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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荔:中国孩子的“荷花镇”与“野兽国”

2020-06-21秦艳琼

东方娃娃·保育与教育 2020年5期
关键词:原创儿童文学绘本

秦艳琼

记者:作为一名学前教育工作者,请您谈谈对于当前绘本出版与创作的看法。

郑荔:近些年在中国绘本界,“原创绘本”是一个高频词,经常被提起。我想,这意味着大家已经有了共识,那就是让中国的孩子能够有机会阅读更多优质的中文原创绘本。

学前教育领域对原创绘本的关注由来已久。我所任教的南京师范大学非常重视本科生的科研训练,每年都鼓励本科生申请校级、省级、国家级的科研项目。最近几年,我先后指导了三个以原创绘本为主题的研究项目,其中两个是省级的,目前正在指导的一个还被评为省级重点项目。我提起这个是想说,新一代的大学生们以青年人特有的敏锐关注到了教育中重要的问题,他们发现并重视我国原创绘本的研究,而且得到了学校和相关教育部门的支持。这也同时向我们揭示了原创绘本为社会所关注与重视这一事实。

记者:在您看来,社会越来越重视让儿童读原创绘本的原因何在?原创绘本的发展又依赖于怎样的条件呢?

郑荔:一方面,绘本发展需要经历一定的过程。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绘本出版以引进为主,大家更多地抱着一种熟悉和学习的态度,不可能一下子就进入创作阶段。而现在,随著创作者、编辑和出版社等各方力量的成熟,绘本创作进入爆发性生长期。另一方面,弘扬母语的理念和相关的教育政策都推动着原创绘本的创作与出版。除了这些外在因素,我认为最重要的根源还在于阅读原创绘本是孩子内在的需求,是他们发展的需要。也就是说,并非是成人为孩子选择原创绘本,而是孩子主动选择了它们。

记者:读原创绘本是孩子的内在需求,可以详细谈一谈这个观点吗?

郑荔:不论是绘本的创作者、出版者,还是研究者与幼儿园教师,大家都特别想弄明白一点:孩子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绘本?实际上,儿童容易对熟悉的形式与内容产生审美愉悦与快感,他们在看绘本里的故事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生活,从而产生亲切感与认同感。因此,优秀的绘本一定是在描述孩子们熟悉的生活,反映他们真实的情感。

陈鹤琴先生对幼儿教育理论有着杰出的贡献,也曾发表过对幼儿文学的真知灼见。陈先生诞辰120周年时,我在重读他的理论后写过一篇文章《我们应该为幼儿提供怎样的阅读文本》,文中提到陈鹤琴先生说“人物情节要在幼儿的经验范围内”,可见赢得儿童欢心的故事文本,都是紧扣儿童心灵、吻合儿童真实生活的作品。陈先生还强调幼儿特别喜欢“富于本地风光的故事”。可能很多人没有注意到,陈先生自己就创作过非常精彩的儿童故事,其中有一篇叫《花生糕》。故事是这样的:有个老奶奶想做花生糕,可她只有梅子。老奶奶用梅子换了棉花,又用棉花换了山茶花;接着她把山茶花送给一位生病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家人送她一只小狗表示感谢;老奶奶把小狗转送给一位种田的老大爷,真是太巧了!老大爷一直想要一只狗陪着他,他太高兴了,就把自己种的花生送给老奶奶表示感谢。这下子,老奶奶终于做成了美味的花生糕。类似的结构和情节在世界各地的儿童文学中都曾经出现,但在这个故事中,有孩子们熟悉的中国乡村美丽景象,因此受到他们由衷的、格外的喜爱。

六七年前,中国的原创绘本还处于起步阶段,我们学校的一个学生做了关于学龄前儿童绘本阅读偏好的研究,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是比较儿童对中国、欧美和日本绘本中儿童形象的审美偏好。她用图片匹配法从这三个国家的绘本中筛选了人体较侧面的形象,确立了三张大小一样的图片。由于美国、日本绘本中的角色性别都为男性,为保证同质性,研究者用电脑软件将中国绘本《团圆》中小女孩的辫子去掉。在“地区”这个分类中,研究者保留了画面的完整性(人物背景)和人物的动作,从而使各地区的地域特色更为明显。这项研究总共测试了4~6岁三个年龄段共90名幼儿,结果有46.7﹪的幼儿“最喜欢”来源地为中国的绘本人物形象,比率接近一半;“最喜欢”欧美和日本绘本人物形象的幼儿比率分别为27.8﹪和25.5﹪。这个结果是很有说服力的。

还有一个例子是我女儿。她成长的过程,正是绘本在国内迅速发展的阶段。一开始,我们主要依靠大力引进国外优秀绘本,我女儿读的就是这些引进的绘本,从《猜猜我有多爱你》到艾瑞克·卡尔的一系列作品,再到芭贝·柯尔、安东尼·布朗的作品,以及诸多获得凯迪克奖、纽伯瑞奖的作品。然而有一次,我随便问起她最喜欢的绘本,她很肯定地说是《荷花镇的早市》,问及原因,她说这本书读起来更亲切,她喜欢文中给祖辈过生日的情节,喜欢里面各种熟悉的食物,而且她的小伙伴喜欢故事中“真假驸马”的画面。我想,“更亲切”恰恰说明了陈鹤琴先生关于“幼儿更喜欢有本地风光故事”的论断是多么正确。

原创绘本的画家们往往在画面中展现了中国特有的文化符号,如朱成梁老师作品中的布老虎、穿着花棉袄的孩子们和兔子灯。我特别喜欢一群孩子打着灯笼围成一圈的画面,每次看到都有说不出的愉悦,因为这是我童年时的情景。东方娃娃杂志社的周翔老师有很多绘本作品,我最喜欢他的《一园青菜成了精》,因为小时候看到过很多菜园子,初中的语文课本中有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菜园子”对我而言,有一种特别的情结。

如果说作家是读者的代言人,那么儿童绘本创作者就是儿童的代言人,孩子们在绘本中能看到自己的故事,他们喜欢在绘本中看到熟悉的色彩、熟悉的食物,以及具有本土特色的各种建筑、动植物等等。所以说,绘本阅读的中国化不是源于外在的要求和目的,而是代表着中华文化的原创绘本吻合了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儿童内心的自然需求。

记者:孩子们在绘本中看到熟悉的中华文化元素,这也会自然引发他们对原创绘本的喜爱。

郑荔:绘本是由绘画和语言两种符号共同叙述故事的。不同的国家和民族有着不同的语言表达特点,比如同样是描述一个地方很富裕,汉语中形容为“鱼米之乡”,而英文中则是“流淌着牛奶和蜜的土地”。此外,绘本的语言还渗透着地方性的文化色彩,一位幼教同行尤其喜欢《一园青菜成了精》中的语言节奏,因为这让她想起熟悉的柳琴戏(一种地方戏)的语言风格。总之,原创绘本的语言凝聚和体现着中华文化,孩子们阅读、欣赏原创绘本的过程,也是他们接触本土语言的过程,能让他们喜欢并把具有民族特色的语言传承下去,这对发展本民族的文化是至关重要的。北方的孩子听到“海滩上的人像下饺子一样多”的描述,会觉得特别好笑,这是因为其语言风格对应了他们思维与认知经验的节奏,在表达时便很容易去模仿。《我绝对绝对不吃番茄》是一本非常优秀的绘本,但绘本中描述的“土豆泥像富士山上的云朵”,孩子们模仿起来可能会有难度,因为这个比喻涉及的相关经验对中国孩子来说是相对陌生的。

记者:那么,是否要尽量减少阅读引进的绘本,偏重原创绘本呢?

郑荔: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绘本对儿童发展的价值的角度来讨论。

一方面,儿童文学是两代人之间的精神对话,绘本阅读必将在孩子生命中留下痕迹与烙印。儿童文学作品蕴含民族文化因素,在代与代之间传递、延续着本民族文化的精粹。中国很多优秀的绘本作者,在越过人生长河之后,选取了自己心底最重要的记忆呈现给儿童,把民族文化中最精华的部分通过绘本传递给孩子。

另一方面,以绘本为代表的儿童文学读物还具有国际共享性,可以帮助儿童跨越时空交接多元文化,因此引进绘本精品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我曾经很虔诚地参观了艾瑞克·卡尔的美术馆,毛毛虫小屋就位于美术馆的中心,全世界的孩子都喜欢那只大眼睛的毛毛虫,因为它给居住在不同地方的孩子带来了欣喜,让他们感受到生命的神奇、成长的璀璨。在馆中,我首先感受到的是童心世界,而不是美国文化。跟孩子讨论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的美好情景时,绘本《让路给小鸭子》一定会引发不同文化背景下孩子心中共有的纯洁和温情。我曾经给120个孩子用一对一的方式读过《猜猜我有多愛你》,在孩子们身上,我看到了很多共性的表现。当我读到某些句子时,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故事中的语言表达走进了孩子们心里,跟他们的语言特征与情感需求相吻合,可见大兔子和小兔子的美好故事值得让全世界的孩子享受。 《野兽国》是又一本神奇的绘本,被视为现代意义上绘本成熟的里程碑式作品。莫里斯·桑达克用神奇的情节和形象,让小读者跟着主人公迈克斯在意想不到的漫游中经历了从初始的愤怒、刹那间升起的狂躁,到慢慢平静的心理历程。我问过很多孩子为什么喜欢这本书,他们说喜欢它的结尾——“回到家里,饭还是热的”。对孩子来说,温热的晚饭所带来的温暖与安全感是相同的。

《野兽国》之类的优秀绘本为孩子带来阅读的快乐,在文字与图画交织的世界里,随着文字的跳跃、线条与色彩的飞舞,孩子们接触和熟悉了另一种文化。与此同时,中国的孩子也需要“荷花镇”的故事,需要品味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发生的故事。

记者:目前原创绘本也面临一些批评的声音,比如说缺少童趣。在您看来,如何才能创作出富有童趣的绘本?

郑荔:中国的原创绘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诞生了很多优秀的作品,比如前不久荣获“BIB金苹果奖”的《别让太阳掉下来》,这是朱成梁老师的作品。以朱老师为代表的艺术家们创作出很多优秀的绘本,这里不一一列举。那么,如何续接和升华原创绘本的辉煌?我想这需要多方面的努力。作为编辑,需要寻找和培养优秀的创作人员,建立起创作和编辑队伍;作为作者,应尽量去接触和熟悉儿童;作为学前教育工作者,我们要努力去倡导和推广正确的儿童观。

具体而言,如何发掘和弘扬童趣呢?在我国的儿童文学创作中,“主题先行”是一个痼疾,这种悖逆是忽略儿童文学“儿童性”这一根本属性的后果。作为创作主体的成年人与作为接受主体的幼小儿童,尽管在审美意识方面存在差异,但应该相互交融、相互提升、相互调适。以幼小儿童为受体的文学之所以被称作“困难的文学”,是因为成人作者要与儿童读者平等对话,成人的思维必须和孩子的思维同步,观察事物的兴趣要同步,语言及表达习惯也要同步。

儿童的生活经验和认知水平决定了他们独特的表达习惯,成人在创作时要吻合儿童的表达习惯,在表达者和接受者之间建立起相同的话语系统和语义空间,反映儿童真实的情感世界和生活经验。在给孩子们读《猜猜我有多爱你》时,他们特别喜欢“我爱你,像这条小路伸到小河那么远”“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这是孩子式的表达——用空间概念来描述爱;成人表达爱时往往会用“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这些词强调的是时间。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是因为儿童对空间概念的掌握早于时间概念,关于空间词汇的表达和理解早于时间词汇。把这本书读给他们听之后,我会继续跟他们聊天:“你有多爱妈妈?你有多爱爸爸?”孩子们同样更多地用空间概念表达,比如“我爱妈妈从家到幼儿园那么远”“我爱爸爸直到外星球”。我们会发现,出色的绘本一定有出色的语言,衡量作品出色与否的标准不能缺少儿童读者的喜爱,只有符合他们身心发展特征和生活经验的语言才会受到孩子欢迎并让人难以忘怀。创作出受孩子欢迎、富有童趣的绘本,只有两条途径:一是回忆自己的童年;二是走进孩子的队伍,用孩子的眼睛去品读世界。

记者:从根本上来说,如何促进原创绘本的发展呢?

郑荔:你想说的是绘本质量的提高吧?的确,从数量上来说,我们处于爆炸期,为原创绘本而努力的工作者们也都在思考如何提升绘本的质量。

纵观绘本发展的历史,有些做法的确有效提高了绘本的质量。比如加大社会对绘本的关注度,吸引更多优秀人才、优质资源的加入;设立绘本奖项,围绕奖项举办高级论坛和研讨,提升全社会对优秀绘本的认识和重视。丰子恺儿童图画书颁奖典礼暨华文图画书高级研讨会曾经在南京师范大学举行,会议邀请了安东尼·布朗、几米等杰出的绘本作家,还有刘绪源先生等优秀的绘本研究者举行系列研讨和讲座。此外,与绘本相关的各领域积极增进沟通,面对面地碰撞、对话,从不同视角出发,审视和建构我国原创绘本的未来,也为绘本质量的提高铺设了更宽的道路。早在2004年,南京师范大学就举行了“儿童文学、儿童文化、儿童教育”高级论坛,邀请了很多作家、画家、学者和出版领域的专业人士参加,倡议儿童文学的创作、出版和阅读是全社会的系统工程,需要社会各领域的人携手合作。这些活动都不同程度地推进了绘本创作及推广工作的发展。

最后,我想说,原创绘本的中国化与国际化是分不开的。国际化的绘本世界需要中国化绘本的贡献,中国化的绘本必然会走向国际化。《野兽国》是受到中国孩子欢迎的天外来客,而《荷花镇的早市》等作品也必将是其他国家孩子向往的世外桃源。

摄影/章文

教育学博士,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学前教育研究会课程与教学专业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方向有儿童文学与早期阅读、学前特殊儿童语言障碍与矫治等。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等11项课题,出版《学前儿童修辞特征语言研究》《学前儿童文学》等多部专著与教材,在国际期刊及《学前教育研究》《中国特殊教育》《幼儿教育》等国内期刊发表论文70余篇,多年来也一直努力做阅读推广等与实践密切相关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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