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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林员肖林:用三十五年与大山和解

2020-07-06Feroideaux

今日文摘 2020年19期
关键词:母猴金丝猴护林员

Feroideaux

那是1993年的大年三十。那年冬天的每个早晨,肖林都会在海拔4300米的营地里醒来,有时会发现身下的床垫结冰了,温度表的指针经常在-20℃的刻度上下摇摆。

他要做的事,是去白马雪山进行定向观测,寻找和观察一群滇金丝猴。回忆起当年在白马雪山上的三个多月时光时,他说,从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被滇金丝猴改写”。

肖林是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第一批专业保护工作者之一。白马雪山位于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境内,是藏族“八大神山之首”卡瓦格博峰的“东部守护神”。

在肖林看来,天梯不会存在,白马雪山就是自己眼中的天梯。

在白马雪山的前10年里,他守着那座“日达”(德钦藏语,意为“神山”),巡山、转山、守山;后25年里,探猴、寻猴、和猴“对话”。

他说这辈子只满意自己的一个角色:“我就是生在雪山脚下,终身拜倒在雪山面前。”

除了山,还是山

肖林其实不叫“肖林”。

上世纪60年代末,他出生在德钦的一个藏族家庭,名字叫“昂翁此称”(藏语,意为“守规矩”“慈诚”),因为父亲有个李姓朋友,父母给他起了个最普通的中文名——“小李”。同学和朋友口音重,经常把这个名字念成“肖林”,于是他索性改名,就叫肖林。

“‘肖林这名字带着我的肉身,行走于世间。”肖林说。16岁前往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报到时,肖林其实蛮期待的——策马巡山,倚马赏雪,他心里别提多激动了。

1983年,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成立。除了一些已经被砍伐的区域,区内绝大多数森林都是原生林。保护区的原生林防护经验无迹可寻,肖林的脑子这时也一片空白——说好的纵马奔腾跃雪山呢?

“小伙子,保护区的工作没那么复杂,你滚几下就明白了。”这是肖林问一个领导要《保护区手册》时,对方给出的回答。很快,肖林真的在白马雪山“滚了几下”。

第一次看见白马雪山时,垭口刮过阵阵“奇冷的风”,“大到可以把人卷走”。

冰川、寒冻、疾风和早晚的巨大温差,把飘扬在地的碎岩石捏成碎渣。肖林喜欢俯下身,几粒碎石贴在脸颊上,“你可以感受到许多微小的生命”。

他忘不了一群人高念雪山颂词的场景。在藏族人心中,白马雪山就是心中的莲花。

保护区的日子,并不都像在山间高呼或巡山那样刺激、有意义。

更多的时间,肖林和第一批30多名护林员待在白马雪山半山腰属于管理站的一个简易木房里,晚上他们就着煤油灯看书、聊天,“有时候烧一堆火喝酒,我们的生活除了山,还是山”。

这是一段被信仰、责任和无趣现实轮番浇灌的时光:和雪山对视时,肖林和其他护林员的感觉是“平易又厚重的神山,它是我们这些自然守护者这辈子的主人”;完成巡山后,他们会感叹“雪山见证了盗猎者和传统捕猎的区别”;在房间发呆时,他们又感叹、抱怨“一辈子都走不尽的山,吞噬人的山,我只想把这山撕裂”。

这10年间,只有一样东西没变过,那就是白马雪山那片22公顷的保护区。

守山,寻猴

肖林不是没动过出走的念头。

在保护区干了8年左右,他有过一次跳槽机会。不过某次在书上看见一张滇金丝猴的图片后,他放弃了跳槽的念头。

“我在雪山待了这么久,连滇金丝猴都没亲眼见过,这不和没待过一样吗?”

白马雪山被称为滇金丝猴的天堂。在雪山海拔3000米的地方,开始出现云冷杉林。云冷杉和针阔混交林是滇金丝猴的主要生境,野生猴可以上到海拔5000米以上,也可以下到海拔2000多米。

去白马雪山寻找滇金丝猴,成了肖林劝说自己留下来的最大动力。但问题是,所里包括领导在内一共40多人,没人有过寻找滇金丝猴的经验,更别提考察和做调研了。

机会在1992年到来。国际灵长类学会安排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研究员龙勇诚和美国加州大学博士柯瑞戈一起调研滇金丝猴,肖林和好友钟泰作为副手,陪同两位专家上山考察,由此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年的雪山野外生涯。

“野外考察和野外徒步完全不同。”肖林说,毯子、被褥、睡袋、衣物、锅具、水壶等必需品得靠人和马匹一一扛上雪山,然后在海拔4300米的地方建一个考察营地。

回忆起1992年的那次滇金丝猴考察,肖林依然记得,“那一年11月,我到村子里杀了一头牛、一头猪,还备了一大堆土豆和鸡蛋。到了营地,我们四人就挖了一个地窖,把这些口粮埋在地窖里”。

1992年初冬,白马雪山下了一场很多当地老人“从来没见过”的大雪。四人每天四处出击,奔走于林里山间。但他们不敢发出“大动静”,在出发考察前,一般都会洗去身上的汗味,并尝试隐去身上一切和“人”有关的痕迹。

“我们每个月有15天做猴子研究,15天做植物样方。”肖林说。

四人往往一同行动,希望在营地搭建完成后,尽快找到滇金丝猴的活动轨迹。

但一切无迹可寻,以至于有人开始抱怨:三年时间里,我们该不会找不到一只猴子吧?!

考察过程中出现最多的情况是:一群黑白点一样的东西,旋风般从四人眼前“闪”过,他们全速跑向黑白点,只能听到石头被寒冷冻裂的声音,之前的那些吼声、折断树枝声、集体迁移的嘈杂声,一股脑儿消失了。

一次寻找滇金絲猴的“长征”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次寻找滇金丝猴的“长征”。

金丝猴在树林间辗转跳跃,人类只能迈开腿“脚踏实地”。在用脚追逐滇金丝猴半年之后,肖林一行四人发现,猴子不是追出来的,“是要靠经验等出来的”。

四人开始研究滇金丝猴群体内部的活动规律。

“公猴个子大,肌肉结实,发起力来整个树都晃三晃”;

“母猴一般来说个头比公猴小得多,整个线条都柔和下来。母猴姐妹情深,经常看到两只或几只母猴黏在一起。城里的女孩如果要好,就泡在一起逛商场;雌性滇金丝猴则互相你给我理毛、我给你理毛”;

“小猴是猴群中的活跃音符,攀爬跳跃的本事还不强,莽莽撞撞,一跳一跌”。

母猴、小猴都跟着公猴跑,所以四人决定,先从公猴入手。如果滇金丝猴内部存在猴王,那么“擒贼先擒王”,找到猴王,考察中遇到的困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事实证明,滇金丝猴群体里虽然没有猴王,但它却是一个由“男权”家庭构成的组织体系。

“大公猴就是一个不停维护自己尊严和权力的机器,守着手下的‘三妻四妾不被别的大公猴‘吸引,时刻保护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随着对猴群的深入熟悉,肖林慢慢掌握了滇金丝猴的习性特点,也不像刚上山时那么“摸不着头”了。

有次,他发现一片空地上有一摊水,猴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奔去喝水。突然,亚成体猴(幼体经过变态后,外形与成体完全相似但性腺尚未成熟的猴)不喝了,就待在原地,并为一只公猴让出位置;后者迅速喝完水后腾出位置,让一只带着幼猴的母猴喝。那只亚成体猴等到这一家三口全部喝完水,才慢慢上前继续喝水。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表面上看,大公猴春风得意,但其实它们面临的竞争压力也很大。”肖林说。

“所有成年雄猴都是威胁,没有同性朋友,即使是自己的孩子,长到接近成年时也成了威胁因素。”

从陌生到“交心”

虽然没看过书,但肖林看过改编自小说《狼图腾》的同名电影。这部由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指导、跟拍了5年狼群的电影,在肖林看来,“能让所有动物保护者动容”。

肖林回忆,有一次自己和钟泰在山间遇到一只狼,“它步伐摇晃,每迈出一步似乎都做了巨大的努力,最吃驚的是它的肚皮只是薄薄一层,紧贴在腹腔,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在地上蹭。它摇晃着从杜鹃林中出来,见到我们两个‘肉块,却没有任何力气捕食,只是带着浓浓的弱者的自卑,默默离开,承受即将饿死的命运”。

他在《守山》中说,从那一刻起,“我对狼的认知彻底改观。人们多会用‘奸诈狡猾形容狼,可在我眼中,它只是那个历经艰难也无法填饱肚子的可怜生灵”。

这不是同情孤兽,而是悲悯生灵。同样地,在持续观察的滇金丝猴身上,他看到的是人的本性。

“为什么我们朝着它们(滇金丝猴)狂奔,它们会向更远的地方跑?为什么我们一动不动观察它们,它们反而能静下心?这是一个从陌生到‘交心的过程。”

“猴和人一样,都会和陌生的、搞不清意图的目标保持距离。如果这时你再加速向它跑去,它会很自然地以更快的速度远离你。只有让它知道,你是没有攻击性的,不是来逮它的,你才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滇金丝猴。”肖林说。

与雪山为伴、与猴为邻的35年里,肖林隔几天就会拿笔记下对自然和动植物的判断和观点。他把这些文字写在一个笔记本上,后来他把这些感悟集纳成一本写山区护林员的书,名字就叫《守山》。

他说,最希望读到这本书的人,放下书后,“多去大自然中走走”。

“因为那里有关于人世间所有的情绪、力量、故事和爱。”

(海静荐自《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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