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铭，北京市第四中学原校长，现任北京金融街润泽学校总校长。曾任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十一届民盟中央常委，教育部第七届国家督学等职务。曾兼任中国教育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教育学会高中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中国人才研究会教育人才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教育国际交流协会第五届理事会理事，北京师范大学兼职教授等职务。

【编者按】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进入新时代，我国教育站在了新的发展方位和历史起点上，同时也被赋予了新要求、新使命。这为校长办学带来压力、挑战的同时，也给学校带来很多的发展新机遇。北京市第四中学（以下简称“北京四中”）原校长刘长铭，大学毕业后便到北京四中任教，从新手教师到青年骨干教师再到学校管理干部，多年的从教经历和办学探索，使其成长为襟怀坦荡、涵养丰厚、敢于担当的全国知名校长。有人曾把北京四中称为“小清华”，而刘长铭校长在办学中所倡导的“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承担的勇气”更多体现的是“北大气质”。校长是“办人民满意的教育”的第一责任人，校长的办学思路决定学校的发展方向。那么，新时代的校长究竟该如何办学？如何增强办学活力？如何有效落实新时代立德树人根本任务？带着这些疑问，本刊记者采访了全国知名校长刘长铭，希望大家能从他的教育思考和办学实践中获得启示。

教师教育论坛：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以下简称《方案》），指出要“改革学校评价，推进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坚持把立德树人成效作为根本标准”。您认为这一政策导向会对校长办学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中小学校长应如何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

刘长铭：评价是教育教学活动的关键环节，对学校办学和人才培养都发挥着重要的引导作用。人才培养是学校教育活动的根本任务，人的全面发展是评价学校教育质量的首要指标。从这个角度来说，《方案》的实施将会对校长树立什么样的办学质量观和发展观指明方向，对校长今后领导学校教育改革，有着重要的指导作用。

《方案》的核心是推进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我觉得校长在办学中首先要正确理解“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内涵。德智体美劳中的每一育都有自己的功能和作用，不能缺位、不能替代、不能削弱。同时，“五育”又相互联系、相互渗透，是一个和谐发展的整体。所以，校长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关键就是要引导和培养教师时刻记住学科教学的任务不仅要传授知识，还要促进学生全面发展。

《方案》既给我们提出了很重要的任务，又给我们提出了很多值得思考和研究的课题。比如，《方案》提出要“坚持科学有效，改进结果评价，强化过程评价，探索增值评价，健全综合评价”，那么，什么样的评价是科学有效的？改进结果评价，这个结果指的是什么？强化过程评价，这个过程又是指的是什么？探索增值评价，增值的范围包括哪些内容？总的来说，校长思考和研究这些课题，有助于在教育教学的实际中切实改变过去用分数给学生贴标签的做法，创新评价办法，完善评价体系，切实把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落到实处。

此外，我认为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校长深思，那就是在办学中要正确理解国家开展评价改革的用意，切不可把国家对评价的重视误解为时时要评价，处处要评价，事事要评价。校长需要从学生的角度、被评价者的角度来考虑评价的影响，切不可把评价搞偏、搞过、搞得过于泛化。校长在办学中要努力给学生提供一个宽松的、自由的和丰富的发展环境，我认为这样更有利于促进学生健康、和谐地发展。

教师教育论坛：今年9月，教育部等八部门印发的《关于进一步激发中小学办学活力的若干意见》明确提出要“增强学校办学内生动力”。您认为中小学校实现内生发展的关键在何处？

刘长铭：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学校，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外部环境，总能够发展得比较好。我认为，这主要得益于良好的学校内部管理，在于内在发展动力得到了激活。校长通过民主式的管理，充分調动了教师的工作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激发了他们的主人公精神，让他们能够尽可能地发挥自身的能动作用，从而有效促进了学校的发展。实际上，教师在满足了基本物质需求之后，就会主动追求把工作做得更好，希望通过工作上的成就来赢得别人的尊重。所以，校长需要营造一个和谐向上的文化环境，在教育的观念和行动上起到一个引领的作用。

对于教师的发展，我还有一个观点，那就是校长要创造一些条件和机会，让他们从具体的事务性工作中解放出来，能思考一些理念层面上的问题。北京四中在十几年前做过一件事情，在开学时给全校教师布置了一项任务，就是写一篇主题为“我的教学观”的文章。有年轻教师跟我说：“校长，我今年刚参加工作，还没有形成教学观，那要不要写呢？”我说：“当然要写了，只要你已经站到讲台上，哪怕是今天才走上讲台，你都要对这个问题有所思考。”后来到期末的时候，把全校教师写好的文章汇总上来后，我们认真读了每一篇文章。有一位教师写的文章题目是《让心灵醒着》，内容写得非常好，于是我们就以这篇文章的标题为名，把这些文章汇编成一本资料，记录下教师成长中的思考和从教的感悟，激励他们更好地成长。时刻让心灵醒着，这非常重要。当时写《让心灵醒着》的那位教师，后来成为学校最年轻的教研组长、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教师内生式发展的案例，其实对学校发展来说也是一样，内在发展动力是非常重要的。

教师教育论坛：一直以来，国家倡导教育家办学，营造教育家脱颖而出的制度环境。实际上，实现教育家办学，除了要有良好的外部环境外，还要有更多的校长成长为教育家型校长。您认为教育家型校长需要具有什么样的情怀和素养？

刘长铭：我有这样一个观点，某个领域中可以称为“家”的人，指的就是将工作和事业融于一体、能够从工作中享受到乐趣与幸福的人。以前我们讨论北京四中教师应当树立什么样的幸福观，提出的第一条就是“享受工作”。教育家不一定是著书立说最多的人，也不一定是最有名望的人。只要一个人将教育事业当作自己生活的全部和生命的归宿，能够深刻地影响他人，引导学生成长，我们就可以称他或她为教育家。所以说，教育家于我们而言，并非是遥不可及的目标。一位校长要成长为教育家型校长，除了要将教育工作当作事业，当作生命，敬畏自己肩上的担子，至少还应该具备这几方面的素养：

一是有胸怀。校长的胸怀，决定着一个学校的胸怀，校长秉承正气，胸怀大气，学校的气魄格局自然大，有了大的格局，师生便有了大的舞台，这样学校发展就会气象弥新。过去有人问我，你觉得当校长成功的标志是什么？我说，当校长成功的标志就是让教师获得了发展，就是让教师的本事超过校长。如果我要能让每一位教师的本事都超过了我，我认为自己当校长就成功了。

二是有眼光。校长要思考那些对学校发展有全局性、战略性和前瞻性意义的问题，眼光要瞄准未来教育改革的方向，顺应历史发展潮流，对学校发展做出正确的战略选择。

三是有理性。校长要有理性精神，要坚守教育规律，以前我们提六个“不唯”：不唯书、不唯上、不唯洋、不唯众、不唯俗、不唯利。不唯书、不唯上，就是校长要从办学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研究和处理办学中的一系列问题。不唯洋，就是校长要对国外的教育改革和办学实践保持一种冷静的思考，吸收借鉴但不照抄照搬。不唯众，就是校长要有自己的主见，切不可看到其他学校怎么做，就认为我们也应该怎么做。不唯俗、不唯利，校长还要摒弃浮躁，不盲目跟风赶时髦，不媚俗。我认为今天的学校有责任引领社会树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引导家长树立正確的人才观、发展观，坚守立德树人，促进学生全面发展。

四是有勇气。校长要有勇气，敢于向传统挑战，敢于知难而进，能顶得住社会的压力，要敢于坚持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教师教育论坛：据了解，您曾提出校长要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应该在学校的历史上留下什么样的故事。您认为校长应该讲好什么样的校园故事？又该在办学中留下什么样的校园故事呢？

刘长铭：我认为，学校文化的核心就是一所学校所倡导的教育价值观。从实际操作层面上讲，学校文化建设就是学校用自己的语言来诠释教育价值观。所谓“自己的语言”，就是发生在这所学校里的故事。要想了解一所学校的文化，不仅要看这所学校的办学理念、目标、校训、教风和学风等，而且也应该听听这个学校的校长、教师讲出的教育故事。所以，有文化内涵的学校一定能够讲出许许多多动人的教育故事，这些故事能反映出学校的教育观和价值追求。

校长要讲好什么故事呢？我觉得校长应讲好三方面的故事：

一是要讲好教师的故事。校长讲好教师的故事，可以表达学校的教育价值追求，体现出教师的教育智慧。比如，以前有位教师在大会上讲过一个故事，她早上出门晚了，上班要迟到了。她在路上就想我该怎么跟学生解释这件事情呢？要说堵车了，学生也不会跟她太较真，但学生真的相信我的话吗？如果学生不相信，那我们的教育还谈什么培养人？于是她最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跟学生说实话，并向所有学生道歉，按照班规和学生一起做一周教室值日。自从这位教师做了表率后，他们班迟到的现象几乎再也没有发生了，而且班集体更加温暖和谐。有一次我听课，看到教室的后墙上贴着一张纸，原来是一位教师给学生写的道歉信，这位教师上课迟到了大约30秒。我没有刻意核实这位教师迟到的事情，因为我曾想到并怀疑他是不是有意而为？即便是真的迟到了，把一次“事故”变成教育契机，给学生做一个表率，这更显教师教育智慧的高超。

二是要讲好学生的故事。这就是要表达什么样的学生是我们心目中的好学生。有一年北京四中的一位学生去了江西的一个农村小学支教。支教结束时，孩子们抱着支教的学生，哭着说，大哥哥，你明年还来吗？我们特别盼望你能再来。结果这位男生一咬牙就下决心放弃当年的高考，没有上大学。后来，他在社会上募捐了几台旧电脑，为学校组建了一个机房，教这些孩子使用电脑。类似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这就是我们希望培养出来的学生。

三是要讲好校友的故事。讲校友的故事就是要更好地影响在校学生的发展。比如，北京四中有一位老校友，是一名画家，他经常到野外写生。有一次出去写生，他发现北京西郊的一个村子很有特点，房屋建筑是典型的古代建筑风格。后来他听说城市规划把这个村子列为拆除重建对象，但他认为拆除就太可惜了。于是他就走访北京市相关政府部门进行呼吁，希望能把这个村子保留下来。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这个村子后来保留了下来，成为京西的一处著名旅游景点。这个村子就是爨底下村，当时村民的生活水平比较贫穷，而现在这个村子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旅游景点，村民的生活早已改变，富裕了起来。我之前经常和学生讲这个故事，就是想教育学生要和这位校友一样，有社会责任感，成人成才后要多为社会做贡献，促进社会美好发展。

至于校长能留下什么故事，我觉得这个并不重要，当然，校长肯定是会留下很多故事的。比如，北京四中的前几任校长都留下了很多很有价值的办学指导思想。很多故事虽然讲的不是这些校长本人的事迹，但学校里发生的故事都有他们的思想痕迹。

教师教育论坛：您曾说过，“校长必须先行，同时校长还应该想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变成教师自觉的行动”。您是如何做到“先行”的？又是如何“把校长的想法变成教师自觉的行动”的？

刘长铭：校长的特质会对学校发展产生很大影响：校长擅长改革，身边就会聚集一批想法不断的教师;校长专注钻研学术，教师也会受到相应的感染。因此，想提高办学质量，培养更有远见的教师，校长必须先行，同时校长还应该想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变成教师自觉的行动。在这方面北京四中的确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多年前，北京四中构建了以生活教育、职业教育、公民教育和生命教育为基本内容的教育价值体系，提出了新一轮的课程改革目标：以人文教育为基础，以科技教育为导向，培养学生善良的人性和科学的理性，不断拓宽学生的国际视野。在课程改革目标提出之后，学校通过民主式的管理，让全校教师参与讨论如何将这些教育价值和内容渗透到学科课程之中，尤其要结合人文课程，启发学生深入思考;如何组织相关的实践活动，使学生获得真实的情感体验，逐步理解生活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为了推进工作，学校向全校教师提出了几个问题，比如，备课时您想到学校的培养目标或学生的发展目标了吗？您在课堂上怎样体现人文教育和科学思想教育？您是怎样理解并实践北京四中教育价值体系的？我们建议教学管理干部听课后，都与教师交流这些问题。民主式的管理让教师真正参与到学校的教育价值体系建设和课程改革当中，凝聚了每一位教师建设和发展学校的想法。在讨论中，教师逐渐达成了教育共识，并且生成了学校未来发展的共同愿景，这成了全体教师的共同追求，自觉地体现在他们的日常教育行为当中。经过这样的工作后，课堂教学慢慢地发生了变化，走向我们所倡导的教育改革方向，课程改革的实效也逐渐凸显了出来。

教师教育论坛：《方案》提出“把认真履行教育教学职责作为评价教师的基本要求，引导教师上好每一节课、关爱每一个学生”。看似寻常的语言，实则对教师提出了更高的期望和要求。您认为好课有哪些标准？教师如何才能“上好每一节课”？

刘长铭：我曾详细研究过许多课堂评价方面的文章，也分析过许多课堂评价的指标体系和量表。但无论拿着哪一张量表去听课和评课，我都觉得很难按照量表上的指标逐项打分。好课的标准不是唯一的，但我认为好课是有共性的，可以概括为“四有”：有知识、有方法、有生活、有境界。有知识、有方法很好理解，我在此就不多解释了。为什么好课需要有生活？教師在课堂教授知识，不但要让学生学习掌握这些知识，而且更要让学生今后能够运用知识去改善生活，解决实际问题，让学生感受到知识的亲切，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持学习的热情。好课也需要有境界。有境界，就是教师上课要有思想、有高度，能起到对学生产生精神上的引领、心灵上的触动等作用。好课还需要有种子。现在，在北京金融街润泽学校，我们又提出课堂教学不仅要给学生果实，更要给学生种子，给学生留下自主学习的线索，留下兴趣和新知发育的种子。

每一位教师都希望把课上好，都希望获得成功和幸福。今天，我们已经身处在一个信息化时代，我觉得教师讲课有什么知识讲得不完整、不全面，都没有关系，因为学生获得知识的渠道非常多，即使教师不讲，只要提出一个问题，学生都能够自己去解决，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他们会获得所需要的知识。所以，我觉得今天的教学更应该让学生获得一种持续的学习欲望和发展动力，让学生的道德情感得到升华，产生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愿望，增强社会责任感，这些比获得一些具体的知识更加重要。

教师教育论坛：您曾说“师生关系是重要的教育资源，直接影响着教育质量”，您能为一线教师如何构建良好的师生关系提供一些建议吗？

刘长铭：师生关系是非常重要的教育资源。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学生因为喜欢某个教师而对某门学科产生兴趣并愿意为此付出努力的现象屡见不鲜。我认为构建良好的师生关系的关键就是教师要让学生真正感受到你在和他（她）交朋友，你很关心他（她），这种关心是全方位的。

第一，教师不能只关心学生的学习和考试成绩，否则师生之间交流的话题就会过于狭窄，甚至会将师生关系变为庸俗的“知识买卖”关系。所以我曾经提出建议，教师应跟学生谈一谈生活，让学生知道你的故事，了解你的生活。

第二，教师要做一个有幽默感的人。有幽默感的人，人人都喜欢，教师也是一样。学生可能不太喜欢特别严肃的教师，觉得这样的教师不太容易亲近。有些年轻教师，本来和学生的年龄差别不大，但却刻意装老成，与学生保持距离，害怕失去威严。我认为这是一个误区，教师总是保持一种威严并不一定好。

第三，教师要了解学生，缩小代际差距。过去，我经常讲我和陶西平老师相处的一个故事。有一次我搭他的车，发现车里放了很多流行歌曲的光盘。我挺奇怪的。他说，我们做教育的应该通过了解学生喜欢听什么歌、唱什么歌，知晓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生活追求，这是了解学生思想的一个重要渠道。我觉得，他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

第四，教师平时见到学生，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唠叨几句温暖贴心的话，也是增进师生关系的有效做法。其实，和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一样，师生关系就是通过生活中的一件一件小事建立起来的。

构建良好的师生关系的方法还有很多，它是一门需要教师毕生学习和研究的教育艺术，是教师专业能力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责任编辑：谢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