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怀宁

我现在想死，您知道吗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刚结束一个咨询，助理进屋告诉我，一对母女已经等在了外面的休息室里。“曹老师，她们没有事先预约，但那位妈妈一直在哭，您看怎么办？”助理一脸为难地问。

我合上了电脑，还是去看看吧，毕竟来访者最重要。

到了休息室，我看到了眼睛哭肿的妈妈和一脸倔强冷漠的女儿。姑娘看样子应该是在上高中，看到我，妈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声泪俱下：“曹老师，我是XX朋友介绍来的，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呀！我女儿说她不想上学了呀！”女孩咬紧嘴唇，但脸上依旧一片漠然。

在咨询室坐定了以后，我温和地对妈妈说：“您先把情绪缓缓，既然今天女儿能够和您一起来到这里，那就说明她也有想解决问题的意愿，您别太着急了，我们一起想办法。现在，我要先问您女儿几个问题。”我转向女孩：“我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你叫什么呢？”

女孩头还没抬，妈妈就抢着说道：“曹老师，你管她叫小蕾就好，我和她爸都这么叫她。”我看了妈妈一眼，她浑然不觉，眼光全凝注在女儿身上。我转向小蕾：“我能这么称呼你吗？小蕾？”小蕾垂着眼睛，点点头。我继续问：“小蕾，你现在多大了？在上几年级？”话音未落，妈妈又抢答了：“她17岁了，上高二。”我又看了妈妈一眼，她依然毫无察觉，小蕾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再问：“小蕾，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妈妈的声音再度响起：“还不是因为她今天早上说不想上学……”这时，小蕾猛地抬起头，冲着妈妈怒喊：“我现在想死！您知道吗？我不想活了！”

妈妈愣住了，随即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哭喊着：“我该怎么办呀！曹老师，我怎么办呀……”我迅速望向小蕾，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愧意，但很快就被深深的厌恶覆盖，她转过头去，不再看妈妈的泪眼。

我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妈妈，柔声安抚她说：“孩子现在明显有情绪，你不要太把她的话当真，让自己也情绪崩溃。你先出去休息一下，我和小蕾好好聊聊，好吧？”妈妈还想说什么，我叫助理将她请出了咨询室。

我都习惯了

门关上，我坐回沙发上，呼出一口气，笑着对小蕾说：“现在我们俩可以好好聊聊了。刚刚妈妈在这里，你是不是不太开心？”小蕾木着脸，停了一下说：“我都习惯了。”我认真地望着她说：“你都习惯了些什么呢？能告诉我吗？”

从小蕾的叙述中，我慢慢勾勒出了这个家庭的图样。小蕾爸爸忙于工作，从小到大都很少管她，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小蕾妈妈一力承担，小蕾的吃穿用度、功课娱乐，事无巨细都由妈妈一手包揽。幼年的小蕾身体病弱，好多次她都清晰地记得，妈妈用自行车推着发高烧的她，深一脚浅一脚急慌慌地往医院赶。曾经，妈妈是小蕾的天，而小蕾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她不仅听妈妈的话，还会安抚妈妈疲惫哀伤的情绪。当父母发生争吵时，小蕾更是会条件反射般冲到爸爸面前，愤怒地指责他。

但进入青春期后，小蕾在与妈妈相处时开始有了新的感受。妈妈不许她买小零食、吃路边摊，说那些都是脏得要死的垃圾;妈妈不让她穿戴流行的衣物饰品，说那些都是不正经人穿戴的;妈妈看到她涂脱毛膏会破口大骂，说她在毁掉自己的皮肤;妈妈发现她在追星时甚至大哭大闹，认为她变坏堕落……起初，小蕾还习惯性地压抑自己并安抚妈妈的情绪，但渐渐地，她越来越觉得天天受限制，处处被束缚，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这些并不合理。她想要和同龄人一样拥有五彩缤纷的青春，不想当在角落里拼命念书的书虫，但这样的想法，妈妈根本不理解。

一个偶然的机会，妈妈回娘家，小蕾与爸爸进行了一次深谈，她吃惊地发现爸爸竟然能理解并支持她的想法。从爸爸隐约的叹息中，她开始渐渐意识到，童年时父母之间的争吵也许并不全然如妈妈所说的，彻头彻尾都是爸爸的错。从那以后，小蕾开始渴望能与爸爸有更多的交流，并从爸爸那里得到支持。

然而，一次小蕾与妈妈发生争执时，她却看到爸爸默默地低下头、转过身去，没有为她说一个字。那一刻，小蕾内心有种崩塌的感觉，她在爸爸身上看到了软弱，而在妈妈身上看到了可怕的控制，她第一次对父母的爱产生了怀疑。

这个想法紧紧缠住了小蕾，她发现自己总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些事，上课想，做作业想，甚至考试时也在想。原本名列前茅的她成绩一下子掉了不少，妈妈急疯了，冲她发火、大哭，但她面对这样的妈妈，心里的话说不出口。

我不想让女儿过得累

说到这里，小蕾已经泣不成声。我看到她瘦小的肩膀上承担着自己的前途命运、母亲的喜怒哀乐以及对亲情的迷茫失望，抖动得仿佛风中的枯叶。我轻抚她的肩膀：“小蕾，我知道你对爸爸妈妈挺失望的，觉得他们只为自己。我并不想为他们开脱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弱点，都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我只想帮你看看，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小蕾，人活在世上，很多行为都是从满足自身价值感出发的。对于你的妈妈来说，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价值感就是‘我是一个好妈妈。只有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配得上好妈妈这个称谓时，她才不会焦虑崩溃，否则，她就可能因为情绪失控而做出很多偏激的事。她的内心确实对你有着真诚且无私的爱，但是，因为她对‘好妈妈的定义比较狭隘，所以才会做出一些控制你的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再多一点耐心，我们一起来帮助她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好不好？”小蕾含着泪点点头，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大石头似乎松动了一点。

我再次将小蕾妈妈请进咨询室，在助理的安慰下，她的情绪已经比较平稳了。我对她说：“我刚刚和小蕾好好地谈了一下，能感觉得出来她对你有著深深的爱，而你对她的爱更是毋庸置疑，你们母女俩的联结是很深的。但现在为什么母女关系会变成这个样子，相信你也有反思过，结论不可能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小蕾不听话，对不对？”

小蕾妈妈又抹起了眼泪：“这是当然，我平时对她发过脾气后也会反省，有些事我确实管得太严了，没必要。但我真的好担心啊，担心她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没把握好，以后的人生会很辛苦，我不想让女儿过得累……”听到妈妈的话，小蕾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给她们续了茶水，说：“小蕾妈妈，你内心最深的期望是孩子能快乐幸福，对于小蕾来说何尝不是这样？只是孩子大了，便会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作为父母，我们现在需要修炼的新功课，就是懂得开始欣赏孩子为自己做选择的样子。我们都有过年轻的时候，那会儿我们喜欢的衣饰和明星，在父母眼中估计也是离经叛道的吧？但我们不也长成了负责的大人吗？只要小蕾的大方向没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孩子一起成长，一起认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呢？”

小蕾和妈妈不约而同地点起了头，脸上都开始出现了释然的表情。在敲定下一次咨询时间后，我送母女俩出大门，目送她们离开。我知道，她们回去后还会有矛盾和摩擦，但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只要她们一直在努力，未来，一定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