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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颜

2020-04-13陈旭红

小说林 2020年2期
关键词:母亲

十七岁那年,我初中毕业,没考上中专,普高父亲没打算让我上,说我在学校里鬼混唐朝,耽搁了时日不说,还费钱。这原是物理老师在课堂上翻着白眼对我冷冷的挖苦,父亲上街路遇了他,对我是否继续就读和他达成共识,回家来复述时的语调都像他。气得我对着父亲的后背直恼他愚蠢,伙同外人欺负自家小孩还不知道。待我冷静下来,意识到父亲倒也不是伙同物理老师,而是一个有威望的父亲得有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不让继续就读是因为我不上进而非作为父亲的他不培养,我的气恼就没了。

在我念书期间,父亲铁定我能上中专,完全不作想我会名落孙山,几年来的愿望突然落空,对于他不比坍塌一栋房子的震动小。一直以来,父亲对我的态度是随着我学习成绩的好坏而变化,而无论我的成绩如何,但凡我在他面前,对我的言语敲打是断顿不断天。每每被叫到他跟前,我就头大脑涨,完全闷昏着,对于他的责训问话我嘴里诺诺,其实一句也不往心里去,丝毫起不到他所预期的督促并使我知恩在心的作用。

小时候的我,是个没记性的人,也幸亏这性格,不然恐怕就没后来的我。因着没记性,但凡生活有点亮色,立马就忘了前痛,兴致勃勃地过活起来。小考,我是我所在学校唯一考上中学的应届生,还有在数学考场上,因着头晚过于兴奋欠下了觉,早早做完试卷后,竟然呼呼睡去。如此轻松过关,想父亲对我必上中专的信心多半来于这类事件。入中学,离家远的学生得住校,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离家对我来说就是鸟脱囚笼。中学的同学来自九个行政村,一下子新添了这么多朝夕相处的伙伴,让我感到新奇又快活,不到一周,和同学们就熟络了很快又有了新朋友。而新增的学科也激发了我的学习兴趣,全然忘了曾有过的不快,也不再自伤,几乎是每天都在欢愉中度过。可是,每到周六下午上完两节课学校就会放假,让学生回家拿粮拿菜和添减衣物,星期天下午再返校上晚自习。自然,不上课我一样喜欢,可是不愿回家,每到周六放假我必和同学们相邀着玩到天黑才回家。吃过晚饭,在五个孩子中父亲独点我的卯,接受他雷打不动的对我的专训,专训多半从如何学习开始到怎样做人结束。放行前,还要确认我是否记住了那些教诲。想是我急于摆脱训话而回应得太快,使得父亲又一次动气,斥责我的脑袋就是一过水田,左耳进右耳出,要我重复一遍他的话。当场我自然记得大概,便嗫嚅着回述。父亲仍显出不满,可还是放行了。明知我听不进规训,父亲却丝毫不气馁,本着只要他坚持,我这面哑鼓终会被敲出声响来。我的皮实,就这样在父亲旷日持久的锤炼中一点点地锻造出来,无论他的愿望多么良好,而我仍是无动于衷。心想的是反正一星期在家也就住一晚,我受得住,天明我就混在田畈间做农活儿,少跟他碰面。到了下午,只要不伸手向父亲要钱,便可快活地上学去。

少年的我哪里明白,人生关口就是由家向外的延展,每到一处就有一处的隘口,如若家中那道关卡就在消极你的意志,期待人生的坦途大抵就是奢望了。一进初三,迎头遭遇上恶魔般的任课老师,学校顷刻间不再是安容处,没多久,我就心灰意冷,对读书不再抱有念想。不读书,对我而言,在校不用面对那帮恶魔,在家不必承受父亲因供养我上学而来的严管与恩欠。那时候,我几乎是怀着一种灭寂的心情,决意抚平一切内外的不堪与重负,然后,我要让自己在无缘的黑暗中开出一朵宁静而高致的属于自己的花来。它尽可素小不香,无所凭依,却是真姿摇曳,任谁也别想沾染它。

初三那年的经历,警醒我世上固位在名德高耸的群类具体到个人时须加以怀疑,他们中不少人会借群类的名德行恶而不被追究。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的好坏更在于这些定位于具有社会良知与德行稳健的群体身上。事实上,他们实诚这个世界就少欺辱,他们虚诈这个世界就会生出无以料应的险诡。明白了这个,对大人的世界我多有拒意,不想和他们走近,直觉他们就是一团团烂泥要搅和你玷污你,叫你不得清爽,叫你像他們一样的脏乱。那一年,我没头没脑地承受一番又一番来自老师恶意的贬损与侮辱,初始我的反应是惊愕疑惧,这红口白牙是非颠倒的瞎说,竟是来自于传道尚正的老师实在不可思议。渐至不惊不恼,随他们怎么臭我羞辱我,我一概转眼不理。我清楚这不是他们期待的反应,他们希望我做出激烈的对抗,然后好借刀下手,把我逐出学堂。可我不能不念完初三,不能叫父亲的希望提前落空。书读到这时候,连毕业证也没拿到手,对父亲来说那将是我人生的超大失败,而他所有的培养不只是没有意义,还有被渎辱的意味。我虽不爱父亲,但我明白他终归有着要成就女儿的心意,而他的这份心意叫我再怎么厌烦他而终生越不过,有时候还要体谅他维护他。我的心情,浅薄而无耻的老师怎会明白,我的坚定不应使得他们多有挫败感,于是乎,对我的损辱变本加厉,由一人到几人到近乎所有初三任课老师。

“一个女孩子没有一点儿羞耻心,说墙也要泻泻灰。一张脸比砖头厚。就是一头死猪不怕开水烫……”诸如此类,是他们边翻着白眼或睨视着从那歪斜的嘴里对我的没点名的辱骂。当然,在那个年代这是没有修为的老师对学生的惯骂,一如乡下性情粗陋的母亲对女儿的惯骂一样普通常见。如此一月,两月,我从最初的反感厌恶到后来一并地不入耳,一如面对父亲的训导。不过,这样的平静中年少孤独的我已然是世外高人的自我虚幻,我告诉自己要坚强,不会被他们说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而成为一个厚颜无耻的人。

“可耻的是他们。在他们面前我们不用感到羞耻,我们没做错什么。”好朋友春燕这么对我说时,我差点要扑过去抱住她,屈辱的泪水被我强忍了回去,化作一股气力称压着我。初三整整一年,若是没有情同金兰的同学春燕,恐怕我有可能折戟中途,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不敢设想,因有着她与我同气相持,我们终是锻造出了有如孙悟空大闹天宫后被压五指山下般的坚毅。

进初三那年交节早,开学没几天天气就凉了,夜间睡觉得裹紧薄被。一个夜半,和我同睡下铺的春燕把熟睡中的我推醒,低声说有人在扯被子,其时,我们的铺位就在寝室仅有的门旁。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也不知道害怕,看人在哪儿。听到床上的动静,我们床铺边有蹲着的黑影一跃而起,迅速开门往外逃窜,就在开门刹那,月光迎头泻进了地处西岗顶上女生寝室的门前,那人穿什么颜色什么款的衣服我和春燕一并看得清楚,分明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人。一时,我和春燕紧握的手都抖了起来,月光从弹开的门缝中映衬进来,春燕一脸惊恐地望着我:怎么会是他?这可是享誉数所中学的名师啊,可就是他。那会儿,几个惊觉到的女生已细声议论起,一向游思天外的我这才知道女生寝室已多次被人拨门而入,居然没人向学校反映。女生们怕惹事,只会暗里嘀咕,这不是叫那人越来越猖狂?后半夜,义愤填膺的我和春燕再也睡不着,商量着这事该说与谁去,而我们最信得过的莫过初二的班主任。第二天中午,我和春燕前去他那里,一五一十将夜间发生在女生寝室的事和盘托出,多有激愤的我自是说得更多。

很快,阴霾满布了我和春燕的学生生涯,从此我们陷入了暗夜。

入初三的第一次摸底考试,语文成绩及格没几人,不幸我在其中,课堂上语文老师阴阳怪气地说:“连罗小多这样的人都能及格,你们怎么就不及格,心思都用哪儿去了?”其时我正偷看一课外读本,听到我的名字时,惊觉到他的话里有话,那会儿还混沌着,拿眼瞪他暗声道:招你惹你胡扯眼了,我就及格,怄死你。以为这就出了气,实则这是他们初开张的小意思,后面的事多了去。最恶劣的是数学老师几次趁我不在教室,翻拣我课桌上的书本,几个同学告诉我他应该是在翻查我是否记日记。课堂上,他讲课讲得好不端地忽地发起感慨说:“班上有的女生很不纯洁,思想肮脏,成天像个长舌妇捕风捉影散播老师和同学们的流言,像这样的人留在学校是祸害,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大家说要不要把她清除出来,叫她滚出学校?”这话惊怔了所有听闻的少男少女,教室里的呼吸声顷刻屏息下来,无人不知那是在说我。我咬着牙看向窗外,我们的教室是由建在山顶的一座旧寺庙改制而来,窗外是松树,正有秋风呼啸着翻越山林,一如我心头翻过的屈辱与愤恨,我终是没能忍住,眼泪淌了下来,可我只能是咬牙,不发出一丝声息。

在校发生的这些,我和春燕回家不曾声言半句。我不说,是因为父亲向来没耐心,孩子在外惹了事,无论对错必先揍一顿再理论,理由是惹事必有一半原因归咎于自己,这揍是不会有错。接下来问缘由,若自家孩子占了上风,他会再揍两下,这是教育孩子不可逾矩;若是自家孩子被欺负了,他会更生气,再揍下手就重了,里头大有孩子不中用引发而来的气恼。这事若告知他,必会使他大动肝火,事实上在当年这种事我也不知如何对他讲。不能对父亲讲,对母亲我一样不可讲,一是我平日的尖牙利嘴叫母亲烦我,我的事她多半不管不问。二是母亲向来少主张,遇上这样的事她必是要和父亲讲,也就等同于告诉了父亲。可以想见的结果是,无论父亲要不要找学校理论,但我不可能得到慰导,而一通严酷的训斥可以肯定。父亲对女儿的要求之严之多不可细数,而说得最多的自是日常我们常犯的错,即“女儿家,不管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谨张口慢开言”,而我可不就是多嘴多舌造下的祸?还有,将来父亲会不停地拿这个说事,他能由此生衍出许多我可能犯的错误而想象成真来责斥我,意识到这些,我一定要谨张口慢开言了。

我回家不可说,春燕是不能说,那时她母亲正处于绝症晚期,她家整个处在经济和情感的悲催中。十五六岁的我和春燕原先爱笑爱说,渐至少言到不言。倒不是我们蔫茄了,而是一天比一天冷硬,我们心照不宣地咬定一处:在学校不论干什么,一定不能有把柄叫那些人抓住,没有把柄他们就没法借题发挥,不能借题发挥我们就能坚持到毕业,熬到毕业,我们就重见天日了。

放书归田,荷锄走在河畈堤坝上,我俨然一解甲归来的壮士,才过去的经历再也压迫不了我,还能叫我生出些许身经百战的豪迈来。那当儿,放眼田畴,风过万物的律动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种田有什么不好,在天地万物间找寻活路,远避那些意欲强行的人和事,这不就是我想过的生活吗?可人的生活自有意识以来,就无可避免地被强意压服着,不管你在城还是在乡、在朝还是在野,也不论与人处得远近亲疏,这意味终将永远伴随。

没考上中专在我早是意料中的事,可在我家有如遭逢了大难。我的中考成绩是父亲亲自去查看的,他从学校回来六神无主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那是此前我从未见过的:一副天已塌他顶不住也不想顶的样子。接下来,他还病了几天,叫我没法不对他抱愧。他一心巴望我上中专,一半是父亲未竟的成功愿望寄予子女来实现;一半是缘于农村人的境遇逼迫而来,对儿女抱有这样的期望几乎是所有农村家长共有的。也是从那两年开始,农村人的负担日益加重,终年劳作所得上交了国家和集体后,再除去农田投资,糊口都难。越是这样,越显出吃皇粮的优越,而农村孩子的好出路也仅有通过考学成为国家公职人员,同时他所在的家庭才有改善和走向体面的可能。虽说那时的我也懂得这些,可现实招录的人数很少,绝大多数孩子是无缘那一碗饭。而非要我检讨的话,我承认我成其那个愿望的决心欠缺,毅力不够,不能将外在压力转化为内在动力,相反的只想挨到毕业,远离学校。父亲的痛苦让我愧疚,但不痛苦,只要出了家门,和春燕约在一起,就多有开怀,分明是要把初三一年的欢乐给找补回来。

春燕和我同龄,她母親在中考前夕过世,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对她这个小妹多有关爱,尤其是已经出嫁的姐姐们,争着要她去到她们家。她不去,还决意得很。我不解,问和姐姐住不是更亲近?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想是有话不便说,我也不好多问。好一会儿她才说,大哥大嫂是自家人,好歹彼此都容易接受,再说侄儿侄女还小需要人照看,她没理由不帮忙。至于将来做什么,只能等尚在军校念书的二哥工作后再作打算,她的年迈木讷的父亲随由她主张安排她的生活。春燕说得有条有理,可我心里只有说不出的难过。

春燕的哥嫂我认识,她哥是个一直在劳作的人,家里事无巨细全听由老婆。她嫂子是那种机敏女人,一面将丈夫管束得服帖一面合礼合时地待承小叔小姑,桩桩件件都可摆到桌面上去说。可那摆得上桌面的事多是好看,里头分明有东西硌着,至于硌人的是什么,春燕不琢磨,说琢磨出来只会为难大哥。不过,对我这样的外人,她大嫂的态度比我家就好多了,我爸嫌烦同学来家找我,他不只是不热情,有时还摆脸色,如此,多是我去春燕家找她。

刚放书那阵我和春燕往来得勤,一阵轻快时日过后,我们渐渐有了怅然,尤其是得知分散后同学们的消息。于是,我和她还是无可避免地聊到校园生活,聊到我们曾有过的百般美好。确实,初三之前,我们的读书生涯也是明快欢愉的,与老师和同学们尽管亲近中也有嫌烦,可那是生活的常情常态,重叙起来尤是理所当然,别有滋味,但我们闭口不提初三,就像没有过那一年。

在学校,对春燕和我关照最多的是班长杨光超,一个身材壮实眉目清晰且永远一脸诚恳的男生。他不怎么笑却像羊儿一样温顺,不论谁叫他一声班长,都会随叫随到。

杨光超大我们五岁,在初三那年的元旦,他请假三天回家结婚,婚假结束来校,许多人围着他笑闹,要糖吃。那时我和春燕属于被冷落的人,正默守自定的规矩,无论多欢快有趣的场合也不介入,以免脑子一热,说错话或做出不妥当的事情来。杨光超待放学人去室空,特地送来一大把喜糖给尚留在教室角落的我和春燕,叫我感动不已,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脱口道:“杨光超,结婚好玩吧。”杨光超立时愣愣地看着我。春燕一把拉过我,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杨光超。我们得打饭去。”跟着我也随春燕一道出了教室。走出杨光超的视线,春燕猛推我一把,告诫我不会说话少抢话说。多年后想起来,时觉好笑,也深知春燕那时就比我历经的世故多。那天晚上,春燕告诉我杨光超曾经向她表白过,她没有回应他。他之所以要尽早完婚,是他的伯伯要从海外回来探亲,但凡成房立户的晚辈可得一份厚礼,那份厚礼在乡下可置办一座明三暗六的红砖瓦房,他便由着父母给绑起结了婚。

我惊诧于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时正读巴金的《家》,直觉一下子回到了久远年代。我问春燕喜不喜欢杨光超,她說不知道,我更是一头雾水。那时候,我喜欢的人是霍元甲和一位长我几岁不曾教过我的语文老师,都是镜中的人,只有美好。可眼前的人谁不是一脸尘俗,拿什么来供人喜欢?春燕喜欢一个叫蔡即明的男生,这个我知道。蔡即明成绩好,家境不好,初二时他在语文课本内页处写下“家似明月圆时少,人如浮云散时多”,春燕传给我看,我也觉得他可怜。那时,他父亲已经过世,他母亲身体不好,最恼人的是还有两个不争气的哥哥,成日在家闹腾。总之是很困难的人家,学费常欠着,饭钱也偶会短缺。春燕时有周济他,蔡即明虽寡言,可那双忧郁清灵的眼对她多闪透着感激。我也曾给过春燕几张饭票,让她转给他。春燕告诉了他,他也会感激地看我一眼,然后低垂下头,弄得我也不自在,回头怪春燕就不该告诉他,大家都难为情。春燕摆出一副他们是知交的神情,说他不会。

进入初三下学年,就是这么两个人也很少和我们往来。毕业后,杨光超没再念书是因为他快要做父亲,蔡即明上了县一中。我们唏嘘过后,感伤了一阵子,但并没有延续多久。中考过后,人生对于青春年少的我们来说就是一次分别,朝山向水入野大家各寻活路,即便相好如我和春燕,一样只是彼此流经。

春燕放书后,在家给嫂子打下手并照看两个侄儿,闲暇便去村里裁缝家学做缝纫。她嫂子的意思是姑娘家有个手艺,将来找婆家就多个筹码。对这一说,我和春燕相视一笑。当然,春燕是照学不误,初学时,我还去陪伴她,她趴在缝纫机上做裤头背心,手脚不停,头也不抬地说将来我的嫁衣由她来做,叫一旁坐着的我立时泪眼婆娑。春燕越来越忙,农忙她做完自家的活儿还要去师傅家帮忙,回家来两个侄子只缠她而不随他们的母亲,活像个小妈妈。后来,她嫂子和师傅都不喜欢我去,和春燕比起来,我分明是个闲人,我去不只是耽误春燕的工夫,更反衬出春燕的辛苦,他们当然不会喜欢。于是,春燕和我约定在村外见面,竟像是偷偷摸摸。而我和她本来就没有具体的事情要说,又处在这种不舒朗的情形下,更显得无话可说。并肩走着,却像两个不通心的熟人一问一答几句日常,便言干语尽,末了不得不无趣别过。到后来,见面越来越少,春燕忙没空来找我,而我实在不忍再见她忙得灰头土脸的样子。想早年她获得全区短跑冠军时是何等英气,又因着数学成绩久居前三名的小小骄傲,还有她被男生嗷嗷直叫比山口百惠还美的容颜,而这种种仿佛不曾在她身上发生过。她是如此平静地接受了生活,像一个名副其实的村姑那样过活,对我偶尔带给她的书也就瞟上一眼,淡淡地说没心情看,拿回家只会被侄子们撕了玩。书我带去又带回,一路上人生的无奈无趣叫我频生感伤。回家后,我情绪越来越低落,眼前的生活不只是没有意义,根本就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对未来我原本就不憧憬,时不时地生出意欲了断这无趣生命的臆想。

在我,和父母一起生活是件没有办法的事情,而活过的这些年,与家人之间是他们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们。每想到死,倒能生出愿景来,我确信死是唯一的爱路,路的尽头有我打小就依恋又热爱的老姑奶,只有她才能给我清宁的生活。而我似乎也只想过这样的生活。就在我再次对死心生憧憬时,一个真切的死亡发生了。

时近中秋,我的同村小伙伴,才刚十七岁的一个姑娘,与弟弟发生争吵,因她妈护短儿子,小伙伴想不开,喝农药自尽了。父母护短儿子,尤其是小儿子在我们所处的乌泱世界实是太日常了,几乎是那时所有有弟弟的女孩都会有的经历。多少不平平日里也就说几句出出气,从不指望某一天父母果真平心待承女儿。她其实也一样,只因那年年初小伙伴经人起媒了,一经起媒,女儿在娘家就是客居,家里人会比先前要温和迁就些许,将一颗原本皮实的心撩拨得娇怯了。那天姐弟俩一早发生争吵,偏遇着她妈正烦心着,立时像先前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女儿责骂了一通,丝毫不知女儿心境上的变化。近中午她妈喊吃饭,才发现小伙伴干了傻事。在当时女孩们看来,小伙伴这就要忍出头了,这么做委实是又蠢又傻。我一直默然不语,一会儿难过,一会儿看着她平躺在门板上无忌的样子,不由暗里钦羡她的勇决,让自己挣脱了所有的一切:现而今任这个世界有什么天条地律,任谁爱与不爱,只是一脸的空净,不再烦人也不再被人扰到。

夜沉风凉。小伙伴家门前的树上高悬着两把土壶灯,飘扯的火光照得树摇影晃。小伙伴已被笼在尼龙纸围起的棚子中,她的母亲一屁股跌坐在棚口,一遍遍抚摸着小伙伴的脸,叫着她的小名一次次哭晕过去,醒来继续嘶嚎,任谁牵扶,只是死死地瘫坐在那儿,不肯挪动半步。小伙伴的父亲也伤心,不过,他还得忙着发丧女儿。小伙伴的对象也来了,一个瘦高个儿小伙,一直绷着脸,神情落漠地站在一棵树下,远远地不时地朝尼龙棚看上一眼。

小伙伴的死,让我想到很多,同时也清晰地看到更多。也许是小伙伴在天之灵点醒了我,不可固意看待世态人情,在父母心中,至少在母亲心中儿女并无差别,儿女之间更看重儿子,实是久远的观念固限了社会与人心。而父母打小就在这样的天地间生长生活,自觉不自觉只会是从流过活。倘若我死了,必定也会像小伙伴那样以一口白棺终结人生,到了这一步,死去的已无知觉,可尚在人世的母亲从此就终生怀痛。小伙伴的母亲自她死后,每见到村里与小伙伴岁数相近的孩子,目光就滞呆,有时还会流下泪来。有几次我和她遇见,她的脸上明明挂着笑,眼里却漾着泪水,以致后来再见她,大有我活着于她是过错和伤害。多年以后,我结婚生子,她来家道贺,她的祝辞发自本心,笑也实诚,只是那一脸永远化不开的伤情已渗入她的所有表情,叫人不忍相看。这时候,我会不由得一阵心紧后怕,懂得子女的先去是对母亲后半生的巨大打击,即便母亲果然有过亏欠女儿,而长成的女儿还当尽责爱护她,这世上没有比母亲更单薄虚弱的人了。当然,这是成家多年后我才日渐明白过来的。在早前的许多年里,我根本就是个冷冰冰的女儿,不曾热爱过父母,也不和他们亲近。那时候,我当父母和我形同派付的父母子女的关系,父母原是不愿生下我,生下来又不得已地养大。放书后,我自觉已经长大,暗里下决心不再受父母一点儿恩情,还决意要回还所有他们在我身上的付出,不可欠下一丝一毫。

小伙伴的父母偏爱儿子,我的父母也一样,事实上,我的父亲尤其不爱女儿,只不过,父亲幽深,形同后来我经遇到的所谓正经人物那样,明里扯旗拉号宣扬的暗里却相违,甚至更为卑劣。当然,父亲不致那么坏,大凡能干出欺众的事,还须得借助平台。父亲不喜欢女儿,尽量隐蔽着不显露出来,可老天偏就逼逗人,叫他一连先有上三个女儿。大女儿出世父亲还能伸手接着,叫她小喜;二女儿出世父亲的脸已经挂不住,叫她小平,到三女儿出生,父亲彻底露了形,而我就是那个最不识趣的三女儿罗小多。父亲一露形,就有违他修炼得来的高正形象,也折扣了他的威信。得知再一次到来的还是女儿时,父亲的脸再也挂不住,立马黑了,一声不吭,因着气恼走路也显得慌急,备好的鞭炮虽然也点着了,因着他心情太坏,用力过猛把鞭炮甩到了门前猪圈的石墙上,刚响两下就趴熄了。熄了就熄了,再没人去点燃它。母亲躺在床上因着又一个女儿的来到正伤心,外头两声“叭叭”的鞭炮声响过后,母亲更是哭得两眼无光。瞧见这情形,前来看热闹的人陆续悄不声息地走了。那是个沉闷的秋天下午,不见蓝天也没有太阳,铅色云层低厚,用二姨妈的话说连牛也没有精神。就我的精神头大,一阵接一阵地嚎哭,生成就是个前来做对头的。

我之后,添得两个弟弟,母亲的腰终于撑直了,身体虽虚弱气性却足,父亲不再担心罗家无后,但还是不舒心,又有新烦恼纠缠上了他。五个孩子对父亲来说实在是家大口阔了,可举目四顾,谁家不是一串孩子,而他可是村里最有本事的男人,能写会算又有手艺在身,别家的男人没嫌弃孩子多他能嫌弃吗?可他是真的嫌弃孩子多,说白了,他是嫌女儿多。在他,女儿生来就是寄养在家的外人,可怎么能明里作外人来待,以他在四乡八里的声望,传出去不好。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虽说生活清贫,适龄的孩子多会上学,我的两个姐姐也随流入学。书是在念着,可父亲心中肥水流外田的吃亏感一天比一天浓,学费能拖就拖,学习用品常年短缺,想是这样大抵能减轻他心中的亏损感。两个姐姐在校被追问学费的次数多了,头就越来越低,气性越来越小,本来就不大好的学习成绩越发地一团糟。父亲最见不得自家孩子比别家的孩子差,气恼得不行,出出进进骂骂咧咧,两个姐姐见着他,躬着身子沿墙根走。一听到父亲叫她们,缩瑟得像两只生病的小鸡挨到一块儿。有一次,父亲知道了她们的测验成绩后,瞪目以对,道懵成这样,只怕读一百年也读不出个名堂来。想是两个姐姐哆嗦的样子让他有了不忍,不再骂她们,长叹一口气后,问她们这样的成绩怎么对得住勤扒苦做的爹娘和三餐饭食?两个姐姐低头不语,不一会儿二姐抽泣得止不住,大姐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低声向父亲哀告说自己太笨,念不进,不想再念书。这可正中父亲的下怀,他赶紧声言,念不念书叫她们先想好,不念书日后不能怨怪父母没培养。听得这话,我的两个姐姐如逢大赦,都道想好了,是自己愚蠢,念不进,将来决不怪父母。就这样我的两个姐姐放了书,而她们果然就没有怨怪过父母,其时大姐正念小学四年级,二姐念二年级。放书后,她俩平时务农,农闲去街上机械厂打零工挣钱,所挣来的钱一分一厘交给父母,父亲说替她们存着将来给她们置办嫁妆。我是女儿中念书最多的人,也是得父母培养最多,反过来又最不知感恩且不与他们同心的那一个。用母亲的话说,我从不跟她搭肉,人白养了,书也白念了。我接着她的话嘀咕着我就是你们养的一只白眼狼,当年没弄死,现在我就是一祸害,你们活该。母亲听到我嘀咕,知道问不出我嘀咕了什么也就不追问,无奈地白我一眼,到一旁干活儿去了。

在我的小伙伴自尽前,我对父母的抗拒从不以语言,而是默对。在幼时父母一度有意无意怠养过我,大有要溺死我之嫌疑。但我生而有幸,在我半岁时,五年没回娘家的老姑奶被父亲和他的几个堂兄弟抬回娘家小住,走时,她捎上了我,这一去就是六年。

六年中,我没有回家过一次,三岁前父母没接过,三岁后他们接我我也不回,那时,我已寸步难离老姑奶。至今,打心眼里,我只承认自己是老姑奶的孩子,崇尚她任由天性生长的人生态度,任后来多少说教与强输也扭转不了我早年的生命观。儿时有过的六年童话般美妙的生活,成了我一生迷醉的人生境象,那是我生命中元力充沛的精华,源源不断地扶助我滋养我,即便多么孤独绝望,也会感受到姑奶的那份爱。

我家老姑奶,因着当年的门当户对嫁到了一样成分高的地主家,人到中年,世界改换,老姑爹被打斗不过,投河自尽。随之不久,因受牵连,十五岁的儿子沉沦厌世,抱疾而终,剩下一女随姑爹的远亲到了他乡生活。老姑奶不愿随行,一个人独居在小山村。

小山村坐落在一大片竹林中,山泉水被各家用大竹筒引进储水窖,过了贮水位经由一小洞流向山脚。老姑奶带着我住在半座曲形老宅中,另半座宅子在早年的运动中给拆除掉,后被老姑奶清整出来做了菜地。留下的老宅坐东朝西,北侧是三间相通的房间,南侧是一曲间,做了厨房,有小门开对菜园。卧房紧邻厨房,中房近乎起居室,这间最明亮,向南有个带花格纹的大木窗。老姑奶就坐在窗下戴着老花镜缝补或择豆子剥蒜,偶尔也打盹儿。会走路的我自然不肯停歇,爬上小木桌趴在窗前,看菜地上空的飞鸟和菜花间的蝴蝶蜜蜂,菜地边上种了几株白木槿,记忆中似乎常年都在开花,像小女孩在对面招呼我过去。下雨天我会整天地被关在屋子里,老姑奶被我吵不过,会给我讲故事。至今还记得一则小鸡和小鸭的故事,小鸭的叫声原是家禽里最动听的,因着它喜欢嘲笑其他伙伴的声色不美,老是笑啊笑啊,把嗓子给笑坏了,坏到再也好不了。那一阵子,老姑奶一叫喊我,我就学小鸭“呷呷呷”地回应她,老姑奶便笑,没眉的眼笑成一条缝,而她抿笑的嘴也是一条线,我一头撞进她温软的怀中,幸好她坐在椅中不致被我撞翻,却仍一手赶紧扶了身旁的桌沿,一手搂抱着我,呵呵笑。堂屋是第一间,这里没有桌椅,四壁除了钉有几个小楔子别无他物,小楔子上挂着或竹筒或掏尽了籽瓤的干葫芦,里头装着各种菜蔬的种子,也有草药什么的;正面墙下有一老旧的条台,上面放着香火烛台和一把鸡毛掸子;南墙邊横摆着两条条凳,我曾站在凳上掏墙洞里的蜜蜂;再就大门洞两侧一边搁了简易农具,一边做了鸡埘,鸡埘里进进出出的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的鸡,它们是我看着数着长大的,它们不怕我,除非我去踢它们或有意追赶它们。

美好的光阴沉静如水,永远都不会改变。在我七岁那年,老姑奶病重,我被强行带回自家,临行,老姑奶掏出一方青帕子,里头包有两块银元,嘱咐父亲一定要送我念书,她的这样那样的嘱咐一如我是她的孩子托付到了别人家。我回家不到一个月,老姑奶去世,我并不在她身边,这是她的意思,只怕吓着了我。甚至我都没看过她的遗容,大人让我在棺木前与她拜别。这一别,不止是别走了老姑奶,也别开了童年与童心,和我终生记念的家园。那时尽管年小,冥冥中就有着世间再无美好的悲怀。

回到自家,我分明就是外人,乱糟糟的家让我很是不习惯,我就时常冷仃仃地一个人伫在一旁,父母姐姐弟弟是亲人,可那一层隔怎么也揭不去。我最看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天天都有不顺心的事,他嘴里叨唠着某人某事时声气恼重,出进家门的脚步也多匆遽。那样的时候若是两个姐姐有差错,必定要遭他吼。这样一来,本就惊惊颤颤的两个姐姐又特别容易听错吩咐,如此错误恶性相循,一顿加一顿的训斥不说,不时还伴有陡然而来的一个栗包,很快头上就生起乌包来。最初两年父亲少有动手打我,想是那时对我这个外人一样的孩子还有所保留,也或许老姑奶临终的嘱咐还记得,在我其实无论他出于什么,也不论他打我或不打我,我都不会像两个姐姐那样恐惧他。他吩咐的我照做,哪怕他在一旁说教催促,我也不慌乱,仍依着我的节奏做来。果然受了委屈或挨了打,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在心里,我就是一个寄养在这家的孩子,不对他们有期待,也没有多少情绪生起。

回家一年后我上学了,慢慢地我又归复到先前的开朗。骨子里,我就是个贪玩的孩子,贪玩的孩子一旦有了玩伴就变样,爱笑,多话,喜欢表达自己的看法,不过在家话仍不多。小学阶段,我的学习成绩多半表现不错,不好的时候也比两个姐姐强,这大大添了父亲的悦色,而他的想法实在简单而盲目,仅凭这一点就对我的前途做出了光明定论,明知我不够勤奋,可那个深埋的信念仍在,以致后来我的中考失利叫他那般地失魂落魄。后来,还是我对于中考失利的态度叫父亲缓转过来。面对我的一亩三分田我是平静的,且勤快务实,还有我天生对种田的领悟力,但凡经过我手侍弄出来的庄稼不只是成活得好还有看头。面对这些,父亲沉默了,而母亲近乎是惊异,她不相信我果真乐意种田,小心地问我是否确实,得知我果真,母亲看我的眼神泛起了怜惜。那时候我的两个姐姐正盘算着如何摆脱种田,远离耕作的辛苦。

一天下午,不记得为什么我没下田畈去,父亲来到我的小屋,我正在小窗下看书。父亲看了看蚊帐中张贴的一张女演员的画片,在我的小铺上坐下来,一手肘斜搭在傍床的小桌上,语带伤情地说:“多儿,不是我不培养你,确实是培养不起,老早我就跟你说过只有考上中专才有书读,上高中,哪怕是地区一中也意味着有风险,要是有人打包票三年后你一定能上大学,我就豁出去培养你,可这包票哪个敢打。高中三年读完,考上大学就好,要是没考上,成绩挂边分数线,要不要复读?复读不少人是一年不如一年,还有连考八年的,八年时间一个奶伢儿都上二年级了,得多少精力多少钱赔进去。培养你,两个弟弟也得培养吧。家里一年的收入和开支多少你也会算,不能為了培养你叫全家人饿肚子吧,这样的事情做不得。”

我把手中的书翻压在大腿上,父亲所说一如我的经历,平添了我的罪过感,默然垂首听着,愧觉父亲的不易,于是,像当年两个姐姐那样,我少有动情地宽慰他,说我不是读书的料,一进初三就不想读书,且一再地向父亲表白不读书我没有一丝怨言,是心甘情愿的。父亲久久地瞟视着我,他的不相信叫我泄气又厌恶,低头不再理他。我不开口,父亲跟着叹起气来,别眼看向窗外,窗外是二伯家的青瓦屋檐,瓦上有静静的冬阳,尽管那会儿我正气恼,但想到那是我和父亲多年来少有的平和近距离相对,便自劝不计较。父亲看了一阵,收回目光,问我看什么书?我扬起手中的书本晃了晃,父亲没再说什么,起身出了我的房间。

父亲年轻时也看书,母亲说他很爱惜书,以前都把书高束起来吊挂在屋梁下,生怕有人借去不还,又怕家里人找不到手纸撕了去。但我不记得家里有吊挂过书,母亲说后来弟弟们出世,也不晓得谁给取了下来。这个我倒有印象,记得我刚来家那阵儿,两个弟弟还小,父亲或姐姐会拿出一本书撕了给他们折飞机折纸船什么的,我没看出父亲有多爱惜书。不过,记忆中父亲床头摆过《说唐》《封神榜》之类。在我念书期间,见我看书父亲多有赞许,放书后,再见我抱书他会莫名地恼火,夜间停电我若点灯到深夜,父亲会敲墙嚷我熄灯睡觉,不要熬油亮,灯油贵。我找来遮挡物不让光从窗口泻出去,想看的书我仍是要看。那时候,母亲与父亲的态度已然两样,母亲不只是支持我看书,还替我找书,母亲不识字,无论是去亲戚家还是在村里串门,但凡能找来的书她必会带回来给我,有一次,不只带回了书,还拎回一塑料壶十斤装的煤油,说是舅舅给我看书用,叫我有需要就去找他。两年前,舅舅从部队复员回来,被安置在镇供销社,母亲上街偶尔会去他那儿坐坐。

在我放书的那个秋天,母亲因染病,很少到田地里劳作,家里的农活主要是我在干。母亲说是在家养病,其实家务杂事仍是她操持,对不能随我一道劳作,她多有愧意,每每我从田地里一脸黑汗地回来,听到动静,母亲立马迎上来,不停地说晒坏了累坏了,又是给我毛巾又是给我茶水。早前,我嫌家里人多手杂,我的饭碗茶杯不让别人动用,母亲不答应,嫌我尽带不好的头,叫两个弟弟也跟着学,把碗筷搁得四散。我不理睬她,照旧做来,诸如此类叫母亲烦透了我,可母亲一直怯于说教我,她骂过两个姐姐,却没骂我。幸好我的讲究需要持之以恒,两个弟弟根本做不到,没过多久就回归从前,由母亲来安排他们的日常。放书后,我的饭碗茶杯母亲特地另搁到条台上的小柜子里,那里原是搁茶叶筒和糖罐的。母亲对我连及我的物属一并地变得仔细,我仍不亲近她,好在母亲并不计较,没多久我就安心地接受了母亲对我的好。吃饭是我和母亲最亲密的时候,我吃得头上冒汗,母亲会搁下碗筷,扭过身子拿蒲扇替我扇风,伸手抚摸我被太阳晒死了皮的胳膊,喃喃地说晒成这样了晒成这样了。到下午,母亲必不让我太早出门,直到太阳偏西才放行,这样一来,当天的活计便落下了,第二天我一准要提前出门,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自觉,非得干完当天的农活儿看书才安心。那时候母亲少有地抱怨起来,说世道不好,季节活儿一过,村里就像过了军,男人都被召到工地上,家里屋外的事全甩给了女人和孩子,父亲若在家,我就不必这么受累。母亲显然夸大了,可那些年农村的义务投工之多是事实,不是兴修水利就是开挖县级镇级村级公路,还有诸多临时公派活儿,每家每户不出人力就得拿钱抵工,尽是霸王条款。放书在家做了农人,才知道农人也不是简单地种田,还要被一些扯经绊索的事带累。也是在这时节,我理解到自古以来重儿轻女的原因不只是传宗接代,也有农耕的需要,说白了是生存的需要。假若我的两个姐姐是哥哥或有一人是哥哥,或者我是男孩,父亲就不必这么辛苦。我家所有的投工他都得去,不管身体好不好,有时他一个人做不完,还得带上二姐。工地有远有近,近的晚上可以回家住,远的就得捎上铺盖卷,坐着敞篷汽车去到那里,睡工棚,十天半月不得回来。父亲一走,我的辛苦劳作使得母亲一天比一天疼惜我,而我没能继续念书也成了她的心病。那时,大弟念初中,常年住校,父亲和二姐着家少,大姐已有了婆家,她婆家在镇上有个铺面,亲事定下后,大姐就被婆家人召去看店,虽然常回家,多半急来急去,在家住脚的时候少。家里多是母亲、小弟和我,小弟正是调皮结友的年岁,放学回来除了吃睡,根本不着家。我进了家门,也是尽快吃喝洗漱过,一头钻到房里看书,根本不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抑或是因为什么生病,更不知那时她想了些什么。倒是她不时地敲开我的房门,问我要不要开水或想吃什么饭菜。

那时我暗怀着一个未逞的心愿,感受到母亲对我的疼惜,我就乘机向她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早在停书之初,我就向父母亲吵要过,父亲很是不悦,说家里的孩子就我难调,家里仅有三间房,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我,母亲也附和着父亲。我只作不见他们暗下的脸色,坚持說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把仓房腾出来,还道出了腾挪的办法。父亲听了,大声呵斥要不要我来当家。我不吭气,但一直没打消要一间房的念头。总算是有机可趁,父亲十天半月不在家,我才不想他辛苦不辛苦,暗里高兴得不得了,甚至希望他那一走就别再回来,难得母亲对我的态度大有好转,当然要趁机行事,得空我就和母亲磨叽这事儿。初始母亲不同意,担心父亲回来生气,待她看着我白净的脸一天天地变得黑红,手臂上蜕过一层皮后新生的嫩肉起皱,夜晚穿着短衣裤就是个黑白对照的人时,又不忍了,主动说等父亲回来,就叫他帮我腾出仓房来。等父亲给我腾房我可不做这样的梦,为了避免父亲回来母亲生变,我是一刻不等,告诉母亲我一个人就能腾,不用劳动父亲,说时立马动起手来,那架势,母亲想拦也拦不住,还不得不帮我搬挪物什。

原本,我和两个姐姐共一间卧室在我家西屋的前房,两个姐姐共铺,我睡单铺,两个弟弟睡后房;屋正中是敞大的堂屋,东侧的前房是父母的卧室,后面是厨房,因缺储藏间,父亲从厨房开门往外又拓出颇大的一披间来,隔成南北两间,门都开向厨房,南间稍大有窗,用来存放粮食和农具等杂物,北间没有窗户用来堆放柴草。我倒腾退出南间作我的卧室,将南间的粮食和农具搬到后面的北间,将北间的柴草再次堆码到堂屋下方的木楼上,堂屋木楼上的各种工具和家用篾器木器用具一并重新搬到父母房间空置的木楼上。如此,我是称心如意了,可父亲回来后恼得不行,杂物一堆到父母房间的木楼上,老鼠就跟了过去,父亲生平最恶心老鼠,吃饭时见不得老鼠屎,见着就吐,睡觉听不得老鼠在近处闹,那等同老鼠跑在他的身上,夜里父亲不时地起来打老鼠,白天里少不得要恼我。起初我还有些愧意,但凡有了驱老鼠的办法就赶紧用上,有些效果,但老鼠终是灭不尽也不能彻底赶走。父亲再恼我,我的愧意便没了,直觉鼠兄是在给我报冤。

父亲不在家还好,他若待在家,家里的气流分明就滞重了,如若不慎大有擦枪走火的可能,害得母亲凡事小心,现在想来,当年父亲出门做投工倒缓解了我家的紧张。没人帮忙,一个人劳作虽说辛苦,但我内心是放松的,每天干好该干的活儿,收起农具回家时,有晚风拂面,西空一片红亮,走在被我整饬过的田边地角,多有轻松快意。肩上荷着晒干的散发着浓馥香气的枯草悠悠地还家,想到母亲在厨房正用枯香的柴火煮着饭菜,心里就温情涌动。我热爱这样的生活,简明、爽洁、温香。到了冬天,我只需将家中一亩半田的油菜苗照料好就行,所谓照料也就是锄两遍草和冬旱时泼水撒肥三两次,每次做下来,紧着做也就三天。余下的时间,多用来翻书。

这期间,父亲时不时会回来住一阵子,每每回家,头一桩便是去田地里查看庄稼的长势。看过了,他没有因为我把田地照看得有模有样而高兴,相反的我的让母亲抱愧的劳作在父亲那儿近乎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在他看来我的安于务农是不思进取、想依赖父母的表现,也有着即便我没有念书,也不应当这么过活。一再地让他失望,到后来父亲几乎是容不下我,在我小的时候他对我的打骂跟两个姐姐比起来并不多,可在那个冬天,他几乎是发疯了一样地找茬儿责骂我。

快过年了,父亲的脸色依旧难看,被情绪裹挟了的他,举手投足全是气恼。二姐见势不对,逃到大姐那儿帮忙去了,两个弟弟放寒假在家,父亲的气就撒在我们仨身上,多数是冲我。初三一年的经历真是锻造了我的底子,不然,父亲这般的情势如何受得了,而我,就是能一声不吭地忍受着。

母亲看在眼里,心疼不已,但父亲根本听不进母亲的劝阻,还责怪母亲惯了我。母亲看到指望父亲对我的态度好转难,便暗里托人给我说婆家。

母亲在一个雪夜推门进到我的小房间,告诉我第二天去村东头王婶家相亲。我很是吃惊,分辩着我才刚十七岁,在家又没吃闲饭,干吗催我嫁人。母亲欲言又止,跟着泪眼婆娑开来,说我和父亲这样子,日子怎么过?我不知怎么做才算是体谅母亲,说这事只要父亲同意我没意见。母亲听了,望着我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母亲捏了捏床上的被子,问要不要换一床厚棉被。腊月的夜,远远近近不时地传来鞭炮声,母亲问询时,一脸的柔顺,无论在丈夫跟前还是儿女跟前她多半这样,不由我有些感伤。想和母亲亲近亲近,可我所能表现出来的仍是不动声色,平静地说不冷,不用换。母亲忽儿展颜笑起来,打量我的小房间,用手轻拍着桌面说,女儿家的房中,得摆面镜子,怪我桌上尽撂书本。我笑笑,从抽屉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向她晃了晃。母亲接过去正反面瞧过,说小了。

第二天,母亲没带我去相亲,而是王婶的丈夫主动找上门来,想是这事儿不好过父亲的关,这是通关来了。他掏出香烟递给父亲,一脸讪笑地说了来意。果不其然,父亲听罢他的来意,立时恼了,一口回绝了他,说他的女儿还小,再养十年八年也养得起,不需外人操心。

我和母亲在厨房听得分明,母亲不好意思地冲我眨眼,低声说我是父亲肚里的虫子,料着了他的心思。我说我才不是他肚里的虫子,是他的心思榜文一样张贴在脸上。

媒没说成,王婶没见怪母亲和我,只道父亲古怪,不好说话。第二年开春,家里请木匠来家下木料,为下半年出嫁的大姐打嫁妆。父亲找来的木匠师傅,是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到家来的却是三人,其中有位说他身体出毛病,劲儿不足,带徒弟过来帮忙,只收一人的工钱。父亲也是手艺人,自然不会亏待他们。徒弟是个帅小伙,人长得壮实白净,个头不高不矮,藏神的细长眼睛里透着机敏,他的眼神忽忽一过,分明把该看的都收入了眼底,寻物备料一个不错。近中午,我在门前塘洗菜,王婶走过来,挤到我蹲的石漂上,悄声问我来家下料的小伙子怎么样,他就是隔年准备介绍给我的对象。我愣了一下,到底年小,不好意思极了,学着父亲的话说我还小,不急。王婶可不是常人,晚上悄悄找到我母亲,说我看上了那小伙,要母亲劝劝父亲,应了这门相配的亲事。母亲转这话时,丝毫没有试探的意思,她料定我是看不上那小伙的,理由是我一个爱读书的人,怎会喜欢一个不捏书的小木匠?我没怪母亲迟钝,反倒表现得出奇乖巧,好像她说的那样,我怎会看上一个不读书的小木匠呢,就这样任由着一对儿对上眼的小青年彼此滑过。

如此过了近一年,父母同心一致要把我从农田中解脱出来。母亲三天两头去找舅舅,那时供销社还没改制,舅舅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我安排进了供销社,在办公室应了个差事,一个月的工资不够我买件像样的衣裳。父亲坚持姑娘家的体面比钱重要,而在办公室当差比种田自然是不知体面到哪儿去了。

我是夏天去供销社上班的,给办公室主任打下手,供销系统办公室的重头工作是报表,杂七杂八看起来事多,但对于一个能把农活干齐全还认得几个字的人来说,用心稍作统筹处理起来并不是难事。想是主任真的高兴,人前人后夸我利索能干。舅舅听着自然高兴,免不了也要夸炫外甥女几句。人在镇上,见识别于乡野,而最让我满意的是书容易找,选读的几率增大。一时间,我就像那下山的猴子,有了桃就丢下玉米棒子,有了西瓜就不要桃,家中我的那一亩三分田已然抛到了脑后。

我这边落定不多时,二姐与供销社前社主任的儿子谈恋爱的事就敞明了。父亲知道后,又疑又恼,疑的是人家的条件好怎会看上我家二姐,恼的是大姐二姐瞒着他私议终身。出嫁后的大姐不再像先前,她平静地等父亲恼躁后,才细说了事情的缘由。年前腊月,因店铺生意忙,二姐被大姐招去帮忙,被过路的二姐夫的父母一眼瞧中,暗里召他们的独子瞧过。这一瞧,以二姐夫竹鞭似的身子骨,自是一眼瞧中了体丰面粉的二姐。于是,二姐夫拎着大包小包先登了大姐夫家的门,求说媒撮合。二姐照眼过二姐夫,相不上。大姐大姐夫于是晓之以利弊,说二姐夫本人和家里的条件难遇,至于貌相也就个初看,人贵在品行,不要一口回绝,先暗里处一阵,觉得合适再和父母讲明,二姐这才听从的。父亲不满地哼了一声。大姐接着说,二姐二姐夫已经交往了大半年,互有好感,现在就看父母的意见。父亲又哼了一声,指责大姐大姐夫越过父母插手二姐的亲事,又说他既没见二姐夫本人,对方也没上罗家的门,谈什么意见不意见。大姐赶紧低头认错,说只要父亲允许,二姐夫第二天就登门求亲。父亲白了大姐一眼,摸出一支烟来,搓捻着。那会儿,大姐冲我和二姐使眼色让回避,方便她进一步说服父亲。

此前,二姐的事我知道一点儿,她和大姐不告诉我,我也不好打听。大姐和父亲不在时,我问二姐二姐夫人如何。二姐说初看不行,处过一阵,发现二姐夫的性情好,出言吐语温和轻慢。受够了父亲的恼吼,她想找个温和男人过一辈子。而今,倒是她担心财税学校毕业、在政府工作、吃着皇粮的二姐夫会嫌弃她没文化。就这事,大姐还特地叮问过二姐夫,二姐夫回说,他要找的是妻子不是文化。过去的千金小姐没几个有文化,还不是照样做夫人。二姐夫果真了得,叫我们罗家人不得不高看他。

二姐二姐夫的恋情公开,大姐夫充当媒人,带着二姐夫大造声势地上门求亲,一向当女儿外人的父亲,俨然端出一脸岳父大人的恩威相,登门求娶的小子必先过老夫他那一关,这感觉想必美妙。

父亲得了女儿带给他的尊恩快意,可面对出嫁前的女儿,他仍然偏薄。姐夫们登门,他能寒暄以礼,待他们离开,就对两个姐姐数落开来,道她们夫家各种礼数的不周。我的两个姐姐待嫁期间都不吃父亲的那套,没听见一样各忙各事,她们的坦然来于她们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从家里拿走一分钱的嫁妆。她们深知家里给不出像样的嫁妆,即便给得出铁公鸡父亲对女儿也会一毛不拔。如何嫁自己,她们自有盘算。洞察世事人心不在于读书多少,只需在父亲言传身教中经年累月地洇染,自会圆熟习透。大姐夫做生意,虽说不上富足,却是天天有进项;二姐夫工资虽然不高,但有家底支撑。在小镇上,他们俩家可谓是体面人家。娶亲当然要风光,婚事如何置办,他们主动和姐姐们商量。两个姐姐为了攒钱买嫁妆,除了俭用,打有了从姐夫的心便开始攒钱,今日买这个明日买那个,向姐夫们报账。时间久了,姐夫们不满,追问拿去的钱做什么用了。追问紧了,两个姐姐使着性把话挑明,坦言相告补贴到嫁妆上了。嫁妆置办得好是双方的体面,将来自己用的物件也不能图便宜买差的,自然得多花钱。贴己话一说,两个姐夫有底了,竟至参与购买嫁妆。想当年,我的两个姐姐可谓是阔嫁,父亲没花一分钱,末了还收下两笔彩礼钱,大有负债人终于上门和他结清账款的满意。至于早年说过姐姐们打工攒下的钱要给她们置办嫁妆的话,已被风吹远,父亲压根不知他有过食言。而姐姐们也不会把父亲的承诺当真,出嫁时,她俩无不是一脸苦尽甘来、欢喜嫁人的表情。

二姐出嫁的那天晚上,父亲虽滋着小酒,可女儿嫁后的空落,到底叫他语带伤情地说道有愧,早年没让大姐二姐多读几年书,多识几个字,在夫家过日子也能壮壮胆气。听到这话,原想父亲往后必会怜惜两个姐姐一些,其实没有。出嫁初期,姐姐们恋家,时不时地回娘家小住。回来了,对女婿父亲照常持礼,对姐姐们仍有这样那样的计较,一旦没顺他的意,立时面冷色愠。回娘家领受父亲的不悦多了,姐姐们只觉心寒,渐至不怎么回来,把想家的心情多用来关照同在街区的我。我们三姐妹凑到一块儿,开始谈起父亲的种种不是,议着议着,二姐不由感叹自己还不如外人。一个外人去到家中,至少父亲不会给脸色看,听得我和大姐无言以对,父亲可不就是那样。

我的两个姐姐通过嫁人过上了胜出娘家的生活,也不用再事耕种,可谓是称了她们的心也如了父亲的意,我家里外大有时来运转的兴旺之气。

那时,两个弟弟都上了中学,正飞蹿地长个儿,父母亲的身体也显得强健了。唯我不顺利,工作三年不到,逢着供销社改制,成日里各种说法传来传去,供销社自上而下没有人不为前路担忧,三五成群形同戳破了蜂巢的游蜂没个落点。这情形,意味着我得回家继续种田去,可人就是易变,当初不想来镇上的我已不愿再回乡下。

舅舅让我先听从单位的分流安置,和另一名中年女职工共同承包临街的糕点铺面。和人合伙做生意家里人不看好,而对方也不愿合伙,给出两个提议,一是將糕点铺一分为二,各干各的;二是将糕点铺由一方盘下,给对方同等市值的钱,另租一处。家里人认为这个可行,可我从没做过买卖,也不喜欢天天巴望着往来的路人揽生意,果真这样还不如回家种田爽快。我不表态,二姐就懂了我,便说,单干最好,若是我一个人做不来,她可以过来帮我,二姐夫一旁也说这样好。我的赞成来不及说出来,父亲就断然拒绝了二姐二姐夫。我们三姐妹在父亲这种态度中长大,不以为怪,可二姐夫看上去好不尴尬。回家后我对父亲坦言,我若做生意,必须有二姐二姐夫相帮才行,母亲也帮我说话。不想,父亲仍是恼,指责我老想靠人过日子。又道二姐就是二姐夫的传声筒,罗家的一盘菜不能由外人摆弄,做生意和亲戚扯上关系,到头来只会是亲戚也没得走。父亲对事情向来多有恶性预见,且认定必然发生,这是我对他最大的厌烦。即便他说得确有一定的内律,可我仍不能接受他这样说二姐二姐夫。再说,很明显在我和二姐之间,二姐是外人,他要提防她。我懒得再和父亲议这事,由他安排去。

在悬置的日子里,我空慌得要命,无论在镇上还是在家都安落不下来,也不愿见人。忽然有一天,春燕来家约我去庐山玩。在当时,这样的旅行实在是奢行,所以从不曾在我脑子里闪现过,可春燕这么提议时,我欣喜若狂,一把搂着春燕,满口答应了。倒是春燕平静得像个长姐,说就这么桩小事,把我疯成这样。

庐山虽属外省,却与我们的住地毗邻,转乘两趟班车,五六个小时就到。庐山之行,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也是我最为欢悦的一次旅行。五月天气,山中花草丛生枝头新绿打眼,峰前谷底一回头一探望,亭台馆榭不是高搁云山就是隐露丛林,不时地来一遭风云漫卷,造出许多被我认为的仙境来。视物不到三尺远,有大男孩含笑走过来,挑眉细问,巧笑轻迷,如同遇神。回到宾馆,我嘻哈说道开来,把春燕笑得不行。她找出大男孩给我们买的桃红色卡通庐山风景小玩具,直道接下来两天就做一件事,把大男孩从群岭中找出来,带将回去给我做夫婿。

云里雾里仙境梦境,迷迷转转,和春燕在庐山玩了三天,完全忘了山下还有人间。可当坐上返程的车,我却没有丝毫留恋,好像过去的三天就是一场不必回想的游梦。想想这也是我一向的无趣,无论那一度激起的美好多么难得,只要回归现实,对不能相属的事物我就不再牵念。

回去的路上,我和春燕并排坐着,聊起各自的家事,窗外的风景只作过眼云烟。我告诉她我近时的遭际,她说我父亲是对的,早前她也有过认同我父亲的说法和做法。又道我就是那种吃亏不长记性的人,尽管她也有不认同我父亲的地方,但我的现实生活就得有父亲罩着才行。我问她我吃过什么亏,我父亲又能怎样罩着我?她反问我初中三年级的经历就忘了?当年不是被人欺负,指不定还在念书;而眼下不是父亲罩着,由着姐姐姐夫来安置我,就由不得我来庐山了。我说那也未必。她说多半是这样,还警告我姐夫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听着这话,着实叫我吃惊,不知从何说起。想是我一脸的疑惑,春燕告诉我早年在她二姐三姐月子中,她前去照料姐姐们,两个姐夫居然都动过邪念,而这样的事还得一辈烂在肚子里恶心自己。经她一说,我脑子里升腾起几个面目模糊的影形来。春燕的姐夫我都见过,不记得有谁让人想多看一眼,能娶上老婆就该谢天谢地,竟还这般龌龊。由此及彼,想到我家那一肥一瘦的两个姐夫,直觉他们也妖魔了起来。

春燕的遭遇让我想到她之所以处下了那个在我看来不合适的对象,多半是为了避开这类女孩子无以回避的或明或暗的不堪,可她那样做,何尝不是躲过了强盗并入了贼家。第一次见到她对象,是在隔年的初冬,那是个隐约有霞光的下午,我打街上回家,远远地有一对人迎面走来。稍近,看出一人是春燕,和身边的人正有说有笑。再近,只见他俩都着牛仔套装,上衣是短工装样式,裤子是微喇样式,是时髦的装扮。直到迎头碰上,春燕才知是我,拉过身边的人对我说,是她的对象某某某。那某某某没点眼力还真看不出是男性,细看俩人倒长得有些相像。某某某披拉着一头卷发,挑着细眉骨碌着细眼。让我不明白清纯的春燕怎就看上了这么个狐气男,居然还一样的穿着,一路地谈笑风生。后来得知这门亲是她嫂子的亲戚保媒的,那小子家境不錯,三代单传,只有一妹,上有父母和祖母。春燕喜欢他家人口清静,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我直言某某某不像个可托付终身的主儿。春燕用近乎我父亲的口吻反驳我,说她没想依靠谁,只想落个自在处,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这话抵得我把已经滑向嘴边的那句“就那身形”硬憋换成“你对你的对象就没高点儿的要求”。她说她不像我,不做白日梦。打那以后,我们见面就不再提她对象。而这次之所以约我前往庐山,是因为她要结婚了,大有以此作别,往后我们就真的分道扬镳了。

庐山之行,我一直认作是我青少年与成人生活的分水岭,春燕嫁人了,果真安于她的小日子,不再来找我。而我的生活一样朝着她的那条道走去。

从庐山回来我一直待在家里,早前你进我出的家只剩下父母和我,独自面对他俩就像是我一个人的父母,让我无端地有了不得不承起亲近他们的责任,而我偏最惧这个。最难挨的当属餐桌上,先前喝粥嚼食声此起彼落,父亲威严的眼神在我们中间扫过来荡过去,忽儿只有我一个孩子在跟前,真担心他会把我给盯坏。忐忑了两天,发现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紧张,父母亲其实平静如常,那神情分明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那时候,父亲有着高远的心思,他的儿子我的两个弟弟正如杲杲日起,父亲无一天不在构想他们的前程。那几年父亲的状态少有的好,很少躁恼,即便家里的田地没少一分,需要劳作的事项也没减一样,而人手大减,但父亲再不像先前那样,一到季节就如大军压境,自摧不说也压着我们。这样的改变我应像母亲那样感到宽慰,可我已不是放书之初的我,对农活儿已心不在焉,每天影子一样随父母下到田畈,从不和他们搭话。田野上的风吹过来,我再也感觉不到惬意而是茫然无着,即便夜里父亲不再嫌我看书费灯油,可书已经安顿不下我。我一心想离开家,去家以外的地方生活。

刚过立秋,舅舅让二姐夫来家,告知我准备随他去县城工作,舅舅已将县城的一家印刷厂盘下来了。这消息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母亲高兴得把桌子抹了一遍又一遍,郑重地对我说:“小多,舅舅可是你的贵人啊,去了县城,定要把活儿做好,叫舅满意。”父亲一旁听了,瞄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母亲,什么也没说,接着和二姐夫商议如何处置供销社分到我名上的那爿店铺。翁婿几年了,二姐夫自是知了父亲向来的内外有别,对我家的事不再有提议,只听候岳父大人吩咐,能办到的他办,办不到的也如实相告。父亲才不会和女婿交心,他不说自己的想法,让二姐夫回家和二姐商量,有主意了再回他。

两天后,父亲打街上回来,说铺面由二姐来打理,二姐暗里替我出资三千元,算是我名上的一股份额,年底结算按份额分红给父亲。对二姐的安排父亲显然没法挑剔,但对二姐持观望态度,二姐是真心还是假意,要看年底分红多少才能见分晓。一不出资二不出人,二姐答应年底分红份额本就不该,还落得父亲这样设想她,我实在忍不住嘟哝了两句。这次父亲倒平和,只道那是二姐他们该出的,不然我名头上的铺面转租给别人是有租金的,亲兄弟明算账。再说,保持份额,店铺就是我的一个退路。父亲的套路之深,听得我和母亲面面相觑。过后,母亲白了父亲一眼,那会儿,我是一心想尽快离开老谋深算的父亲。

中秋节前夕,我来到县城舅舅的印刷厂,这里地处城南,属老街区,一条街道折过来即成笔直的西东走向,印刷厂在街的右侧,往东不过百米即是穿城而过的青柳河,青柳河是一条宽阔的清水大河。印刷厂大门朝北,门口没有时下通用的挂匾招牌,而是沿用早年模刻的水泥铸字“新华印刷厂”,字迹也没有着色,端正在大门口上方,给人一股子的厚重感。门的东侧不远有棵老朴树,我到印刷厂门前正是早饭后,阳光透过树冠细细碎碎地洒了一地,惹人心生欢喜。印刷厂的大铁栅门是关起的,行人走右侧的小门,门口有杨老头把守。我向杨老头说了我是何人所来何为。杨老头立时站起来,出来帮我拎装有书本和衣物的木箱,只拎装着日用品的网兜我松快多了。随杨老头穿过楼道,走进近半亩地的矩形露天空地,不由上下打量,空地四周是矗起的五层高的房舍。老杨头指着右侧二楼说舅舅的办公室在那儿。到办公室门口,老杨头不进门,大着嗓子叫:“厂长,你外甥女儿来了”。舅舅正接电话,冲我们点头努嘴示意进屋,那会从我们走过的隔壁间出来一个比舅舅年轻一些的男子,也跟随着进来。舅舅搁下电话,看了看我的行李,怪我爸也不送我。随即向我介绍跟来的人是办公室林主任,往后我和他打交道多,不懂的就请教他。舅舅忙,林主任带我去到安排好的宿舍,我不让他帮忙整理,告诉他自己能行。那时,能带的衣物也就那么两套,箱子里装的主要是床上用品,一蚊帐一夹被一床单外带一枕头枕巾,再就几本闲书。日用品更少,两只盆子和一漱口用的搪瓷缸以及一个有艳花浓绿白瓷茶杯。茶杯是大姐买嫁妆时特意给我买的,除此再没别的,母亲说缺下的就在县城里买,所谓缺的也就一个洗澡用的大盆。那年岁里,我也就冬天抹点面霜,其他几个季节什么也不用抹,女孩子不在意这个,某种意义上过得快活,不会跟自己因为面容纠结。简单收拾过,我就走出宿舍四下里瞧。

秋陽静静,车间里不停歇的机器“咔嚓”声听上去一点儿也不觉得嘈杂,倒认为生活就该有这种有力的“咔嚓”声。车间在一楼,二楼是办公室和部分贮物间,三楼四楼五楼是职工宿舍。我的宿舍在四楼南侧最东头,小单间八平方米左右,门北窗南,窗前可见环城大河,最妙的是东侧还有个小飘窗,应是后来开起的。窗台向外近五十公分,宽高约六十、八十公分,可以放花盆,也正合我这样个头的人找来垫子坐起,早晚间可以看东边一溜儿小山上和伴着小山而来的大河上的万千气象,还有东天的霞光与月亮。室内小床铺小桌椅是一色的斑驳赭红,墙是陈旧的苍色,这些旧形迹无不让我感到亲切,大有儿时与老姑奶一起生活的气息。

二十岁的我,在舅舅的工厂工作,有着清楚了人情世故仍要贪享的快意。到厂才刚一个月,舅舅就派我去省城学习微机操作,厂里的印刷编排工作将由我来做。学习的地方是一家私校,在那里我边学边玩,两个月下来掌握了基本的应用操作。也是因为这次学习,先前在我看来高深莫测的工种不再畏怕,相信别人能干的事情只要用心研习我也能做到。

回到印刷厂,摇身一变我成了有技能的人,带着两个徒弟进驻在舅舅隔壁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地连舅妈也不得随意打搅。父亲来过两回,抱怨舅舅这样子会惯坏我。舅舅的嘴角吊着一抹笑,问父亲舅爷宠外甥女是不是叫做父亲的他不放心了?父亲讪讪答不清,舅舅让我给父亲添茶水,指责父亲当初就不应停我的书,要是多念几年我会更有出息。舅舅一再地肯定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因着什么如此高看我。总之,在印刷厂,我得到了我的老板舅舅的首肯,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我是轻松愉快的。正当华年,又处在一个蜂来蝶往的闹区,有意无意会招惹小伙子来印刷厂,我的生活也就开始事关爱情。

这里得说说印刷厂周边的概况,印刷厂对面往西是百货公司、县政府;往东是烟草公司、日杂铺。印刷厂同侧东邻是一家酒厂,酒厂过去是长长的坡路,一溜儿人家顺坡而下,斜止在城中青柳河的岸边。隔着三四米宽的石条长阶,人家对面是县博物馆,也是老县衙的旧址。这里的墙岸是沿山体驳岸次第垒起的,壁垒雄威。绕过博物馆围墙,来到西门,也是博物馆的大门。从大门往里去,路两旁有高树新木间生以及环保应备设施。往前不到三十米远,有坐北朝南的红色大殿挡在路中央,这红色大殿即是博物馆。路到这里分岔,往右到大殿正门,往左到小山口。博物馆建成哪年我忘了,里头陈列着县城有史以来的诸多文物,每每游走其中大有穿越之感,出来得花半天时间醒神。

更多的时候,我愿意绕到殿后的沙土小路去小山口。小路随坡上下,鹧鸪不远不近地叫着,把个松林叫得别样的幽静,花草也是有的,多是单串独朵地叼在草茎上。几处山石如龟如伏兽撂搁在路旁,可供路人坐下小憩。再往前,下坡不远,隐约可见古朴灰旧的屋角和片墙隐掩在竹丛后面。绕到屋前,即见一座类同庵堂的屋舍,屋舍前是平坦的场地,场地外有半人高的石墙。这里高临大河,视野开阔,河对岸远处层层迭出的微山就像一幅墨画。这处屋舍初建于明代,几经兴废,现存建制是清末重建,三间相搭,正中一间高阔深长,供奉着手握书卷、探身欲语的立身孔子像。两旁类似耳房,空置着。孔圣面相慈悦,丝毫没有后来人的学究气,像一位随时可语的长者。端望久了,会莫名地想到父亲。总之,我喜欢这里,一个人来,像走进了远古风烟,又似乎掩隐着一个未期之遇。

果然,在一个良夜里,月色清明,花气氤氲,经不住花月的撩拨,我又悄悄地摸了进来。刚拐过竹丛,赫然发现庵堂前的石桌旁坐着一个人,幸好月色清朗,是人而不是别物看得分明。石桌前方有株正开花的石榴树,月光透过树隙斑驳地撒照在那人一侧,看不清是男是女。猜想应是酒厂的工人,我已闻到了酒香。正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对方已打招呼:

“嗨!”他的声音不无意外惊喜。

果真就是酒厂的一业务经理,一不打眼的男青年,平常与他有过照面,但没有说过话。

他站起来,问我是不是常来。又说不会妨碍我,他喝他的酒,我尽可观花赏月。石桌旁还有三个石凳空着。

陡然遇见独个男子,不无有些紧张,却又不想被对方看出来,便故作镇定地说我转转就走。

他说他又不是坏人,既然来了,就坐下喝一个。又道他知道印刷厂的姑娘都能来两口。

他的叨叨倒也不外道,见他一人出来饮酒还能带上个小酒杯,比起酒厂那些提瓶就灌的小年青多了讲究,就信他不坏。我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

他没有劝我酒,自端起酒杯冲着月亮说道,为天上的明月也为月下的相遇来一杯。

酒喝下了,言语就漫漶了,忽地他说能在月夜出来散步的姑娘最可爱。

在他这大约是真诚的,可我一下子提高了警惕,不敢再坐下去。

可他又满斟了一杯,说他正被亲事困着,每天是烦不胜烦。跟着,仰头把酒又喝下了。

形同我是他的旧友,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只一股脑儿地往外倒他的烦恼。他有个女友,前后处了三年,近半年来,女友不停地催促結婚。而早在一年前他就向她说过两人不合适,提出分手,女方不当真,照样以女友的身份干预他的生活。如今索性逼起婚来,他没辙了。

那时我脑洞大,不明白这是他的放不下,还是他说的那样被强意。

他又说若女方继续硬逼,他就先结后离。

把我急得直问这是什么道理。

他说女方要一个说法,先结后离可以给她正名,不然三年的相处算什么。

这说法与我父亲的某些惯说有相通处,似乎有道理,可细辨起来,这道理根本不贯通,分明是自欺欺人。可我也知道,有这种认知的人,多半倔强认死理。

他见我不说话,跟着话锋一转,说他想娶的就是我这样的姑娘。不容我恼怼,他紧跟着解释说不是要冒犯我,他是真的不愿娶个天天跟他丁卯计较的管家婆。

真的很气恼他莫名其妙地拿我打比,可我又不好直接恼怼他,只道天凉了,起身就走。

我前面走,他跟着,一路诉说着他的苦恼,逼得我又急又怕。直至出了博物馆,才放松下来。仿佛才刚被关闷在一只吉凶未卜的罐子里头,再抬头看月,直觉好端端的一个良夜生生叫酒给醺了。

这个人叫徐良,在博物馆不期而遇后,他经常到印刷厂门前堵我们。我和同事逛街,他跟着逛街;我们去河边闲走,他也跟着。偶尔还给我们买零食。当时我没多想,以为给机会让人献献殷勤,是恰当的礼貌。没承想,不到半年,就有人传扬我和他鬼混。其实,除了月夜下的那回遇见,我和他就再没单独见过面。而那时的我确实轻狂,听了这样的传闻不规避不说,反倒故意去走近他,莫名地生起一肚子的愤懑,一心要与那言论背后的嘴脸相对抗。昭然的对抗让我有着从未有过的勇敢和快意,人群之中,我已然是一个宣了战的战士,藐视所有我经受过的和正在经受的委屈和羞辱——摆开一副你们尽管来、我决不躲闪的架势。一旁长我四岁的徐良,在我看来温厚绵韧,有他与我结盟,形同胁生双翼,那些指向我的剑目刀嘴,只须拍拍翅膀我就会越跃其上。即便父母亲相逼姐姐们相劝,也违逆不听,以胜过徐良十倍的果敢迎对世间的不堪之说。直到有一天,再次面对徐良那张愁云黯淡的脸,我的心气立时就像坍塌的石头墙,所幸没有散乱一地,而是真的冷静了下来。当我意识到经过了三个月的对抗,徐良已经疲累了,不会再继续陪我轰轰烈烈地自毁下去了,因为这不是他需要的生活。和徐良的一段交往让我确信借酒浇愁的人多半是懦夫,懦夫注定要过愁容满面的日子。而我不是,我清楚地意识到他与我不是同路人。

那么多人说初恋是美好的,而我至今也不知这段经历算不算初恋。如果是,真的没多少美好可言。当初和他分开,几乎不用着意就淡散了。到年底他离开酒厂时,算起来从认识到结束也就半年。多年后在街头遇见,他的灰暗蒙尘的眼睛就像博物馆的一对老旧木珠,真叫我怀疑当初他是被其中某个物件附了灵,迷糊住了常去里头转悠的我,不然,我怎会和他这样的人有缘?徐良离开酒厂不久,便和他的未婚妻结婚了。而我这个有辱家门的人,已被父亲驱逐,他咬牙切齿地说,若见到我就将我一闷棍打死。以致母亲和两个姐姐生怕我和父亲碰面,还代我受过不少。经了这番折腾,我很少为自己辩解,也不大说话,家里人只以为我知羞知错悔悟了,其实我不过是陷入了自己怎么就错了的迷思中。不等我从迷思中清整出来,舅舅已亲自出马保媒,要敲定我的终身大事了。

齐盛平,与我同龄,二十三岁,是城东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在舅舅介绍我和他认识之前,我不知道他,他是否知道我,我不清楚。他的警察形象标准到可以上墙作宣传画,个高形正,远看像棵长势好的树,面相也周正,乍看醒目提神。可惜留意打量会发现他有个可厌的毛病,不喜欢正眼瞧人。他每看向我,眼神是东一丢西一丢,像根小棍棒在点戳,一副心怀芥蒂、被人逼来相亲的样子。自觉和男士有过一场交往,经验了得,断定他还不够沉稳,也不是我的同路人。但这话不能说,在我家和周边人眼里,我已沦为末等公民,没有资格挑剔别人,更何况还是一名远帅过我那两位姐夫的人民警察。当舅舅舅妈说我和齐盛平如何如何般配时,我自知不得有异议。而齐盛平的父母既没挑剔我,也没表示有什么满意,平静得跟购物一样,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后来了解到齐盛平的母亲是继母,父母离婚后他随了父亲。在十三岁那年,继母带着十岁的女儿来了他家,那会儿,他的继妹正在上大学。齐盛平极少跟我提到他的家人家事,他初中毕业去了警校,毕业后父亲找关系让他做了警察。和我相亲时,工作还不到三年。没有来自双方家庭的任何阻力,我和齐盛平有不有结果,全在于我和他的交往。自相亲以来,只要不出差,齐盛平几乎天天来印刷厂,按说这么勤是有诚心的,可是他偏就摆出一副瞧我不上的样子。以当时我眦睚必报的心胸,只回以客户之礼,客气而无真诚。如此,齐盛平自然气恼,就找事儿刺我,我可没什么耐心,没多久连客户的礼数也没了,来个见跟没见一样,由他爱来不来爱理不理,只作一拍两散了事。偏偏他又坚持着,照旧跑印刷厂,来了坐在一旁不言语,一眼一眼冷冷地扫过来扫过去,真叫人受不了。猛然间我直直地迎逼过去,他那怨鞭一样的目光立马收闪了,低下头,落荒般离开。我想这回他必不会再来了,竟生起了若有所失的怅然。

接连三天,齐盛平果然没再来印刷厂,就在我差不多心平气静的第四天,一大早他又就来了,边叫我边敲宿舍门。那会儿,我还没起床,听见门外他的声音,有意外也有些感动。那时正值春天,我赶紧翻身起床,粗粗地洗漱过后开门。他裹着一身的清新气息随门滚了进来,还撞了我一下,冲我做鬼脸。这全然不同以往的变化,叫我疑惑,立时发现他竟然没有穿制服,而是着了一套深蓝色针织夹克套装,看上去像个才毕业的大学生。如果相亲那天也是这身打扮,我估计当场就会相上他,对齐盛平的好感应是从这天早晨开始的。喜欢一个人,容易变得无措,而他俨然一个情场老手,竟然一手揽过我,一手在我头上摩挲,像个疼爱我的长者,说我是一个懒虫,他早醒了,直等着天亮。我推开他。他说一会儿带我去城外的花园村看花。听说看花,我连床上的被子也没叠,就高兴地随他出门,像是我们热恋了好久一样。齐盛平骑了一辆红色摩托车,告诉我是单位配给他的专骑,才从省城买回来,以后我想上哪儿他就带我去哪儿。那年头,男孩子若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再载上自己喜欢的姑娘,绝对是天底下最为风光又称心的事了。我不无受用地跨上他的摩托车后座,随着摩托车冒出的一股轻烟,大造声势地出了印刷厂,那情形宛如我嫁给了他。

出城来,野外有轻寒,为避风我躲伏在齐盛平背后。他感觉到了,立马放慢车速,车速慢了,以便说话。他说夜里梦见我在一水塘边踱步张望,像在等人,他经过我竟然没看到他,显然我是在等别人。讲到这儿,他忽地扭头问我等的是谁?我嚷着要他好好骑车。他又催问我等的是谁?换个人也许会好好随他调笑一番,可我偏就不惯这种无理的扯闲,还刺了一句:你想谁,就是谁。他“嘁”了一声,又问我夜里做梦了没?我说没有。这下他真的恼了,吼叫道:你就不能抱着我,且迅速提了车速。那会儿只觉得他好玩,双手扶住他的腰身。他怕痒,嬉闹着停下摩托车,花园村已经到了。那天,我们玩得还算愉快,齐盛平居然摘了朵花用草茎别在我头上。

我和齐盛平相恋近两年,这期间再也没有过那次春日看花的美好,他对我仍是忽近忽远忽热忽冷,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恋爱,让我憋屈,我讨厌这种吞吐半口气的过活,一再地想要分手。有回果断地提出,他也满口答应不再来找我。可是,不到十天,又来了。尽管和他分手也有感伤,可一想到两个人的不合,我还是宁可中断交往,便淡应他。他来了也不多言语,一个人在印刷厂的空地上走来走去,紧繃的脸看上去形容消瘦,怎么看都像是被我欺负了,害得舅舅狠说了我一通。没办法,我招游魂一样把他让进我的宿舍。谁料,不及我说话,他变了个人似的,张口问我天天夜里不睡觉在干嘛?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夜里巡逻他绕到酒厂后面,见我房间的灯没有一夜在十二点前熄灯过。这话极具收买我心的功效,一时心热脑子也热,好久以来的种种防拒自行撤销,全然当他是要与我天长地久的人了。殊不知,他这般地存疑查哨,也隐含着另外的劣性。见我和齐盛平时好时坏,舅舅和父母担心生变,待齐盛平家前来商议婚事时,他们立马应允,那架势就是要把我这烫手的山芋尽早抛出去了事。

结婚当天,拜过天地入洞房,齐盛平扶我在床边坐定,形同宣告道:“如今把你娶到了家,看你再往哪儿跑。”齐盛平经常说这类没头没脑的话,听上去像是多么在意我,其实不无挑衅,使得彼此都不快。在满屋的喧笑声中,我保持住了新娘子的矜持,平静如初。而他,像是对我的反应较满意,跟着大声对前来贺喜的同事和朋友们说:“今天从现在开始,我听你们安排,你们说干吗就干嘛。”跟着又是一个小高潮。大家伙儿荤荤素素说了一通后,闹得也差不多了,有人提议打麻将,得到一致附和,笑闹中齐盛平随他们一群鱼贯而出,去了另一间房子里打麻将。我和齐盛平举行婚礼是在他老家的镇上,是一处有左邻右舍的较为宽大的平顶房,是前几年他父亲盖的,逢年过节一家人会回来小住,平时基本上是搁置的。正因为回老家少,又是大喜的日子,他家的亲戚朋友来得很多,新房也没有因为那群人的离开显得冷清,总有人进出,上前和我搭几句话。其时,我努力压着心里的气恼和委屈来迎对客人。晚餐齐盛平过来拉我去另一桌与那群人同吃,我没有出新房,也没有进餐,除了这么做,我想不出如何才算合度。齐盛平稀里哗啦说了一通,走了。这境地,我感到难过又茫然:这个与我结婚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些看不清,我在他心里又是什么,我一样无知,而他到底要怎样,我更是惶惶难解。

天破晓时,齐盛平才回来,那会儿我已和衣躺下,虽然醒着,但没理他。他进屋就指责我不等他回来,一个人就睡了。我翻身坐起,强压住抽他一嘴巴的冲动,盯着他不说话。想是我的样子激恼了他,他掳贼一样掳过我,说现而今他无论对我干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我手脚并用,直把他被掀到了床下,整整一个早晨,我和齐盛平一直闷着气撕扯扭打。我承认在打斗的过程中他没有使大力。末了,都累了,在他的默然垂泪中,我和他各怀心事地睡到了一块儿。

结婚没多久,齐盛平提拔为副所长,我也怀上了孩子,那一阵是他婚后少有的快意时光。后来几时再度生变,我自恕我的粗心大意没留意到,最初他的淡然我只以为是有了新职务忙碌的缘故,而我因着妊娠反应厉害,自理都忙不过来。后来好些,又去上了四个月的班,直到闲下待产,才发觉齐盛平冷淡我已经好久。看出他是有意为之,我不知是赌气还是硬气,就算那时身负重荷,一样冷淡着他。这样过了些日子,意外地发现两个人不和好有不和好的原因,再不用担心辜负对方而做出迎应,大肚子的我还少些辛苦。那时候不明白夫妇之间就算想清静也不可丢下责份。我的温吞不应,在齐盛平看来就是对他的轻视抑或是挑衅,他开始找碴儿指责我,以我多年的修炼,对这类小寻衅自是能做到不回应。如此显然我又错了,我的不理不应,实是比应与计较更叫他感到挫败。

多年后,我明白了保持婚姻平静的法则是要明了对方的心情和愿望,在适度的范围里适应他满足他,切不可因为包容了他自觉得理而去轻漠他。尤其不能对齐盛平这样,他从和我认识开始,就一直对我心怀芥蒂。

儿子两岁那年,一天中午,齐盛平醉酒回来,我扶他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来不及拿垃圾桶,他就吐了。我边擦地板边抱怨,要他以后少喝点。他挣扎着坐起来,大瞪着眼,说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他,当年不是因为我有点姿色,他才不会替人背锅娶我这种女人。听到这话,我立时横刀立马,伸腰站定,要他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这种女人?就算他能委屈自己我也不能委屈他。我少有的嚣躁镇住了齐盛平,他盯着我,蜡人一样凝然不动,那样子形同即将断气。对僵了几秒,到底还得避开,一进卧室,我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心头仍火盛,想他这是酒后吐真言,之所以给我各种不堪,原来是他一直怀有心结,还结得那么早那么深。可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我已然感到这是我和他之间暗存的断点,我和他的将来大有可能发生变故。

十年后,我和他离婚,那时我离开印刷厂已经五年,当初他坚持要我回家做主妇,我忘了前番自告要独立,相信已升任所长的他确实压力大,需要一个不让他分心家事且有热水热饭热炕头的家。初时,齐盛平对我全心归家不无满意,生活如他希望的那样,家事不再要他操心。

一个周末的下午,齐盛平午睡起来,对坐在阳台上看书的我说,他想穿一件妻子织的毛衣,跟着列举了一串名单,那些人都穿过妻子织的毛衣,名曰“心爱牌”,可我连件背心也没给他织过。此前,我还真是没织过毛衣,见他这么说,想是在外头觉得没面子了,便上街买回样书、棒针和绒线。为了练基本功,我先织了几方等长的条块,然后缝在一块儿给儿子做成小毯子。因针法不同颜色不同,看见编出这么个花花绿绿的物件来,齐盛平对我织毛衣有了信心。而我也没负他望,一气织就三件,两件毛衣,一件内穿一件外穿,一件镂空背心,背心被他穿到单位引得不少家属找我学花样。见织几件毛衣就能哄得人满意开心,鬼使神差,我给父亲也织了件毛背心。谁料这回欢心没讨到,反叫父亲一阵好恼,只道织毛衣是两个姐姐做的事,谁要我做了。父亲不肯穿我织的背心,母亲告诉我时,真是别样滋味:莫非父亲曾经与我肝胆相照过?

夫妻离婚,分人分物。齐盛平说儿子齐家由他来抚养,齐家仅有的孙辈齐家人会照顾得比我好,让我尽可放心。我听从儿子的意愿,他愿意跟谁跟谁。他又说他和儿子居住搬家不到两年的新居,早年从单位买断下来的那套已经出租的小居室收回给我,问我是否同意。那套小居室可是我一直留恋的地方,不只是外在的周边环境,还有那可是我们婚后育子居住最多的地方,当初我就不同意出租,想着闲暇时回去小住。偏偏罗盛平嫌那地方背街,冷清,没人气,人在里头待久了少阳气。旧居租出去后,只以为再没机会住进去,没承想离婚了,齐盛平乐意馈赠给我,我当然接受他有情有义又合我意的安排。

拿到离婚证,一个人回到旧居,分明就是回家的感觉。卧室的墙上仍挂着一帧一家三口的早年照,那时齐家还不到两岁。我和齐盛平看上去都挺年轻,也挺耐看,人们常说的般配吧,没想到竟散了。取下旧照,抹去上面的积尘,不由一阵黯然。决意将这张旧照随同过往一起打包,塞往一个少开启的角落去。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在清整,心境形同窗外的清秋天气,脉脉里风凉水渺。待收拾停当了,忽地很是感伤,几乎是本能地拿出手机联系了春燕,当我告知她我离婚的消息时,窗外有霞光返照过来,我似乎获得了些微力量,镇定了些许。窝在沙发里,等待春燕。那时候,春燕来县城已经五年,而她的到来之快,就像距我家门外不远处。

春燕一来,就责怪我太意气用事,不明不白地把婚给离了,到底是为什么?紧跟着又问家里人知不知道?齐家的长辈就没劝和劝和?

一时间,也不知打哪儿说起。待她坐定喝了口茶,稍稍平静了,我便说叫她来做我的菩萨神,听我忏悔反省,好让我卸下心头的包袱。

听我这么说,春燕激动得脸也憋红了,原以为我要为离婚一事,为自己辩驳几句。她冲我急声急语地说:“有什么好反省,你们就是日子过得太顺溜了,没事找事闹腾。明天赶紧复婚去,别没事整事。”

看着她,我如实相告,离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是个勉强别人过日子的人,再说勉强别人,挣扎的其实是自己。哪怕我是个混天过日子的人,活得太没人样儿,我也受不了。难得齐盛平另有追求,何必拖着人家。

春燕看着我,像是听不懂我的话,又像看我不正常了,问我是不是叫离婚给整傻了,连守哪让哪也不晓得。又道齐盛平能有个么追求,最多往局长的位子上爬拉几下,再不过就眯两眼别的女人,正常得很,聪明女人不会为这些纠结。这年头,女人的事业就是管住自家的人,守住自家的物,没想到我竟蠢到把属于自己的连人带物一并往外踢。

我明白春燕是劝我,若让她处在我的境地,其实也会像我这样处理。有春燕在跟前,此前的不适已经过去了,也渐渐平静。

我告诉她,齐盛平早年和一女犯要好过,半年前,女犯出狱,两人又纠缠上了。一个月前在街头我碰到他们,女犯的得势和齐盛平的镇定,完全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倒像我犯了事被他捉住了。一时,脑洞大开的我只恨自己没事出门干嘛,对我来说,这样的难堪大于他另找女人带给我的羞辱。一阵冷峙过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事一样拐弯走掉。那会儿,我听到自己身体里有崩塌的声响,但还是像当年被数学老师羞辱的那样,咬牙拎神,逼令自己做个局外人。想他齐盛平在我跟前素来以职位高居,为了压服我,拟过我的各种外在条件的不如他,可是以他的法则来看,我再不济总不至差于一个女犯吧,原不过是他的心在弄怪。而他一向挂在口中的前途,现而今也不怕被影响,可见女犯之于他的重要。想到这一层,我倒莫名地生出小小的激动,直觉他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可是,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气愤,恨不能卷起一阵罡风将齐盛平掳了过来,一面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一面问他这是为什么? 转念又自问,齐盛平若在跟前,他怎样的回答能平复我?眼前的街市,和平常一樣热闹喧嚣,可那声息像隔了层水浪,是那么的飘漠不实。我嫌厌自己的心痛,明明没有多么爱他离不得他,却被堵得快要死了一样。再想来,当时我是被挫败感击垮了,完全没料到齐盛平原是这么肆无忌惮的一个人,只恨自己眼瞎。

回到家,无处不是齐盛平的影子,心中的愤怒火一样腾起来:凭什么只承受不发泄,他齐盛平能兴风作浪,我就要颠覆这一切。我找出家中所有与他的合照,以及共有过的个人饰物一并毁坏,然后气喘吁吁地继续搜寻我认为应该损坏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像只充满斗志的猫,不吃不喝也不开灯,在黑暗中等着齐盛平那贼鼠前来送死。

当时的气性是真大。其实就是一个被处在那种境地下妻子的本能反应,到了这一步还非得操作一回。齐盛平早做好我闹腾的准备,进家门任我说什么骂什么就是闷头不应。过了一周,晚上他开始不归家。再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的程序终于走完。当窗外曙色初开鸟语清亮时,拿定主意,想起母亲曾去斋公那儿替我算过命,斋公说我命中金多,如今,我已磨作是一块有锋的钢,已经没有了什么断不了的恩怨。

我短信告知齐盛平同意离婚,他马上就跑了回来。门一开,他和清晨的阳光一并泄了进来,就像当年初三寝室的门被打开一样,不同的是月夜下跑出的人我看得清楚分明,而背着阳光进来的齐盛平我看得一片恍惚,他就像个长了毛发的怪物。

我告诉他我想通了,这些年我也过得不开心,离婚是两个人的解放……

不等我把话说完,齐盛平一下子扑过来紧紧地搂着我,像个深爱我的人。

差不多一刻钟,满脸泪痕的他环抱着我坐到沙发上,问我,能不能从头再来?

那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不停地响,不停地响,他没有接。我和他再没说一句话。后来,我把他轰出去了,想好怎么离再来找我。协议一达成,我们就平和地离了。

春燕听着,一脸的气恼,说齐盛平这是脑子进水了,他后悔的日子在后头。看着春燕一脸的料事如神,我不知说什么好。

跟着,我告诉她离婚在两家引起的回响。齐父知道我和齐盛平离婚,冲儿子发了一通脾气,表明他不支持离婚,同时也表明了儿大不由爹的无奈;他继母知道后,对我给出近乎送客的礼貌。也好,不费周折。可是在我家,离婚是超常事件,尤其对于父亲,那是有损罗家颜面的,想到这一层就心里惶惶的。

春燕说离婚是大事,之前就应该和父母商量妥,老人在乎事先告知,那是看重他们。

诚然,道理我也懂,只是先告知了他们,离婚就会由两个人变成两家人的事,过程就会被拉长,于事无补。既然离婚是必然,何必要连带家人遭罪。直接告诉他们离婚的事实,一时是难以接受,但不会为去留婚姻大费周章,有怨有恨到我这儿就止了。

春燕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头头是道,但一个人难以承受这个结果。再说,一个人所想到的周全也是个料想,料想不一定成真。只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没益。要是我真的想清楚了,看透了,离就离了,就怕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在她看来,我这个妻子对丈夫齐盛平一向很好,不像是要离婚的人。

我不无解嘲地说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守规矩是我打小就在习养的功课,不管嫁了谁,我都会尽妻子的本分。说得春燕大眼瞪小眼,好像才认识一样。不想再谈及离婚这破事,我问她家里的纷争平息没?新房有没有开始装修?

春燕说装修房子的事她没管,由丈夫带着妹夫在弄。至于那人吵嚷着离婚,也就过过嘴瘾,不会真离,婚不是谁想离就离得起的。

春燕的生活,打结婚后我就很少说道,不是我世故,而是懂得生活没有固成的路径,过得好与不好在各人心中,外人难得知晓。春燕二十岁结婚,原想从此就能活出昂扬自在,不想,人家单传三代,嫁过去首要一桩就是生儿子。春燕怀孕五个月时,被拉去做胎儿鉴别,医院告知是女儿,男方两代的婆母当即向她善说苦求,要堕掉腹中的胎儿,她不从。那一家子瞬息变脸,她愤而出逃,逃到军校尚未毕业的二哥那里,二哥想办法找了个地儿暂时安顿了她。她出逃在外,男方前去她娘家要人,见不着人,便放狠话,只道没管教的儿媳妇他家不要了。倒是她的丈夫默然来去,独自外出寻了她半年,等他找到她时,他们的儿子已过了满月。天降的好事不止喜坏了她丈夫,婆家的那拨人得信,更是欢天喜地地登她娘家的门,向她的哥嫂赔尽小心。末了,恳求她的哥嫂将他们母子召回,从今往后,那个家就由春燕掌管。

回了老家的春燕不想回婆家,长嫂坚持她回去的理由是,如今她不是一个人,要替儿子着想,将来无论她把儿子带到哪儿,都不如自家靠实。出嫁没哭的春燕,再去那家时,一路地泪流。

那时我还心疼春燕,结婚后,我也麻木了,只道是命,命定的东西挣不脱。

春燕的儿子三岁那年,她丈夫在河里炸鱼,不小心把右手炸残,从那以后,打工没地方要,干巴瘦小的身体又干不来体力活儿。一天天地,家里老的见衰,小的花费增多,春燕便到镇上盘下一爿铺面做熟食生意。做生意免不了欢声叫场喜色待人,无端地激恼了她那身心有疾的丈夫,指责她不是做生意而是在卖笑。夫妻俩狠干过一场后,丈夫被他的妹子接到妹夫的工地看场子,春燕一个人带着上小学的儿子继续在镇上做生意。

好景不长,不到一年,突然一个女人砸了春燕的熟食铺,对春燕的丈夫来说这是坐实了春燕卖笑偷人。他赶过来不找对方理论,倒是一把揪住春燕,大打出手。羞愤已极的春燕疯了一样,在大街上和他互怼数落开来,招来一街人看热闹。男人振振有词地辩解说他在外找女人,是解决生理需求,而她和别的男人在玩感情,性质不一样。蓬头垢面的春燕听到这话,如梦初醒,惊怔与羞愧使得她扭头钻进了一片狼藉的店铺。很快,她收拾了镇上的残局,带上所有的积蓄前来找我,意欲在县城找个地儿重新开熟食铺。没多久,齐盛平替她找到了一处适宜地儿,春燕很是满意,对齐盛平满心感激。不为难的帮忙齐盛平多能伸援手,但他嫌弃春燕去他家。春燕明白,除了时节拎些东西小坐片刻,平常很少去他家。越过越沉闷的我,去找过春燕,走在路上想到各自的处境,只觉不见倒比见好,就很少去找她了。离婚了,我和春燕又可以往来如昔,可是我却不能像嫁前那样回到家人中去。

我的离婚在我家引起的震动没出我的预料。父亲得知后,从老家赶来,大姐夫开车捎上我前去车站接他,到站我没敢下去,大姐夫把满面怒气的父亲领了过来,父亲对我先是一通恨骂。上车后,父亲叫大姐夫打电话给齐盛平,没想到齐盛平停用了原来的手机号,气得父亲要去单位寻告他。大姐夫也大为光火,一面阻止父亲前去,一面说由他去会齐盛平,再怎么着他齐盛平欠他们一个交代。路上,想是实在忍不住了,大姐夫少有地冲我抱怨,不知我这些年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没吭声,不认为齐盛平有意这么做,换手机号必是另有缘由。父亲不再提齐盛平,声声说道的全是我的不是。吃过午饭父亲非要回家,没人敢强留,便由大姐夫开车送他回去。走时父亲剜了我一眼,双眼通红,恨恨地说我书白念了,人也白活了,从今往后他再不管我,也不想知晓我的事情。那会儿,我是发自内心希望父亲能当没我这个女儿,只要他心里好受点。

下午,母亲随大姐夫来了。大姐夫说母亲是一路哭来的,见了我母亲是一脸的别有滋味,可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想是我的平静多少安慰了她,叨来叨去只道我傻。母亲没追问我为什么离婚,也没问及齐盛平,这完全有别于平日我对母亲的了解,但我知道母亲那会儿有着前所未有的伤心,而我对此无能为力。那会儿,家人就剩下两个弟弟没问及我离婚的事。我的两个被父亲指望着扒天的弟弟,自是不会有扒天的能力,年岁一到,先后在父亲的催逼下相继成家,眼下他们连自己的生活都理不顺,也就顾不得我,这样,倒是彼此省神。

听说母亲来了大姐家,二姐很快过来。其时,大姐二姐两家已入住县城,打城里兴起买卖房屋,大姐夫就把家搬来了。二姐夫三年前也调到县城,二姐跟着进了城,镇上的店铺轉租给了别人,租金由父亲收受,以补贴二老家用。

晚餐是大姐夫做的,他将各色菜肴上桌摆开后,过来叫吃饭。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到餐桌前,叹息我没能像两个姐姐过上安宁日子。大姐夫不无气恼地说还不是因为嫁错了人,当初他就看不上齐盛平,没个正相。可罗家人就喜欢那套虚架势没他说话的份儿,只能看着我往火坑里跳。

大姐叫大姐夫吃饭,不要胡说八道。大姐夫一下子光火了,大数齐盛平的种种不是,说要不是舅舅做媒,他这个姐夫肯定会从中阻拦,也就个派出所所长,有什么了不起。见我们都不出声,又似安抚地夸我知书懂礼,才惯得齐盛平这么狂妄。坐在餐桌边的人,因为我使得他们气难平。这叫我倍是愧对,也因为愧对,原本只想深藏一隅的我不得不听随他们,任他们说什么是什么,让干什么就做什么。

离婚在我家引起的纠扰断断续续快三个月,后来见我果然过得平静,才渐渐平伏下去,终于我可以着手清整我的生活了。那时节已是初冬,我叫来从事装修工作的大弟重新修造我的小居室。大弟才来,大弟媳就跟过来要钱。我预付一半工钱给她,劳她在家多担待。

大弟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弟媳一走,大弟就怪我不该把钱给她,言她不干正事,不是打麻将就是瞎买。对两个弟弟我向来抱有同情,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妻子只知道稀里糊涂混日子,而是他们仍活在父亲的控制中。在罗家,长大的我很是庆幸自己是女儿而不是儿子,女儿一旦嫁人,就不用再相事父亲的心情。可儿子不行,在父亲眼里,儿子从事什么作业和娶亲,无不事关罗氏门庭,都须得老舵手他来把关,而现实往往多不尽如人意。大弟性情温顺,不善与人打交道,中专毕业先后干过两份工作,与人相处多有吃亏。后来宁可转向技能工种,学会了水电安装,几年下来,水电安装活做得顺溜,装潢装修之类也旁通学会,常年在各处工地奔走,虽然没攒下多少钱,日子还过得去。但在父亲眼里,他这是混人生,与他所期望的光大门楣相差太远;小弟大学毕业工作生活一样只是平平自顾。如此,父亲判定两个儿子就是庸人,庸人就少不得他来照管和指点。一面管束着儿子一面念经一样数落着他们,想来我的两个弟弟即便有点福禄,大约也被父亲给数落掉了。各自成家后,我和弟弟们虽很少言,过各自的生活,但明白彼此都是默然在心,相望平和。大弟少言,那阵子我们一起捣鼓房子,天天丁丁当当的敲打声响透着别样的安宁祥和。

一个人窝在大弟为我修整一新的居室中,就像被笼子藏了起来,很是安妥。清晨从酣睡中醒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生活是真实的。不用再为谁早起,也不担心有人来催促,尽可躺在床上细细地谛听远方和深处,想象着曙色初开万物清新的模样,感到生命原来是如此纯净美好。

窗前飘来一朵飞絮,很快又被风带走,仿佛它就是我。那看似自由的里头也隐含着不自主,像我这样的人,自主又当如何?像一只穴兽,我整日盘旋在居室里忽天忽地地想。每每意识到这处居室果然属于了我,立马对齐盛平充满了感激之情,想他离开时还有愧意,哪里知道我偏就喜欢这儿。

这处旧式六层楼地处博物馆后小山山腰处,随坡地往下三排房屋,每排二栋,一栋两个单元。我所在的这栋紧邻大河,我居东侧二楼,楼下小院场上,每到季令就有香樟泡桐桂树和几丛美人蕉生叶开花,还有多种藤花攀在篱笆和墙边,靠墙东侧是蜀葵。虽然这片儿往来的人不多,可有这些无声的缤纷,我就享受了繁华热闹,足意得很。更何况,小院临岸有丛斑竹,但凡月夜,就会疏影密风地摇曳,不用下楼去,站在卧室或客厅的窗前相看就好。院场往下是种有时令蔬菜的坡地,菜地以外是水泥砖砌就的河岸,河水已经多年没有上涨过,即便汛期,也就三五天的黄汤漾漾,很快就回落成一湾黛铅,若静若动地西流而去。河滩上随处可见裸露的卵石,乍看,像是隔夜来了神物产下的卵。在早晨或黄昏,我常去河滩转悠,带回来这样那样的石头。不是把玩,而是分门别类地利用起来。比如腌菜的压石,花盆间的配石,还有我在厨房用水泥拌石子砌了个小池子,里头放养着几尾小鱼,石头洁净还藏着年份,里头潜藏着由来已久的诸多气息,这些让我感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再冷清,而是一种澄澈。不喜欢喧嚣,而所有的喧声全甩到了小山的另一边,这是上天顾爱我,让我做完一个女人该做的功课后,回赠我一个神往已久的栖处,使得我如同回到了做姑娘的时候。

哎,多么荒谬的感觉!

我没能过好姑娘时期,怨怪不了谁,是自己浪掷了华年,可是,就算浪掷了,又有什么好后悔的,那时的稀里哗啦赶走了多少我心头的憋闷。在印刷厂有舅舅照护,工作得心应手,平日里朝夕相处的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小伙,聚到一块儿的多是性情明爽、容易相处的人。我上行政班,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伙伴们多是轮流倒班,他们住宿多是两人共一间宿舍。当初舅舅给我安排单间时,向大家解释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性质不同,属脑力劳动,需要独立空间用来思考。他话音一落,有职工就笑喳喳说厂长要照顾外甥女,谁还能有意见不成?舅舅笑笑,摆摆手这事就过去了。大家确实没谁计较这个偏袒,庸常如我,自然不会求取公正而舍己利。事实上,我的宿舍根本就是大家的娱乐区,晚上不到十一点来人不走,以致多年来我的读书习惯在那两年被荒置了。我呢,向来就不是有志青年,也不觉得被耽搁,想看的书自有看的时候,不急。我乐意和伙伴们一起吃喝玩乐,且是最投入的一个。倒是他们各怀心思,动不动思量计议前程或终身大事。在我,这两桩既思量不来也无法安排,当前的快活才要紧。春日夏夜,东风南风送来阵阵酒香,印刷厂的姑娘们爱喝酒,就是隔壁酒厂的来风调使出来的。那时酒厂有几个身形棒棒的小伙子,得空就过来找我们玩,有个长相憨厚的来得最勤,也是送酒最多的人,不知他是不是对我们中的哪个姑娘有意思了。记得大家叫他小丁。小丁有张黑红的脸庞和一对藏神的小眼睛,眼睛里忽闪着和悦的神光,似乎是若有所期。他很少说话,被问到就答一句,多数时候蕴着笑静坐在一旁。记得一个冬夜,大伙又聚到我的小屋,凑份子买了荤素相兼的菜,拿煤油炉煮了一锅,围坐起喝着他带来的酒。他带酒来自己不喝,只说要尽我们的兴。大伙随由他。吃喝着说笑着,兴头上忽然有人提议:姑娘们,在座的要是没能在印刷厂飙出一段可以震惊城关的情事来,实是对不住隔壁酒厂,更对不住这位常给我们送酒的酒郎。他听了,很是激动,少有地附和着说,可不是嘛可不是嘛。一时,大家开心地说笑起哄,我瞧向他,竟把他羞涩得直低下头去。

当时没在意,许多年过去了,再忆想起来倒有会心。可惜这样的好时光自我认识徐良后就不复再有,为了和他结盟同阵,我是不惜丢开或真心或假意的诸多情谊,当时我的感觉是喜欢他的。现在看来,恐怕还是相识时的情境给了我想象,那时的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与众不同的辉光,心闲无事的我被他早晚来我的东窗下仰望所感动,于是,虚幻他的同时也虚幻了我的爱情。而他除了长久地苦闷,并没有去掉苦闷的作为,或者说我没有能力把他从苦闷中拉出来,只知颟顸向前,以证得我臆想中的不凡。接着和齐盛平认识,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时我在围困中,不能怪他一進入我的生活就以我的救世主自显。只是骨子里我哪里是个让善服软的主儿,即便一度也曾有过心往之的情意,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末了,还得走开来。世事无常,无常才是常态,得出这等认知,慢慢地不再有接受不了的事和放不下的人。

一个人独居,在女眷眼中,我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舅妈和两个姐姐见着就劝我再嫁,弄得我見了她们就神经跳颤。我告诉她们我是真的想清静些年再说,没人听信,或者压根儿就认作那是饰掩。在她们眼里,世上就没有不想嫁人的女人,不过是要有相当的条件罢。先是舅妈给我说媒,对方是齐盛平的上司,一个没了妻子的男人,这人我见过,一介武夫的模样。说是长我八岁,看上去长我十八岁。那是个傍晚,舅妈召我去她家吃饭。去后,才知舅舅出差了。舅妈是舅舅的舅妈的侄女,打一嫁到舅舅家,除了舅舅,一家老小全听她派咐。好在她为人有分寸,也果然厉害,家内不吃亏家外也输不了。大家虽暗里烦她,到底因着她功大于过,好歹都认了。舅舅在外当兵多年,一身游侠气,好撸事,做得了的做不了的全撸上,自然会招惹不少麻烦,偏偏他为人守道义,但凡认为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理亏情亏之事必要包揽承担,吃冤枉亏怄冤枉气常有,便垂头丧气地回家来。这时,舅妈定要逼问缘由,知道了详情,舅妈立马操戈而去,三两回合就把对方收拾到位。这情形早被表弟笑说成他爸容易割让领土,他妈善于收复失地。母亲也感叹舅舅年轻时嫌舅妈男人性格,但幸亏娶了她,换个本分人家早被人端了。晚辈们听着,也就笑笑,不当回事。舅妈召我吃饭,我心里大抵明白为什么。当一杯茶水搁到我面前的桌几上,舅妈就直截了当地讲了要我来的目的。还填补说,我父亲已经不管我,她不忍心我被齐盛平这么欺负,只要同意和齐盛平的上司交往,这口恶气一定要出,叫他齐盛平没有好日子过。我支吾着回拒,舅妈立马打断我,说我就像我舅,看着是个灵醒人,实则一塌糊涂,自己过不好不说,还带累了亲朋好友。幸好,去舅舅家之前,一家印刷厂厂长电话找我,说有个活儿要谈,为了脱身我让他晚点电话再约。就在舅妈拿各种世相开导我时,厂长的电话打了进来,借机我迅疾逃离了舅舅家。在我躲了舅妈三天后,舅舅电话找我,说舅妈尽胡扯,嘱我别勉强自己,不能再受小男人的委屈,没合适的宁可一个人过。听了这话,我心头一热,直觉舅舅才是那个懂我又疼我的人。刚和舅舅通完话,舅妈的电话就来了,仍劝我和对方见一面,她不会害我。又说这年头,舅舅若是县长,还能罩罩我,可他就一军转,一跑江湖的角儿,除了惯我的小性儿,别的帮不上,说不定还害了我。人不当面,我告诉舅妈我想一个人过。舅妈那头立马挂线。

二姐二姐夫跟着来看我。端茶倒水招待他们,绕来绕去,二姐终是道出前来的事因:二姐夫的同学看上了我,托他们牵线。对方是一个中学教师,貌相人品没得说,还比我小三岁,唯一不足的是有个七岁的儿子,得做继母。真真恼得我头大,实在受不了,直接把他俩给撵了出去。

有过两次回拒,亲朋好友不再跟我提嫁人的事,总算是告歇了。

离婚后,我没有出门找事做,舅舅已不在印刷行业,我另接下两家印刷厂的部分编排活计在家干起来,费时不多,所得酬劳足够养活自己,知足了。拥有大量的空闲时光,安逸得像只家猫无所事事地吃吃睡睡,吃睡之余,书又重新拣了起来。每打开一本书,形同一只蝴蝶舞到了花朵前,心里有说不出的轻盈和自在。无所求地翻书,点染择取的全是中意钟情的,以此来理解并幻想自己和生活。竟然发现自己应当生活在远古,远到没有正理真观的诗经风行的时代,做一个我思我游的女蛮子。

日子总是在惊觉中才发现过得飞快,一晃,我独自生活了五年。五年来,平静无扰的生活使我越来越沉静,时常地思考世间种种生活,得来的也有没什么新见,倒是久远以来就存在的世相:良善贤能多遭欺压,且受了欺压往往又承忍着。当然,承忍不是畏怯,而是良知习养所致。世间善良人虽然不少,却少有勇敢的,以致恶人恣肆。在我看来,恶大抵分三种:一种是惯恶,多见戾气,这种人无论为官为民即是祸殃,区别只是祸害大小;第二种则是表面老好、暗里埋坑的恶,多因争权谋利害人,不争的人多半不遇;第三种恶是以伪善示人,作恶的人懂得何时装人几时做鬼,为了满足私心妄念,心怀杀伐,害仁于不义,害义于不敬,同时还要不知羞耻地华饰自己。中学时期那个撬女生寝室门的老师就属这类人,明明作恶却不被惩处,还一路春风了半世。他的作害不止是我亲见的那桩,早在我念初一时,就曾被他叫去给一初三女生送一搪瓷缸类如红糖水的东西。那时候只是当作比父母还贴心的好老师,双手端过搪瓷缸,生怕泼出一星半点辜负了他的心意。当我捧着搪瓷缸小心翼翼地进到寝室,见要找的女生正失神地坐在高低床边,头倚靠着床梯,一脸的生无可恋。年少无知的我只当那是病容。当我把老师的关心传递给她,她仍是不肯照我一眼,抬手无力地指了指搁牙膏饭钵的单屉桌。见她那样,我把搪瓷缸放在单屉桌上,不好再聒噪。出寝室时,忍不住嘀咕了句好娇气。想那时,女生最多不过十八岁,她受了什么委屈或伤害已无从知道,但我确信她被那头狼伤害过。想来一个女婴、一个少女、一个姑娘、一个女人能否平安成长生活得仰于命运垂顾,有父母兄弟或丈夫来庇护相伴即是有幸。若是缺失或所遇不淑,生活多半与虎狼同行,为人处事无不要小心谨慎。

所幸即便人生路再不好走,我到底还是走过来了,也不像理论中的可怕,随着时日变化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五年后,当初不随我的儿子已长成了小后生,每个月都会来家看我。当我意识到这个时,又欢喜又感伤,世上没什么事情比照料自己的孩子更让我感到踏实。他穿行在家中,像个移动的小太阳,走到哪儿哪儿亮。偶尔,他也会留宿在我这儿,光着脚丫随走随坐,随地打滚,夸妈妈的居处是神仙洞府。忽儿问我为什么不交男朋友?我笑笑,说知己难求。儿子翘起手来和我击掌,说他做我的知己。

儿子的亲近,填实了我的虚浮。那时候,正有段情感困扰着我,凡庸如我正需要有人来稳我的神。

一年前,我认识了一位出版商人。那是刚过完春节,我从家里出来往一家印刷厂去,路过一条巷道,见不少人在围观打架。站在路边上我也瞧过去,见一中年黑衣女正揪着一中年男人的衣袖不放,嘴里嚷着给钱。男人拽扯不脱,一脸恼怒地说没钱。黑衣女紧接着逼问他赌博哪来的钱。忽地,人群中跨出一红衣女,过来拉扯黑衣女的手,令对方松手。黑衣女没有松开,红衣女绷紧着脸再道了一声“松手”。见黑衣女仍没松手的意思,红衣女就一耳光甩了过去,那出手之快让人惊怔。被打的黑衣女懵怔了片刻,随即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男人,转而扑打红衣女。男人却从身后一把揪住她的发辫,用力向后一拽,黑衣女一个斜仰,被他轻易地摁倒在地。红衣女趁着那当儿挤出人群,撤离时还骂咧着。倒地的黑衣女疯了一样奋力撕挠控制她的男人,可已被欺负到家的她哪是男人的对手,分明是打不过咬一口也做不到。那时,围观的人中有人嚷不能打女人,男人像没听见一样,女人越骂他越打。就那忽儿,路的另一侧有辆缓行的小汽车停下来,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几步跨过来,挤到扭打的男女跟前,厉声道:“住手。是不是个男人?”地上的男人没抬头,却松了手,地上的黑衣女趁机踢出两脚,随后蜷曲着身子流泪,打人的男人没再理会,扭身走出人群,走了。黑衣女被人搀起,她没张眼看谁,蓬头垢面地也走了。那会儿,听人议论,打她的人是前夫,离婚时男方同意支付给她三万块钱,两年过去了分文没给,她便去赌场围堵,就发生了这事。刚才打她耳光的是男人的后妇。亲见了一场撕逼,不由的叫我想起曾有过的婚姻,竟然庆幸起齐盛平没再找我麻烦,仅有一次的约见是在我和他离婚一年后,他看上去没有我想的过得那么好,不到四十头上隐约有了白发,神情也不像从前生动,开口就责怪我心狠性硬,丈夫儿子都能不要。那时候的我没有慈怀,甚至有着隐隐的快意,不会和他扯这无聊的皮,近乎重申地告诉他儿子永远是我的儿子,我的家一直就是他的家,只要他愿意,随时回来。从此,齐盛平和我果然就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我是一路思绪地来到印刷厂,一进厂长办公室,就瞧见刚才的正义君正坐在里头,他就是出版商郝文。

郝文面善,温和,显露出与我周边人不可比的好教养,还有我喜欢带侠气的人,认定这样的人爽直有情义,而他的大鼻子小眼睛平白地使我感到信任。大概和他交往中我传递给了他好感,两个月后,郝文来看我,送我一尊小木头罗汉,还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罗汉就是他,他就是罗汉。此后,我就叫他罗汉。

罗汉与妻子离异三年,可他离异不像我和齐盛平已是水火两重天,他对前情是不究也不憎,说是因为孩子,得和仍没成家的前妻三朝四夕地会面。我不相信有过情爱的两人常见面而不相犯,就算不相犯,只不过是没有合适的时机。夹在这样的情形中,我显然是个掺和者,这种感觉添人烦恼。我对罗汉时冷时热,罗汉自是清楚我的心思,取笑我对于情感的认知还没进步到我本该具备的文明程度。我白了他一眼,回道我确实不能进步到正通行的暧昧文明里去,我就是一个黑白分明的无趣的人。除却这个,我还有一个顾虑:中年的我们身后各有一个沉潜的纵队,只要我和他不公开交往,那个纵队形同没有,可一旦公然交往,队伍里的人就会一一显现。到那时会出现怎样的冲击我不知道,无论对罗汉还是我自己,都缺乏信心。

对这层关系我尚在纠结犹豫,蔡即明出现了,随着蔡即明的出现,我对罗汉有了新认知,同时对他感到很失望,失望之余我为一度有过的徘徊犹豫感到庆幸。我实在是庸常得很,没有过多的投入即可了断清白。

蔡即明,即春燕念书时喜欢过的那位男生,他与罗汉是大学同学,后来的朋友,同在省城工作、安家落户。罗汉同蔡即明聊到我时,蔡即明确定我是他的同学,当即要罗汉陪他来县城找我,从我这儿打听春燕的消息。

突现的蔡即明不经介绍,我和春燕很难认出来,才过四十的他有着发福的体态,白面浅须无不表明他过得润泽,而事实上无论事业还是家庭他都表示出称意来。在盛宴的餐桌上他一再向春燕举杯,感念她当年给予的帮助。春燕呢,露出一脸因果相循的惊欣,笑谈之间,形同一只春归燕,欣然雀跃。

于是,一对男性好友常来看一对女性好友,无一次不是来得堂皇去得快意。而春燕每每都要相送他们,直至他们的车汇入车流。说实在的,打蔡即明第二次来县城我就冷眼旁观着,春燕自是看在眼里,劝我做人要珍惜缘分我哼哼不理。直到有一天,四人再聚,我分明感到这样的相对形同集体行窃,尤其是在罗汉和蔡即明侃得眉飞色舞时,竟似入了欢场。我感到无比的沮丧,多一眼也不想看罗汉,也不想看蔡即明和春燕眉来眼去地说笑。我避见他们,罗汉装作不明就里,追问为什么。他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做法更使我羞恼,当即中断了和他的联系方式。那时正值寒秋,窗外万物萧瑟,我的心情就像落入了季令,一点点地蛰伏下去。为了免生杂念,罗汉送我的那尊香木罗汉原本搁在卧室的物架上,也被我收捡到书房的阁楼上。

我不出门,罗汉没再随蔡即明来县城,就此,两厢都清静了。蔡即明仍来县城,来了必会给春燕带些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都有。春燕先是推辞过,次数多了,收受得顺手了,自然也会回送他一些。俩人前后交往三四个月后,春燕惶惶不安起来,得空就来找我聊蔡即明。有的情形明明我亲见亲闻过,她仍像得了话痨一述再述,有时还会加上言语背后可能有的附会。这使得我为她担忧,又苦于找不到恰当的说法阻止她。后来一想,只当她这是染上了天花,不发不好,发一次就终生不犯,不如由她去的好。

春燕看出我的淡然,有一阵子不再找我,我也懒得问。直到隆冬腊月的一个午后,我站在阳台上,看雪花银屑一样在天空中纷纭,思想着要不要去博物馆采几枝腊梅回来,忽见身着长身紫色羽绒服的春燕从后坡处蹿了下来。上楼梯看见我迎在门口,眼光跳了跳,叫了我一声,便低头进了屋。

早起,见天有雪意,我就生了盆炭火搁在近阳台的沙发边,春燕进屋便坐到那儿。一改往日的聒噪,无声无息地像棵打蔫的霜菜。我给她端来一杯热茶,她接过双手紧捧着搁在膝头上,上半身伏向炭盆,可真是烤火的样子。我与她对坐起,问她怎么了?春燕这才道她不该和蔡即明见面。听得这话,我心上立马有了石头落地的轻松,笑说一生中谁没做过后悔的事,不要多想。她两眼瞪着我,说以往她还真没做过后悔的事,独这一件不该。听了这话,倒叫我心生惭愧,拿起茶几上一只快要完工的毛袜续织起来,借掩窘情。

春燕說蔡即明最近老躲着她,让她又气又伤心。说着,眼圈红了。

我递给她纸巾,春燕擦了擦,浅浅地喝了口茶水,情绪似乎平缓了些,眼光落在我正织的袜子上,问是不是给罗汉织的?我坦言是,但没打算给他。春燕不再问,看着我织,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其实她对蔡即明压根儿没非分之想,只是希望他对她的感情是有非分之想的那种。

我怯于听这类剖白的真心话,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好友我尽管心疼春燕,可嘴里没放过她,责怪她就是太在意蔡即明,以致被他裹挟了。有事没事他跑来县城找她,不过是为了填补先前的缺欠和现在的空虚无聊,所谓旧日情谊早沦为了借口。她待他越好,他就越忘乎所以。之所以现在后悔,是因为她以为他和她之间有着山高水长的情义,而在蔡即明是形同上演一出古来就有的朝秦暮楚戏。

春燕拨弄着火盆里的炭,脸涨得通红,不吭声。这过于锋利的话,伤着了春燕也免不得自伤一阵。相对默然,抬头再看春燕,我忽然悟到:真的良家妇女不在于她是否遵循了道德规守,而在于人生的历程中,她是否坚持了心中的守望,并为此承受了诸多磨难而矢志不渝,一如人的一生如果没经过污点,就无从说干净一样。有了这样的发现,我满心敬重春燕,尽管我不推崇女人以良家妇女为规范,但我敬重这样的女子。

我问春燕是否吃过午饭?春燕说不饿。想她那会儿是感觉不到饿。我起身去厨房给她弄吃的,她随后跟了进来,套上我的围裙,让我找出以前她送给我的炉架和带耳的小铁锅,她自己动手做。当我把铁支架架在客厅的炭火上回到厨房,春燕已把小铁锅擦洗过放到了炉灶上,点上火,又从冰箱里找出几样菜蔬,问我有没有现成的汤料。我从鱼池上方的三角架上端过半罐骨头汤递给她。春燕将汤直接倒进锅内热起,跟着在水池里麻利地掐洗菜蔬,那平和就差哼上一支小曲,丝毫看不出她正艰难于一段心事。我继续听她吩咐,在炭火边又加烫了一小壶酒,她说想喝一杯。当我在小茶几上摆弄好了碗筷盅碟,春燕就将一锅菜汤端过来搁在火盆上方的支架上。面对着春燕弄出的一锅色彩明艳的菜,立时我又有了胃口,与春燕相对而坐,只觉别样的安稳。我对春燕说,如果我是男人,定要娶她为妻。春燕撇撇嘴,说她再也不高攀了。我端起酒杯敬她,说是我高攀你!

对抿一口酒,春燕笑着不语,像小时候在亲戚家做客似的浅浅地夹菜,显然是走神了。不过,很快她就醒过神来,没办法的是她又叨起了蔡即明。我不接言,由她放水一样倒掉不该留存的心绪。不知是我的不接话让她无趣了,还是自觉聊蔡即明就是聊无趣,她忽然话头一转,说外头有人在传言我和罗汉还有她和蔡即明的情事,还将我们四个人说得八不像。

听了这话,明明坐得好好的我只觉一阵趔趄,一直以为自己已是厚颜于世,不管外面再有什么关于我的议论都不会叫我心生惶怯。事实上,与我相关的传闻议论已成了我的深根之痛,我畏惧流言,畏惧所有以我的德行有亏而强加的指辱,更畏惧这样的流言传到我的家人尤其是父亲那里。对于家人我帮助不了什么,至少不应让他们因我而黯然低向。年过七旬的父亲因为大半辈子的郁结,暮年身体很不好,已经不起外扰。自我离婚后,不愿见我却老提起我恨骂我。对于这些,早年忤逆的我无不遥空听受,这是我该当,我愧对了父亲。我的惶恐落在春燕眼里,责问我为什么不和罗汉好好处下去?明明白白地带回家见老父亲?对此,我无言以对。见我不应,春燕叹了口气,说我就是闲书翻多了,又乱开心窍,心思难猜,在她看来,罗汉是挺好的一个人,莫名地被我委屈了。

一時,我几乎是要笑了,说她胳膊肘向外拐。春燕说她的胳膊肘不外拐也不内拐,是直话直说。说罢,她麻利地收拾起碗盏,一一送往厨房,我拖沓在后。收拾过了,我说她来的时候我正要去博物馆折梅花,问她想不想去?春燕说去。

下雪天,白天也形同薄暮。出门虽然冷寒一些,可入了雪天,人就被雪花吸引了,翩翩的它们形同归来的信使,与老友会面是那么的轻盈欢畅,也叫人心生欢喜。

刚拐过博物馆,就闻到了腊梅的幽香。腊梅丛在岸基边上,春燕快步走过去,嚷着要拍梅雪照。她绕着梅丛转了一圈,选了个离它不近不远的地儿问景致好不好?我说绝景。她立时大笑起来,将一辔黑发拢到胸前,又拨拉两下刘海,跟着摆开姿势,又不放心地问难看不难看做作不做作。春燕几时留起了长头发我竟然没有留意到,还有她来县城后不是妆容不出门的习惯平日也叫我忽略了。镜头前,春燕已有发福的迹象,她一边摆弄,一边叹息一忽儿人就老了,可恨的是还没活明白人生就要到头了,得赶紧才是。我边拍照边问她什么叫赶紧。她换了个姿势,说赶紧就是见想见的人,做该做的事,还补一句回头她得找罗汉谈谈。本想追问一句找罗汉谈什么,又觉没意思,便一心替她拍照。好端端的,春燕忽地朝我走过来,把我头上的羽绒帽正了正,说帽圈上的白毛条把我冻红的脸衬得很好看,可惜罗汉看不见。说罢,要倒个儿她来为我拍照。

没有风,雪精灵照旧下得欢意,让人忍不住伸手去采接。春燕笑我演情景剧。我们正相互打趣,春燕的手机铃响起,随即她呼啦啦说开来,是她儿子放寒假回家了。挂了线春燕和我道别,与刚才判若两人。她抖着身上的雪,嘱我早点儿回去,跟着热扑扑地往回赶。

春燕一走,我一个人似乎承起了天地间所有的冷寒,而四周也愈发的寂然,一时,意兴消散,折下两枝腊梅我恍惚着往回走。

出来博物馆,迎头走来了罗汉,叫我好不惊怔。罗汉穿着藏青色呢绒大衣,顶着一头的青丝白雪冲我咧嘴笑,待走到跟前,他欢声道:“啊哈!多多,我俩这是神遇呀!早先你说过要带我来博物馆的,这回该践约了,还有,往后再不许不见我。”

罗汉的说笑像一阵暖风吹过来,我问他见我干嘛。

“有话跟你讲。”

“讲什么?”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至少现在不是了。”

我扭头看他,问:“你先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罗汉看着我,叹了口气,抬手正了正我的羽绒帽,轻声道:“多多,你是个好姑娘。”

我笑了笑,说:“这种话对我已经不受用了。二十年前,我做梦都想有人说我是个好姑娘,那时做个好姑娘是我人生最大的愿望。”

“你现在没有那样的愿望,是因为你已经把它当作了行为准则,这样挺好的。”

我看着罗汉,把手中的腊梅分出一枝给他。

罗汉接过去,嗅了嗅,说:“多多,去博物馆走走吧,你把那里说得那么美妙,我可一直惦着呢。”

我和罗汉重返博物馆时,雪下得越来越大,纷纷扬扬地在天地间旋飞,形同应约前来,共赴一场盛会。

作者简介:陈旭红,湖北浠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学员。200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芳草》《长江文艺》《小说林》《当代》等,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其中《白莲浦》被《新华文摘》转载并获《小说选刊》2009年度首届茅台杯排行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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