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娓娓道来的时光之粹

2020-06-19张家鸿

书屋 2020年6期
关键词:张充张大千巴金

张家鸿

叶圣陶曾经说过,谁要是娶了苏州九如巷张家四姐妹中的一个,都会幸福一辈子的。张充和就是四姐妹中的“四妹”,亦是最有文化韵味、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位。与张充和先生有关的书,广西师大出版社在这几年里接连出了好几本,我是见一本买一本,读一本爱一本,并肩竖排于架上,用手指轻抚过去,有时光交错之感。

这是一个从民国走来的女子,她嘴里唱的是温软的昆曲,她手下写的是绝妙的法书,身上带着的尽是民国年间带出的仆仆风尘,讲述民国往事时一派天真无邪,带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久违欣喜。封面上的妙龄少女,身着旗袍,一派民国范十足的装束,皮肤白皙,站在花丛里,带着似隐若现的笑意。书名“天涯晚笛”四个字是充和先生的亲笔,柔和婉约中自成一家。隐约中,似有笛声悠扬地传来,穿过历史风烟,杳杳渺渺地流荡而来,把少女无情又有意地装扮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文化的润泽中,老人带着一身贵气,在书法与昆曲的精神隧道里潜心修行,举止谈吐超凡脱俗,被誉为“最后的闺秀”。

见过苏炜与张充和先生的合影,镜头里一老一少有鲜明的区别。老人低着头,未直视镜头,也许是佝偻着的腰导致的,也许是为人一贯的低调内敛,不喜抛头露面。然而,纵然岁月无情地雕琢,我依然可以依稀见到老人年轻时清秀高洁的模样。苏炜先生面对镜头,笑意盈盈,内心的欣喜一览无余。不知是巧合抑或是刻意的安排,照片的右下角是一盆水仙,蕴含着生机地活着。

欣喜,就像灵动的音符,由作者的心里流淌出来,在字里行间跳跃闪烁,无处不在。这情绪不止一点,而是四处播撒,像是秋阳里的湖光点点,容易让人沉醉。苏炜先生处处流露出满足感,像是享用一顿吃不完的文化筵席,可让人反复品味、终生咀嚼。

苏炜写道:“这位本应在书卷里、画轴里着墨留痕的人物,如今年过九旬却依旧耳聪目明、端庄隽秀,时时还可以和你在明窗下、书案边低低絮语、吟吟谈笑,这,可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奇缘与福报么?”苏炜先生仿佛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让我顿起知音之感。

我也不能例外地陶醉在张充和先生娓娓道来的故事里了,我仿佛抓住了历史来不及拽走的一条尾巴,在月光下,飞驰在旧日的时空隧道里,聆听着往事的历历再现,沉醉了整个人整颗心。身为一个后来人,我能够与老人在同一片天地间呼吸,同望一轮明月,不也是命赐的缘分吗?

一本好书,就是由一些好看可感的故事循着时光的线索,命定地组合在一起,闪耀着让人不能熟视无睹的光芒。这样的组合貌似出自造化的神秘安排,其实不然,相反地,它来自书中淌过的一个个人物对生活深情款款的流露。

我首先想起的是一个为爱而哭的小女孩,她叫陈蕴珍,她是巴金的忠实读者。按照张充和先生的话来说,陈蕴珍当时正追求着巴金,想请他来学校做演讲。但是,巴金是个腼腆的人,不善表达,没有答应。“蕴珍她们把布告都贴出去了,演讲却办不成,蕴珍气得,就找我来哭呀!”面对这样的小读者,腼腆的大作家赶紧道歉,最后只好请出李健吾代为演讲。如此方才解了燃眉之急。如此这般,小读者与大作家之间的爱情便开始有了眉目。

日后,这名女子有了另一个为读者所熟悉的名字——“萧珊”。已近百岁高龄的张充和老人讲起这段如在昨天的往事时,分明像是十八女郎,分明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像在分享着好朋友于爱情中品尝到的喜怒哀乐。萧珊年轻时的模样也跃然纸上,一个耍赖、调皮、活泼的女子,又是一个对爱情如此义无反顾的女子,难怪巴金在《怀念萧珊》里如此深情地回忆他挚爱的妻子,回忆起当初遇到时的情形:“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读过这个爱情故事,我似乎为巴金与萧珊之间守望相助、相濡以沫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注脚。

张充和向苏炜慨叹道:“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还在海那边陪着我。”就在《香椿》写下的同一年的十月里,老巴金也走了,老人的心里是否填塞的满是苍茫与失落之感?巴金出生于1904年,属于清末。萧珊出生于1917年,当是民国。这两口子都是以真性情面世之人,无有丝毫的矫揉造作,想哭就哭,能让则让,不一味举大旗、出风头。他们对人如此,对自然中的妙物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泉边,一个身着长衫留着髯须的老人正俯身给一只受伤的大雁喂食,眼里满是关切之情。这个老人就是张大千,彼时的他正在敦煌面壁习画。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雁和张大千成为好朋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大千离开敦煌的日子临近了。

生怕大雁朋友伤心,于是,张大千不等天晚,便率领众人登车离去。谁曾想,“车子刚驶过月牙湖,天上便传来一阵大雁的哀鸣”,张大千“刚刚跳下车,那只大雁便嘶鸣着从高空俯冲下来,直直扑向他的怀里”。这段文字出自《雁犹如此》一文。是啊,雁犹如此,人何以堪啊!读之,我不禁悲从中来,泫然欲泣。这个故事,无关乎敦煌非凡的艺术瑰宝,无关乎张大千非凡的艺术成就,它只是个平凡的故事,像一株不知名的小草,不宏大、不强壮,却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惹人情思,让人心中生发出无限的感慨与莫名的惆怅。

这本书因为有了这些貌似不起眼、实则让人回味不尽的故事,才让我不忍读完,拿起后放下,放下后又拿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是舍不得心爱的人无情地离去。读着一本心仪的书,像是恋着一个人,见一天即少一天,人生苦短,书籍页码有限,读一页即少一页的,欣喜之余愁绪涌起。

我尤其在意张充和口中关于写字的故事,不仅仅是因为先生是个书法大家,更因为她是在对汉字书写的诉说中,倾注着对故国的浓厚思念。回忆起多个师友辈的人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识地,先生总是忘不了他们的字。讲起胡适时,她说着:“他爱写字,但其实没写过多少帖。他学郑孝胥的字,被我看出来了,他就嘿嘿笑着默认,他喜欢把撇捺这么长长地一拉,写来蛮有趣的。”言语中活脱脱是那个看出胡适之的字之玄妙之处的得意女郎,似有调侃,又不失敬意,既有青春少女的靈动活泼,又有胡先生的平易近人、洒脱大度。沈尹默是张充和的恩师,她对沈先生饱含深厚的感激之情。这其中,既有重庆岁月的动情回忆,更有动乱时代斯文扫地的悲怆追念:“沈尹默怕自己的书法文字惹祸,就叮嘱年小的儿子,让他把家里藏的自己的所有书法纸张全部放在澡盆里,淹糜淹烂了,再让他趁着天黑蹬自行车出门,偷偷把这些写烂纸张甩到苏州河里去。”苏州河里流淌的不仅是河水,更是文化老人的心血和泪水啊!

我不愿让愤怒的情绪影响了阅读的心绪。随着先生的回忆,我进入了更为悠远的文化隧道里,听见岁月流淌的哗哗声响。她用心收藏的一枚黄藤印章是闻一多先生刻的,坚硬中有一种玉质的黄润。章草字体,印迹一如当初的清晰,至为可喜。她清楚地记得:闻一多先生于北大课堂上用老辈人的吟诵法唱过《楚辞》,很好听。可悲的是,又在《古墨缘》里读到如此令人痛心的告白:“加州天气干,有时候夜里我能听见墨裂的声音,听得直心疼。”从明、清走来的古墨,终究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袭,会慢慢地露出颓废的光景来,这是充和先生心疼的原因。

由此,我更加明白,记录张充和先生的故事,既是追忆、缅怀,更是一种对抗时光流转的努力,挽回时光之粹、留下时光镜像的劳作。回忆往事时,镜头的切换是慢悠悠的,心中装不得一丝嘈杂。在这本深情款款的书里,不仅有萧珊、张大千、卞之琳、胡适等人的故事,还有从古往流淌至民国的传统文化的余光。这道余光,也许在华夏热土上不显山不露水,却在远隔万里的大洋彼岸漾起绚丽波澜。读着书中娓娓道来的文字,充和老人似吟吟笑着款款向我们走来——她的眼神自有一种动人的神采,她矮小的身板淌过大江大河的冲刷,她言语中有着见过血火劫难、又望见山花烂漫时的从容自信。遇见张充和先生这样的文化老人,即使是通过苏炜先生转呈而来的文字,亦是我辈后生之福。与作者遇见张充和先生的感受一样,遇见这本书,也是作为读者的一种“奇缘”与“福报”。

如果說民国文化人的往事令人悲欣交集,常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如影随形,那么辑二中的诸多文字特别是《张门立雪》,则让人读得松爽愉悦,因为文中多有惊艳之笔。这篇文章讲述的是苏炜带领两位耶鲁洋学生邵逸青和温侯廷,拜至张充和门下学习中国书法的往事。也许是与我本是教师的身份有关,也许也与我常常喜欢追慕既高且雅的贤长风度的癖好有关,我读此文,最在意的是张充和如何为师的片段。

“张先生不允许我们为了贪图便捷而使用现成的瓶装墨汁。她自己就从来不用现成墨汁”。先有身教,后有言传,身教之力量远胜于言传,师者榜样于此悄然树立。张先生说:“我按我老师的办法给你们批作业,写得好的字,用红笔打个小圈圈;写不好的字,用黑笔打个小叉叉。”苏炜提到,充和先生用朱砂红笔批改书法作业,研墨的朱砂墨条竟是乾隆时代的,小小的却重如铁块。对于许多人临颜字故意把字写得肥肥胖胖的,张充和不以为然。“小时候教我的朱老师(朱谟钦)是位考古学家,他给我临的颜字,是直接从刚刚出土不久的《颜勤礼碑》的碑文拓片上,未经裱托,直接裁剪成字帖让我临写的。那时候我看到的《颜勤礼碑》原拓,字体瘦削,笔画并不肥大”。先生认为只有有了颜体字打底,才能写好大字。说着就想起“七七事变”之后,她用大幅白布写的“国难当头”四个大字,挂在苏州乐益女校的高墙上。教学生写字时,“老人家总是笑意盈盈、兴致高昂”,学生写坏了的字,她就提笔在一边给他们示范写一个同样的字。让学生练习写自己的名字时,她会以各体书法——楷、行、草、隶,写出他们各自的名字作模本。她教学生写字时用的是臂力,不是腕力;兴起时,还会和孙子辈的学生比试臂力:看着师生比试的那张照片,真令人忍俊不禁。

与其说“张”门立雪、学到的是如何把字写好,倒不如说是在中国传统文化面前,如何把“人”这个字写好。具体说来,是如何把身板立正、腰杆挺直,把精气神儿流露出来、洋溢开来。在苏炜的转述里,张充和身兼师者与学生两种角色。前辈师友教给张充和先生的许多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不敢忘的;对张充和来讲,但凡有一言一行教她之人,皆可为师,更何况是像胡适之、沈尹默、杨荫如等这样的毕生难忘的历史故事的要角?

虽是听老人家讲故事,但是这本书涉及的是两个层面的命题。其一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异域的传承与影响,其二是山高水长的先生之风于后来者心中的回响。这里有文化的传承,也有师风的润泽——师风的润泽与文化的传承彼此交融、交相辉映,凝聚于张充和这个会昆曲、懂书法的个体身上。

我爱读民国故事,常常追读民国文化人的往事。对国家与民族来讲,那是世纪交替、世代交替的时代;对个体而言,则是新旧碰撞的成长年华,历经沧桑巨变的人生岁月。那些自民国蹀蹀走来的素朴身影,一个个在接续传统的基础上,悲欣交集而又刚柔并济地,走出了充满个性光彩与闪烁生命理想的人生之路,所以值得我们缅怀、神往、追慕。张充和先生不是苏炜的研究对象,她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忘年朋友。她用一生的优雅与高贵,深深地打动着苏炜。因了这样的因缘,才让这本书有了切近可感的温度。有了这本书,当遥自天涯的晚笛吹响的时候,便既不寂寥也不清冷,反而有些许泼剌剌的生气、热乎乎的暖意从字里行间袅袅传来。

终于还是读到了最后一页。

一部别开生面的民国史展现于眼前,这里有动人心魄的爱恋,有荡气回肠的情愫,更有让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故国情思。张充和先生的讲述,就是一份浓浓的乡愁。如今的故国就在海的这一边,当是回得去的;然而,往昔的故国却只能在回忆里,甚至在午夜梦回之时令人蓦然一惊了。

猜你喜欢

张充张大千巴金
海上日出
传奇大师张大千
巴金在三八线上(外四篇)
曾熙&张大千:得弟,吾门当大
“吃货”张大千
张充和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小巴金“认错”
卞之琳苦恋张充和:爱情,是你窗外的风景
我的最牛老爸
向巴金学习讲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