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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性与爱

2020-08-20张瑞

东西南北 2020年2期
关键词:自闭症儿子

张瑞

这群父母为自闭症儿子的爱欲不断寻找出口。即使最孤独的人也渴望亲密,但人与人的触达却隔着整个社会的规范。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窥视

以下这篇报道源于我听到的一个父与子的故事,关于一个父亲,当他发现自己自闭症的儿子在成年之后,有了情欲和被爱的渴望,如何竭尽全力。至于自闭症,我了解得不多,我们称他们“来自星星的孩子”。而一位家长却直白地说,对自闭症社会上有两种看法,一种等同于傻瓜,一种是精神病。作为写作者,我们天然喜欢戏剧性,或者说极为猎奇。当我初次听闻这个故事时,就被其中巨大的张力所吸引,有父子深情,有人之尊严,无解的孤独,还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游离在愈发保守的道德社会的边缘。我于是辗转联系上这位父亲,希望和他见一面,老实讲,我并没抱多大希望。但让我意外的是,这位父亲说,那你来吧,感谢你关心这些孩子。

第一次见面是在天津,他来这出差。当我走进房间,听到周围人称呼他W总。W今年51岁,当他站起来时,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左低右高,西裤里的左腿明显比右腿瘦上一圈。他也是一个残疾人。

“我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W邀请我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他的烟瘾很大,桌上的烟灰缸满是烟头,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今天我和你实打实地说,我不瞒你,只说真的。”

这当然正合我意,众所周知,被访者的坦诚对于我们这样的写作者至关重要。在我有限的采访生涯中,我遇到过许多采访对象,他们有的出于虚荣,有的出于畏惧,伪饰了讲述,故事也就失去了魅力。这当然是他们的权利,袒露真实需要巨大的勇气,因为里面有我们生活中那些最珍贵也最脆弱的部分——我请他继续。

他说这一切缘于一个下雨天。他躲在熄了火的汽车里,窥视车外儿子的一举一动。儿子离他一百米,站在公交站台,雨线在脚边溅出小花。儿子记得他的车牌号,所以这辆车是借来的。他知道儿子在等一辆603路公交车,但603来了好多趟啦,儿子还是睁大双眼站在原地(儿子有着和他一样的浓眉)。儿子身高一米七十几,体重190斤,在人群中保持静止,就有些扎眼。这一等就是4个小时。又一辆603来了,叹气般刹住车,他看见儿子踏了上去,司机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女人,儿子垂着头,选了一个靠近她的位置。公交车开走,他知道接下来儿子将一直坐在那。女司机不会在意他那个沉默的儿子,但他们将一起经过这座城市的繁华之地,火车站、市民广场、钟楼古塔,循环往复,一场喧嚣中沉默的漫游,直到女司机交班为止——天天如此,原地等待,毫无厌倦,就像一个暗恋之人所做的愚蠢之事。

W说,他本以为没有自己办不成的事。他有着偌大的事业,光是留在儿子名下的房产,就够他活三辈子,但那一刻,他只觉得无可奈何,心如刀绞。如果说情欲是生而为人一颗应许的糖果,那么他这自闭症的儿子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在孤独之外,他也喜欢起了女人,但谁会喜欢他呢?

“你儿子还要耍朋友?”朋友们听说后笑起来。

“他也是人啊。他也是人啊。”他愤怒的重复这句话,心里就难过起来。

W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夏日,自己抱着两岁的儿子坐在北京西站的候车室,脑子里一片空白,束手无策到了可耻的地步。儿子在这一天被确诊为自闭症,他们远道而来,全國最好的医生却向他宣判了儿子的死刑,从此之后,他都讨厌北京。

“我是一个残疾人,我儿子还是一个残疾人。”他感到自己被击碎了。他理解残疾人的痛苦,小的时候,他随身在包里带一块砖,那些戏弄他的、推攘他的,你们等着,他不介意从背后给他们开瓤。他以一种强硬的方式对抗命运,不仅不承认低人一等,还要比所有人做得更好。作为大学教授的儿子,他开过游戏厅,卖过酒,还去医院承包科室,他的叛逆他的决心,正好契合了一个金钱时代的到来,他赚了钱,然后是越来越多的钱。他从不和残疾人来往,自信自己和他们毫无相似之处。但那种内里的紧张依然存在,在高速公路上,他不能容忍任何一辆车超过自己,为此杠上了一辆凯迪拉克,“我的车飙到240”,直到脊梁骨酸疼,冷汗淋淋,胜利为止。

所以可以理解,他曾经想尽办法让儿子变得像一个“正常人”。有时候他成功了,自闭症总有些超出常人理解之处。上世纪90年代,儿子听见《纤夫的爱》就要惊恐发作,大喊大叫,他以一个父亲的威严将他摁在椅子上,在儿子的拳打脚踢中循环歌曲,直至两个人都精疲力尽。有时候他失败了,他把他送进全省最好的小学,儿子能记住多年前某一日做过的事,能记住随口说出的电话号码,但他不是所谓的“天才”,他没有朋友,无人理会,人们看他还是像看个傻子。他想,去他妈的吧,就把儿子接回了家。

儿子七岁那年,他牵着他走在求医的路上。他的腿不好,啪!突然摔倒了。几个路边的小孩指着他哈哈大笑——他对此倒是习惯了。

是他一直沉默的自闭症儿子骂出了声,脸都扭起来,“笑你妈X,滚!”

那一刻,W百感交集,说脏话当然不好,但是儿子保护了他。

“我是残疾人,我知道残疾人最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一种尊严。”W已经陪了儿子27年,他发誓以自己强硬的手段,让儿子获得这些。他带他见朋友,见合作伙伴,见下属,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他是老板。他要让每个人都不能无视儿子的存在,要让他绝缘于自己曾经历过的嘲弄、鄙夷、冷眼。他有足够的钱给儿子富足的生活,包括一个少林寺保镖,在儿子成年之前,他走到哪,保镖就跟到哪,看谁还敢欺负他……他和孩子的母亲不一样,她在大学工作,直到如今,依然不愿让同事知道儿子的存在,他对此抱以轻蔑,“那个圈子,真的都是臭老九。”

但现在,W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谁会喜欢一个自闭症?”这不再是他能控制的。如果我们愿意承认的话,在人的一生中,一部分“自我肯定”来自于,甚至只能来自于情爱。而摆在他儿子面前的,却会是无止境的受挫和无助。

成人礼 

“感情这东西对正常人来说不奢侈。”W掐灭了烟,看着我说,“其实很多正常人挥霍掉了,但是恰恰我们挥霍掉的是他们一辈子没法得到的。”

W看到了27岁的儿子是怎样以一种笨拙的方式向女生示好,用零花钱送根冰棍买杯饮料,请她带自己玩,又或者小心翼翼地申请摸摸她们的头发,他不懂得伪饰,但都是一些近似小孩子的举动。他凑到女孩旁边,但不会聊天,“说两句就跑题了”,得不到任何回应时,他就傻傻站着看人家笑,友善而胆大的女孩会当他不懂事,还是小朋友,胆小的就直接落跑了。

但这不妨碍他在心里依恋她们,比如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姑娘,在离家几百米的菜市场做工,有一年时间,儿子每天都去看她,只是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她工作忙”,他这么告诉父亲。后来女孩不见了,离开了市场,他还是每天早晨去转一圈,失望而归。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就在心里给她取了假名,一个姓“吴”的姑娘——这其实取自菜市场所在的地名。

“你喜欢她?”“嗯。”“你找她要电话了吗?”“她说她没电话。”

W一听就知道是人家拒绝了,“现在谁还没个电话。”

自闭症让儿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他总是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坐公交车环城,一个人幻想。他原以为他虽然活得孤单,但不会感到孤独,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2019 年5月15日,北京一家自闭症疗育中心里一群自闭症患者在上绘画课。

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后来又喜欢上了603的女司机,可能是坐公交时人家对他态度友善,可能是人家没有嫌弃他。

儿子十四岁时,W知道他学会了手淫,当他反锁住卧室的时候,又或者洗澡时花了太长时间。当时他有些高兴,“最起码这块儿他正常了。”按他的话说,身为男人,手淫就像是成人礼,“如果你说你没手淫过,简直不是人。”

但“成人”之后,男女之情却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毕竟自闭症的两大核心症状,就是“社会交流”和“社交互动”的持续性缺损。他们难以分辨他人的面部表情,没有能力揣摩他人的心思,听不懂那些微妙的言外之意,更加说不出甜言蜜语。当他们还是孩子时,人们可以用天真来包容他们,但当他们去喜欢一个女人,成人的世界就自然显露其残酷之处。

小姐

第二次和W见面,是在他所在城市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巨幅照片,是W和某位大领导的合影。这一次,我还见到了他的儿子,小名凑凑。他和W长得很像,浓眉毛,厚嘴唇,唇上细密的胡渣,但不像他的父亲眼神里有股精干之意,反而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你认识吴家坟卖煎饼果子的姐姐吗?”他问我。

“我不认识。”我看向W,他说凑凑这两天又去菜市场逛了,还去了对面蛋糕店,问的也是这句话。

W介绍我是北京来的编剧,我后来想明白这是为了引起儿子的注意。果然,凑凑听了眼睛发光,他直接走过来,“你什么时候写剧本?可以找我演吗?”

“你看,”W哈哈笑起来,“事业和爱情,他想的和我们都一样。”

我们接着上一次的聊天继续。凑凑对我们的谈话充耳不闻,只在W提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偶尔抬起头看看父亲。

故事的下半场,是W决定给儿子找女朋友。

他考虑过找个残疾人,又想到聋哑人无法互相交流,盲人不能互相照顾,肢体残疾的也是一样,一起生活只是给各自带来麻烦。而且他也有私心,儿子已经“不正常”了,他希望儿子拥有的,是一个“正常”的家。他幻想着,如果真的有一个人愿意和他在一起,都说爱情的力量足够伟大,说不定也能改变他。

他不介意女方是为了“改变命运”而来,事实上,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东西。

W的第一次尝试是一位医院的护士,女孩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在街上给人擦皮鞋。中间人劝女孩,“老板人不错,家里条件也好,如果你们成了,以后衣食无忧”。第一次吃饭时,W带着妻子儿子一起出席,他是大老板,妻子是高级知识分子,说起来怎么也不算差了,但女孩看了看凑凑,低着头没有说话。这也不能怪对方,凑凑的话题要么是《西游记》,要么就是“尼桑蓝鸟”,整天在外坐公交车,他倒是認得各种车牌。

尝试失败了,W也气恼,“都是我布置好了,他就去当演员,但说白了,让他去当个演员他都当不好。”

但他的性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在健身房,一个打工的女孩出现在他面前,女孩脸圆圆的,是开朗爱运动的类型,她甜甜地叫他叔叔,请他办卡。他不仅办了卡,还把儿子拖了来。

“你看我儿子这情况,你愿不愿意和他试一试?”后来,他小心地问女孩。

“嗯。”女孩看了看他,答应了。

“谢谢谢谢。”他喜出望外,但又忍不住说,“可能要对他多点耐心。”

然后的剧情都是一样,他先是带着一家人请女孩吃饭,然后让两个人单独吃饭。一起逛街,凑凑不知道等对方,一个人直直走到前面去了,他看着也干着急。但这个女孩没有转身离开,反而走到儿子身边,拉起了他的手。女孩的家境清贫,父母在她童年时候离异,她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再婚又离婚,她就多了一对弟弟妹妹。后来W去见了女孩母亲,母亲非常高兴自己的女儿能有这样一个归宿。

“她原来的家庭生活是不完整、不幸福的,我知道她也想通过这个有一个自己的家。”W尽力让女孩感受新家庭的温暖,他给她介绍了新工作,租了新房子。妻子送给她玉石手表做见面礼,他就给她办了一张自己名下的信用卡。男朋友做不好的,就由他这个老父亲亲自出马,下班晚了他开车去接,家里有情况了他亲自去办,心里不痛快了也由他来开导,他只想让女孩多担待自己的儿子。让W欣喜的是,女孩也在努力,她愿意陪着凑凑看《西游记》,会带着他坐公交车,还带着他见自己的朋友,而他儿子竟然快乐地给女孩洗起了衣服。

一年后,女孩同意和凑凑订婚,他们住在了一起。W感到一切真的要变好了,只有妻子依然忧心忡忡,后来他想,大概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

“那一天,女孩前一晚没回来。早上七点钟,她给我发了一个信息,叔叔,我留了一封信在房间床头柜下面压着。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冲进房间,打开信封,给她买的玉石手表,买的钻戒、三金,全部都放在里面。我拿着那个信,出来坐在沙发上,第一行就是‘叔叔,对不起。”W从未如此难过,在沙发上,他坐了多久,就哭了多久。

女孩走了,凑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直给她打电话,但电话永远没人接听。他问爸爸,她去哪啦?W只好骗他,她有事要回老家。凑凑又问,为什么不接电话?W说是信号不好。那她什么时候回来?W也就无话可说。

后来,W才知道,虽然女孩和儿子早就住在了一起,但女孩心中排斥,他的儿子也就一直缩在床的一头。

后来W做了一个比他这辈子所有商場征伐都要困难的决定。他请一个朋友带着凑凑,去找小姐。

“我看见他上了楼,我在楼下的车里坐着。那时候心里就一个念头,真是荒唐。”

W找到了小姐,问,你一个月能挣多少?

小姐语气迟疑,大概两万。

我给你一个月三万,W说,你做我儿子的女朋友吧。

这就是儿子的第三个女朋友。W说,那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只要女孩同意,他希望他们结婚。但半年后,这个女孩也走了。

“他永远不明白。”故事说到这里,W转头看向儿子,“凑凑,你说为什么她们都走了?”

“嫌我洗澡老是呆的时间长。”儿子看着父亲。

“还有啥?”

“还有胡乱跑,老坐公交车。”

“还有啥?”

“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W努力在流沙之地堆塔,然后失败了。

福利断崖

根据统计,中国自闭症患者超过1000万,发病率达到百分之一,现代医学对病因依然莫衷一是,更别说治愈方法了。其中儿童有200万,换句话说,进入青春期或者成年的,就有800万。

这和我们通常的印象不同,在媒体上,典型的自闭症患者是一个儿童的形象,我们赞许他们的童真,惊讶他们奇特的记忆力,即使交流时显得笨拙,但在儿童身上,这非但没有不合时宜,反而有几分天真,总而言之,我们很少注意他们也会长大。

听说在广州,一个叫“爱成长”的机构为心智障碍者主要也就是自闭症孩子,提供性教育课程,我于是去拜访了负责人胡敏婷。

听闻我的来意,胡敏婷说,性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他们以后能谈恋爱结婚。教育的目的,更像是社会规范的习得,社交礼仪的内化。比如当众手淫,那就要教导他们懂得隐私的概念;突然拥抱异性(一般来讲这带给对方的是惊吓),那就要教给他们,什么是不能做的;即使简单到和异性吃一顿饭,从着装到餐桌礼仪,所谓仿真情景下的练习,目的都是让他们以后能更好地融入社会,以符合规范的方式和异性接触,不会被讨厌,不会被隔离。

“那接受课程之后,他们可以走到下一步吗?”我的意思是婚恋。

“这是一个很宏大的话题,我解答不了你。”胡敏婷说,这涉及自闭症孩子的能力,还有家长的意愿。而且,胡敏婷不觉得大部分自闭症孩子真的有这个想法。“很多时候是家长强加给他们,觉得到了什么年纪应该做什么事。”胡敏婷说,不是孩子想要谈恋爱,是家长想要。

胡敏婷理解家长的想法,他们希望在自己老了之后,孩子依然能过上有质量有尊严的生活,但这些并不必然要通过恋爱婚姻来解决。“如果是为了找另一个人以后来照顾他们,或者传宗接代,”胡敏婷说,她不批判,但身为女性这会让她很不舒服,“对他们的伴侣非常不公平。”

我承认胡敏婷说得很有道理,又不由自主想到W和他的儿子。他们的痛苦和孤独如此真实。

《大西洋月刊》曾经提出了一个叫做“福利断崖”的说法,当自闭症孩子成年之后,他们不再得到来自政府和社会的支持,人们关心的是孩子,期盼他们康复,遗忘了那些不能康复的成人——他们是这个社会的异类或者“失败者”,我们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即使在美国,超过85%的自闭症患者终身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成为孤独的整体。

当自闭症少年进入婚恋,是不是用一个错误制造了另一个错误?在网络上,你能轻易发现这样的例子,一个妻子说,她宁愿丈夫是肢体残疾也不要是自闭症!另一个妻子说,伴侣不可能像母亲一样无怨无悔不求体谅地照顾他。她们都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同样的,在搜索引擎上(谷歌或者百度都一样),与自闭症相关,被询问最多的问题之一,就是自闭症可以结婚吗?可想而知,这么问的大多是他们的父母。

(周觅荐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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