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彭思聪

全国各地初三、高三年级近日　开始陆续开学。图为2020年3月30日，内蒙古呼和浩特市第六中学一名高三年级学生在高考倒计时69天的指示牌前经过。ICphoto　❘图

★一般情况下，集中命题的时间是3、4月份。如今4月就在眼前，有些专家还不一定能及时到岗命题。这还没算上到岗后要隔离十四天才能开展工作的时间。

今年，北京、天津、山东、海南四省首次进行新高考。“如果不能给予充分的备考时间，第二批试点省份的‘首战一旦出现任何问题，都会对原本艰难推进的新高考改革带来阻碍。”

湖北和北京的高考时间仍然未决。一位湖北高三老师表示，希望湖北“最起码能和全国统一时间考试”。

“高考延期了！”2020年3月31日上午11点40分左右，武汉高三学生杨颜（化名）的手机屏幕亮了，弹出朋友发来的这一消息。她惊讶得“不敢相信”，开始通过各种官方信息渠道，确认消息真假。

杨颜是武汉市水果湖高级中学一名高三文科生。就在前一天，在和老师、同学们讨论高考会否延期时，老师还说，武汉今年很有可能不开学，考生直接上考场。

这一天，距离2020年高考原定于6月7日的开考时间只剩下68天。教育部官网发布消息，经党中央、国务院同意，2020年高考延期一个月，考试时间为7月7日至8日。

值得注意的是，湖北省、北京市的考试时间待定。通知说明，两地可根据疫情防控情况，研究提出本地区高考时间安排的意见，经教育部同意后发布。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高考是否延期”是教育领域最受关注的话题之一。如今靴子落地，这是自1977年高考恢复以来，全国高考第一次因突发事件改期。

2020年，全国高考报名人数为1071万。消息发布之前，高三学生、家长、老师都绷紧一根弦，不敢放松复习进度。

教育部相关人士用“一波三折”来形容高考延期的决策过程。其中的决策依据何在？　高考延期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是如何判定的？　延期一个月是否足够？

就此，南方周末独家采访了教育部及地方教育厅相关人士、高考政策研究专家学者、曾参与高考命题的老师等人士，进行了专业的分析。

命题、招生准备工作均有所延迟

身处疫情暴发中心武汉的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周洪宇，过去两个月里一直在操心高考这件事。

周洪宇曾任湖北省教育厅副厅长，十余年来，他一直保留一个习惯，每年高考后，他都会去视察招生录取现场。

周洪宇对南方周末记者反复强调，高考是一场“高利害性”的“选拔性”考试。

“有的湖北考生自己或家中人感染新冠肺炎，身心都受到重创，需要有恢复期。”周洪宇说。疫情暴发后，许多学校校长、老师、学生家长通过各种渠道联系他，表达了延期高考的强烈希望。

2020年2月中下旬，周洪宇向教育部提交了防疫时期高考备考的书面建议，当中包括“延期一个月”在内。

尤其考虑到湖北疫情严重，周洪宇提出，湖北考生的应考状态调整可能比其他地区考生需要更多时间。

“倘若湖北省能在4月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要求不到2个月完成高考各项工作，对湖北省各级政府、考试招生机构、考点、学校而言是巨大的挑战，由此而来的防疫风险可能性也会加大。”周洪宇在建议中写道。

以往，重要书面建议的报送渠道本应打印出纸质版的红头文件，邮寄到教育部。这次，受疫情影响，周洪宇只能以特殊的电子报送方式来传达建议——将建议文档挨个发到相关司长的微信里。同时发给教育部办公厅转部长及分管副部长。

周洪宇称，收到这份建议的每一个相关司长都有回应，“收到，正在研究”。

此前，教育部曾四度公开回应高考会否延期这一问题，均用了“审慎研究”四个字。最近一次，是在3月13日。教育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王登峰表态，正就此问题“广泛征求相关部门、各个省市，包括考生代表和考生家长的意见”。

直到消息公布的前一天晚上10时，教育部办公楼里仍有不少窗户的灯还亮着。

“高考不仅是那几天，前前后后包括集中命题、考点安排、现场监考、答卷评阅、招生录取等一系列复杂的工作。”教育部相关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按以往的进度，现在组织专家一起集中命题，赶6月时间太紧了。”

曾参与高考命题的一位专家透露，一般情况下，集中命题的时间正是3、4月份。如今4月就在眼前，有些专家还不一定能及时到岗命题。这还没有算上到岗后要隔离十四天才能开展工作的时间。

按惯例，三四月份也是高校招生办开始忙碌的时候。一位高校招生办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以往四月就要确定招生专业和各专业预计招生人数，向各省教育厅报送计划。今年还没确定下来。

另一方面，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尽管目前青海、西藏、新疆等十省（自治区）高三年级已陆续开学，四川、广西、海南等十省（自治区）已明确高三年级开学时间。但北京、天津、山东等十个省市尚未明确规定高三开学时间。以北京为例，境外输入防疫压力就仍然十分巨大。

新高考试点省份“求援”

除了疫情，2020年高考本身有着特殊背景——继上海和浙江之后，北京、天津、山东、海南四省市今年首次进行新高考。取消文理分科考试，统考语数外三科，等级性考试采用“6选3”模式。不同高校不同专业，需要考生选考的科目也不一样。考试时间从两天延长至四天。

目前前述四省份中，除了海南，另外三省份连高三开学时间都未定。

一位长期研究新高考改革的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成员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本身考试时间的延长就会对备考工作带来更多压力，又加上要做好防疫措施，这对像山东这样的高考大省而言，无疑难上加难。

但事实上真正的压力在于，这四省市要首次完成选科组合考试和综合素质评价一系列改革，本身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现在因为疫情时间更紧张，实际备考工作难度也会加大。

“比如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选考就可能造成考生人数不变，考点考场要增加。”一位北京市教委相关人士说。

“如果不能给予充分的备考时间，第二批试点省份的‘首战一旦出现任何问题，都可能对原本艰难推进新高考改革带来阻碍。”前述专家推测，教育部在延期2020年高考时，也会考虑到平稳推进新高考改革。

新高考改革从推行之初就备受争议。按计划，新高考改革先后分三批推进。到2018年，原本计划进入新高考改革试点的省份有18个，但此后十省份暂缓推进新高考改革试点。其中，安徽省教育厅厅长李和平明确表态，因为时机不成熟，安徽暂缓高考改革。

2018年初，教育部对拟于2018年启动高考综合改革的省份开展了基础条件评估。参与评估的一位专家曾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按照新高考改革的方式走读，需要增补高中教室。很多省份因配不齐教师，或者教师比例不协调，并且担心降低当前的升学率，都选择观望状态。

据前述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成员了解，在高考是否延期的征求意见阶段，今年要参加新高考的四省市教育行政部门就有向教育部“求援”延期的。“各省都不希望新高考第一年产生什么负面影响。”

此前，还有专家曾提出2020年高考可以允许湖北或部分省份延期。周洪宇则认为，高考时间最好是“全国一盘棋”，原因在于无论哪个省先考，都有一定的公平性风险。

以试卷命题为例，就曾引发争议。回顾此前历次高考，2001年之前，全国高考还是统一一张试卷。2001年，山东考生对比北京分数线，发现同一个分两地录取情况相差悬殊，由此一纸状告教育部。此后，从2002年开始，取消全国统一命题，开始分省自主命题。

目前，湖北高考采用的是全国一卷，采用全国一卷的还有河南、河北等8个省份。

假如湖北开自主命题的先例，出题的难度很难把控，如果影响到重点升学率，学生就可能有意见。

身为考生，杨颜就很担忧湖北单独命题的话，难度会加大。确认高考延期后，她发了一条微博——“不要单独湖北卷，拜托拜托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

与2003年的情形不可简单类比

这是恢复高考以来，全国高考第一次因突发事件改期，但部分地区单独延期的情况也曾发生。

2008年5月汶川地震后，四川省成都市、绵阳市、德阳市、广元市、雅安市、阿坝州等6个受灾严重地区的40个县（市、区）延期举行高考，改在7月3日至5日进行。

但今年新冠肺炎的影响更为广泛，甚至超过2003年的SARS。

这也是继2003年高考提前至6月7日开考以来，时隔17年后，高考时间重回7月7日。

1979年-2002年，除去1983年，我国每年的高考时间都固定为7月7日-7月9日。

2001年，教育部考虑到，在我国南方的许多省份，7月洪涝灾害和台风频发，给高考的组织工作带来许多困难。有的地方在突发性暴雨或洪水来临时，为保证高考如期进行，不得不临时转移考场和考生。因此决定从2003年起将高考时间提前至6月7日－6月9日。

那一年，是对外经贸大学附属中学语文老师谷妍峰第一次带高三毕业班。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学校因疫情停课后，在校门口拉了一条黄色的警戒线。每到周五下午，她就会穿上防护衣服、戴上口罩到校门口，给警戒线以外焦急等待的家长送复习资料和试卷。由家长们带回家给学生复习，再在下一个周五送来给老师批阅。如此坚持了一个多月。

不少同样经历过SARS的高三老师回忆，当时虽然停课月余，学生们复习应考状态尚佳。而此次连上春节寒假两月有余，确实难免对考生的专业复习与应考心理状态带来负面影响，也影响到家长们的正常工作、生活和陪考辅助。

“能多一段时间回到学校，集中复习的紧张氛围，对调整应考心态还是更有利的。”北京市某高中分管高三的副校长说。

也有一些考生和老师略感失望。

“意料之中，又出乎预想。”湖北一名高三老师以此形容自己刚刚调整了班级群公告里的高考倒计时后的心理状态。他和不少同事们并不赞成高考延期，原因是，这段时间的网络教学存在互动性差等诸多问题，时间再拉长，恐怕更加降低效率。

“无论是否延期，（成绩）好的（学生）只会更好，差的也会更差。”一位多年带高三毕业班的北京高中班主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高考本身就是大浪淘沙，不延期也许淘出来的金子还会更亮。”

不过，多位教育行政部门人士均表示，延期可以有更多时间来统筹规划，能更充分协调多方资源以保障备考工作顺利进行，且今年延期高考与2003年SARS提前高考不可简单类比。

2003年SARS疫情尽管也比较严重，但到当年5月中下旬就完全遏制住了其发展势头。6月1日卫生部宣布北京市防治非典型性肺炎指挥部撤销。

另一方面，虽然也有一些地方出现SARS疫情，但17年前受影响的地区主要在广州和北京，一南一北两个地区，而且这两个地区时间上也不完全同步，中心疫区发生了转移，先广州，后北京。

“17年前，客观上除了对广东、北京应考学生有些影响外，对全国其他绝大多数地区应考学生的影响面比较有限。”周洪宇说，“这次则完全不一样，春运让疫情很快就蔓延到全国，至今仍未完全结束。同时，随着全球疫情的不断扩大和恶化，外输性疫情与内生性疫情交织在一起，北京等重点城市仍不能掉以轻心。”

中国政府将这次新冠肺炎疫情概括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在我国发生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一次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至于延期一个月是否足够，前述教育部相关人士称，教育部内部对于延期多久有过多方讨论，审慎考量。考虑到7月7日也是此前高考多年的日期，再往后延迟，可能又会遇到气温升高、自然灾害等不可控因素，对考生正常发挥，以及考试组织可能不利。此外，还考虑了后续秋季学期大学新生的开学时间。

事实上，大学秋季学期开学推迟已是必然。高考延期消息发布后，教育部高校学生司司长王辉3月31日表示，高考后填报志愿和录取时间也将较往年整体推迟一个月左右，本科录取预计在8月底结束，专科录取预计在9月中旬结束，高校秋季开学时间也相应顺延，预计本科高校9月初至中旬陆续开学，高职院校一般在10月初开学。

至于参加新高考省份的学业水平选择性考试时间，则由相关省级教育行政部门确定。

湖北和北京的高考时间仍然未决。高考延期消息公布后，4月1日上午，北京市教委公开表态，会抓紧研究，报送教育部确定时间。北师大良乡附中一名高三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在教育部新闻办公室官方微博“微言教育”下留言：“高三生心态已崩。”在她看来，延期会拉长战线，让备考更为煎熬。但她的父母比较乐观，觉得多些时间复习，有助于她提高成绩。

前述湖北高三老师也表示，希望湖北“最起码能和全国统一时间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