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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醒的守夜人

2020-06-19黄江苏

书屋 2020年6期
关键词:噩梦瘟疫盲人

黄江苏

一、我们的生活随时可能陷入一场噩梦

一个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失明了,然后他接触过的人一一被感染,整个国家成了盲人的国度,大戏开始揭幕,这就是《失明症漫记》所讲述的故事。如果我在2020年前读到它,可能会觉得其构思离奇,然而如今却只能叹服,它就像未卜先知的预言,为“新冠”之下的我们描好了画卷。它提前为我们写好了箴言:我们的生活随时可能陷入一场噩梦。如果说史不绝书的战争、地震、海啸、饥荒没有亲历,十三年前倏忽来去的“非典”也已模糊,我们眼下整个世界还在严防死守的新冠疫情,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承认这点?

即便不论这类非常时期,也不看群体的宏大叙事,揆诸庸常岁月,个人生活又何尝不是变故环伺、蠢蠢欲动呢?我们晏安日久,以为稳如磐石的,转眼就如沙上之塔,崩塌消散。昨夜还耳鬓厮磨,隔天就劳燕分飞,“爱情有一夜之间就会消失的陋习”,“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这些流行的俗语,充分道出了我们生活的戏剧性。

生活充满偶然,生命也本脆弱。《圣经》里面说:“其实明天的事你们并不知道。你们的生命是什么?你们原是一团雾气,出现少时,随后就不见了。”这不是悲观主义,不是要向人们的蜜糖生活中撒点污垢的恶意,这其实是掩藏在风月宝鉴背面的白骨真相。知道真相,不是坏事。

不要以为我们的生活理所应当稳固、长久、幸福。被逐出伊甸园的人类,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对此有清醒认识,更珍惜风暴前的宁静,也更有益于防范风暴的来临。

二、极端情况下,人会变得怎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时候我脑海里会有一闪念,如果眼下疫情没法消除,世界发展到极端情况,人们会怎么办?《失明症漫记》似乎在提前预演给我们看。

它写到,失明症开始蔓延后,亲人之间也逐渐恐惧、防范、隔离,就如我们这次疫情期间在国内看到的湖北籍的货车司机在高速公路上游荡的新闻那样。在这本书里集中隔离的病院里,更是各种大戏都在上演。起先,隔离在这里的人还能想起一点自己在正常生活时所建立的道德理念,例如那个偷车贼,在死前(他并没有预见到的被枪杀)竟然良知苏醒,对自己之前偷车行为发出了控诉,心里展开了一场控辩大战。可是,当非常状况不断延续,道德对人心的管束不断松弛,终至于崩毁。

身体的伤害终究会困扰到灵魂,这也在提醒我们,要爱护身体这个容器。柏拉图哲学里谈死亡,认为是灵魂摆脱身体的辖制,的确有道理。这些盲人们,不仅因为看不见而无法注重生活环境的清洁,他们的肉身越来越污秽,更可怕的是灵魂里的病变。哪怕在“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时,竟也有人不忘欺凌掠夺,为非作歹。一个持枪的盲人,仗着这个优势,建立了自己的威权,开始指使身边的马仔强行夺取对配给食物的再分配权利,并以此为要挟,搜刮其他盲人的财物。很奇怪,堕落的人类的欲望,说来说去,竟然万变不离其宗,总是金钱和色欲而已,他们后来竟要求别的宿舍为他们提供女人。一开始,别的盲人们有抵触,认为“人的尊严是无价之宝,如果一个人在小事上退让,最后会失去生活的全部意义”。后来,在子弹的威胁之下,在生存和尊严之间,首先被牺牲的是后者。于是,所有的伦理法则被修改。每个宿舍在牺牲自己的女人前,都想先打上自己的烙印,妻子目睹丈夫与别的女人交合,不但没有屈辱,反而涌出怜悯。

这就是极端情况下,人道如何解体,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人相食。但也有不甘失败者,顽强抵抗,他们最终打败了为非作歹者。

三、噩梦和极端情况为何会出现?

小说一直没有解释,为什么失明症突然蔓延,眼科医生束手无策,医学记载并无先例。小说快结尾处,整个国家唯一没有失明的人——眼科医生的妻子走进一座教堂,她赫然发现,教堂里所有雕像的眼睛上都被蒙上了一块白布,所有油画里人物的眼睛则被白颜料重重地涂抹。无论是被钉十字架的耶稣的像,还是其他的圣徒像,无一例外。

这是小说中最难理解的情节,但也可能是最富深意的情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小说中,医生的妻子认为,这可能是某个信徒或者神父干的,他们或者是因为预感到自己也要像其他人那样失明,对信仰绝望,而如此行,或者是觉得“既然盲人看不见偶像,那么偶像们就该看不见盲人”。

我想,这个圣像被蒙上白布的情节,至少有三种解读:首先是有人向上帝发泄愤懑。你是掌管天地万物的神,而人间染了瘟疫,这难道没有你的旨意?百姓是你的子民,你为何向他们掩面不顾?如果是这样,还不如蒙上你的眼睛。这类似于中国人痛责天地:“不分好歹何为地,错勘贤愚枉做天。”其次,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因果关联。无论蒙上白布的行为,是发生在失明症蔓延之前或之后,都能说得通。如果是之前,那可能正是因为人类的渎神行为,而遭到了同样的惩罚。如果是之后,则有可能是有的人想借此来警示人们,人间的失明是因为有人妄图蒙蔽神的眼睛。第三种理解是,有人以此来表示,在人类遭受失明痛苦的时候,神、先知、圣徒们并没有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他们一直在陪同人类共同蒙难。

或许,还有别的我想不到的含义包括在其中。仅就这三种理解来说,都把人间的苦难与上帝关联起来,人类遇到的问题总跟更高的存在有关。这或许也揭示了失明症(及各种瘟疫)的真正由来:我们与上帝的关系出了问题,才导致我们的生活陷入噩梦和极端境遇。

托尔斯泰在《复活》的结尾说:只要人们执行上帝的戒律,天国就会实现,人们就能获得无上的幸福。写《失明症漫记》的萨拉马戈或许也是这样想:所有的瘟疫与灾难都是在警示人们,把人们带到自己的罪面前,以悔改寻求与上帝再度和好。

医生的妻子去教堂目睹那一幕,并且有所思考之后,再无别的缘由,小说里的人们就一个个陆续复明了,就像《圣经》里说——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这样的情节设计,不可能没有作者的匠心。

四、独醒的守夜人

神奇的是整个国度都患上了失明症,仿佛掉进了白茫茫的牛奶海,只有一个人不受传染,能看得见,是正常人。作者把这个角色设计成了女性,这太有必要了。让男性获得这样独一无二的特权,后果可能不堪设想。你看小说里那个有枪的男人都干了些什么事啊。

如果你拥有了高人一筹的能力,你是用来营私肥己,还是造福别人?作为盲人国度里的明眼人,你是趁机做王,还是做众人忠信的奴仆?

医生的妻子毫无挣扎,在她那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这样的问题。她跟到隔离点,开始只是想照顾丈夫,后来却自然地成了更大人群的守护神。

她不敢说出真相,而必须伪装成盲人。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大家,同时也谦卑地俯下身子与众人同受患难。当持枪的盲人要求别的宿舍进贡女人时,她也成了那众多被侮辱、被强暴者中的一个。当别人眼不见为净时,她要承受加倍的痛苦。后来,她还用柔弱的双手,伺机杀死了强暴她的“匪徒”首领,举起了伸张正义的大旗。

我们多么希望能早点摆脱瘟疫啊,就像我们渴望洗去身上的尘垢。后来,他们离开隔离点,来到医生的家中,在大雨滂沱的日子,医生的妻子带领大家在阳台上尽情地冲洗,那来自天上的雨水,洁净的,绝不只是人们的身体。

医生的妻子是暗夜里的独醒者,是大家的守护天使,是灾难的见证者,她用女性的温顺、善良,做到了“在别人失明的情况下尽有眼睛的人的责任”。當人类遇到噩梦和灾难的时候,每一个有能力的人都应该如此“逆行”。就像《圣经》里说:“你们是世上的光。……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就荣耀你们在诸天之上的父。”

小说中还写到一个作家,跟众人一样,他也瞎了,但是他仍然在写作,用手摸索着,“有时候两行字摞在了一起”。他的出场意义重大。对于人类的任何灾难,作家都不该缺席,他不一定要做英雄,但他一定要为人类负责记忆。因为,没有记忆的人类是可怜的。

小说写到这里时有一句:“作家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既不能知道一切,也不能亲历一切,他必须问,必须想象。”如同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一样,瘟疫之后,文学的题材和格局必然将发生变化,于人心、人情所带来的震撼和冲击,不是一部小说所能承载的。而幸存下来的人们,会引发更深层次的思考,予自然,予社会,予自己,而作家只是我们芸芸众生的代言人。

[(葡)若泽·萨拉马戈著、范维信译:《失明症漫记》,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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