……

不用担心,我请了堂妹过来照看。就这么几分钟,刘艳芳就恢复了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静,给你添麻烦了。

这个电话让他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无力感。

他不想回家,也不知去哪。

他在道路上飛驰,虚脱而且虚空。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

不一会儿,他发现道路将自己带到了江边——下土塆八十八号。

田家兴拨了一个电话,然后直接驶来。在这里待了一小时。神秘的空白。这是跟田家兴有着直接关联的一个点。

他将车停在道旁,透过车窗可以一览这栋小楼的出入口。

晚上九点,一辆车牌尾数888的奔驰轿车——他意识到自己见过这辆车——轻车熟路地驶入小院。仅此而已。在夜色中视野极为局限,而且,院落里栽种有排竹林,根本就看不到什么。

那辆车进去后便没再出来。

他扔掉指间的烟蒂,下车,往左侧方向走了六七十步——穿过街道,那是一处小区的入口。他仔细观察过,这处独栋小院背靠山崖,左侧——也就是自己站立的位置——是一栋新建不久的高端居民小区,而小楼另一侧是创意产业园区,该建筑俨然修建很久了,但空无一人,大门紧锁。穿过小区中庭,右行,他试图寻找接近小楼的缺口或路径,或者是,可以绕到小楼背后的办法,但这很难。小区高大的围墙完全遮蔽了它——小楼处于一片狭窄的凹地。他找了一栋高层,从电梯上到楼顶,俯瞰过去,借助路灯的照耀,可以看到下面的琉璃瓦顶,以及小楼背后——中间是一个弧形露天游泳池,四周是草坪,沿着山崖是黝黑的灌木,泳池的边上有几把蓝白色的阳伞,伞下是户外专用的木质茶桌和休闲木椅。在高处可以看到,这个后院与创意产业园区直接相连,仅仅是两三排观赏竹将两者隔离。

从楼顶下来,出了小区,他又转到那栋创意产业园区门前,玻璃大门上蒙了厚厚的灰尘,显然荒芜很长时间了。他拽了一把黝黑的挂锁,这只是一种枉然的惯性。不过,既然里面没人值守,总有办法进去,这并不难。

但他现在还不想进去,至少此刻暂时并不需要。

站在台阶上,远远看到崖下——那是一片江畔露天酒吧区,人声鼎沸。

他的喉头咕隆响了一声。

不知道在露天卡座上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起先是白啤,中间来了一瓶威士忌,后头又是啤酒。总之,他喝醉了,瘫倒在休闲椅上。当被老板叫醒时,江岸已空无一人。

他带着未完全散发的酒意,趔趔趄趄,爬上坡岸,找到自己的车。钻进后座继续呼呼大睡。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在车外重重敲了两下。他被惊醒,但车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身着背心制服的清洁工人,若无其事背对着他。

他使劲揉了揉脸,走出车外站立了几秒。点了一支烟,吸了两三口之后,重新回到驾驶室。

清晨的道路,清晰而直接。车在风声里呼呼奔腾着。脑子也是,带着某种加速度——这时,他发现刹车踩空了。

在车头冲向斑马线上的一群学生之前,他用自己全部的力量猛地扭转了方向,车轮倾斜着改朝防护栏撞去。嘭。他觉得自己被炸开了。奇怪的是,在那瞬间他并没感到恐惧,而是很平静地对世界笑了一笑。

十三

他觉得自己没有太大问题,仅仅是轻微脑震荡,左肩脱臼,当然还有一些擦伤。但依旧被迫在医院住了两天。这是何饭饭要求的。这两天她都来过,花了点时间陪他。其实很多时候他也想表达谢意什么的,但说不出来——那种柔软的话他怎么都说不来。第一个知道车祸的人是她,交警调取他的手机通讯,记录里联系最多的那个电话号码就是她。她马上赶到医院,这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完成的:从与理赔员交涉,定损,到挂号,缴费,送餐,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巨婴一样。所幸,还不至于大小便都需要陪护,不然就太丢人了。

安梅来看过他,带着她的律师男友,后者则提着一个精致昂贵的果篮,手臂里还抱着一束鲜花。那一刻他恨不得找个什么洞躲起来。律师很快离开了,但安梅执意要多留那么一会儿。所幸这次她没有太多说教,因为一个年轻女孩——何饭饭的在场转移了她的兴趣点。她们两人倒是一见如故,问东问西,拉着手说了半天。叽叽呱呱说了不少悄悄话,眼神里洋溢着各种意味。他摇着头,搞不懂女人究竟是怎么一种生物。

杨吉林也来了一次——他从小白那里知道,警队得到了新线索,将目标定位在田家兴身上,但据说,田家兴不见了。不过这是早迟的事,警方已安排了布控。这个家伙是跑不了了。但是趁何饭饭出去打饭的间隙,杨吉林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复印单据,递给他。

给,跟你身边这丫头有关——你说这邪不邪?

他瞟了一眼,蓦然有点头皮发麻,赶紧将纸片塞入口袋。

这个事你先别大嘴巴,他强硬地告诫说,千万不要。

杨吉林走后,他闷闷地想了许久。待何饭饭回来,他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层复杂的色彩。她好笑地问,你干吗这样瞪着我。他哽了一下,想问的话终究没问出来,只说,没什么。

此外还有件事,时妍惠帮忙打听到了:下土塆八十八号,那栋别院的使用者,名为康富强。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接下来的信息则有点儿意思了。康富强其人,他的另一身份是,凯斯特公司董事长。

第二晚,何饭饭离开后不久。他溜出医院,回了自己的家。从冰箱拿出一瓶威士忌,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旅游节目。今天,主持人带着他去了一趟非洲,那儿有一座活火山,场景壮阔。他被吸引了。

节目结束了,一瓶威士忌也见底了。

他醒来时,发现天晴了。天空晴朗得有点不太真实。这个上午他无所事事,泡了壶咖啡,坐在阳台上晒太阳,音箱里放着久石让的钢琴曲。钢琴是一种具有魔法的匣子,然而只有少数人才能合理地运用它,让某种东西随着旋律进入你的心灵,让你安静——甚至不需要你有鉴赏能力。阳光实在太好了,跟音乐是如此合拍。连绷带都慵懒而昏沉。他享受着难得的舒适,直到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这一小块宁静碎了。

他回到客厅,从餐桌上抓起手机。

在日光的尘埃中,小白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飘忽不定:

田家兴找到了……但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尸体是在青草坡发现的。

早上九点半左右,警方在青草坡发现了田家兴的长安车,但他本人不见踪影。经过一个多小时搜排,在滚柴坡的崖壁下面找到了他——气息全无,死亡多时。死因是坠崖。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初步结论是自杀。一方面,现场较干净,并无争斗痕迹,崖边留有他的烟蒂,指纹也只有他的;再则,警方从他手机里找到了一条未发送短信——是给前妻的。说自己欠了不少赌债,一死百了,不想牵连任何人。还忏悔说,要不是当初跟张素娟搞上,也不至于落到如此这份田地。

小白在电话里顾虑重重。

你提供的信息基本有效,但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没有?……

他右眼霎时跳了两下。

姚南气惨了,你冷不丁来这么一下,等于是直接翻了他的舢板,把他彻底摔到水里了。他下得来台吗?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同时他更清楚地意识到,眼前只剩一条道,只有这么走下去才行了。

田家兴为什么来到青草坡?这是个问题。但在某种意义上,对一个想死的人来说,却是合理的——青草坡原为一片荒无人烟、长满茂密青草的坡地,处歌乐山脉东麓,坡陡石坚,土壤瘠薄,无法耕种,原居民极少。出租车载着他从蜿蜒的山道上爬行。裸露于道旁的土壤,是细碎的被风化的砂岩,在烟灰色与褐黄色之间,在青色与绿色之间,时不时就能见到耸立的墓碑和墓穴,这就是青草坡极少有外来人的缘故,当地有一句俗语:青草坡,死人多。这里几百年来都是著名的坟场。可他很难让自己相信田家兴会主动寻死——一个每天活得兴致勃勃的人,甚至还交了一套小户订金。他死得也太是时候了,警方才开始布防和追捕,他便果断结束自己的性命。

出租车离开后,他四处转悠了一圈——要经过一片农田,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步行才能抵达当地主要居民点,也就是坡顶的青草坡街道。另几处零星的居民点,大多位于坡顶。除此再无人烟。

田家兴是在窑罐厂的崖壁下被发现的,这里与社区是相反的区位,原为沙坪窑作坊地,三百年来瓷器作坊在这里掘土制作陶泥,挖得满目疮痍;同时也是废弃陶瓷片的掩埋地——从地表和坡壁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大量瓷器残片。只不过,沙坪窑的历史终止于七十年前,也就是说,这是一段废止的区域。就算是大白天,这一片也不可能有人来往。

随后,他一直在窑罐厂周围转悠,并试着从这里步行到田家兴的车辆停放地——不到五十步的距離,那辆车被发现时,停靠在坡顶的一处崖壁下。这很奇怪,他想象着那个场景:田家兴驾着车抵拢坡顶,避开人多的街道社区,步行几分钟,找了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荒坡,愁眉苦脸吸了几支烟,一跃而下——干净利落,没一点点拖泥带水。就像用演电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漂亮!他想,应该为这出色的表演鼓个掌才对。

他拐到青草坡街道,一条溪流横亘在当间,往二十多米下的山崖直落而下,居民房分别沿溪流两侧而建——一个崎岖而又独立的世界。在坡顶崖壁上,有一间吊脚楼茶馆,一些上了年纪的街坊躺在竹椅上,发黄的满是茶垢的搪瓷茶缸搁在手边,很是悠闲。茶亭是木板搭建的,黑得发亮,显然很有一些年岁了——茶馆一侧,应是古驿道的一段,俯瞰可见蜿蜒的青石板,被岁月踏得圆润光亮。

他要了一杯老沱茶,坐下来。亭子里三个老汉集体将注意力转向他。

兄弟,你打哪来?一位圆脸老头问道。

噢,我是江北过来的,我喜欢搜集一些老瓷片,听说这上面原来是很有名的陶瓷作坊,他掏出烟,给几个老头散发,我就跑来看看呗。

那你来对了!另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这里几百年都是窑罐厂,专门产陶器的,挥着手臂,都在坡上,到处都是,随便捡。

是啊,刚刚我从窑罐坡过来,他漫不经心地说,说那里死了一个人。

警察上午来问过了!我说,这不是我们青草坡的人,圆脸老头说,鬼晓得是哪里的,咋个想的——来这里找死。

听说是下面童家桥的人。瘦脸老头说。

今天怪哦,一直沉默的右手残疾的平头老汉忽然喃喃自语道,清早八晨的,就有人往这里过。

他敏感地注意到了潜藏的讯息:在这相对封闭的环境,一旦有陌生人出现总会被发现的。

晨练的?

圆脸老头摇头,哼道:跑步跑到青草坡,那应该是疯子。

确实。他给平头老汉点上烟,附和道,一般人不会摸到这里。

是啊,老汉深深地吸了一口,指着下面的坡坎,天都还只是麻麻亮——你想嘛,多早?从这边走了。

你们这儿应该很少有生人上来,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什么人嘛?

没摆谈,老汉说,急匆匆地就往下边走了。

几支烟过后,他慢慢从老汉口中掏出了一个模糊的形象:三十五六岁吧,一米七六左右,上身黑色连帽衫,下身黑色运动裤。一般很少人无缘无故走到坡顶上来,除非搞地质考古的,或者是像他冒充的来挖掘陶瓷残片的收藏爱好者,但像这样,空着手,什么也不为的人少见。尤其是那么早。

——他将上述细节记在心里,从这条坡道下行而去。坡道极为陡峭,扶手是新近才修葺的,走了七八分钟后,才见到一个平台,也有一座凉亭。下边接续着新修的登山步道,再往下十分钟,是一片仓储区——附近一些工厂的仓库区域,门前停着硕大的运载车,路面被轧得翻卷而破烂。他从人行道穿过去,看到211省道——而斜对面不远处,就是金碧街。

在公交站等车时,他买了一份信报。没有关于田家兴的消息,连条边栏都没。当然不会有。可这让他感觉很不好。

一切都很糟糕。他感觉非常糟糕。

田家兴从哪上山的?

田家兴为什么来这儿?

他扔下报纸,横穿公路——他决定返回,看看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从青草坡下山的地方,一个灰色的荒芜的豁口:左侧是一条窄小的水泥道,延伸至整片山坡的居民点;右侧则是一大片开阔地,耸立着十数个工业仓库,库房前后的几段水泥地面被重型卡车碾压得残碎不堪,挤满了黑泥和污水。在这破碎的路面上回到山上并不那么轻易。他也是走了几次弯路才摸到了那条下山的步道。事实上,他发现,虽然看起来是两条路,但不管你从左边的民居道路上行,还是从库房那侧上山,最终都会经过一段陡峭的横坡——四周都是荒地和将要动工的拆迁地,被挖得空荡荡的,狼藉一片,这段横坡之上是一段新建的轨道,尚未通车。也就是说,如果要驾车上到青草坡,实际上它的路径只有一条。这样的话,也许只需找到一个监控头,就够了。

沿车道走到坡顶,累得气喘吁吁。但他有了新发现。

进入坡顶处,左侧是山崖,右边一侧是一块凹地——几乎像是一块飞地,与之前造访的青草坡社区彼此孤立,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它们之间是一大片农田,以及,一栋气派的宅院。之前,他就是从围墙背后的小路穿过农田,到达青草坡社区的。

这是之前被忽略的一点:这栋被白色围墙遮蔽起来的宅院正面是山崖,后面是农田,位于车道一侧,从这再拐个弯就到达坡顶,是车行的必经之地。

站在高处,可以俯瞰到里面,沿院墙是步道与长廊,当中一块长方形鱼塘,塘边设有全套钓具装备,立有休闲阳伞,休闲区域放着四台自动麻将桌,从这块露台通往后面三层小洋楼。度假山庄入户大门就在路边——紫云山庄。他叉着腰,对着门楣上的摄像头微微喘气。显然,如果有车经过——也就说,田家兴的车,不可能逃过这只眼。

只不过,山庄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绕山庄前行两三百米,他又回到了吊脚楼,看到他重新站在眼前,独自抽闷烟的圆脸老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诶,我说兄弟,老头儿一脸蒙圈,刚刚你不是打这儿下去了吗?

是啊,他比划着,我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你还好耍呢!老头喷了口烟出来,在量山的腰围?有这么绕的吗?

他坐下来,点上烟,问山庄的情况。老头也不大清楚,说这山庄才建成不久。可能一年不到吧,私人产业,也不知道主人家是谁,偶尔周末有人过来。不过,老头说,认识给山庄做清洁的焦老二,就住坡下。

往坡下走时,他接到李晓波来电。

虽然这很不职业,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田家兴的确是坠崖而死的,但在他体内检测出了镇定剂的成分。

这就是说,有可能是先被喂了安眠药?

你怎么臆测都行,那是你的权利。当然,也不可能排除他出于恐惧事先服用了镇定药物。我找你,主要还是告诉你另一件事——李晓波顿了顿,你给我的狗牙,血样鉴定出来了,不是田家兴。

呃——?

他感觉自己的左脸像是被泰森揍了一拳,突然就丧失了意识,又像是酒喝多了,喝到断片儿那样,陡然空白。

血样是AB型,但田家兴是O型。

焦老二开门看见这么个陌生人,表情有些费解。

他递上一对礼盒装诗仙太白——刚从街口小卖部顺手买的——焦老二的眉头就松动了。你这是……?

找您打听一个小事情,就几句话。

说吧,啥事?

焦老二提着礼盒放到脚边,摸着口袋。他随即将烟递了一支,两人都点上,我在童家桥那边住,我家的狗,一条拉布拉多犬——他比划了一下,很大一只,有点憨,昨天被人牵跑了。有人说看到它在青草坡,被关起来了。青草坡上面两大片,也不晓得它到底被牵哪边走了。我看你们山庄门口装了监控,正好对着岔口——能不能,让我看看监控?

这个情况啊,老头儿沉默少倾,呼出一口烟雾,显得有点为难,我想是想帮,但我帮不了,我弄不来那个电脑。

带我去看看就行,也要不了多久。他说。

不得行不得行!焦老二摇晃着脑袋,那是私人产业,里面到处都是监控,你还没进去,就把你拍下来了。兄弟,我只是个清洁工。我要是带你进去——这让老板晓得了,还不给我除脱了哇。

实在不行就算了,他说。

但老头有点过意不去了,希望他能理解,这年头,这年纪能得到这么一个兼职也是很难的,再说老板对他不错,这事儿他不能干。

他多嘴问了句:您老板是?

丝厂的老总,焦老二说。

他眼皮一跳。您说的这老板,是凯斯特的康富强吧?

哟,你认得康总?

我倒是知道他,他把烟蒂远远地甩出去,但他不认识我。

他抱拳告辞,走到街边,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哪里?

下土塆。他说。

路过童家桥时他忽然就改變主意了。师傅,他拍了拍车靠,麻烦你就在前面烈士墓路口停一下。

看见他出现在茶馆,张素娟眼里略微闪露一丝惊异,很快平静下来。她俯身对牌桌上的人耳语了几句,便朝他迎来。

走,她轻声说,找个地方说话。

时值黄昏,静谧的街市忽然就沸腾起来。路边各种小摊贩已各就各位,下班回家的人们形色匆匆,附近一左一右两所大学,犹如开闸的潮水,那些骄傲的青春的身体把这段窄小的坡道塞得满满当当的。

街市尽头是烈士纪念陈列馆,馆前是一个宽阔平坝子,沿处设有休闲长椅——她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在这昏暗的时刻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更不会知道他们交谈些什么。

我不是为保险的事来的。他坐下来,坦白说,自己已不再负责这个理赔案件,所以,如果觉得有什么问题不合适也可以选择不答。

我知道,你是为田家兴的事吧。

他点点头。

她忽然说:谢谢。

他有点惊诧。

那晚上,我知道是你——我看到你了。

你跟田家兴……

她忽然就沉默起来,似乎是不想就此交流下去。

就我所知,他果断换了一个角度,任铁围好像在性方面有些问题。

如他所料,这句话产生了效果,就像一个针尖将一个气泡戳中了。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似乎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实性。

我在重医查到了任铁围的就诊信息,这两年他一直在看男科。

她忽然瘫软下来,长叹一声。

我承认,我跟田家兴是有过那种关系。这是一个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我心里晓得这种事只能有一次,不能再继续了。但这种事,一旦开始了,就很难收尾。有了那个事之后,田家兴就经常来骚扰,有时动手动脚的,问题是我还没法把他怎么着,我这个茶馆,有很多时候也蛮需要他撑场。总之,是我立场太薄弱了,不够坚决。田家兴就是个苍蝇,他太会钻空子了。他就是利用了我的这种心理。我说过,那只是一个错误。我们确实有过那种关系,但谈不上感情,一丝一点都没有。这个我可以对天发誓。

警察来找过你吧?

找过了!上午我去做了笔录,警察问了我很多跟田家兴之间的事,还装模作样说掌握了我大量的材料,说田家兴留下了遗言,狗屁!他们告诉我,任铁围的死,田家兴有很大嫌疑——还说是为我。咋个可能?亏得他们想得出来!

其实,他坦率地说,我并不关心田家兴在“遗言”里说了什么,我更想知道的是,田家兴跟任铁围的矛盾是不是因为这个?

是,后来,任铁围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提着棒子去堵田家兴,田家兴挨了一棒子就跑了,他就把田家兴的车砸了。这事就闹大了,田家兴老婆带着儿子走人。我以为任铁围要发疯,结果他很平静,说你要找人我不反对,但你不应该找这种渣滓。之后任铁围再也不跟我说话了。……可能外人看起来,我跟田家兴依旧打得火热,但实话,再没跟他有瓜葛。

忽然间她眼神涣散:我根本不知道任铁围得了那种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哎!

看来,有些问题只能是从这儿寻求答案。

他在楼顶远远地观察下面。会所院内停了三辆车。那辆奔驰,是半小时前进来的。一身休闲西装的司机先下车,拉开车门,笨重的康富强抱着商务包从车里吃力地钻出来,很快就消失在小楼里。因为视角的缘故,另外两辆看不到全貌,在他之前就停在里面了。

两小时过去,没有车来,也没人出去。会所静得像是死的——要不是那些远远的灯光还亮着。门岗处的保安也不轻易离开,偶尔从岗亭里钻出来,伸展活动自己的筋骨。如果一直待在楼顶,他不可能看到什么,也不会听到什么。

从楼顶下来,经过会所前,保安在岗亭里斜坐着,一手举着报纸,另一根富于耐心的手指挖着鼻孔,抠出一点,反复捻搓着。

他抛出小石子,它准确地从窗口落入岗亭。

哎!哪个?

趁保安弯腰找寻的时刻,他躬身绕到岗亭背后。保安怒气冲冲出来,朝大门外四处张望一会儿,摸着脑壳回到岗亭。他直起身,快速穿过竹林,步上台阶。底楼大厅,除了天花板是白的,所见皆是金色,一种极尽富足的空洞。左右两边,结构一致。左侧过道,朝北一间倒是敞开着。应该是会客厅,布置得却如展览厅——靠墙处真皮沙发约有七八米长,上方墙面挂着上下五排巴人面具,铸铁材料所制,每具表情形态各不相同,感觉奇异。与之相对的展示架上,陈列着青铜灌注的十二生肖,形态夸张而传神。右侧是整壁水墨国画,磅礴大气,但运笔细腻,画面是山城吊脚楼——仔细观察,却是直接用画笔涂描于墙上的。落款是青苗子,本地美术大家。过道右手侧三个房间均紧锁。站在走道凝神静听,毫无声响。

回到大厅楼梯口,正要抬脚上去,楼上传来脚步声。他闪身避入走道尽头——蹿进卫生间。

屏息待了五六分钟,感觉再无动静,他出来,径直出大厅。经过小院时,他注意到奔驰旁是那辆黑色尼桑,曾在他车后尾随。他掏出手机记下车牌。还有一辆奥迪,从没见过,车牌尾数是8118。他没记,这个不用记。这个数字太好记了。

这时肌肉突然一僵——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他肩头,蓄满力量。

你干吗?声音干燥,冷峻。

他慢慢转过来,首先看到的是粗粝的手指,手腕之上裸露的部分,有个黑色的胎记一闪而过。然后才看清面前这个人:跟自己差不多一般高,脸硬得像铁,眼睛狭细,身着黑色休闲西装。他见过,是康富强的司机。

不干吗啊,他一脸迷惑,我进来借用个厕所。

你怎么进来的?司机盯着他看,这是私人会所。

噢,不好意思,他举起手,我这就走。

他正欲快步离开,保安却跑过来,叉着腰吼道:你啥时进来的?

不是你让我进来的么?

他摊着手,很无辜地说。

啥子?保安鼓着眼,胡说!随后就冲着他拉扯起来,哪只眼看到我放你进来了?是不是偷儿?

两个人拉拉扯扯时,司机接了个电话,十分简短。挂后,突然说,让他走吧,看起来也不像小偷。

保安顺从地松了手掌。

一会儿那辆奥迪开走了。九点半,奔驰从里面驶出。他叫了一辆羚羊在后头跟着。奔驰最终停在希尔顿酒店。很多老板都这样,明明有别墅,有家——甚至好多个家——但就是喜欢住在酒店里。

没什么可做的了,他打到一辆羚羊回家。一路上他暗暗观察着前后,没有什么值得可疑的人与物,当然,这种夜幕下面,一切在视线里的事物也都是值得怀疑的。

不由自主地,他拿着手机,翻找出那个号码。

想了想,他拨了过去。

……

对方又接了,同样一声不吭。只不过这次,他也没吭声,就像一种耐力的竞赛游戏。

大约三十秒后,那边挂了。

这事儿让他觉得好玩的是,虽然那边一句话不说,但也并不排斥——让他知道自己是存在的。电话那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回到家,他将胳膊上的绷带取下,躺在沙发上,很快睡着了。梦里,他在酒桌上,那个康总,挺着肚皮给他斟酒,语重心长地给他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在街角,看到张素娟的背影,他尾随她走了很长一截路,可是,走到一段围墙边时她忽然就不见了。他双手扒在墙上,哗的,墙裂了,原来是一层涂了仿真颜料的纸,可是纸裂开后,里面还有一堵墙,水泥墙。他在那泄气呢,那个姓康的胖子又端着酒杯过来了,让他喝,他不喝,胖子勃然大怒,肉乎乎的手掌就伸过来,强硬地往他嘴边塞。他骂了一句操你妈,可酒就灌了进去,呛在气管里,咳得肺葉都在颤抖……

咳嗽将他从梦里拽了出来。迷迷糊糊抓起嘶叫的手机,何饭饭那失去控制的声音惊惶地闯入耳内:

救我!

十四

她站在开敞式的厨房里煮方便面。谁说的,食物是抵抗恐惧的最有效方式。刚刚她吓坏了,半夜醒来,发现地板上赫然出现了几条蛇,不是梦,也不是玩具,是真的蠕动的蛇。她抓起衣服就跑了出来。直到他开车过来。他进那个租屋处理了那些蛇,只是宠物蛇。但她已不敢留在那儿了,于是将她带回自己家。

此刻,食物的味道强烈地诱惑了他。他横躺在沙发上,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即便是方便面,有人也能烹制出让人垂涎的香味。而他自己泡面,总是一股混合了味精与防腐剂的味道——就像从墓穴里的储存罐里直接取出来的那种食物。

他忍不住从沙发上跳起来:太香了,你怎么煮的?

先把方便面用开水过一道,捞起来放一边。我看冰箱里有两个番茄,去皮,切成小块,下锅煸熬成汁,再加开水烧开,捞出渣,再放面稍稍煮一下。喏,再浇上蛋花,撒盐。就这样,好了。

这么复杂。但她却说,很简单。

她盛出一碗递给他。

他挑了一口,愉快地哼了出来。

你真好养,她笑道,太容易满足了。接着,那种忧虑又回到脸上。

天呐,刚刚吓死我了。是谁呢——我想了又想,好像也没得罪谁啊。再说,他是怎么进了房间的?

应该没想把你怎么着,只是一个警告而已。

警告我什么?她有些惊恐,用这种方式?是谁?

也许不是针对你。

不是我?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今晚上我做了个实验。他说,我去了一个会所——那是田家兴死亡前最后到过的地方,是凯斯特老板康富强的会所。我溜进去,被保安发现了,后来我又跟踪了康富强。应该也被司机发现了——当然,我是故意被他发现的。意外的是,他们很便宜就让我走了。

这时他蓦然回想起司机曾接到电话,很短,几秒,可能就一句。

故意的?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当你找不到目标的时候,也不妨反过来,弄点水响,让他们来找你。

她呆呆地迟疑了一秒:我刚刚想,上次你的车出状况,是不是……

我查了,他連汤带水哧溜地吸着,油管被做了手脚。

啊!她捂上嘴,一脸惊惧。你前脚把材料交给警察,报复马上就来了。我想不通,他们这是想警告什么呢?案子不都结了吗?

他放下被舔舐得过于干净的碗: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一些人隐蔽在四周,又或者,有人被逼急了,害怕这个案子的底牌被揭开。

她想了想,放弃了:我还是不明白。

任铁围案是长假前最后一晚,但第二天这个案件就见报了。他淡淡地说道,但凡在本辖区发生命案,警方是断然不可能主动把消息透露出去的,这涉及到辖区的罪案率;再说那么晚发生的案件,也不可能从警察内部泄露到记者那。所以,要么就是有人特意把这个消息捅给了媒体。

那——她差点跳起来,就是说还有现场目击者?

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个惊叹号。不管他是谁,是不是目睹了案发过程,但他的目的非常确切——想让这个案件成为一张明牌。好,现在你可以反过来倒推。到底,什么人不愿、或者最害怕让这个案件广而告之?

当然是田家兴!她脱口而出,随后摇头,可他已经死了呀。

还记得你在防疫站找到的条据吗?狗牙残留的血迹是AB型,但是——他望着窗外,摇摇头——田家兴的血型是O型。

啊!她捂着嘴。不是田家兴?

准确地说,不只是田家兴。

还有谁?她苦苦思索着。9月30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等,最接近事实真相的两个人,都死了。

尤其田家兴,死得很及时。他站起来,从衣柜里找出一张床单,铺到床上,告诉她,先休息,你睡床上。我……他转了个身,指着沙发,睡那个。

她顺从地钻进被子。

他关了灯。她蜷曲于床,抱着枕头,几乎不需酝酿和前奏,马上就滑进了梦乡——并始终保持一种愉悦的表情。但他很难睡着。总是这样,身体累了,脑子里还是激烈、眩晕的——那里似乎变成了一处海滩,浪涛卷着浪涛,每每就在前面的浪涛正要舒展时,又被后面追逐而来的后浪所覆盖,一层层推进,一层层覆盖。

他轻微地侧了下身,望着阳台外面——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不像电灯,天空不是瞬间变亮的,而是一寸寸、一点点渐变的;就如外面的黑暗本身,也不是一律的,黑暗也有深浅不同的程度。

睡了两小时或更少,他赫然从梦中惊醒。他轻轻地下床,走到阳台,这是一整天最为清澈但同时也最为复杂的时刻。这世界就是这么矛盾。但无可反驳。

吸完烟,泡了一杯热咖啡喝掉。他在餐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放在那把备用钥匙下面:

我取车去了。

从4S店取车后,他直接去了交管中心。

路面监控很奇怪,以田家兴死亡时间为点,一直向前移,始终没找到那辆长安车。检索三个多小时,一无所获。他疲惫地走出监控室,但又不甘心。进山车道只有一条,难道田家兴是飞过去的?户外清凉的风让他淤塞的脑子清醒了一些。点烟时,他赫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扔掉烟头,重新回去,将时间往后挪移,再往后,果真神奇啊,他看到了田家兴的车,自双碑方向过来。

原本他还想查询一下会所出现的那辆奥迪,那个颇好记的车牌号码。但他实在太累了。下次吧。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回到家,他发现餐桌改换了形象,铺上一块蓝色薄棉布,几个崭新的白瓷碟搁在小竹垫上面——几道家常小菜冒着鲜活的热气:野葱煎蛋、芹菜豆干,青椒肉丝,还有一钵奶白的鱼头汤。实际上,推开门那刻他恍然以为走错了房间——地板上油光锃亮,那些随意扔放的杂物不知被收纳去了哪里,沙发泛着哑光,被子叠成方块,干净的茶几上多了个窄口花瓶,随意地插入了几枝春蓼,居中的是一株粉色月月红。仅仅是出去了一小会儿,他那个晦暗角落忽然就变成了明亮的天堂。女人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她们都是伟大的魔术师,她们天生拥有一种生活的魔力——大多情况下都是如此,只要她们愿意,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奇幻而瑰丽。那瞬他心里突然十分柔软,也可以说,充满感激,这些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人世有了敬意。他想起有次,好奇地问她何以对食物这么在意和迷恋,她曾经这样回答他:生活总是从一张餐桌开始的,从一粥一饭开始的,不管你是谁。

他问,这份书稿,你带走它干吗?

她说,这份书稿非常完善,资料齐备,辑录的内容丰富,比我想象的更为专业,我想带回去认真看看。这个书稿,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奇怪?

她拂了拂额前的刘海:我不大相信这是任铁围编的,老实说,这份书稿完全不像是一个毫无经验的人编辑出来的,基本上就是一部成熟的书稿了。

他默然了几秒,说,有时我们很难做到真正地了解一个人。

接着他说,给你说个事吧。上午我去了一趟交管中心,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她屏息静听。

很有意思,我调取路面监控,在视频里看到了田家兴的车,出现在212国道——从双碑方向过来,上了青草坡。他神秘一笑,那个时间是凌晨五点零七分。

有什么问题吗?

田家兴死亡时间是凌晨一至两点左右。

等等……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说,田家兴坠崖后几小时,又死而复生,开车上了青草坡?

我又试着重新调取田家兴死亡前的录像,经过排查,又有了发现,凌晨四点左右,有辆车从青草坡出来,往双碑方向走了。也就是田家兴的车上山三十三分钟之前。这辆车一直没有返回。你不觉得有点太巧了吗?这个时间点。这是一辆黑色尼桑。记得我给你说过,曾经有车跟踪过我?就是它。但我看不到驾驶员。一方面,天黑,落着小雨;此外,这个驾驶者很聪明,很老练,知道如何避开路面监控。不过,他脸上泛出微笑,我在土塆的会所见过它。这辆车是属于凯斯特名下的。更有意思的是,田家兴死亡的地点,离他死亡地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有个山庄,也是凯斯特的产业。

看起来,我们似乎走了一大截弯路啊。她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就在前面地铁口停一停,我回趟家——

回家?

是回我妈家。她似笑非笑。也不能老赖在你那啊。再说我总得换件衣服吧。

他干咳一声,踩死刹车。

那你注意点啊。

放心。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汹涌人流中。那里,黝黑的面孔忽隐忽现。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你不知道的故事,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你看不见的伤痕。

他拿出手机拨小白的号码。嘀了两声后,那边挂掉了。

他有些煩恼,将手机扔在一旁,掏出烟。抽完一支烟,他重新驶入大道上,电话嗡嗡震动起来——是杨吉林。

说了让你不要跟小白联系,他不方便接你电话。他让我告诉你,没戏了。

什么意思?如果手机也有知觉,恐怕那一刻它会瞬间陷入昏迷——它被捏扁了,扁得透不过气。

他说李立冬肯定脱不了爪爪。

为什么?他几乎要吼出来了。

好心好意替你传话——你对我凶啥凶?杨吉林不满地怼了回去,人家小白说了,虽然你提供证据牵出了新的嫌疑人,但问题是,你提供的那些线索也不清晰。田家兴虽然在现场出现,但并不代表任铁围是他杀的,也没有证据,更不能说明李立冬就此摆脱了嫌疑——警方目前正在寻求他跟田家兴之间的联系,而且,重要的是……

杨吉林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忽然非常厌恶这种无力感,这种绵绵不绝的压迫感,以及对方的絮絮叨叨。

他粗暴地掐断了通话。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至少目前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不管那个结果是什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车从鳄鱼馆下道后,他踩着刹车,车子骤然减速,一辆本田跟着从转盘处冒了出来,带着既定惯性——也许可以说是不得不——经过他。他斜斜的一瞥并未收获任何内容。从那扇车窗里什么都看不到,除了防护膜上破碎的反光。

将车停回小区,他去了夜莺小酒馆。照例是自己那个习惯的靠窗位置。老板照例给他送来四瓶精酿。

喝完第二瓶时,他无聊地拿出手机,试着拨打那个神秘的号码。

嘟——电话通了。

几乎是同时,他听到酒吧的某个角落有手机铃声响起。他的肌肉绷紧了,循声而去。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从角落里走出来,一只手拿手机放在耳边说些什么,走出了酒吧。

不是他。他放松下来。

还是没等到对方应答,铃声戛然而止。当然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听到什么应答,仅仅是一种游戏。

他把手机搁在桌台上,开始喝第三瓶。

电话却来了。正是那个刚拨出的号码。

他迅速接通,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东西在你手上吗?

猝不及防。东西?什么东西?但凭借经验他知道不能随便开腔,一句话不对就会彻底丧失掉这个联系。

你先告诉我,他将难题抛了回去,你是谁?

对方挂掉了。

十五

在派出所门口等了好一阵儿,上午十点半,时妍惠终于出来了,一脸不畅。女人的结果往往首先体现在脸上。

怎么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跨进车里。

真是见鬼了,时妍惠对着镜子撩了撩头发,有些烦躁。就是没有。

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道。脚尖点了下油门,车子缓缓驶出街道。

嘿!你啥意思?在档案室里翻找这么久,事情也没办成,时妍惠也郁闷得很。

没有没有!不是说你我的姑奶奶,他赶紧举手作投降状,只是觉得挺诡异的,收进去不可能不做笔录啊。

确实……有点鬼,她沉闷地揉着眼睛,按说,笔录都要存档,被搞丢了吗?除非——真就没做笔录?但她自己也摇头,既然有签字和单据,就应该有笔录。

他想了想。当天的其他笔录都在吗?

都在啊,你说神不神,就你要的那一份没有。她忿忿然,太不严谨了,会不会是存档或者是转移资料时遗漏了。也有这个可能。

这个情况他确实没预料到。

今儿个所长不在,她说,要不我明天再来一趟,找找那天值勤的人?

别,他果断制止了她的想法。

你不是想要这个信息嘛。

其实,没找到也是一种信息。

有病!她耸起肩,别过头打量着他,像看个怪物。虽然某种程度上,是这样。

他也不争辩,笑了笑。吃饭还早,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

不坐了,跟你这灾星有啥可聊的。我一天的好心情已经毁了。她皱着脸,还是送我回单位吧。

他在茶馆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张素娟从里面出来了,一只手拿着一盒娇子细烟,另一只手握着火机。她掏出一支递给他,他摇摇头,掏出自己的红万宝路。张素娟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

我记得你不抽烟的,他吐出烟雾。

心烦呗,抽着抽着就抽上了,她扬了扬烟盒,有这么个东西叼着,心里平静一些。

他颔首表示理解。

找我有事?她眯着眼,问道。

他告诉她,任嘉阳在家里发现了一个纸箱,里面是一堆原丝厂的资料文件,还有那个被拘留过的收据。

这跟任铁围的死有关系吗?她问,但语气并无质问之意。

我不知道,他老实回答,兴许毫无关系。但是——他弹了弹指间的烟烬,低头看它们飘落。多了解一点总是没错的。

张素娟举着烟,另一只手托着那只胳膊。

丝厂没垮之前,有位大领导来视察,说你们有这么多荣誉和历史,应该好好地记录啊,把这些珍贵的故事和历史都留下来。陪同的当地主要领导马上说应该应该。既然领导发话了,厂里就赶紧张罗啊。开会研究了几次,后头不知从哪找了两个作家,想让他们撰写这本书。后来不知道是价钱没谈拢还是怎么,没写。厂里商量了下,还是自己内部来解决。就定了让任铁围来接续这个事——不管谁写,先把资料搜集归纳起来。为这,任铁围前前后后牵扯了几年,真完成了。可把这本书稿交给厂里时,事早黄了。当时发话的区领导调走了,厂领导也换了,凭什么买这个单呢?反正,任铁围就是白干了一场,活冤枉。

那被拘留是怎么回事?

因为什么?她仰望着远处,似乎在努力回想:实际上,他被拘留的事我也不是特别清楚……要不是田家兴来说,我也不知道。

跟公司有关?

是啊,田家兴通知我的,说任铁围在公司跟老总杠起来了,说着说着,可能是情绪激动了,他就上手了。人家马上报案,派出所来人,把他带走,就不放出来了。田家兴让我劝劝他,要认清形势,不要老是打逆风球……

具体是什么糾纷?

谁知道呢?她撇嘴道,他在家从不说这些事,我也懒得问他。之前他跟公司也闹过好几次。

现在公司还有老职工吗?他问。

她想了想:应该是没了。

那么,他想了想,你觉得哪些人可能清楚这事?

素娟!张素娟!这时茶馆里有人高声喊道。

哎,来啦来啦!她应了一声,说,有几个人应该是晓得的,等等,我找找通讯录。

回到车上,他按张素娟提供的联络信息,分别拨打。

第一个名字是周广强,住凤天路。对方手机一直是忙音。干脆,过去一趟。

他记得许多年前这里是连片的工厂区,到处是围墙,轰隆隆的声响从各个车间里漫出来。工厂与工厂之间,接连着许多家属区,那种灰砖筒子楼,灰扑扑的。现在全变了,那些工厂像是被上帝挪走了。疏朗,开阔,崭新的街道延绵于眼底,那些行人都是崭新的。他发现,市图书馆迁建到了这里——一栋银色的地标建筑。而在纵深处,在建楼盘此起彼伏。

地址是汇源小区,A组团,13栋1-1-1。他按图索骥,轻轻叩门,一下,两下,没反应。不过他隐隐似乎听到房内有声音。

又扣了几声,房门霍然洞开,带着一股不明怒气——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杵在面前,寸头,圆脸,一副圆框眼镜后满是紧张与敌意,但表情却有点木讷。

他问这是不是周广强的家。

那人愣愣地反问:你是哪个?

我找周广强。

你认识他?

我找他有点事。

呃……对方眼神飘忽,像一个孩子那样。你推销什么东西?

我不推销什么……

那……这人忽然咧嘴笑了,你这个死骗子!随后猛地将门拉上。

他摸了摸鼻子,原地转了两圈。只得离开了。坐回到车上,掏出笔记本。手指按着第二个名字:陈思德。随后他按座机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

第三个人——刘长发的手机倒是通了。你好。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沙哑的缝隙里充满疲惫。

这是刘长发的电话吗?他问道。

是,我是他妹妹,你找他?

对,刘老师在吗?

他在医院。

刘老师生病了?

是,情况不是太好,住了有段时间了。她问道,您找他什么事,不能由我转告吗?

哦……他说,要不,您告诉我在哪个医院,得空我去看看他。

她犹豫了一秒。好吧,您记一下。

随后他联系陈小霞,原丝厂会计,电话通了,过了很久才接。听到要咨询任铁围被拘留的事,当即就说我不清楚,又以我在外地,很忙为由,漠然地挂掉了。

他无奈地耸耸肩,这才是正常的,人人关心自己胜于他人。

一直到接近下午两点,他才吃上午饭。何饭饭在石碾盘一间江湖菜馆等着他。

坐下后,他看着她。说吧,有啥好消息?

你怎么知道我有好消息?她反问。

这时丘二将一大盆水煮青蛙端来,红艳的汤汁上泛着一种强烈的满足感。

不然,他拿筷子有节奏地敲着锅沿,我怎么可能有机会享受到这个呢?

好吧!她颇为无奈地摊手。

上午开完例会后,她又去了一趟防疫站。你上次不说,田家兴是O型血吗?狗牙上却是AB型。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这样一来,有可能田家兴就与这个案件、与狗的死亡毫无关系了。也就是说,我们所有关于田家兴的推测就都可能是错的了。我当然不甘心啊,我就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难道是防疫站搞错了,还是做了假,或其他什么原因?昨晚,你说那个故事,我觉得挺有感触。魔术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看起来那只是一根绳子,但你拉起绳子,背后兴许真的牵着什么东西。当时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也说不好,就当是女人的直觉吧,我觉得还是得回防疫站看看。结果,还真有了发现——她歇了口气,继续说道,原来那天清早,田家兴不是唯一一个患者,还有一个人。

一起去的?

他挺起腰,这个信息太关键了。

我问了,医生说不是,但,她说,他们身上的创口有相似之处,那人伤更重,是小腿咬伤。他注射了一针,就没再去了。

他的肌肉绷紧了。叫什么?

夏福春。

是个从未接触过的名字,他想,很可能是化名。

我问了医生。他戴一副墨镜——大清早戴个墨镜,所以医生记得他:三十七岁,少言少语,面相很冷,一米七五左右,身材瘦削,肌肉紧实,应该是受过训练,或是习过武。

噢!他若有所思,随后追问,还有什么特征?

她展露笑容,酒窩凹陷出来。

毕竟是周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没问?他手臂上有纹身,一条蛇。

蛇?

他慢慢松弛下来,忽然笑道:那位医生,如此配合,又健谈,想必是一个年轻帅小伙儿吧?

她的脸颊红了,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背。

瞎说什么呀,一个正常的访问被你说得这么暧昧。哎,说正事,我们到哪找到那个人呢?

既然有这么明显的特征,总归是有了方向了。

听起来,你好像知道是谁?她眨巴着眼睛。

并没有。

她将信将疑地瞪着他,忽然想到:你说上午去派出所查拘留信息,怎么样?

他把上午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她,她也觉得惊奇。单单就少了任铁围那一份?还有,感觉你要找的那几个老职工也是,要么找不到,要么不愿说。还有那个会计,为什么如此戒备?

是啊,这事儿很有趣。他缓缓吐出骨刺。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下午四点左右,他们提着果篮来到肿瘤医院。抱着手臂候在住院部楼底那个一脸倦怠的女人就是刘武清——刘长发的妹妹。

她微微躬身,在前面带路,一边轻声说道,他刚做完透析,尽量不要说得太久。

她领着他们上楼,在303室停住,努嘴示意。里面靠窗那张床,我半小时后再回来。

病房里只有四张床,但挤满了人——几乎每张病床周围都围着家属。何饭饭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下。他穿过无声的目光,将果篮提到病室,轻轻放在床畔。

床上的人迟缓地翻过身来。你是?

叫我小周就行,他换了一种更容易让对方接受的表述方式,你的电话是张素娟给我的。

哦……

他弯腰坐在床畔的塑料小凳上,这样,他们两人基本上可以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是这样,我想找你了解一点任铁围的事。

任铁围?刘长发苍白的脸颊上满是茫然。人都死了,还有啥可了解的?

他直截了当说,想打听任铁围被拘留的来龙去脉。

刘长发怔怔地问:你是纪委的?

他摇摇头。

那我就搞不懂了,你想干吗?

随后他简单介绍了一下理赔调查员的信息,重申了来由。刘长发听着,脸色阴晴不定。

你刚说任铁围被拘留——是因为动手打了老总?谁说的?

张素娟说的,他补充说,是田家兴告诉她的。

她晓得个鬼!刘长发鼻子里哼了一下:田家兴的话能信吗?他就是一条狗!简直胡扯,什么寻衅滋事?任铁围是向上级举报,反倒挨了整。

他下意识地挺直背脊。

被谁整?——康富强?

不是,是之前的老总,汪仁明。我都这个样儿了,也不怕告诉你,我们这个厂,我们这些人,落到如今这份田地,都是汪仁明害的。

据刘长发叙述,2004年,原望江丝厂因生产经营不景气,被上级主管部门要求清算,在纺织集团公司的主导下,进行了改企重组,当时主导丝厂清算重组工作的,就是纺织公司总经理汪仁明。企业改制成功后,更名为现在的凯斯特纺织有限公司,汪仁明是法人代表,最大股东。改组后三四年,业务有涨势,职工每年还能分到一点红。再后来就不行了,整个国内丝绸市场都不景气。企业开始走下坡路,逐年亏损,大多数股东退股,公司周转困难。2009年底,汪仁明未征求职工意见便将股份转让给了新的资方——由他们负责偿还公司五百万银行贷款,支付股本转让金,安置公司职工。

他询问任铁围的举报内容是什么。

汪仁明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清算是他,重组是他,最后得利的也是他。就像搞女人,年轻漂亮时他倒是睡得安逸得很哦,等到女人年老色衰,他就走人——自个儿的利益倒是蚊子都不咬缺一口——我们这些职工丢的东西可多了!我们丢的哪是什么工作,是我们的脸,是我们的皮——他把我们的皮都扒了!这不是欺负人吗?问题很了然啊。汪仁明是瞒着我们这些职工转让的股份——根本没经过我们多数人同意就卖了,这不是卖国贼吗?你想想,这种情况,像任铁围那种犟拐拐能依他?再说了,当初竞拍肯定也有鬼!任铁围那阵也去竞拍,但直到拍卖当天,硬说他的材料不齐,不予受理,又是汪仁明暗地搞的鬼!任铁围恨汪仁明恨得要死——没有他,丝厂也不至于走到现今这地步。

可这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任铁围后来就没再举报了?

没喽,刘长发摇摇头,被整怕了呗。你想想,你这边刚刚举报,公司那边马上就知道了。

他蓦然想到那个被清零的电脑。

既然任铁围敢于举报的话,说明他手上也搜集到了什么证据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也不告诉我们。任铁围就是这样个性,他性子莽,不光是告汪仁明,刘长发说,还把新接手的老板也一块告了。

他依稀记得谁提到过这事。

这又是怎么回事?

新老板进来后,很强势,强行要求我们这些股东退股。任铁围当然不干,他的股份也不少,好些人的股份是直接转给他了。他告到法院,官司打赢了。就是告赢了,他雄心万丈,跟着又去举报汪仁明,结果,这不就遭打整了噻……说着,刘长发脸上忽然露出一阵惭意,总之,各种官司一直在扯,去年新老板也不干了,公司转给了康富强。康总来了,口口声声说要振兴,迟迟又不正式经营,就这么干耗着,拿个最低消费,惨得很。今年夏天,我因为身体原因,也不想再耗下去了。陈思德他们另外几个老职工也是这种心态,没球意思得很,争得赢又咋个呢?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这么拉扯着,心理上、精神上越来越差。嗐!只想早点脱身,早点解脱。陈思德我们几个私下跟公司达成了协议,走人。后面,任铁围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他说道:上午我给陈思德老师打电话,他没接。

怎么接?刘长发苦涩地笑道,人都化成灰了。听说是心脏病,快得很。说着忽然叹起气来。这个任铁围啊,咱们当中就他划得着哟,几百万!我怎么就没那个命呢?

受伤害、被侮辱甚至丧失性命居然也可能是一种幸运。但他理解,某种时候,对一些人而言是这样的。

他起身告辞,看到何饭饭靠在病室门框上,抱着手臂,不知在沉思什么。

十六

街道犹如一条斑斓的长河,霓虹与散出光亮的窗口就像是悬挂在一张灰色帷幕之上。她坐在车内,犹如阴影的一部分。

时不时他抬眼观察着后视镜,隐约觉得有车尾随在后面。

你怎么看?她打破了沉默。

应该说,刘长发没完全说实话,他左手握着方向盘,拿右手塞了支烟到嘴边。听得出来,任铁围被孤立了——之前,这帮留守职工商量好要抱团的,要用集体的力量跟公司斗争的。可最后他们把任铁围撇下了。

我有一点想不通。她疑惑的是,任铁围为什么停止了举报?这不符合任铁围的个性,也不合常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芝宝火机。

一方面,可能是挨过整,变慎重了;也可能任铁围并没什么实质性证据。我接触过一些上访人,有时所谓材料,往往只是捕风捉影,提供不了实证也缺乏实证的意识。

如果这样,她自语道,任铁围提交的那些举报材料是什么内容,又在哪?

有个人是知道的。

汪仁明?

对。

那我们就去找汪仁明?

想找谁就能找谁,他点上烟,缓缓呼出烟雾,你以为我们是警察啊。

但我可以啊,想找谁就找谁,不就是记者的本职吗?

他再次瞟了她一眼。似乎就这么几天,全变了。她自信了许多,也坚韧了起来。

其实,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我对汪仁明这个人物并无兴趣,我更关心的是,这一切跟现任老总康富强有什么关联。

我会去查一查,她指着窗外,先把我放在路边吧。

不吃饭吗?他略感诧异。

不了,我还有点事。

她解开安全带,提上背包,推开车门。

等等……一种忧虑感忽然浮现,他倾斜着上身,叮嘱道: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任何情况及时跟我沟通。

啰嗦!她歪着头说。

回到家,他从储物间里翻找出自己需要的那些:手套,绳索,纱布,创可贴,生存刀,电筒,铁抓钩,头套……一一放入工具箱。随后换了一身运动服,在从鞋柜里取出软底球鞋时,手机响了。

周先生你好——一个有点莽的北方口音——我是康富强。

他随即一凛。

怎么,你是想装作不认识我啊?康富强说。

那倒不会,康总找我有何贵干?

对方笑。不好意思啊,确实有点冒昧。我呢,也不绕圈子了,想约你见个面——你对我,可能有点什么误会。

行啊,他很干脆,什么时间?

就今晚怎样,没别的事儿吧?

没问题。

那太好了!康富强如释重负。九点吧,我安排司机过去接你。

不用,我开车过去。

行,你来过的。就下土塆那个地方。

这次那个歪帽子保安没拦他,他驶入院落深处,停在喷泉池一侧的空地。上次他在这看到那辆尼桑,但现在这里是空白,它不见了。一尊青铜雕像静静矗立在水池中央——一个插着双翅的孩童,或者是一个坠入凡间的天使,想飞但又飞不起来,因此委屈的泪水从他短小的阴茎里飞泻出来,一道银白色的弧线。

司机在台阶上候着。

会客室他来过——大厅左拐第一间就是,虽然只匆匆浏了几眼。司机将他送到门口便离开了。他迈进去,康富强抓着紫檀太师椅的扶手——几乎是艰难地——攀起身躯,朝他挥了挥肉乎乎的手掌。肚皮就快坠到膝盖,像个灌满油脂的毛利人。

呵,很准时嘛。康富强摸着锃亮的光头。先坐,我去弄点茶。

他微微欠身,也不急于就座。背着手在室内游走。他发现一堵透明玻璃墙——位于接待室左侧,上方是那幅字画。上次他未曾注意到这个,是因为不像今天,设置在里面的射灯被打开了,玻璃之内被灯光照耀得斑斓万千,栩栩如生的假山,人造溪流,以及绿油油的草甸——在那里,匍匐着二十多条沉默的蛇。它们中的一些微微蠕动着。

喝什么?康富强在他身后问。

我都行。

他指着那堵玻璃墙。康总喜欢这个玩意?

蛇可不是什么玩意儿,这是我们公司的图腾。安静,低调,目的明确。

下口也狠。他补充说。

哈,也没错。康富强从橱窗上取出一个茶叶盒,取出一包,转头看着他。但蛇的本质是什么?

冷血?他想了想说。

你说的没错,但不单单是这样。蛇的本质,主要还是——看不见。也可以说是一种隐蔽的天赋,康富强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下,蛇这种动物,它行动没有声音,它游来游去没有痕迹,它能一直躲着,它总是能看到你,你完全看不到它,除非它故意给你看。不过那可就糟了啊,说明你早就暴露,在它的控制中了。

挺深奥。

哈,见笑了。我没那么有文化。这是我很尊重的一位老师的教诲,成功路上,每个人都要那么一盏指路明灯吧。总之,别人越看不到你,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康富强抬手道,坐吧。我给你泡茶。

他又瞅了几眼,转身坐在仿明式的床榻上,隔著船木茶桌,正对着康富强。

周老师,你应该知道我找你见面的原因吧。康富强拿起铁壶,将茶水注入到一个青花瓷杯,放到茶托上,慢慢推给他。

还请康总明示。

康富强的眼皮往上翻了一下:周老师,明人不说暗话。请你来,就是想解决问题的,咱们开诚布公,行吧?

李立冬这个名字,是他偷来的。那张身份证应该是他犯案后,在广东时偷工友的——真的很像,我见到了真的李立冬本人,除了身材不一致,面貌确实有点相像。他真名叫邹琰。他父亲给取的,琰,就是玉中之玉的意思。一块美玉。这是父母对他的寄望。

他心里想,女人都是那块做侦探的料,天生的,这个东西简直玄奥。

他父亲两年前过世了,但他妈妈还活着。刘艳芳望着他。我也想抽一支。

他滑动火机,她吸烟时,脸颊凹陷下去,微光中的一小块灰白,瞬间就缩回黑暗。

慢慢说,他把火机攥在手心。

我只能简单说说。孩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想逗留太晚。她接连吸了两口,望着对面一团灰褐色的寂静楼房,缓缓吐出烟雾。那是一个小镇,四面八方全是棉花地。镇上最宏伟也是最气派的建筑你猜是什么?学校。那里历来就以考学出名——人人都盼望孩子能读出去,不管哪里,只要能走就行。我不是说那儿穷,不是。就是这样一种文化。几十年都是这样。家家户户都以考学为荣。那儿的人教育孩子都这么说:你要是不努力,考不上大学就得去弹棉花了!他父母都是老师,不知道是不是那种生活环境,那种职业家庭,又是独子的原因,家里——尤其是他妈妈——对他期望很高,打小就对他进行非常严格的督导和管理,所以说他几乎没什么童年,都埋在试卷里。问题是,他并不是一块璞玉,或者说不是他妈妈期待的那种玉。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智力也很普通。而妈妈的要求总是超出他的能力。反过来,因为成绩总是不达标,他唯一的乐趣也被强行制止了。镇上有个书摊,他经常躲在那翻书。后来这个乐趣也没了。他妈妈管得太严了。在他身上下了苦功夫,但效果就是不好。包括性格。久而久之他变得比别的孩子胆怯,沉闷,敏感。你说他懦弱吧,他也有残忍的一面——有一次他媽在后院栽花,挖出了一些动物残骸,兔子,乌龟,鸭子,蛇,全剩骨架。他妈虽然吃惊,但没以为然,没往他那儿联想。后来他出事后,才意识到那是邹琰埋的。很可能埋之前那些活物都被他肢解过。说岔了,总之他妈花了大量心思,邹琰成绩虽不拔尖,但也能保持在前列,就是一点,一到重要考试往往断崖式滑坡,不清楚原因何在。中考就是这样,他甚至没达到重点中学的线,让人大跌眼镜。她想法给他办到了县里最好的学校——这个事情背后的故事就是悲剧的导火索。

呵,说得有点杂。我跟他妈住了几天,聊了很多,东拉西扯的。我尽量说简单一点。刘艳芳吸了最后一口,将烟蒂在脚边的石梯上摁熄。那些破碎的火星像被分解的夜的尸体一样,遁入到虚无。

高考也是,平时成绩都还不错,但结果很不理想,将将够上个二本,他妈不满意,逼他复读一年——在她看来,他只要能保持平时成绩的七八成,至少也得是一本。那年复读期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他妈妈后来猜测。高四这种复读班总是很容易出问题——动不动就有暴力啊,欺凌啊,还有自杀这样的事件。他性格变得有点怪。一整天都可以不说话。这次高考甚至比上一年还少二十多分。他妈慌了。不敢再冒险复读。找了各种关系,终于将他调剂到武汉一个二本院校。但你猜怎么着,一年后她突然接到学校来信,他被退学了。

什么原因呢?他问。

怎么问他也不说。妈妈去了一趟学校,说邹琰把寝室的同学给捅伤了,事闹得挺大,幸好后果不是特别严重。至于起因,由于邹琰始终一言不发,所以只有单方面说法。说是同学喜欢开玩笑,言语上有些调侃,就为这个他把人给捅了。受伤学生家长一直上告,学校压不住,不得不让他退学。对了,理由是一份医学鉴定:判断他精神状态有问题,需治疗,不适宜继续就读……当然,这点当时被邹琰妈妈省略了,或说隐瞒了。一方面她完全不觉得儿子有这方面的问题;另外,退学本就不是光彩的事,如果再让人知道这事,那不让人当作神经病了?她觉得这是学校为了让儿子退学特意编造的一个说法。那段时间她为这事焦惨了,但又没别的路可走。你说找个好单位上班,这不可能。出去打工?她不甘心。种田?连地都没有,就是有她也绝不会同意。就只有再复读。可他不想再读,她就是站在河边吵着跳河都不干。她是彻底死心了。两母子经常对吵,吼啊叫啊。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也不晓得他到底在干啥,就这么待了一两年。再后来他到县城亲戚的网吧做网管。有次,遇到了几个初中同学,就拉他一块去吃饭。结果,这一顿饭就吃出了问题。

她喘了口气,继续讲道:也不晓得是哪个先提到的,反正是喝了酒嘛,年轻人,又喜欢乱说。他出去上厕所,包房里,就有人开始说他妈妈跟原校长是皮袢。还说他父亲是绿王八——全校老师都晓得,怎么可能他爸不晓得。还争起来了。结果,这些话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问道:真有这事吗?

我问了,但她不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估计是有的,因为从她话里他们全家都为邹琰作了巨大的牺牲——估计其中就包括这个。邹琰能上重点,后来上大学,能够调剂得下来,都是有个人在帮忙策应。我搞不清具体的情况,听他妈妈的说法,那个男的调县一中前在他们那个镇上当校长。跟他妈是同事。邹琰出事时他早没在学校了,是教委主任。

邹琰把他杀了?

不是,他确实去找了那个男的。没带任何凶器——我估计,他只是想证实什么。到单位楼下,兴许觉得他这个人有点不对劲,门卫不让进,把他拦起了,可能也说了一些什么话把他刺激到了。他就像疯了一样,失去了理智——这是旁观者讲述的,门卫虽然年龄大,但他身体那么单薄,根本不是对手,他像个疯狗一样,只会扑啊咬的,但也打不过人家啊。他跑去拾起一块半截砖,冲上去拍了一下,也真是他各人的命,就那么一下,门卫就直愣愣地栽到地上,没气了!他赶紧跑了。后来,他妈补偿了不少钱,那家人也没打算追究,所以,这才叫他跑了这么久。

她摇摇头,撑着石梯,艰难地站起来:我非常感激你为他做的这一切,但他没救了。真的没指望了——他妈妈给我打来电话,说重庆这边的警察已经去了她家,问询了情况。我非常感谢,真的,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两码事,他奋力在黑暗中绷直,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但不该背的锅,就不让他背。

还有一件事……

刘艳芳忽然停滞了,似乎难以启齿。在薄薄的灯晕下,他看到她面如纸灰。但他并没催促。他知道,如果此刻不说出来她将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提及。

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说完她咬着嘴唇,我跟丁立——我们的后厨总监——好上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是我害了李立冬。这是我刻意做的。轻视他,侮辱他,激怒他,这都是我故意的。这次我下了决心分手。但李立冬不肯。他死活不肯,哪怕他已经知道我在外面的事情。唯一能让他走掉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走得远远的。可……我没想过会是这样,这样的结果。

他无法评价这件事,正如他无法确切地评价她,以及她的行为。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的?这很难切分。不过她终于勇敢地袒露了自己,能够做到真实,永远都不是那么轻易的。夜雾从远处涌来,爬上台阶,漫过脚踝,鱼贯溶入到他的身体——他觉得膝盖湿漉漉的。

他蜷躺在车内。原本他可以再多睡一会儿的,他甚至做了个梦——虽然完全记不起来——可电话把他叫醒了。但只要被打断的总是美好的梦。

我找到那根“绳子”了。何饭饭张嘴就来了这么一句,气喘吁吁地,显然她在走路,走得很急。我联系到了汪仁明,找他很容易,我报了身份,告诉他我在写一篇报道,希望可以拜访他,但被拒绝了。

他要接受采访才是脑壳长癌了,他没好气地说。

可是,他甚至没问我要谈什么,就直接拒绝了。

谁不知道记者就是麻烦的根源,怕鬼的人当然不愿见到鬼。

就是了!怕什么呢?而且他非常粗暴,啪地挂了电话。我再次拨过去就关机了。这正常吗?

他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那些烟雾犹如清凉剂毫不费力地钻入他的肺腑,让他昏沉的脑袋有一点点清醒。这说明不了什么。

然后,我托人打听了一下,还真被我找到了。一个熟人的妈妈,跟汪仁明的老婆是多年牌友,她知道得多。你猜怎么着?未等他回答,她兀自说道,两年前,在康富强之前,凯斯特就被易主过一次了——一个叫陈伟光的人。任铁围打官司就是那期间。你知道,那个陈伟光跟汪仁明是什么关系吗?

我没听懂,他有点莫名其妙。

她轻轻一笑。提示你一下,汪仁明的老婆姓陈。

他外甥?

父子。

父子?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样一来,就完全说得通了。也就是说,起初,凯斯特是左手卖给了右手。

差不多,但又不是从左手到右手这么简单。更准确地说,是从别人的兜里放到了自己兜里——汪仁明重组丝厂,虽然改制了,但那毕竟还是合作制企业,当他转手给儿子,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丝厂彻底变为了私有企业。这件事很隐秘,她缓了口气,汪仁明是上门女婿,他儿子是跟着母亲姓——所以,公司的人都不一定知道。

但肯定也有人知道。他若有所思,一方面,丝厂经营困难,亏损严重,成了一个大包袱;但另一方面,汪仁明又私下把这个“包袱“甩给了自己儿子——里面肯定有大问题。

对,我不清楚任铁围是不是知晓这个关系,她告诉他,但他跟凯斯特的撕扯就是那个时期开始公开化的。刚我在网上搜索汪仁明,还有凯斯特,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举报信,两年前的帖子。

举报什么?

看不到,都被删除了。但在一两个论坛还遗留了举报信的镜像,只有标题没有内容。发帖人应该是任铁围,网名“最后的僰人“。

等等——凭什么你认为那是任铁围?

你有所不知,她轻笑道,任铁围老家在四川兴文,九丝城,也就是古僰国最后的王城所在地,他从来以自己是僰人后裔自居。

奇怪了,这种信息你是怎么搞到的?

任嘉阳告诉我的啊!她提高了音量,这个发帖人一定是任铁围——除了他还有谁?

好吧,他无奈地在车内摊了摊手。现在我知道了,任铁围当时一边举报汪仁明,一边状告买家,姓陈的那儿子——看来任铁围的举报和抗争也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只是,他颇为不解的是,这跟康富强有啥关系?

没关系,康富强是官司之后才接手的,总之不到两年。

康富强怎么冒出来的,为什么要接盘?一个烂摊子。

我也觉得好奇,所以我拜托了几个朋友,帮忙打听打听。……呃,出租来了,算了,明天咱们见面再说。我上车了。

他搖摇头,苦笑着对后视镜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

凌晨时分,青草坡上山道上,坟墓虽然连绵不绝,但恐怕连只鬼都没有——这种阴森寂静的地方连鬼都不愿路过,只有墓地后面绵密的虫豸的鸣叫,竹林深处毛刷子一样周而复始的摩擦声。在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有路人的,一如田家兴死去那晚。他确信没有任何活物在后面跟随。

熄了火,他沿着山壁下来。他已看好了,山庄围墙的一段紧邻着一个小土丘,高度降低了,因此围墙上砌满了碎玻璃,昂然刺向天空。但这没什么为难的——他已经走到了此处,将铁钩挂上去,拉着绳索蹬了三两步就攀了上去,把肩头搭着的油毡布铺在墙头玻璃上,铁锤横着敲几下,只是闷的几声,那些尖玻璃就倒下了。他从这段空隙翻越,将自己慢慢吊了下去,放手,掉到草地上。

他站起来向深处的小楼走去。

小楼仅有二层,黑黢黢的大厅,连接着一个露天小院,一侧是厨房。大厅两端各有一个房间:一个敞开着,借助微弱光亮,能看到电动麻将桌;另一间关闭着。

他选择了关闭的这间,用铁丝勾了几下,锁芯啪地弹开。

站立几秒后,房间渐渐在黑暗里显露它的内容:缄默的长形茶台,丰盛而充盈的酒柜,四张靠椅——还有一个床榻,床脚下搁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他朝它走过去,一个柔软的布包。解开它,从里面扯出床单,被套……他拿起来放在鼻翼下嗅闻了一番。如果田家兴失踪后就是躲在这里——应该就是睡在这个床榻上。他拿电筒仔细扫视了一番。上面干干净净,没遗留任何可见的痕迹。可是将那些散落在地的床上用品重新塞回去的时候,他听到叮的一声。蹲下去,反复地寻找。终于在床榻下看到了它——坠子。一个金坠子。他用布片将它拾起来,在强光照射中,坠子背后的刻字不难辨认:田。他将坠子放入消毒袋。随后他在房间——任何一个角落——更为细致地检索。在窗台的花盆里,他在折鹤兰的根部发现两枚烟头,几乎插进了土壤深处。这也是为什么难以被清洁工发觉的原因。黄色的烟蒂,是天子烟。他分别放入一次性包装袋。从另一间棋牌室出来时,风从某处溜进来,回旋在客厅里,他在冷峻的空气里嗅到一种异味,一种燃烧后遗留的混合了汽油的焦糊味。他循着这丝气味走到小院,在靠近围墙的方向,地上的草坪缺了一块——黑乎乎的被灼烧过的痕迹。

他蹲在那儿思索几秒,退回客厅,径直上二楼。房门都没锁,按装修和布置来看,均是用作住宿之用的。在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一台台式电脑就在办公桌上。

嘀的一声后,主机轻微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缓缓变亮——就像从黝黑的水面上捞起了一块发光的镜子——他进入计算机,看了看最近访问的位置,找到监控的储存盘。

他夹着一支烟,极力克制着想要抽它的冲动。当看到田家兴夹着一个黑包走进视频的那瞬,他终于忍不住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弹开手心的火机盖,嗤地,火光在手指间溅出;也几乎是火光闪烁的同时,从后颈处传来一阵刺痛,随之是肌肉紧缩。跌落倒地时,他看到了一个黑衣人——下垂的手掌套着棉手套,手心里握着一支注射器,接着是对方手臂上的纹身。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那人蹲下来,脸上挂着讥诮之意,俯视着他。

他低吼着,探手想要扼锁对方的咽喉,但他发现什么都做不了,手臂酸软麻痹,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来啊,掐我啊——对方将脸贴过来。

他的手臂颤栗着停滞在某处。

黑衣人不慌不忙地卸下身后的背包,倾倒出来,一样样地排列在地上:一小袋白色粉末,四扎现钞,一对珐琅青花瓷瓶,两件发黄的画轴,一瓶开过盖的威士忌。然后一样样地塞入他的手掌,握紧,直到留下指痕。

他反而安静了:你是康富强的司机。

司机?那人哈哈笑起来。听好,我姓夏,大名宏昌。

任铁围的狗就是你勒死的?任铁围……也是。

你这条蚯蚓不是挺能拱吗?夏宏昌坐到地板上。不是挺聪明吗?你猜呀。

为什么……他艰难地吐出词来。

姓夏的家伙掏出烟,叼在嘴边,点上,又掏出随身铁烟盒,打开,将烟灰抖落在里面,嗤嗤笑道。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接下来你会怎么样啊。

跟田家兴,一样。

他的舌头也因麻痹而有些吐字不清,意识却始终是清醒的。

还是有区别的。夏宏昌吐出烟圈,田家兴是自杀,但你是在入室盗窃时暴毙,死于吸毒过量。

他干脆放弃了挣扎。

夏宏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随后说:果然是一条硬汉,田家兴可是尿了一裤子。难道你真不怕死?

我怕啊,有个锤子用么?

看来我得给加点作料,来,看看——夏宏昌掏出手机,划动了几下,竖到他眼前,接下来就轮到她了。

屏幕上是何饭饭的侧影,她站在租房门前,正要进屋。不知何时偷拍的。

她跟这个事无关!他心脏骤然抽紧,说话时涎水从他嘴角溢出来。你们弄一个小女孩算什么本事?!

啧啧,真让人感动啊——夏宏昌收回手机,撬开他的嘴,将粉末倒入,然后拿起酒瓶,汩汩地往嘴洞里灌入——她跟你一样讨嫌。你们自以为是什么?嗤!两只苍蝇。你以为你死了会有人关心你吗?不会的。很快,就没人记得你了。说不定你本来就没存在过。

他拼命挣扎,泪液从眼角漫漶出来,喉管里發出呜呜的声音。

现在怕了吧,认怂了吧?你哭了?对,就是这样,等下你就开始流尿了。我喜欢,不然也太不好玩了。

夏宏昌站起来,拍拍手,将背包提上,俯身注视了一会儿。

现在,我要开你的车下山。你呢,留在这里,我不会杀你,你还有机会,还有时间——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如果恰好有谁进来的话。但是谁会来呢?所以很可能的是,你会留在这房间,你的尸体会被清洁工发现。也不会有人来追究什么,你不过是一个小偷,一个暴毙的瘾君子罢了。

说完,夏宏昌转身离开了。隔了几分钟,他听到了微微轰鸣的声响,很快,四野又重归阒然。他努力保持清醒,试图摩擦地面将自己挪动——直至挪出房间,但这很难。或者说,这根本没有可能。他放弃了努力,嘴唇洞开,生命的气息逐渐从那里遁离,伴随着粗重短促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四十分钟——他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那瞬间他看到了死神。戴着尖尖的无沿帽,一身宽大黑袍,双目炯炯,手擎火柱朝他走来。

……

十七

有人说,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们哪个会先来。

但也许它们会同时到来。他醒了。发现身处一个旋转的空间,四周都是白色。棉花一样的白,棉花一样柔软,一个有弧度的房间。随后他看到一根导管连接着自己手腕,一头牵着高挂的吊瓶。他闭上眼,重新睁开。现在他很确定了,自己还活着。刚刚的变形场景只是晕眩过后的正常反应。

他挪动上身,试图从床上起来时,门轻轻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个中年人,矮个头,稀疏卷发,鼻梁上搁着一副过于宽大的无框眼镜,满脸苦涩——不过相信那是因为那些丰富的抬头纹导致的错觉。

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沉啊。来者背着手感叹道,这麻药真厉害呢。

我见过你。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在酒吧。

还不止,这个人走到他跟前说,再想想。

这沙哑的嗓音——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就是神秘报料电话背后的那个人。那次在酒吧他们差点就撞车了。但这家伙很聪明,极老练,心理素质和临变能力很强,马上让手机静音,很镇定地装作接着什么人的电话,堂而皇之从他眼皮下溜走。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他倚在靠枕上,但也没什么可戒备的。如果对方想要害他,就不会费力从青草坡将他带到此地——这是什么地方尚不清楚,但不是医院,看起来是一间小公寓,房间除了基本用具别无长物。

老实说,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这个人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病床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他略感迷惑。我上青草坡时,没有车跟着我,也不可能。

这就要从你车祸说起了——那次之后,我们在你车底装了个GPS。目的嘛,就是预感到你会再次遇到麻烦。果然,这个东西始终还是派上用场了。当发现你半夜上了青草坡,我就知道不妙了。随后,此人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抹了抹渗汗的额头,又在脖颈处擦了一圈。还好,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难说了——不过,你被注射了麻药,得有个过程,现在应该还很晕。

已经好多了,他扭动脖子,窗帘花纹是重影,那种眩晕感仍然浓厚,这么说,你一直跟踪我,但目的是为了保护我?

正是如此。那人正襟危坐,严肃地答道。

为什么?

为什么?那人露出无辜的眼神,摊手道,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时刻啊。在你危险的时候,轻轻拉你一把。

他决定不再纠缠这个事情。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这个嘛……你就叫我老曹吧。对方眼神闪烁不定,似乎知道他想要了解什么,至于我,我只是一个代理人。代理人你理解吧?在特定的时间,替特定的某人做一些特定的事情。至于我背后人的身份,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一直以为你是凯斯特那帮的。可是,他蹙起额头,比较困惑,也许你们搞错了。我并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没搞错。老曹挥手打断道:我们找的就是你,当然,后来我也知道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你没有。

咱们能别说绕口令吗?

就是说,原以为你手上有我们需要的那样东西。但后来我们发现,东西没在你那儿。但这不重要,因为你做的事情,事实上接近我们需要的那些——可以说,一样的效果。

他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

不清楚。

你要的东西你却不知道是什么?

很奇怪吗?老曹说道,我估计,是一些材料,几份文件,或者还有几段录音,总之,我也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凯斯特不利的什么东西。这似乎已不难理解了,如果联系到康富强之前的说法。于是他说:我不知道你们出于什么目的,但显然,你们是站在凯斯特的对立面的。那么,你说的这些东西,只有一个人可以提供——任铁围。

老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继续说。

这样一来,事实也很清楚了,给记者的报料电话是你打出的。这篇稿件能够提到报纸头版,连续报道,想必也是你动用关系在幕后操作的。我想,原本你们约定好了,9月30号,那天晚上,任铁围本应把一些东西交付给你,但他没有,也联系不上。然后你们在公司附近发现了警车,尸体。你知道那些东西可能会石沉大海——很难被掀开。但你不甘如此。于是你联系媒体——让记者来到现场,写了一篇,把它捅了出来。

这个……老曹似乎又犯难了,摊着手,额头上的抬头纹显得更深了,几秒后,俨然下了什么决心。你完全可以按你的方式去理解,但大致不错。

我不理解的是,他质问道,你们为什么针对凯斯特?

你不必要知道这个,你只需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都是凯斯特,老曹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确实,凯斯特是我的敌人,但我们不是什么朋友。

是不是朋友,这个不重要。老曹摇晃着脑袋,文绉绉地,说话总是绕来绕去,一个迂腐老夫子。但你可以帮助我们。其实,你一直在帮助我们。这是我们始终躲在背后,但紧紧跟着你的原因。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想要利用我干吗,我不清楚你跟任铁围——或者其他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协议,我什么都不清楚,但我可以选择,不参与跟你们合作。

我倒觉得,你没什么选择。老曹放松地笑着,一脸宽厚。

因为你救了我——我就得听从于你?

非也。老曹摆动脑袋,然后定定地瞪着他,你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回头路了。再说,我们也不是单方面利用你。是交换,等价交换。

交换什么?

李立冬。我知道你追查这个案子是为了李立冬。那么,这个事情就交给我们处理。反过来,关于凯斯特的事情,你已经非常接近核心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事实上,也并不需要你专门为我们付出什么,你的存在就是帮助我们。

一方面你也很需要打开盖子,但又把我当筛子,自己躲在后头。他觉得这事儿非常有意思,又难以解释。我不是傻子,你们的能量非同一般,按说,区区一个凯斯特,也不至于吧?你到底害怕什么?

这个事情很复杂,千丝万缕的……老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就像真的被一张无形的蛛网缠住了,长叹一声:恕我不能奉告。

好吧,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么,还是不能说。老曹又开始摇头晃脑,随之把手指头咬在嘴唇里。我说了,我只是代理人。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不会联系——在事情结束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为了让你安心,我可以承诺,你的朋友李立冬,就交给我们来操作。

没用的。

老曹微微一笑。你是指他十几年前那个案子?

你怎么知道?他震惊了。

我说了,既然我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说明已经做了周密的调查,有充足的把握——再说,我们也不缺这个——老曹重重地捻了捻手指,老兄,钱是个害人的东西,但这坏东西也能救人,而且很有效的。

这家伙什么都不会说的,滴水不漏。他看着封闭的窗帘。现在几点了?

嗯,上午十一点过七分。老曹看了看表。

他脑子忽然一闪,几欲魂不附体。电话,把电话给我!

打给谁?老曹慢悠悠地從他背包里取出手机,浑如没看到他的焦急。关机了。

他焦急地摁着启动键,但毫无反应,应该是没电了。可恶的是,他也不知道何饭饭的号码。他猛地掀开被单,扯掉针管。他没法让自己就这么躺在此处。没时间跟你废话。我要出去一趟!说完他翻身下床,双腿却并不太受控制,跌落到地板上。

老曹叹叹气,将他从地上搀起来。嘴努成一个椭圆,你倒是要去哪?是找她吗……说着将身后的房门拉开——

何饭饭站在门口,眼圈儿红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乎随时就要掉落下来。

他紧绷的肌肉倏尔松弛下来。

我说了,我们的存在就是协助你。虽说不能亲自出面,但做点什么查缺补漏的辅助工作,还是可以的。……嗯,老曹抬腕看了看,这儿很安全,我给你准备了一辆套牌车,地下停车场二层D区7号位。喏,钥匙在茶几上。

老曹站起身,笑眯眯地,眼里却意味深长。

先委屈你一下,暂时猫在这儿。快了。我觉得,用不了多久。

老曹的脚步声消失后,她扑过来,将头埋他怀里,轻声哽咽起来。别哭……他张着手臂,有点手足无措。她抱得更紧了。心跳如此真切地显现出来,掺入到他的心跳中。终于,他合拢了自己的手臂,紧紧地回应。她裸露的脖颈散发出激越的气息,她的温度熏染着他。就像一个濒死的人被激活了。他死去很久的情感也是,在看不见的某处悄然舒展着。一分钟,或两分钟。她的电话沉闷地鸣叫起来。他轻轻拍拍她的背。她这才松开手,脸颊红彤彤的——拥抱使得他获得了生机和慰藉,但同时让他有点喘不来气——从背包里取出嗡嗡震动的手机。

她接通了来电。

何小妹吗?刘艳芳说,我联系不上周天树了。手机一直关机。

她捂住话筒对他说:好像有事找你。

他示意她将手机拿给自己。

我把电话给他。嗯,他在旁边。

刘艳芳压低着声。一个律师在我家。他说是你聘请的他。

他只好说:有这回事。

为什么?刘艳芳说。

怎么,律师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不是,律师很专业——他刚刚给我看了他的证件,一些案例。他还告诉我,费用不需要我们支付。我是说——这怎么回事?那边的声音有点恓惶,还有些不安,我打听过,这种官司费用非常高,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承担得起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补充说道,钱也不是我出,这是律师事务所主动联系的我,说愿意为这个案子做点义务工作——

可能吗?刘艳芳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他们也是刚成立,需要接一些大案,提升自己的行业知名度,所以——你也别多想,这是互惠,好好配合律师的工作就是。

挂线后,她把手机接过来,搀他回到床上。自己则坐在床畔,握住他的一只手,摩挲着。我听到你们在谈论李立冬?

其实他叫邹琰。

接着他转述了昨晚刘艳芳带回来的信息。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理解了,为什么刘艳芳总说他软弱,懦弱……何饭饭叹道,他不能不怕,他太怕出事了,随便出点什么事,这个家,他辛辛苦苦构筑了十多年的这个温巢,就彻底崩塌了。他犯了罪,但他确实不是坏人。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不是犯有这档子案件,他和他的女儿该会多么幸福……可是,有点我跟刘艳芳一样想不通,值得吗?你做的这一切,为他所作的一切,我是说。

你错了。不是我为他做了什么而是相反。他说,一直以来我需要把自己拉出深渊,单凭我做不到,我拉不了我自己,但他可以。这样说你能理解不?不是我在拯救他,是他给了我一个机会。

她定定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自己也清楚,这也许,或者说原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你这样做有用吗?

我不知道。他揉了揉脸,那里包括血管,四肢,微微还残留着一种麻痹消失后的钝感。有时候,我们坚持一件事情并不是这么做真的会有什么用,或者真能改变什么,而是我们必须相信,只有这么做才是对的。

你是对的。

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心疼。

那只不过是我干的蠢事太多了。他定定地看着天花板——那里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泡影。

说出来。她握着他的手加了一点力。

我想抽支烟。他说。

她从包里拿出白娇子,连同一次性火机一块递给他。

点上烟,他狠狠地连抽了三口,仿佛只有把自己埋葬在那堆烟雾中才能从别的什么地方爬出来。

枪响了。他说。

枪响了?她好奇地重复。

从刑警到酒鬼,再到囚徒,这种轨迹就像从瀑布掉下来,从山上到沟底,跌得粉碎,然后被冲得一点不剩。每个人都以为,我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接受不了这个落差。你肯定也这么想过。其实,真正毁掉我的,是另一件事。

那是直辖十周年前,上级暗示,我跟另一个同事,我们两个当中会有一个被提升。往上爬没什么不对。问题是,我太急切了,也太卑鄙了。安梅预产期前,我截获了一条消息,有内线给竞争对手提供了一个信息:一个我们跟了两年的、背负两条命案的毒贩潜回了老家,四川某区縣。于是我紧急召集小组赶赴当地。初步核查,情报应属实。但现场环境错综复杂。小白——我的组员——建议,先与当地警方沟通,请求增援;然后等后续人员到来,一同部署。我不愿等,我要的就是赶在竞争对手之前。但我也不想牵连组员,就让小白他们四个人布控在楼下的四个出口,自个儿进入那栋蛛网式的农贸市场大楼。找到嫌犯房间,我敲门,一个女人在里面回应说,是哪个?我回答,街道的。里面把门稍稍拉开了一些,保险栓还带在门上——她一看就知道我不是街道的人,赶紧把门推上。我听到里面砰的一声,好像是凳子被撞倒的声音。我飞起踹了几脚,将门蹬开,房间乌漆墨黑,只看到通往阳台的玻璃门,窗帘在摆动,我掏出枪,打开保险栓。一个黑影扒在阳台栏杆上,嗵地跳下去,我冲过去,一个影子挥着菜刀从一侧朝我扑来——完全没有防备和躲避的空间——情急之下,我开了一枪。房间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回响震得我耳朵发麻。我看到,那个妇女呆坐在地上——暗红的血从她肚腹浸了出来。

跟很多事一样,这件事从未被报道过,但不代表不存在。显然我犯了大错,大错特错。我不守规矩犯了同行大忌,私自行动导致逃犯漏网,我还枪击了一名妇女。当天,局里紧急派人将我带回,半途中,同事告诉我,那个妇女救活了,但肚子里的胎儿没能保住。咔的一声,我像是被自己的枪击中了一般。我没想到她是孕妇,完全没想到。那瞬间我也像个死人一样。比这更悲剧的是什么?紧跟着,我接到安梅短信:恭喜你,你的儿子在三个小时前降世。但我不准备原谅你。决不。你能想象吗?那么一刻,我坐在车里——就像是被重重地捶击,碾轧成薄片,然后又被粉碎机打得稀烂,火星四溅。那刹间我就知道了,我完了,比这更悲惨的是,我永远都回不去了,我不可能再把自己拼装起来。我得到了一个孩子,作为代价,我亲手扼杀了另一个生命——讽刺的是,从法律意义上,那明明是一个生命,却还不能称为人……那刻,虽然一切都是完整的,天还是天,路还是路,我还是我,毫无变化。但我知道,一切都碎掉了。

他停顿一秒,重新取了支烟。

我跟安梅,很多人好奇,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一起。我,一个小警察;她,重庆籍知名运动员,曾随着花样游泳队在世锦赛拿过银牌。本来我们八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的。有次她回重庆参加活动,受聘为城市形象代言人。我被抽调执行安保,当时,我办了一些案子,有点狂。这大概也是膨胀的一点好处,无知无畏。活动结束前我要了她的号码。并且真的给她打了。她自己也说被我这种莽撞吸引到了。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奇遇的情结,相信这种命运的偶然性。吸引她的还有一点,我不会水。这很奇怪,我出生在江边,命里带水,但就是不会水。我第一次游泳差点没被呛死。要不是我表兄在旁边,我可能就被水草缠在河底溺死了。这之后我从未下过水,连泳池都没下过。我没这种天赋,也非常畏惧——你知道的,我还怕狗。这是两个我极隐秘的羞耻。但这点恰恰让她很感兴趣。她觉得这是天意。女人就信这种毫无根据的东西。我们就是这样一点点逐渐推进的,可以说我们的爱情是建立在通讯上,每个月我的工资都只够电话费。要去北京见她,就只有找同事借钱了。后来她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她觉得自己嫁给了爱情,而不是别的什么——如果她愿意,排着队的男人,那种大富大贵的男人,真的太多了。

最终她为了爱情回到重庆,办了一所游泳学校。她做得很成功,她的名字就是品牌。当两个人真正相处,我才意识到,我们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尽管我们,我们的感情都没变。但那种落差,包括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是之前完全没有的。她朋友很多,应酬也多,都是一些大人物。我在她身边,仅仅是安梅的谁谁……关于这些我们有过交流,她觉得这没什么。但我很迷茫,我在参照里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我甚至还做不到把那个队长前的副字去掉。我唯一可以逃避的空间就是——攥住我能攥住的——工作。预产期快到了,安梅提前住进医院,等待生产。本来我请了假陪着她,但我得到了那个情报。我告诉她,有紧急任务。安梅不乐意,她希望我能陪在身边。但我让她失望了。在问询了医生后——我作了权衡,选择了对我来说更紧要的那项。某种意义上,我心里的魔鬼替我作了选择。

接下来不难想见——停职,接受调查。纪委和检察院轮番质询、测谎,一遍遍回顾,逼迫我翻出那个疮疤。那期间我头一次发现,原来身边的同事根本就不像我以为的那样,虽然我并不渴望得到全部人的喜欢,但有意思的是,几乎没人真的欣赏我,相反——好胜,张扬,虚荣,自以为是,才是大多人对我的真实评价。人人打心里讨厌我,这才是真的。

这事件在行业内部引起了不小争议。有支持也有反对。开枪或不开枪,对于警察来说本就是永恒的矛盾。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我私自接管了行动。历经三个多月调查,审查组最后的总论是:系执行任务中误伤。有过失,但无罪。随后,我被调离刑警队,安置在机关团支部,每周固定接受心理咨询师的疏导诊疗。也就是说,在职业这个层面,我完蛋了,彻底洗白了。

比这更致命的是:我患上了某种精神障碍。我第一眼见到孩子时却感受不到一丝欣喜,那粉红色的小小躯体——无辜地酣眠着,脸庞上那一种不餍足的气息让我惊惧与颤栗,只想赶紧逃离。从那一眼后我就开始长期噩梦:一个没有面孔的毫无形象的婴儿始终在追踪着我。这个噩梦一直反复,轮回。心理辅导师根本帮不了我,安梅也不能,她已经尽力了。另外一方面,我们的感情过了炽点,它过早到达了弧线的高点,现在是那条曲线逐渐颓落的时刻。在恋爱中我可以伪装,但婚姻是真实的,我和我的弱点,我的自卑,无所遁形。而现在,我的自卑里多了更深刻的内容。那个死去的胎儿成了横亘在我们两人中无法祛除的阴影。

我变得害怕睡眠,整夜整夜睁着眼睛。我开始思考这个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死亡。什么是罪,什么是非罪?我不敢入睡——梦里有一个审判室,只要我进到里面,就会有个穿白袍的黑影将我绑缚起来,狞声吼道:你怎么能睡得这么熟?你还能睡得这么香?

我开始酗酒,我发现没什么是酒办不到的。只要喝得烂醉,那些刺耳的声音、那令我惊惧的鬼魂就被关在外面了。酒成了我的护身符,最后的伙伴和唯一亲密的朋友。同时我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一个再也捡不起来的混蛋。一堆看似完整但稀烂的渣滓。我不敢回家,害怕见到襁褓中的儿子——安梅伤心,死心,但她始终抱着高度的道德感。是我自己放弃了。

后来我也反省过,我跟她,那只是看起来很像爱情的爱情。我呢,是出于虚荣,出于征服;而她是出于女人特有的对戏剧化的恋情的迷恋。其实婚后我们都发现了这种实质,或多或少。而作为我,不能也不愿成为一种附庸,“安梅的老公”之类。其实,我们现在挺好,我觉得我们适合这样。

她沉默少頃,问道:那么,你入狱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说,这三件事是同一件事。

他探出手臂,将烟蒂放进玻璃烟灰缸。因为查运兵——你知道,就是两年前栽倒的那个副局长,我前领导,也是我师父,是我入行引路人。

查运兵喜欢我,一个是觉得我肯玩命,另一个,他看中了我身上那股味。跟他气味相投。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只要人对了,飞机都要刹一脚。说白了,他是那种把感情看得比规则更重的人。也可以说,相比事,他更看重人。这个职业很难避开这个,造成这样的原因很复杂。在业务上他没得说,一把年纪了还总冲在最前面;不过,他的个性决定了他有很江湖的那一面——与其说,他结交了很多社会上的朋友,不如说,很多人是在结交他的身份。我后来反思,其实就是那种受人尊崇的虚荣感,害了他,当然我也是。

查运兵做了多年副局长,本以为要上升一格,突然空降新领导,来的一把手跟他不是太丁对。他耕耘这么多年,根深蒂固。这也给要整他的人找到了孔隙。不管出于什么情由,他确实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在自己辖区私下参了不少产业,有茶楼,有KTV,都是当地张广和张洪两兄弟控制的。那时,我在后勤混了几个月,提出辞职。查运兵听说后,召集一些同事设告别宴。席上他喝多了,说将一间歌厅的股份转给我——这是一种江湖的感情方式。我没当面拒绝,打人还不能打脸哪。事实上,他也没真的转给我,一场麻烦就找到了他。打黑开始了,张家兄弟也被划在名单当中。查运兵被投诉在抓捕上阳奉阴违,还曾与二张私下会面,引来大祸。某天,查运兵被喊到市局开会——在会场直接被拷走。很快,二张落网,他被定性为黑保护伞,牵扯出了亲近的几个下属——我是其中之一。从区县借调来的姚南正是这个专案组的得力干将之一。查运兵的问题我知无不言,但我不能无中生有。这是我的底线。为此,我把自己在审讯中曾付诸过甚至从没想到的手段,统统都领受了一遍——就像是一种报应,是我应得的。接下来的事你都清楚了。你现在见到的我,才是那个真实的我,以为扮的是猫,实际上是一只鼠——脱了那身皮,我啥都不是。就是一块泥巴,别人要怎么捏就怎么捏。

别这样说,她抓住他,手上张满力量。就算是,你也是让人啃不动,咽不下,也嚼不烂的一块泥巴。

差点就成死泥了。他苦笑。

她心有余悸地沉默半秒,轻轻拍拍他手背。你在青草坡有什么发现?

田家興死前就躲在那,有他的活动痕迹,他遗留的衣物和用品应该被焚化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很浓的焦糊味。地上残存有一小部分乌黑的胶汁,可能是塑料成分的什么物品,体积应该不大。不过,我找到了一样东西,也许是田家兴感到不妙,故意留在那或是争斗时不小心扯掉的。说完,他在裤兜里摸索到了那颗坠子,我记得田家兴的脖子上戴着一根金链子,坠子上刻有他的姓。

她倒吸一口凉气,他就不是自杀?

先把他麻醉,然后伪装成坠崖。

她打了个寒噤,不禁拍了拍胸口。然后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你!凶手是不是进入我房间恐吓我的那个人?

也是你在防疫站打听过的那个人。他说,他手腕上纹着一条蛇。

好哇!终于找到了。他就是跟田家兴一块出现在任铁围被害现场的人!她急切地问道,他是谁?

夏宏昌——总之是这个音。应该没假,当时他以为我必死无疑。表面上他是康富强的司机,其实是一种伪装。应该是特意雇用来替公司清除麻烦的。他在脑中回顾了那个人的形象、语言以及动作,继续说道,这个人不显山不露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十分谨慎,冷血,行事果断,是一个老手,不是前警察,就是受过训。说普通话,北方口音。

我们怎么办,怎么才能找到他?

这很难,他像蛇一样。他想了想,如果他知道我还没死,就有趣了。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了。

她有些失控:如果他跑掉怎么办?

他摇头。不会,他搞砸了,但事情还没结束。接下来他会隐蔽起来,等着我们暴露。

我真的不能理解。她非常困惑,按说,其实我们也没找到什么直接证据。他干吗冒这么大风险置你于死地?

这恰恰说明,我们已经接近或掌握了他们害怕被发现的内容。只是,我们自己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感到畏惧的……她埋着头,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呢?

他摇摇头。所有线索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但就在他似乎弯腰舀到点什么时,发现手里端的只是一个筛子。不管是沙子、砾石或者别的什么,都顺着筛眼直流而下。没剩一点。

我们能把这些情况——包括你差点被害的事情——提交给警方吗?

没用的。他摇头。我们都清楚幕后是康富强。问题在于,目前我们所有接触到的线索,都止步于这个夏宏昌。这个案子中,把康富强联系起来的点是什么?他跟汪仁明又是何关系?任铁围为什么被害,李立冬又是怎么被牵扯进来?……都不清楚,一团模糊。也就是说,当我们指认夏宏昌,要么他会永远藏匿起来;或者背后的人很轻易把他放弃——就像壁虎断尾一样。如果我们不能扯出那窝草下面的根须,那个盖子可能就会彻底封闭。就像田家兴。而且……康富强跟办案警员一定私下有互通,这很麻烦。

那怎么办?她既困惑又烦恼,还有一些忧惧。我们就只能这么坐等?

我们等得起。

等什么?她慌张地说。

等他们出错。他示意她平静,如果你是康富强,还坐得住吗?当看到我这个“死人”竟然不翼而飞,他们就会恐慌,就会害怕,只要他们心乱就会犯错。是人就会犯错误。

她惘然地揉着眉头,忽然拿起手机。

给你看看这样东西。她翻出几张照片,递给他。昨天你跟刘长发聊的时候,我去翻了翻他病历。后来,我又去了周家桥家——他确实患有精神病,但可能我是女孩儿吧,对我倒是比较和善。我见到了他母亲,也找她要了周广强的病历。这两份病历我都拍下来了。我临走前,周家桥妈妈说,算命先生告诉她,丝厂风水不好,但,我总在想个事……她带着一种惘然又悲哀的语调说道,那几个老职工都没讨个善终,死的死,病的病。你不觉得也太巧了吗?

他接过手机,一张张,反复比照,心里蓦然浮现一个念头。

我要去一趟医院。他坐不住了,霍然掀开被单。可能还得见几个人。

现在?她担忧地拽住他。你这样,行不行?

没问题,他伸了伸腿,依旧有点点麻痹,但不碍事。

你非要去的话,我陪你一块。

我一个人去。

你又想撇下我!她努着嘴。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解释说,主要是为了安全,还有——更加方便。两个人目标太明显。

她瞪了他一眼。好吧。我留下来,等一个朋友的消息。

他摊手,不明其意。

你不是想搞清楚康富强跟汪仁明的关系吗,我查了一下,发现他同时也是另外三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有两家注册地在北方城市,北京一个,重庆这是两年前注册的。看履历,实际上他长期在北方活动,所以我在托人找当地财经媒体的朋友帮忙打听。

好。有什么紧急情况,你可以找杨吉林,另外,他从包里找出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点了点,这个号码——你记下来,是老曹的。除了我谁敲门都别开。别给我打电话,有事我会联系你。说完,他把手机塞进背包,背在背上。

十八

红鼎国际一共四十八层,你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各种事物都囊括其中。放贷公司、情调酒吧,家政中心、桌游馆、火锅店、私房菜,美容美发、足疗、养生会所、麻将馆、电影院……就如一个独立的纵向的魔幻星球。他有点儿佩服老曹,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地儿的。在这儿藏半辈子也完全不是什么问题,所有的欲望问题都能在此解决,而想要被谁发现也是件极困难的事儿。一旦离开,汹涌的观音桥步行街人潮会将你迅速淹没,就像一粒沙子掉进沙滩。

他站在地下停车场。嘀!一辆灰色逍客响亮地回应着。他很满意,满大街都是这种车,很难叫人注意。

离开熙攘之地,在道路上行驶了一会儿,他摸出手机——却发现没有充电线。他在一家便利店前停下来。买了两包烟,一个火机。掏出笔记本,找到张素娟的号码,借老板的电话拨去。

半小时后,他驶入劳动路,由一条小岔路拐进一个惠民社区。陈思德生前就住这儿,这本是陈思德妻子娘家,她就是这儿出生长大的。五年前,凭借父母遗留的一套三十多平米私房,她在这个社区得到了一间安置房。至于这位遗孀,张素娟说,你就喊沈嬢嬢。现在,沈嬢嬢在小区的健身角等他——身前是坝子。小区没停车场,车只能停在此。

你就是小周?她朝他走来,发鬓花白,但神态安详。

是我,他张望四周,没一个能坐的地方。

走,她侧身在前头带路,到我家。

这个家如他想象的那样简朴,一切陈设都在说明,这是平淡的,普通的,曾遭遇过困厄的一个家。

他在沙发上坐下。沈嬢嬢从厨房回来,拿着洗好的茶杯。上世纪的玻璃杯,红色牡丹花纹。又从一个塑料袋里捻出一抹茶叶,放入杯中,提起茶瓶,掺上水。黑色茶叶末在开水中翻滚。

陈老师,听说是一个多月前去世的?他问道。

马上两个月了,今天是第五十九天。沈嬢嬢走到藤椅边,缓缓坐下。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已没办法了,心脏衰竭。

您给说说,他这个病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当时给陈老师做了什么化验没有,导致心脏衰竭的原因又是什么?

沈嬢嬢沉思了几秒,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小伙子,你问这些事干吗?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也许——他直视着这位憔悴的妇女,对您也很重要。我迟早都会告诉您这是为什么。但目前,我还不能说。不过,如果您愿意相信我,就告诉我真事情。

沈嬢嬢定定地凝视着他,似乎是认同了他前来的目的是真诚的。随后,她简要叙述了一遍陈思德从发病到送医,以及诊断的全过程。或许与初中生物教师的职业有关,她记忆力很好,条理清晰。

听完后他问:当时是在哪就诊?

新桥医院。

跟周广强是一个医院。

对,他们差不多一前一后。沈嬢嬢点点头,叹了口气。实际上,周广强当时还有救,但他自己放弃了。住院太贵了,他想把钱留给儿子,他儿子——她指了指太阳穴,精神上有点问题,时好时坏,治不断根。

我见过他。

……这个家可咋办哟。

他无暇感慨。目前他得到的信息与预判有所分歧,每个人病情并不一样——这让他十分迷惑。

您还保存有诊断结果吗?他问道。

我去找找。

她进了卧室,里面传来抽拉声。幾分钟后,沈嬢嬢出来,打开一个塑料文件袋,装满各种小票、单据。文件袋里面还有一个牛皮信封。她把这个信封递给他。

这是全部的化验和诊疗单据,都在。

他略微觉得惊异,很少家庭会这样——把这些收集得如此齐整。

你也觉得奇怪吧?

嗯?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他没能一下理解其意。

这些东西,不是我一个人整理的。她平静地说道,他在你之前来过,我们一块整理了这些单据,他复印了一份,把原始单据还给了我。

谁?

事实上他已知道了那个名字。

他急速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在阳台上看着自己——眼里含着某种期冀。天气依旧沉郁,空气里全是阴湿的气息,但他背脊却沉甸甸的,毛汗沿着凹陷处流淌。他的背影承载了很多他从未想象过的东西。

车轮疾驰,驶入新桥医院。他扯掉胡须放进口袋,去了宣传科。因为理赔核查的缘故,他经常过来,每次都是宣传科的副科长程立负责接待,协同调取资料。杨吉林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工夫,若没有医院内部关系,想要在理赔当中掌握点主动简直太难了。程立从数据库里调出了周广强和陈思德的就诊信息,他作了拷贝。随后程立分别帮他联系上了主治医师。

这之后他去了肿瘤医院。当他出来时,天已黑了。

深秋的阴天总是黑得很快。

他驾车来到凯斯特附近,在桥头处拦住一个棒棒儿,掏出一百块钱,耳语片刻。棒棒儿接了钱,胸有成竹地朝大门口的岗亭走去。不一会儿,也不知棒棒儿说了啥或是做了什么,提着竹棒朝右侧跑开,门卫老头儿从岗亭里追了出来,嘴里不停咒骂着。他侧身钻入院内。仅仅几天时间,这里就大变样了——借助稀薄的路灯,他看到电影院已被拆除,车间洞开着,瓦顶都卸掉了,机器已被搬空,残壁上画着大大小小的拆字……但那栋老式办公楼还是完整的。

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他试着把自己当成这儿的主人,甚至是任铁围的心和眼,来感知和发现。他在这栋楼里待了不少时间,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当他融入到黑暗,渐渐地,黑暗便开始褪掉它强硬的表壳,事物的轮廓慢慢浸透出来。

他静静地走近它,微蓝色的水桶。

这是唯一的共同之处,每间办公室都有一个这样的饮水机。

他敲了三下。她俯扒在猫眼里瞧了瞧,将门拉开。

刚刚,杨吉林找你,挺急的。她说。

他应该是想告诉我,李立冬的旧案被翻出来了。

不是,他说警察找到了证物,有人在大碑发现的,一根皮带。

他冷冷一笑。真拙劣啊!看来,有人是铁了心要把李立冬办成铁案。

你出去这么久,怎么样?她急切地问道。

他跌到沙发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并且他犹豫于,到底要不要告诉她。但似乎,没必要隐瞒了。

陈思德,周广强,刘长发,田家兴,陈小霞,任铁围。公司股份被汪仁明私下出售后,他们是最后六个留守老职工。应当说,他们原本是决心抗争到底的。但这种平衡很容易被打破,因为每个人的利益诉求都不一样。但任铁围被抓,资本的能量让他们产生了一丝犹豫。最先打退堂鼓的是陈小霞,她女儿即将生产,催促她过去帮忙,康富强抓住这个薄弱点攻克了她;随后被拿下的是田家兴,利益让他成了叛徒。他的倒戈让其余的人愤怒,也感到恐惧。康富强用的是软处理,化骨绵掌,一方面,他假意留着这些老职工,但不给你饭吃;另一方面,堵死了任铁围举报路径,多少举报信都被锁进暗箱。终于,剩下的几个人熬不住了,举手投降——接受了凯斯特的补偿建议,数目是各自私下磋商的。

这些我知道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讯息即将在空气中炸开。

你的直觉很对。他告诉她,康富强进入后,原公司一切生产和经贸都停顿了。陈思德,周广强,刘长发,任铁围还是照常到公司,二楼任铁围的办公室,就是他们聚集和议事的场地。我认为,线索就藏在那间办公室里。

什么线索?她急得想跺脚。

是你引导我发现的,你启发了我。他问,他们六个人——除了最早撤离的陈小霞,其余人,都是什么结局?

死的死,病的病。你是说——她脸色煞白,随即就否定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猜测,可是不对啊。

我去医院查看了记录,陈思德是心脏,周广强是肾,刘长发是胃肿瘤,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他把烟盒放在唇下,咬出一支点上,灰色的烟雾缓缓散开,就如水消失在水中。也有共同之处,只是很隐秘。我问过医生,也把他们的诊断结果给了一个有经验的法医,你猜怎么着,病源是一致的,都是体内超量重金属导致的器官衰竭。我判断是慢性中毒。

她捂住嘴,满脸难以置信。下毒?……这么多人,是怎么下毒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现在还没法证实,估计也很难证实。要我判断的话,可能是水。他说,公司没有餐食,所以这排除了其他下毒机会。空气传播不可能,只剩下一样:水。他们的办公室里,都有一台饮水机。我估计,毒就藏在饮水机的接口。

什么毒?她紧咬着牙龈,眼眶忽然红了。那——为什么任铁围就没事呢?

醋酸铅,无色无味,易溶于水。他沉默一秒,说:任铁围……当然不能幸免——我沒告诉你,即便是田家兴,身上也测出了毒素。

那——她忽然呛了一下,不自然地侧过脸去。

等她稍稍平缓一些,他开口道:你是想说,如果这样的话,任铁围为什么没像他们那样,因为中毒静悄悄地死去?

她点点头。

这我不是很清楚。也许是个体差异,也许,任铁围比其他普通人更为敏感。事实上,任铁围是最早也是唯一一个发现自己中毒的。他告诉她,一年前任铁围曾在医保医院就诊,那时他并不清楚自己被人下毒。大约一个月后,其他人跟公司达成交易离开,办公室就剩下他,这时期他应该意识到了什么,换到重医附属第一医院检查。之后他主动联系保险代理员购买了意外险。我猜测,那时任铁围已开始怀疑被人下毒,但他并不知毒从何处来,当然更不知道他的同事也被下毒了。

那也是他收养那条流浪狗的时间……她喃喃道。

这恰恰说明,他其实不清楚毒源的来处,但开始自我保护,暗中调查和搜寻了。至于他那些同事,也跟他断绝了联系。我估计,周广强的死讯让任铁围得到了一些直觉暗示,但并未进一步产生联想——直到陈思德的死,他才真正意识到,或许跟自己一样,他们也被下毒了。

他也知道?

下午我去了陈思德家,还有医院,你猜怎么着?我不是第一个走访的人,同样的疑问,任铁围也曾问过一遍……他看着窗帘,仿佛陷入到某种巨大的空洞。他去医院查过周广强的病情,还去陈思德家复印了诊疗单据——那是9月28号,就在他死前两天。

她蜷成一团,肩头微微战栗,犹如一个受惊的动物。

任铁围就是为这个而丢掉了性命。

至少,与这个发现有很直接的逻辑关系。他拿起矿泉水,浇了一点于纸杯内,让烟蒂掉下去,捻着手指。任铁围本来是跟老曹约定好晚上见面的。他可能被窃听了……

忽然,她崩溃了——她一直强迫自己克制那股情绪,但那种悲伤的东西就像洪水一样,在她灵魂里冲来闯去,终于,它们赢了。它们中的一部分,挣扎着漫溢出来。她拼命摇晃着头,试图制止这一切发生,但泪水依旧沉默漫延。

他看着她,忽然走过去,那么一刻,他很想用尽自己全部的勇气和全部的语言,将她狠狠拥在怀里,给她一切能够给予的安慰,但他只是轻轻地把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

……如果你想哭,就哭吧。他咬咬牙,深呼吸。……哭出来会让你好受些。为自己的父亲哭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这句话就如那根稻草彻底摧毁了她的防御——她花了巨大的气力构筑的那座沉甸甸而又隐秘的堤坝,忽然被抽掉了闸门。她再也绷不住了。再也无法克制了。她放声哭号起来。那些飞溅的泪珠,就像是碎掉的心的影子。

几分钟后,她终于平静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她擦拭掉脸颊上的泪痕,抬头,红肿的眼湿漉漉地瞧着他。

杨吉林在查核任铁围的承保信息时,发现其中有张保单,受益人一栏上写着你的名字——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她幽怨地盯着他。

别误会,我只是,他苦恼地摆摆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提到这个事……

我不到三岁,他们就离婚了。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对这个事,我妈妈从来绝口不提。此刻,我想我能理解任铁围这么做的原因,他遇上了爱情。但在我妈心里,他已死了。我相信她也希望我能够跟她一样。她是在我五岁时再嫁的,他们的婚姻谈不上美满,平淡,不过持久。我妈个性特别强,很敏感,易怒。我爸呢——个性比较软,多少也有些歉疚。他在铁路工作,每月有大半时间都在站上。所以还是比较能容忍她。对我也不错。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我早就不记得还有一个亲生父亲。其实她也几乎做到了。现在想来,这更像是一种极端的残忍的惩罚。离婚后她断绝了跟任铁围任何一种联系的可能性——她做得够彻底的。这就相当于把我从任铁围的世界里彻底地择了出来,让他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这对我来说,何尝又不是一种损害?

他默默地摸出两支烟,点上,递给她一支。在很多时候烟就是一种缓释剂。其实,任铁围并不像你妈妈以为的那样,对你们一无所知。

她接过烟,吸了一口,眼里带着一种惘然,一种遥远。

除了那堆书稿,床下还有一个“黑匣子”——这是任嘉阳的说法。一个上锁的小木匣,是一本影集,贴满了我的照片——从七岁到二十一岁,不是那种通常意义的照片,有的是登记照,有的是班级活动的集体照,还有一些,甚至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出处,是他偷拍的。他一直都在我看不到的一个地方,看着我。回想起来,小时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比如,我的书桌里忽然冒出一盒点心,或是一个新文具盒什么的;住读时,好几次门卫处有人给我放了包裹,有时是音乐盒,有时是巧克力,可笑的是,我每次都以为是哪个男生偷偷送的,这让我胡思乱想了好多。因为这总是发生在我生日那天,或前一天。兴许他曾非常接近过我,甚至跟我说过几句话什么的。但我懵然不知。泪水又从她眼里涌出来。你知道吗,这里面最悲哀的是什么?他离我这么近,但我从不知情。他就像一个影子,可是谁会关注自己的影子呢?

他很想做点什么,但什么都做不了。

她沉默地吸了几口烟。保险公司联系到我后,我特别吃惊,特别震惊。我想,不是,我特别想要知道,他,我父亲,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现在有答案了么?

一开始,我觉得,他就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冷血,自私,无情,庸庸碌碌之辈。随着我们走访的深入,渐渐地,我就不那么觉得了。就像,像是砸核桃壳。当你看到里面那些,那些破碎的内芯虽然拼凑不成形状,但它们是裸露的,不一样的……说着,她神色肃穆起来。就是那些零零碎碎的细节,改变我的固有印象,甚至,我开始觉得他符合我对父亲的那种想象——确实,他很卑微,庸常,普通,但他又有让我吃惊的一面,隐忍,执著,坚强。他是沉默的,一种沉默的空白,像一座山,你站在山下是很难看到他的全貌的。就算你把这座山走遍,也不一定真的就能说,你完全勘探了他。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好的丈夫,但是,他吐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条濒临缺氧的金鱼被放入到池水。他是个男人。

她的眼又湿了。

外面,雨声越来越大。这没完没了的雨啊。

他拎着一根充电线回到房间,将手机连上。她在电脑前工作。看起来她已恢复平静,这个女孩比他想象的要更有韧性。他拉开冰箱,空的——或者说,只是没有他想要的那样东西。但橱柜里有意外收获。半瓶威士忌,劣质的。两瓶山城啤酒。他半蹲在地上,满足而快乐地瞧着它们。

他仰躺于床,就著电视上的地理节目,喝下一大口威士忌,一种谷物发酸后的味儿。

我查到了。她说,真有夏宏昌这个人,原是刑警,后辞职创办了一家商务信息咨询公司,其实就是侦探公司,嗯……他好像惹过官司,跟催债有关。我再搜搜。

哪里人?他印象中夏宏昌是北方口音。

D市人。

他点点头。康富强好像也是那儿的人。

你查查康富强跟他的关联。他提醒。

我联系上了知情人,已经加了QQ,马上他会回加我的。她抽出一支白娇子,点上。我一直在想,老曹……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我们迟早会知道。但我并不信任他。他监控我们,我们对他却一无所知,他比我们更清楚全局但什么都不泄底。他始终站在棋盘后面。但对我们,一切仍是谜。任铁围为什么死?康富强搞这么多事情的原因是什么?老曹——这个始终窥视在后头的家伙——到底图谋什么?还有李立冬,他怎么钻到了这个乱糟糟的线团里?他望着那些眼前纷纷跌落的雨点,真让人好奇啊。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显示屏上,企鹅不停闪烁着。她盘腿坐下,点开对话框。您好,我就是《财经周刊》的张武。

她马上回覆道:听说您有篇暗访稿件,是关于康富强的。

对,是前年的事,那篇稿子没发出来。我听说了你要打听的事,简单给你说下,康富强这个人,原是个混混,坐过两次牢,都是故意伤害。他干了多年地下赌场,后来得贵人相助,摇身一变,开始做起投融,人称康师傅,专门盯着一些濒临破产的国企,伺机寻找和巧取利益,所以很多人私下将他称为“榨汁机”。……等等,我要接个电话。

她吐了一口气,告诉他:看起来,像凯斯特这样的收购项目,康富强在北方也搞过。

那就是了,这可以解释康富强的行为逻辑。但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从一个混混到翻云覆雨的操盘手,从北方到山城,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他若有所思放下酒杯,启动手机。它复活了,拥有5%的电量,显示两个未接来电,安梅打的。

但她没接电话。

他皱起眉头,正准备继续重拨。屏幕忽然闪烁起来,是李定一。

安梅跟你在一起吗?接通后李定一就问,声音急促。

没有,她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李定一马上挂了。

他回拨过去:告诉我。

是这样,我在郊区,有个项目在谈,刚刚我问阿姨,说她跟安晓都还没回家。下午我们有点小争执,不知道是不是为这个。我有些担心,都这么晚了,雨又下得大,李定一微微喘气,十分焦虑,关键是,她一直不接我电话,我准备现在就……

我刚刚给她打了,也没接。他说,这样吧,我现在去看看。

要这样就太好了,李定一想了想说,她应该没去别的地方,就看她是不是在泳馆。有时她也在那过夜。

他又重拨一次,安梅还是没接。思忖几秒,他说:我要出去一趟。

她一直埋头关注着电脑。去哪?

安梅又闹小姐脾气,她男朋友找不到人,打电话找我求助。

是不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产生了某种联想,而那种不安就显现在她脸上。

不可能,别瞎想。他抓起手机,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走了。

房门乓地关上了。这最后一瞥让她有些心神不宁,电脑上也迟迟没见回复。她干脆站起来,走到窗边,抱着双臂朝下望——当然看不到他。除了被淋湿的黑夜以及偶尔闪亮的雨点,几乎看不到任何事物。

她站在窗口抽了一支烟,但这并不能让她平静,相反,独自在房间让她感到害怕。

重新回到电脑前。QQ头像亮了一下,对话框里出现了一行新的内容:这条线我跟了很久,一个完全没有专业背景和能力的人,为什么屡屡得手?其实,说白了康富强只是一个放在前台的演员,是一个提线木偶,握着斗线的另有其人,很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他幕后的人?等等,我发几张图给你。

随后她接收到一张集体照。她仔细辨认着,在一位大人物背后,有个脸孔似曾相识。

慢慢地,她意识到了,背脊和心脏都因惊惧而锁紧。抓起手机,手指抖动得十分剧烈,甚至都按不准那些数字按键。她举着电话,焦躁地走来走去,几乎就要哭出来了。拜托了!求你了,赶紧接电话!

可他一直在通话中。终于,他接通了。但她只够叫出他的名字——电话就断了,就像房间忽然断电那样。之后她听到一个机械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没电了。她记得他出去前才充了几分钟的电。她快要疯掉了。

蓦然间,她想起他之前写下的那个号码。老曹!

纷乱密集的雨点让视野变形而模糊,它们猛烈地敲击着车身,发出让人心烦的噪声。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执拗地反复拨电。安梅越是不接,他就越是焦躁。机身在手掌中发热。拐出内环高速时,它呜呜震动起来。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来电,屏幕忽然黑了。狗屎。他把它扔到副驾上。

他开得很快,绕进北部新区,经过一大片在建的工地,几分钟后车头嗷地冲上坡坎,穿过阒然的星海广场,刹在游泳馆门口——以安梅命名的这个恒温游泳馆,灯还亮着。这是一栋新建的大型商业综合体,还未全面开放营业,这种新兴地块在这种时辰往往是死寂一片,只有泳馆还亮着。

他冲进雨中,湿漉漉的鞋迈上台阶,推开门,大厅通明,通道尽头却是漆黑。穿过通道,从楼梯沿级而上——那是安梅的办公区域和休息室。

正要左拐而上时,一支黝黑的枪管抵住他的额头,夏宏昌的脸慢慢从暗处移动出来。他举着手,被押进泳池。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啪的一声。黑暗被照彻,墙壁上射灯齐刷刷地对着泳池。康富强站在池畔,池水如镜,泛着淡蓝色的光泽。

夏宏昌搜身后,向老板汇报:他没带手机,后面也没人跟。

你把他们怎么啦?他瞪着这个死胖子。

康富强施施然踱过来。放心,还不至于。她跟孩子都睡了,在楼上,睡得很沉。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当然,如果我们谈不拢……那就说不好了。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卑鄙。

但它有效啊。康富强笑道,要不这样,我怎么请得动你?

我们有什么可谈的?

有啊!这里面是钱,足够的钱。康富强踢了踢脚下的一个黑皮箱。别说你不爱钱。

他收回漠然的眼神。钱是王八蛋,谁他妈爱一个王八蛋……

枪托从后面重重砸了一下。他捂着后颈,痛苦地蹲在地上。

康富强俯瞰着他,一脸茫然。太怪了!你这个神经病。为什么,你为什么连钱都不要?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腰间又挨了一脚,冲力让他趴俯在地。

我听说,粪坑里待久了,粪就是香的。我跟你不一样,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仰躺着,笑了。给我什么我要什么?我是人,不是蛆。

康富强压压手臂,夏宏昌收回了蹬出的鞋尖。

你他妈真的让我很好奇,如果说不为钱,你钻进来,到底图个什么?……真是因为那个被通缉的废物?

我告诉过你,他是我朋友。

朋友?康富强愕然,摸了摸头皮,在他身边绕了一圈。就为这?

就为这个。

看起来,你是铁了心啊。

彼此彼此。我猜,那箱子里根本就没钱,他冷笑,你就没打算让我从这里出去。

对,二选一。康富强望了望楼上。我给你一个做好人的机会,这是你唯一能给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既然说到这,你也让我死得明白。他从地上坐起来,脸色苍白。我朋友,跟任铁围的案件是不是毫无关系?

那个倒霉蛋?完全没有。

为什么选上他?

不妨告诉你,这是田家兴的主意。

让我猜猜。田家兴是你豢养的一条狗,但并不被你信任。他出现在现场——只有一种解释,恰好撞见了任铁围之死。那晚,田家兴可能偷了一些东西,要趁机转移走,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总之他应该无意目睹了什么,或一头撞进现场。为保命,这个耙骨头灵机一动,提供了李立冬的信息——然后你们觉得,正好,这正好制造了一种错觉,也可以說是几乎无懈可击的方案。我估计,你们原本是希望李立冬跑,跑得越远越好。

康富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对,这个王八蛋非常可恶,自以为捏住了我们的七寸。但他跟你不一样,他要的只是钱。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这种弱者的姿势。我还有问题。

我不保证给你答案。康富强看了看腕表。

以前我一直以为任铁围针对的是汪仁明,你成功地误导了我。我想不通的是,汪仁明父子费了不少周折才把国企收归到自己手上,凭什么那么轻易就拱手让给你?

很简单。康富强说,因为他们的很多把柄全在我们手上。

既然是把柄,你怎会知道?

哈哈,康富强得意地笑出声来,这得感谢那个任铁围啊。要不是他举报,我从哪晓得?

然后你就给那几个老职工挖了坟墓,让他们不明不白丢掉性命……

康富强的脸瞬间阴沉下来,瞟了瞟旁边的夏宏昌。你看看……他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更多啊。

枪一响,你也跑不了。他费力地支撑着上身,看起来软弱又丧气。

开枪?哈!康富强霍然笑起来,知道为什么我选择这里吗?这真的很有意思,很有创意。没有任何人伤害你,你只是不小心自己走进池子里。要怪就怪你自个儿吧,谁叫你不会水呢!

顿时,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可一切都晚了。他双臂无力地撤开,仰躺在地。

夏宏昌提着枪走近,弓身拽住他衣领,就像拎着一只待宰羊羔。脱离地面时,他猝然爆发——将暗暗积蓄的全部力量释放出来——一个过肩摔,膝盖压着夏宏昌,但很快被顶了出去。他重新扑上去,死死掐住对方脖子,两条腿死命缠住对方。两人摔倒地上,滚来滚去,轰的摔进池子。但他忘了一切,除了一个念头,死死扼住对方。那些摩擦,挤压和反弹,那些失氧的晕眩,肿胀,让他整个五脏肺腑都变形了。他始终紧闭着嘴。这是李立冬当初在河畔告诉他的:屏住呼吸。死死忍着。就算你不会水,只要存着那口气,兴许你就能活回来。

……

夏宏昌渐渐静止下来。在濒临空白前,他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一蹬,借这份力抻出水面,吸了一大口空气。随之拼命划动手臂。就在沉落前,忽然,手指似乎触到了铁杆。他憋着气朝前冲击了最后一下——用仅剩的本能。他抓住了。冒出头大口大口喘气。等从扶梯爬上去,康富强已不见人影。

他踉跄追出去。户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雨丝被白炽的灯光映亮,一辆奔驰歪歪扭扭驶出,朝大街驰去。他冲进车里,一脚踩到底,车子呜呜地赶上去。他的仪表盘显示车速达到一百四十迈,奔驰速度更快,可能一百六十迈或更高。康富强急于甩掉他,猛打方向盘,从十字路口右拐,可湿滑路面和过高的速度,使奔驰丧失了控制,带着倾斜的弧度,擦到红绿灯柱——就像一只苍蝇迎头撞到了蜘蛛网上,被一种分泌物牢牢黏住。他想都没想,加满油门怼了上去。撞击声消失,一丝呜咽从黑暗里冒出来。一种奇特的休止符。车在抽泣。他陷入空白。

当他从方向盘上昂起头,在混合血丝与雨雾的模糊视线里,前面的车门被推开,康富强从驾驶室跌出来。

他用肩膀奋力撞击车门——直到这个变形的铁家伙一点点移开,艰难地挤出来,蹒跚着朝前面笨重的身影靠近。

这时,一道强烈的车灯飞驰而来,一声闷响,他瞳孔里,康富强臃肿的影子忽然飘了起来,犹如丧失了重量的,失明的怪兽。

他站在原地,陷落在空白里。

仿佛过了很久,他拖着腿,迟钝地朝哀鸣的肇事车走去。

他站在这辆奥迪车前,盯着尾数8118的车牌——怔了一下。接着,他过去拉开车门,一股浓烟从驾驶室蹿出来。驾驶员的脸陷在弹开的安全气囊里。似乎被气浪震晕了。

就在他想做点什么时,那人微微动弹了一下,随后抬起头,脸如白纸。我撞了人么?

他僵硬地站立在原地,看着车内的李定一。车流越积越多,道路全堵塞了,一些不耐烦的司机走下车,张望着。有人举着雨伞朝肇事现场走来。警笛声急促地呼号着,越来越近。

他看着卧倒在地的康富强,说,刚刚你撞的这个家伙,给我讲过一段蛇的故事。

嗯?李定一茫然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摇着头。

如果你想听,我也有个故事,很短,只有几个字。但你一定听得懂。2-8-1-4。李定一逐字说道,随后看向越来越近的警灯。现在,你马上走的话,还来得及。

他在原地定定站了一秒,转身就走。他扛着那个有些发昏的脑袋,走着走着,开始在马路上奔跑,疯了一样跑。他跑不动了。蹲在地上,掏出烟,怎么也点不上。他使劲吸着它,只有水。苦涩的雨水。

忽然,一声唿哨——一辆车吱地刹在他身旁。

老曹从车窗里抻出脑袋。

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上来,老曹一脸严肃。

他停下脚,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康富强死了。

我知道。

你把我们卖了。

也不能这么说。事情总是这样,总是出乎预料的,是吧?老曹十分平静,转眼看了看他。

他无力地靠着。现在,你还不准备告诉我一点什么吗?

把脸上的血擦擦。老曹扔了一包纸巾,你想知道什么?当然,你会知道的。

前灯在雨雾中划开一道口子,直至此刻他还陷在那种懵然里,没真正反应过来,老曹不发一言,他也是,什么话都不想说。就这样结束了。就这样结束吗?车窗外几乎不可辨物,雨势越来越大,路面上只剩滂沱的雨声——他闭上沉重的眼皮。

十九

他渐渐适应了这个小镇。反过来说也成立,合适的环境总是容易让人感到可控与满足——对某些渴望抽身而出的人,对某些裹挟着秘密的遁逃者来说,是这样。

他与所有人断绝了联系。手机号码是新的。除了上网,它几乎毫无功能。世界总是这样,每天都在变化,但实际上它总是一动不动。他一直在等,等一些消息。什么消息都没有,當然。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十字街。三家超市,两个理发店,十二家小餐馆,菜市场却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一种特别的充实。按理说,对当地人——在此地出生然后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些人——而言,这种小无疑应当是一种严重的束缚。可他发现,并不是。这里每个人脸上都像湖水一样平静,虽然毫无指望地活着但也毫不气馁,这儿的人——就像他在其他小地方所见到的那些人一样——很善于在平凡的事物里汲取乐趣,一点儿也不缺少生气。只是你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粗野罢了。他还发现,越是小地方,越是不缺良善和礼仪。狭小的格局总是比广阔的世界更加稳定。

镇上有三所学校:一所中心小学;一所镇中学;以及一所特殊教育学校——他在这里找到了某种平静,至少最近两个月,是这样的。这所学校有四十七名孩子,年龄在五至十六岁之间,有的患有智障,有的患有听力、语言等障碍,有的是自闭症……但与他们相处时,他发现孩童的那份天真可爱在他们身上依旧存在,就像一个可爱的米团子,被一层木讷的砂粒包裹起来了。他们要的不多,只要你给他们笑脸,他们就会跟你近一点;如果你主动跟他们玩耍,他们也会变得大方而烂漫。信任和理解,沟通和交流,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他觉得,跟他们在一起,自己才是那个需要得到帮助的人。的确,他在这向孩子们学习到了许多。

黄昏,如果不想待在租房里,他会到河边的古码头,长久地坐着,看着对岸的炊烟和雾气。他坐在这里,就像那条凝滞的河流。这么长时间,没有一则报道与凯斯特有关。他所经历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似乎被摺叠了。或许它根本没发生过。不过,一段时间来,小镇茶馆倒是热闹了许多——这些碎嘴总有摆不完的八卦。很快,他从微博里知道了——他的前单位发生了一桩让人震惊的沸沸扬扬的大事件。犹如一场地震。那晚他在冷淡杯喝了整整一箱啤酒。直到一滴液体都灌不下为止。这是他逃亡途中第一次喝酒。他不喝酒仅仅是不想喝,与戒酒无关。

他预感到,要与这个小镇告别了。

放学后,他像往常一样从学校踱出来,走入十字街口的烧腊馆。当他放下菜单,赫然看到——她站在门口,雾蒙蒙的,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她就像一颗石子突然跳进了水中,这汪水涟漪波动却还强作平静。

你是怎么猜到的?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跟老师你学的呗。她坐在对面,眼底蕴藏着同样悲喜交加的色彩。或者是直觉吧。女人的直觉,记者的直觉。

记者?他笑起来。你明明不是的。

其实我是,就是正儿八经的记者呢……她抿着嘴笑,只不过,在一个烹饪杂志。是专门写那种美食文章什么的。不过,我确实在《今日城市》实习过三个月——起初我是想要做新闻记者来着,但留下来太难了。

你做美食报道是对的。他真心实意地说,我觉得很适合你。

那你可太小看我了——

她瘪瘪嘴,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份杂志,啪地甩在桌上。是《今日城市》4月号新刊——装修一新的杨吉林,戴着一顶福尔摩斯式的帽子,挤眉弄眼地蹲在封面上,膝盖处是一行超粗黑的主标题,他念出来:“起底保险侦探”……你还真写出来了啊?

当然,她抿着嘴,些许自得。我记得你说过,承诺之所以很难,正是因为它很难做到。

他带着赞许翻阅内文,在稿件标题下看到了署名:特约记者 何饭饭。

我离开后,杨吉林……找过你麻烦吧?他问。

他啊,他是很黏糊,但我清楚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他在意的是结果,最高层次的结果。相比我,他更看重自己。所以——她耸耸肩,做了个鬼脸——麻烦,不存在的。现在,他追着赶着称我“女神”,一心想让我给他写续篇呢。

这才像他!他忍俊不禁,随后又感叹道,你现在是真正的记者了。

《今日城市》希望我尽快入职,老总看了稿子,觉得我还不错。但是,她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还是做美食报道更有意思,也轻松一些。

做你自己觉得有意思的,而不是别人觉得更有意思的那些事。

说到这,她扬扬眉,杨吉林说,位置还给你留着。原话是这样的——连保洁工都没让碰过。

什么位置,就是一把破凳子。他认真地看着她。你是特意替杨吉林来捎信的?

对啊,我就是来捎信的。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迎向他,随后说道,刚刚你说得很对,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倒是觉得,你真挺适合干这个,毋庸置疑,你是最好的。

他有些恍惚,仿佛窥见了远方透来的一束光,但又不敢确信。餐馆人开始多了起来,小店里嘈杂不堪。他低声道:换个地方说话。

他们走到古码头,并排坐在石阶上。枯瘦的河流在他们脚下如同悲哀的镜子。从这面镜子里可以看到被映照的天空,缓缓流入天空的木枝、塑料瓶以及黑色的草籽,当然也有对岸肃穆的树林——一种集体的孤独。

她找他要了一支烟。

他给她点上。说吧,还捎了啥消息。

在此之前,她轻轻地吁出白色烟雾。不该是你先告诉我吗?

他默默地摩挲着火机。

那晚你出去之后,一直没回来。你消失了。

我不能不走。他望着河面,那儿看似一动不动。

因为康富强死了——是你吗?她侧眼看着他。

谁说的?

老曹。他告诉我,康富强死了——跟你有关。所以,她笑,其实他也没说假话,只是这话,在当时那种环境,不免让我产生了误解,我以为……

这个老狐狸!他苦笑起来。虽说我从心底里厌恶他,但不得不承认,玩花样,他着实有一套——仅就这一件事,我们都是他的木偶,他摆布了我们所有人。

老曹到底是谁?他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很安全。但并不知道你在哪,也没告诉我其他事情,任何一样事情。说着,她摇摇头。显然,这些事情困扰她许久了,在她脑子里构成一块轮廓,但细节却并非完整的。那些空白之处,那些组装不完全的缺失的拼图叫她焦虑。再后来,我也联系不到他,电话成了空号……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想必,对她来说,那些疑问像河底那些芜杂烦人的水草吧。

还有呢?他问。

任铁围,李立冬,田家兴……包括你,为什么消失。哎呀,太多了。她顿了顿,双手扩开。我要知道这整个事情。

他想了想,在手机里翻找片刻,递给她:

有一则新闻,是去年冬至那天发布的。你看看。

国融控股2.7亿拿下巴渝情项目……该项目总建筑体量49万方,包含商业、住宅、酒店、公寓,总投资超40亿,将打造一座绝版老山城风情的文化旅游商业综合体……她念出来,疑惑地瞄了他一眼。

他缓缓说道:国融控股这个企业很低调,但论实力,在国内房企里排名是靠前的,定义是城市运营,主做高端住宅和文商旅综合体开发,产品很成功。但进入重庆市场较晚,不过两三年。他们既然想开拓和深植这个市场,就志在必得,要做就做具有绝对影响力的产品。他们第一个商业地产开发项目,布局在磁器口附近,这个项目就是国融巴渝老家——按照规划,整座凤凰山,包括沿街都将纳入其中,相当于是再造一座明清巴渝风貌的仿古城,规模是现有古镇的三至四倍;另一个是与当地政府共同打造的巴渝老码头项目,建成后将是国内最大码头风貌区,集历史风貌、水上娱乐,休闲创意产业于一体。这么重要的两个项目,在老板想象里,它们虽然各自独立,但既然位于同一区域,应该是可以“手牵手”,浑然一体的。老板这么提了,下面马上调研,证实这个思路是可行的,甚至也很有必要。因为,在古镇对面,有个奄奄一息的老工厂,几乎是一块疮疤,恰好嵌在两个项目当中。更关键的是,这个地段绝佳,难得的平坦和完整,本身就适宜构建一个独立的文旅项目,甚至比前两者更具市场性。这个构想提交后,很快获得了当地政府的认可。其一,如果这块地加以改造,不仅将两个原本相对孤立的项目无缝对接,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文旅商业体循环,相当于是构筑了一个引水的“龙头”,可盘活周围一摊死水;其二,这个构想中的商业循环体是对现有古镇景区的充分补充,也是景区的延伸,可大大缓解古镇景区的人流,更能利用和挽留庞大的游客资源,让原本低端的“十元经济”景区提档升级为“百元经济”乃至“千元经济”,深具现实意义和经济效益;其三,关于该企业的遗留问题很多,各种怨声和投诉不绝如缕,改革本就箭在弦上……綜上,这一项目已不单单对投资方有利,对于整个城市,对整个大区域的城市化进程、文旅产业的持续发展以及民生也都有着积极的意义。因此,当地政府非常支持,也愿意深度配合和参与,共同开发打造这个项目。

所以,必须要拿下它。她已猜到那个“疮疤”何指。

但这个过程远比预判的难多了。主要是,对方要价远远超出他们的预估,即便政府介入也没用。你明知这里面有问题,也清楚他在讹诈——却毫无办法,完美的构想不得不一直停滞在这一阶段。对此,老板非常冒火,差了专人——也就是老曹——作为代理人,专办此事。经过一番调查,老曹发现,这个钉子户没那么简单,几乎是在这个项目拟定同时或稍早,凯斯特公司忽然易主,康富强姿态强硬,死咬不放。老曹不得不暗中搜寻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在此过程中,任铁围,这个举报者进入了他的视线。他觉得,这应该是一条可以利用的途径……

所以,她瞳孔收缩,所以,在老曹即将拿到什么材料的那晚,任铁围被害了。

事实上,有没有老曹结果都一样,你知道的,他们对任铁围的绞杀早就开始了。这里面最悲哀的是什么,正是任铁围的举报材料让他们嗅到了利益的味道。

那些东西原来落到了康富强他们手上。

要不是这样,凯斯特也不会迅速易主,他们握住了汪仁明的把柄,他们有很强的能量。

李立冬呢?这是她困惑已久的疑问。

这里面他是一个完全无关的人物,是很偶然被田家兴牵扯进来的。他叹了叹。……至于田家兴,即使我们不追查,他也没好结果。他应该掌握或者隐藏了什么凭证,拿这个敲诈康富强……

太蠢了。她摇摇头,接着问,康富强开价是多少?

他抻开一只手:这个数。康富强,汪仁明,层层叠叠,进进出出,那些扔掉的性命,都是因为这个字,钱。

她呆滞了一会儿。不对,康富强不是真正的交易人!他只是傀儡,幕后操纵者其实另有其人,停顿后,她说,是李定一。

她望着他,但并没得到期待的那种反应。

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消失那晚,我不是跟一个财经记者聊吗。他告诉我康富强只是一个傀儡,实际操控人叫李兵,又给我看了几张照片,我认出来了,他跟安梅一块到医院看过你。后来我接着查,康富强和夏宏昌有个隐秘的共同点,辩护律师都是李定一——这名字是到重庆后改的,听说是一位大师的建议。总之是李定一把他们从大牢里捞出来的。光看跟大人物的那些合影就知道,他在北方有很强势的政法资源,但一点也不显山露水,很刻意地让人注意不到他。

他有一个奇怪的理念,崇尚蛇,他认为蛇的本质就是隐蔽,能够洞察众生,但却不为人知。

你知道?

他点点头。

老曹告诉你的?

在他告诉我之前。但也没更早多少。他垂下头,陷入到一种悔疚中。我应该早点发现的,在康富强的会所我见过一辆奥迪,车牌号是8118,这是安梅的生日,但我以为是巧合,很多人就喜欢定制这种吉利数字。总之是我忽略了,那天我在交管中心,心里还想过要查询一下的。就是没往下查。回想起来,那天在会所,夏宏昌之所以忽然放我走,是因为李定一就在那里。实际上,我一直在他的口袋里,这是为什么我们处处受制的原因……

她怔了怔,说,种种迹象表明,李定一才是凯斯特的幕后老板,而且,凯斯特关联着一个——

他打断道:我知道,一个基金会,是李定一实际把控的——那又怎样?

什么意思?她非常不解,这很清楚了啊,李定一就是幕后老板!

我想提醒你,他沉闷地说,你掌握的这些只是一个一个推测,毫无实据,你还缺少一根绳子——没有它,就没法把这些点连接起来。事实上,当康富强被撞死的那刻,李定一就把自己择了出来。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涉及了此案。

但老曹知道啊……

她有些激动。

你想得太简单了。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没什么是绝对的。前一秒的敌人很可能下一秒就成为朋友。他摆摆手,确实,之前,老曹的任务就是这个,他一直想找到一些什么东西,他需要拿到些东西作为交易,但更重要的是,交易。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必须消失?李定一跟他完成了交易。或者说妥协了。国融发布会是在冬至——也就是12月22号,这就说,老曹必须将你弄走,这件事不能爆出来。只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听命于他?

我离开不是因为他,是李定一。那晚,当我看到他坐在那辆肇事车里,一切就都清楚了。蛇在什么时间出现?孤注一掷的时候。他知道我会退缩,我不能不软弱。他用这样一种方式警告我——我全部的软肋,安梅,安晓,都攥在他手里。我必须消失。

所以,你用自己作了这个交换。愤懑在她脸上一点一点消逝。

这不是交换。是折磨。你以为我是怕他?他摇头,不是这样的。有些细节你知道了,但你没看清全局。我问你,李定一刚入重庆,立脚未稳,却一口吞下凯斯特,要拿下这个企业,直接关联大大小小十几个政府部门,他居然毫不费力,不奇怪吗?任铁围辗转举报一年多,那些举报材料最后竟落到李定一手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李定一有些能量,总归也只是一个小角色吧?从社会地位,资产重量,你想想,凭什么他敢与政府和一个地产集团叫板?但偏偏,他能以一己之力与一个庞然大物相抗衡——以至于对这个混蛋毫无办法,甚至只能借助于像我和任铁围这样的小人物。你认为,这又是何玄机?

你不要忘了,这块地的整体规划,甚至于国融的项目内容,前期只有极少决策者知情。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么重要、这么隐秘的信息,莫非长了天眼?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点,这很重要——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国融必须要得到这块地的时候,凯斯特易主了。

现在你还觉得,这是李定一能做得到的吗?这真是他一个人的能量吗?既然,康富强可以是他的爪牙,为什么他不可以也是一颗牙,或是一只手呢?他提醒道,如果你看过一些报道,相信你会注意到跟李定一站在一起的那些人。

她顿然意识到了什么,夹着的烟蒂泛出焦糊味而茫然不觉。

在国融的计划里,从来没有这个——他眯眼时,抬头纹顿然弯曲起来,老曹或他老板,确实想要一些筹码,但目的只是为了讲价还价,他们根本没想得罪不能得罪的人物,更没想介入到一桩复杂的命案中,然而,比这更糟糕的意外发生了,交易人死了。老曹必须让我消失,一方面,我在某个地方躲著对他们更为有利,他们可以用这个来作为防御和筹码;另一方面,当交易准备达成,他们跟凯斯特的诉求也是一致的——我们掌握的那些消息绝不能被公开,至少协议签署前不行……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他们承担不起,我——也是。

是的!他差点按捺不住将她抱起来转几个圈,他腾地站起来,但又很努力地抑制了自己。

她直勾勾地瞟着他,眼神里充满一种意味。

你这没良心的,就不准备问问——她说,安梅怎么样了?

他搔搔头,有点困窘。

她怎么样?

汪仁明被控制前,应该听到了风声,李定一就跑了。安梅悲伤了一段时间。还有你,你的消失对她来说也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打击。她让我告诉你,她恨你。

他惨然点头。

我还没说完呢!她说,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请你以后务必要认真地生活,给儿子做个榜样。

他苦笑:那你也见过安晓?

当然!她白了一眼,目光让他感到心虚:来之前,我带他去科技馆玩了一下午。他很想你。听说我要来找你,他托我带来一样礼物,他自己画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卡片,是自制的明信片:画面上方,用蜡笔描出一层彩虹,底下似乎是海——海面上没有波浪,更像是铺上了一层迟钝的沙子。一头形似大象——实际上那头象显得很小——的什么动物,弯曲着背脊,像个孤独的人类,坐在沙滩上,对着那一望无垠的远方发呆。

画的是什么?他手执卡片问道:一头大象?

不是,她忽然咯咯笑起来,他说他画的是你!是他印象中的你。

附录一

(一封来自病房的信)

天树,你好!

下面我要告诉你的这些事,有一大部分是真实的;还有一部分——也不能说不真实,只能说那掺杂了一些推测——是从我的角度出发,或者所引申的一种逻辑。不管哪一种,有些事只有当事人才会真正清楚。毕竟,我无法替代死者说话。实际上,就算是本人亲口告诉我们,谁能保证那又一定是真实无误的?

这很矛盾,是吧,我只能保证我把所了解的全都告诉你。但我要说的是,对于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们了解的不过皮毛。

被通缉那阵,我躲在网吧,有天看到这么一种说法:我们所看见正在发生的事情,未必正在发生。根据天文学的研究,光速有时效滞后性,我们见到的太阳是八分钟之前的太阳,见到的月亮是一点三秒之前的月亮,即使你在我面前,也是三纳米秒以前的你。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们所见的都是过去。这么说吧,所有发生的事情,我们并不清楚它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唯一真正可面对的一个事实就是:事情发生了。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任铁围是我的朋友,也几乎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知道,我是一个撰稿人,为一家媒体广告公司服务。老总是个所谓作家,你可能也知道他,岳新资。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参加各种文化活动——凡是能露脸的地方都有他。我是他的影子写手。我什么都写,报纸杂志上的综述,评论,散文,人物传记,童话故事,教育专著,地产白皮书,甚至诗集之类……基本上这由不得我挑,岳总接什么我就写什么,他想出什么书我就写什么。我每天,不低于写一千五百字,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字,十几年来恐怕写了近千万字,出版了十一本专集,当然统统署的是他的大名。作为交换,他给我费用。我靠这个谋生。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干这么一行的话,我也就不认识任铁围了。

2003年,有人给岳总介绍了一个业务。一个企业想要请作家来撰写一本书,很急。有天,岳总就带着我去跟厂领导在茶楼见了一面。对接后,岳总觉得可以做——虽然线索芜杂,但难度并不大。只要企业能够提供全部资料,我们无非只是做一点后期的编辑加工。第二天,岳总把我差到望江丝厂采访。当时,负责接待我的就是任铁围。资料的整理和收集也是他。

我去过丝厂两次。花了不少精力来查看资料,做方案。磨磨蹭蹭一个半月后,这个业务被叫停了。企业领导还是觉得岳总报价过高。岳总私下跟我说,狗屁,这书就是做给领导看的,但这位大领导病重住院,时日无多,花这个钱,又拍不到马屁,就不值当了。这个活儿就此终结。我也再没去过丝厂。

再见到任铁围,是大半年之后。我在虎峰山野钓,一条极偏僻的小河。钓鱼的拢共就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任铁围。是他先认出我的。人就是这样。一旦遇到了,就很容易遇到。后来,我们告别前干脆约好下一次钓鱼的时间、地点。但从不强求。其实就算我们坐在一块钓鱼,往往也说不了几句什么话。我们,或者说钓鱼的人,要的就是那份枯燥。老实说,我们在一块挺合拍。我们在生活中没有任何交集。这让我们彼此都很轻松。真正使我们成为朋友——或者说让我们互相得到信任的——是另一个事。至少我就是在这件事上真正认识他的。

有一次,我们在天池野钓。他忽然坐过来,咨询我出一本书是个什么流程,需要做什么,费用多少,最后又问我如果要是承接那本书的编撰的话,稿费怎么计算。我才意识到,那个事情并没终结——至少对他不是的。我不大理解他何以如此执拗。但还是给他大概介绍了图书的出版流程,包括买书号之类。不过编撰什么的,我实在应承不了。他很失望。回家后,我在电脑上翻找出做的提纲,打印了一份。见面时给他带了过去,我告诉他,这种资料汇编其实挺容易,你自己就能行,只需按照我的提纲进行资料归纳整理。我给他介绍了一些常规的归类和编辑方法,让他先装在筐子里,得空时,我就帮他做一些后期编辑。我们断断续续整理了一年多。慢慢地,書稿也开始成型。我们之间的信任应该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我也渐渐理解了老围——为什么这么固执地想要做这么一件事。

老围平常看起来有点蔫,做人做事很死板。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很怂,实际上他是荣誉感很强的一个人。他还有一种英雄情结——虽然他只是一介平民。这跟他在部队的经历有关。是很容易被道德感召的那种人。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他的血可能瞬间就会热烫起来。本质上他其实是一个天真的人,不切实际的人。

你可能觉得我跑题了。不是这样,这尤其重要。

我想说的是什么呢,就是这本书,把老围彻底地改变了。转业到丝厂,当时他是不情愿的,他说如果不是因为犯了点错误——但他没告诉我是什么错误——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工厂来。老围起了个大早,赶上了末班车。经历了丝厂由盛而衰的全过程。他呢,自以为很熟悉这个地方,这里一草一木没几个人比他更熟的。但是呢,一头跌进那堆资料,他才发现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工厂,更不清楚她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在丝厂待了快二十年,但要说那种荣誉感、认同感,那种同心感,其实是从那堆陈旧的资料开始的——还有一个背景,就是他每天所处的、他所见的这个现实,他体验到的失落感和彷徨,与那些资料里的状态完全是两种方向,越离越远。无比遥远。这让他感到非常的痛苦和伤感。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当然没有那种痛苦,但我也看了同样多的资料,多少能够理解让老围困惑的是什么。丝厂太有历史了啊,她远不只是一个工厂,她曾经是这片土地的一种象征,一种希望。

绝大多数人,甚至是丝厂的职工也根本不知道,这是民族工业的一片热土。1909年,满清最后一个皇帝,三岁的溥仪登基,那是中国最黑暗最动荡的年代。就在这一年,一个商人在金沙街,也就是现大碑地区,投资办起一爿小小缫丝厂,引进意大利立式缫丝机,生产机制生丝出口。这是划时代的变革。后因火灾,该厂无力回天,被实业家温有松收购,取名旭东,从江苏聘来专业技师,大量招募女性职工,这也是不得了的,那时哪有女人做工的啊?这个厂里有非常多故事,不少英雄人物。1916年,一个匹纱商在附近金碧街文昌宫开办同孚丝厂;1919年,金沙街又开办了华康丝厂和谦吉祥丝厂……民国时期,这些丝厂是重庆、甚至全川的支柱产业,年产生丝约占全省产量一半。后來,这些丝厂合并为望江丝厂。可以说,是中国最早一批民族工业,几乎浓缩了重庆近代产业发生发展的全过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这里的生丝产品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得金奖、特等奖,在国际上争得声誉,打开了四川生丝产品销路。另一次辉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产品主销西欧、日本、东南亚及美洲,被国家列为重点出口专厂,很多位国家领导人和外国政要来此观摩调研,鼎盛至极……我想,这对老围的意义更加不同。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编这本书让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他觉得他有义务和责任守护这个工厂,他觉得他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他就是天真,还很轴。就是这个热忱害了他。

第三件事:我躲在大碑,是老围的主意。

他管理着公司的职工宿舍,大碑、凤凰山都有公房。因为职工大部分遣散了,那些房子几乎全空着——如果我要躲避风头,在那再合适不过了。最重要是,离孩子很近——站在山上我甚至可以看到李婉梨的学校。他劝慰我,这种小纠纷,迟早可以解决的。那时我也这么想。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老围遇到了什么事儿,但我猜他遇上了难题,是大难题。他的整个人都变形了。佝偻得厉害,一张脸蜡黄。他的精神状态更糟——甚至有点神经质。

躲躲藏藏,条件艰苦,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承受的,只要能见到孩子。只要有夜自习,我都会出门,到学校后门的巷子里。我能看到李婉梨,我能看着她一直走,走到公交站。但我不能走过去。有天,我实在控制不住。我特别想听到她说话,哪怕几句都行。我去买李婉梨最爱的芝士蛋糕,想亲手给她。我在店里选蛋糕,另一个男人也在。他盯着我看了几眼,似乎还笑了一下,好像在跟我打招呼——这个面孔是熟的,但我一时记不起来。我觉得不妙。没结账就走了。我也没再敢回到巷口,直接从金沙街拐进了大碑。我使劲想,死活记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但我想起来他是丝厂的职工,很多年前,他跟老围接待过我。

过了一天,老围来给我拿日用品来,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听说是丝厂的人,问那人的相貌、身高、年纪。忽然就不开腔了,也不晓得在想啥。一会儿他说,这儿不能再住了。我觉得他有点儿神经过敏,有啥可担心的。我认为不需要。但他依旧坚持,把我带到山上。凤凰寺背后,也是丝厂的宿舍。不同的是,看起来是平房,进去后,有一个木梯可以下行,那是一个地下室。他告诉我这原本是一段防空洞,正对凤凰寺后院——只隔了一米距离。几乎就是凤凰寺的一部分。我从凤凰寺进入,可以避免从民房经过。

搬到这儿后,老围就只来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晚他过来,给我带来很多食品。甚至还提了两瓶白酒。我问这是怎么了,他说,你在这里要多待一段时间。又说,这段时间你最好一次门都不要出。

老围说,我只求你帮我办一件事。

那晚他把全部都告诉了我。原原本本。这些事你们大概已知道了一些,我简略复述一遍,主要有这么几项。

首先,企业改制,这是一个圈套。汪仁明作为丝绸集团公司总经理,主持了丝厂从清算到重组的全过程,竞拍时,老围也报名参加了,还筹资交了十五万元保证金——临到那天,拍卖人员告诉他证件不齐,需要缫丝生产许可证原件,而他借用的是复印件,被迫退出。拍卖结束后,汪仁明注册成立凯斯特公司,要求拍卖公司将望江丝厂的拍卖所有人改为凯斯特公司。拍卖公司出具了成交确认书,随后,汪仁明安排人到国土房管部门办理了过户手续。就这样,丝厂产权所有者就成了凯斯特公司。汪仁明及丝绸集团公司的一百多名干部职工成了凯斯特公司的新股东。老围跟部分职工一同参股。虽然这个结果非如他愿,但也无话可说。还是想着改制可能会好点。刚开始还行,几年后矛盾出来了。丝绸市场行情不景气,职工七七八八退股。之后汪仁明瞒着剩下不多的股东,私下转让自己的股份——由新股东偿还公司贷款,股本转让金和职工安置。老围行伍出身,原本也是准备转业到公安干线的,在厂里从事过安全工作,文化不高,但喜欢读书,尤其是一些军事和侦破的书籍,多少有点侦破知识和手段。他不露声色,查了查,才知道这位接盘的老总,实为汪仁明的嫡子。此刻他意识到,丝厂早就进了笼子,只是今日打开放狗而已——目的,是想借此将他们这些老职工合理遣散,丝厂彻底归为汪姓私产。既然汪仁明一再哭诉丝厂经营如何惨淡,亏损如何严重,为何又如此慈善,让儿子来兜这个包袱呢?他心知藏有猫腻。由此想到丝厂拍卖当天发生的诸多故事,又多次往保险公司跑,渐渐也打听到消息,当天负责竞拍的人,原是汪仁明老婆的表弟。不消说,两人联手导演了这幕戏。那家伙当然不承认做了手脚。要证据只能自己想办法,他花了不少时间与精力,在财政局和国土资源局反复跑,终于被他挖到了一个细节。当时财政局在文件批复中写的是整体处置,同时明确写明不包括非生产性资产部分,未纳入清算的资产应移交当地社区或有关部门管理。但后来在国土资源局过户时写成整体资产——一个小小的篡改,内容却谬以千里。他马上意识到,早在清算时,预谋就已存在了。他又查了丝厂的非生产性资产,惊了一跳——包括宿舍、电影院、水厂等十三处,涉及到的土地有一万多平方米、房屋计有一万四千平方米。他将这些艰难取得的文件,连同举报信一块递给纪检部门。他等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来了人,但不是处理汪仁明,而是将他关进了号子。

没多久汪仁明儿子退出了。新的资方让他带头接受安置。他坚决不退。暗地里试着重新整理证据,却发现,再也不可能了。一些文件就像是被橡皮擦掉了。包括那份最关键的证据,被篡改的原件,说是库房淹水,已损毁。新来的老板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甚至你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干吗,公司完全没有任何复工和经营的趋向,似乎他们收购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它荒置在这里……他们手段很高,几个原本团结的老职工很快就退出了——他知道他们都得到了好处,各得其所。这不是秘密。如果他愿意,可以得到更多。但他那股轴劲已经犯了。他在心底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钉子——无论是谁,他要楔在这里。

下面我说一点你可能并不清楚的。

这种长期对抗把他自己也毁了。他成了一个众叛亲离的人,一个彻底脱离现实的人。没人理解他,他妻子,他患病的儿子,甚至也包括他自己。但他仍试图谋求一个机会,留下一种希望。

最后见他那晚,老围告诉我,有人私下跟他接触,一起对付凯斯特,希望他能提供一点证据材料。

你不是说那些文件都被处理了吗?我问。

其实我有。他昂头看了看天花板,说,就还缺一样。

接着他告诉我,凯斯特现任老总并不是实际操纵人,大老板另有其人——并且,他也跟这老板约好见面摊牌、谈判。事先他在办公室安了一个摄像头,文件柜上方,内置在玻璃镜背后。明天他们见面时,它会录下整个过程。

我问他需要我做什么,他给了我一把钥匙,说稍晚一点,你帮我把录的东西拿走,藏起来。他又说,我也不知道谈的结果怎么样,如果,我是说,如果谈得好且罢了,要是我有点什么,或者被他们带走,你务必要保留好那个东西,至少保管一个月。之后你找个网络把它发布出来。

可是,我并没拿到老围叫我拿的东西。第二天晚上,我十点前出门,按老围告诉我的找到一棵黄桷树,那棵树很有一些年头了,树桩中央分叉,站上去,手就可以搭到围墙,我从那翻过去,避开路灯,沿着围墙,从车间背后一直走。我凭借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办公楼。可我到的时候,发现有人在二楼他的办公室里——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筒的光柱在房间里闪闪点点。我躲在暗处。大概十分钟后,有人从楼上下来。他走到路灯下,我看到了侧面——就是前几天我还撞见过的那个家伙,田家兴。

田家兴开车走了,我又等了一会儿,开始下雨了。我估计这种时候没人再过来。上了楼,打开房间,在书柜翻了半天,完全没有老围说的那样东西。根本没有。我知道,那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内容的视频文件,兴许还有其他什么——指定是被田家兴偷偷取走了。

我没在办公室里久留,一来是害怕,担心田家兴回来;二是房间充斥着一种难闻的气味,像是有人在这里呕吐过。当然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死亡的味道。

我按原路返回,却发现,我也回不去了。大碑路边停着三四辆警车和救护车,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靠拢,就拐到中学后门的桥洞下,躲了一夜雨,天快亮才回。

第二天,等到天黑后,我下山在网吧浏览到了这则新闻——老围死了,而我,是那个杀人凶手。

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震惊。我非常困惑,百思不得其解——老围死了,并且伤害他的人就是我。如果我能拿到那个视频,可能情况就会完全不同。可那个东西被田家兴抢先拿走。我甚至也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完蛋了。

我使劲回想。

我想到那晚老围离开前还说了一句以前从没说过的话:保重。

他为什么要特意说保重?

我忽然想到,老围那天在房间,说他收集的证据藏在这里,而他的眼睛瞟着天花板——我用餐桌搭台,撬开天花板。确实有夹层,但没什么文件,没什么证据。没任何东西,除了灰尘和耗子屎。

我花了不少时间,在房子里苦思冥想——关于老围全部的信息,每一句话,每个动作,以及我所回顾起来的任何一样蛛丝马迹,再将那些漫天飞舞的细节归拢,组合起来,像是一件极其复杂的积木造型,但总归,我得出了我的一种结论。

现在,也许是时候了,我应该可以说出来了:

老围是主动赴死的。

关于这点我从没说过,包括警察。但我猜想,老围应该花了不少时间、不少精力策划了自己的死。包括我,也是他计划里的一部分。伤人之后我逃逸了,是他主动联系的我。我不知道老围的灵感从何而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骗了我。他没有任何可威胁到凯斯特的什么实物。他压根就没有所谓的证据——他早已丧失了最后的筹码。他唯一的筹码就是他自己。所以,他想到一个办法,把自己作为证据。然后,他需要我来配合他的计划。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觉得并不难理解。

我不知道他是否患了什么病,有多严重。但在某种意义上,他早就死了。他死了,只是还在呼吸而已。不过他知道自己还有一点剩余价值。而这个价值,一部分他想奉献给他的家人;另一部分,他希望的是通过引爆自己,让一些装在箱子里的事情突然迸溅出来,给世人所见。这既是他的最后一击,也是他所能做的最后一种挽留。

说起来,他也同我们告过别了。

那晚在他办公室,出于下意识的恐惧,我从他办公桌上拿走了一根圆棍——不足以防身,只是用来壮胆的——回地下室后我发现是一个鱼竿套具,相当好的一把鱼竿,沉甸甸的。他在上面刻了字,是准备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他还非常细心地用纸皮包缠了套具。其中有两张纸皮,应该是从哪本书上裁下来的。你猜内容是什么?《没有凶手的谋杀案》。

他是冷静地、平和地走入死亡的。

警察告诉我,老围的遗容很有意思,扭曲,但不是狰狞。他们给我看了照片——我当时就懂了。他在笑。他留给人世的最后一个表情,是笑容。

他对马上到来的死亡是满意的,他已把自己彻底地交还给了命运,他知道自己已做完了他可以做的全部工作。

这就是全部事实了,可能有点文绉绉的。必须提醒,以上事实是需要打上双引号的。正如我开先所说,有一部分只是出自我个人的推测。

而且我想,我这个说法是老围宁肯我永远别说的。因为我要是说出来就是对他死亡的一种最无情的践踏。因为我哪怕说出了我的想法、即便那是真的,也是无意义的。我也忠实了我的朋友。无论他们多么想要摧毁我,我始终抱守着这个秘密。我不止一次地想,必要的话,我宁可拿我的命来换。因为我守护的已经不是老围一个人的秘密,同时也是我的;那是属于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朋友,一个男人,所必须要做到的。但我特别想要告诉你。

最后,我想说,我永远地感激你,不单单为我,也是为了老围。若不是那天我偶然遇见了你,他的死亡几乎是毫无意义、并且非常愚蠢的。很长时间,我时常想起老围,偶尔,我会把你同老围混淆起来。你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我觉得你们又好似一个人。最近我特别想他。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是个可怜虫。他当然是,谁说不是呢?但他也是一个伟大的可怜虫啊!

祝您未来一切都好!

您的朋友:

李立冬

2012年9月30日夜于病房

附录二

(刻在鱼竿上的字)

男人最好的娱乐就是钓鱼

——给任嘉阳十七岁生日纪念

(本故事纯属虚构,小說中借用了一些真实地名,但与现实状况并无任何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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