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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水阳

2020-03-20储劲松

满族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天井

储劲松

楚长城记

世人谓之楚长城,未必然,也未必不然。正如其关隘名昭关,人道是伍子胥当年所过之昭关,未必然,也未必不然。

往古的人和事,时间既久,地名也屡遭更改,汉家史乘尚且多有模糊和皮里阳秋处,后世聚訟不休留下公案千百宗自是难免。即如人所熟知的“大器晚成”一词,马王堆帛书写作“大器免成”,楚竹简写作“大器曼成”,晚是晚岁,免同勉,曼意为无,一字之差,意思也随之大相径庭。姑妄言之,姑妄信之,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我很喜欢“姑妄”这两个字,以为得豁达天真。

豁达是胸次,天真是本色。

昭关之上,有牛皮大鼓一面,每次来必欢喜击鼓。鼓声咚咚,锵锵,轰轰,坎坎,声闻南北各五里,山中群鸟也必然扑喇喇仓惶飞起。“坎其击鼓”,长城之上。击鼓的人如小儿无赖,心间生起千古快哉风。

此段楚长城筑在陡峭山岭之上,岭之北是湖北桃花冲,岭之南为安徽鹞落坪。岭名小岐岭,在皖鄂两省交界处,也是江淮分水岭的自然分界线。岭头海拔一千三百米,登临极顶,一脚踏两省,两眼望江淮,每回都想起李太白的狂狷之语: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太白的诗歌遥不可及,倜傥风流也遥不可及。小岐岭岭头上的望月亭,晴日可以解衣酣睡做春秋大梦,雨天可以静坐一隅发思古之幽情,夜晚的星星大如巴斗,月亮挂在亭角如一盏清油灯。诗歌风度不谈也罢,无边风月不可辜负。

岭上多白云,肥而软,如白羊,如棉朵,如香雪肌,如唐朝女子慵懒卧于岭腰。也多清风,多苍松,多溪流,多薇与蕨,多墨绿青苔,多杜鹃名品都支杜鹃,多天涯客。旅人至此,多起莼鲈之思乡关之叹。

昭关南北二门对联为今人所作,一联“两眼望江淮,一关通鄂皖”,一联“楚尾吴头一关扼险,淮南江北二省扬威”,既是写实,也颇工对,书法老到遒逸,读一次激赏一次,也老一次。

忆起昔年与诸友人自安徽过昭关,去往湖北英山,拜望活字印刷术的祖宗毕昇,其时菜花明黄盛开,诸友于花间言笑晏晏,喜乐安闲。十余年了,毕昇仍在幽林中枕云高眠,友人如星露,飘散四方无踪迹,当时情境宛如一梦。

一生够长,令人头白。

狼山记

蒙城西北郊外四十里有灵山,《水经注》谓之狼山,旧时当有野狼出没。山高不过二百尺,突兀于平原之上,远望也略显逶迤之势。山作龟形,头尾四肢绵延为六脊,有九峰,形如大鼎,山下又曾出土战国铜鼎九尊,因之又名九鼎灵山。

灵山是否有灵我不知,山巅上的九鼎灵山寺倒是颇苍古。

寺有小九华之称,初建于唐贞观之世,今日所见伽蓝当系清乾隆年间重修。布瓦歇山顶硬朗清肃,屋脊砖石雕刻龙凤瑞草之属,笔力劲健。屋瓦黎黑,其上夕烟霭霭,蒿草青苔。

寺荒古而寒凉,罕有人来。有三尼,一尼种菜,一尼烧草木灰,一尼发呆。寺中苦楝树结籽累累缀枝,叶落于秋风,其声索索。据说中殿佛像下有小井,人谓之海眼,此行无缘一见。周围草木丛簇,野径一支,远处涡水静静如冷汤。

山脚有汉墓群,有礼城遗址。

夕阳大而圆,红艳如鲜果,一毫毫沉于暮气中。四野空旷无人,杨树在摇着它们的叶子,原上草色如麦。

酒风浩荡

不见酒望,淠河之水自佛子岭水库奔腾而来,浩浩复汤汤。汤汤的是一河水,也是一河酒。

风从淠河之上走过,风里酒糟的香气实在不可抗拒。据说,汉武帝巡狩时曾经过此,父老以迎驾之名,以淠河之水所酿之酒敬君王。君王不可见,亦不可追,千万年的往事都不可追,除了酒风浩浩荡荡。

阮步兵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又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淠河之涘,阮步兵与嵇中散、山巨源一流人物饮酒高卧,塑像颇近古风。郭沫若在水库入口处题“佛子岭水库”,时间是1954年。我来过三次,痛饮三遭,入酒家不痛饮,非君子也。

其实我并不爱酒,爱文章。文章易作,酒难喝,酒好喝,文章难作。与酒和文章比起来,我宁愿坐在淠河边发呆,吹风,想我前世的情人。与大块文章和大碗酒比起来,君子是缥缈云岫。

东淠河畔山中,山道曲曲如历史,如太虚境,如孽海花,如细腰婉婉媚媚。坐久了,沿河信步,在山腰处偶遇一亭,名三醉亭。亭玲珑八角,除了群雀,再无一人。恰是薄暮,霍山雾霭莽莽,沟谷间有鸟啾啾,有鸟嘶嘶,有鸟咕咕,有鸟当当,有鸟于飞。对面人家柴烟如仙子舞蹈,青葱如少时年华。

亭侧有黑石,上有《三醉亭记》,碑文颇有古风,首句言:“淠水解带,群峰息心。”三醉者,醉山,醉水,醉人。

人间如梦,不醉其奈何?

人间如醉梦,一朝醒来其奈何?

此地酒家随处有,酒风吹人如剪径。

月明湖记

一个远古诸侯国的历史不曾写在纸上,它的名字它的古今,写在一面湖泊的粼粼波光里。这个国是钟离国,这面湖是月明湖。

阳光和暖熨贴,江淮大平原的暮秋,气象苍茫浑厚无际涯。收割机如甲壳虫在平原上纵情游走,吞吐稻谷草屑也吞吐风云。风把稻草浓翠潮湿的鲜香送入鼻孔,引导我打着响亮的喷嚏来到湖边。左近的小山坡上,一棵老柿树摇光了叶子,远远看过去,苍黑的枝桠隐去了行迹,数百只红灯笼魔术一般无所依傍地悬于半空,一如有情人的望眼灼灼。苞谷刚刚掰过了,遗留在地里的秸杆、苞衣和玉米须在秋风中呜呜嘶鸣如小兽。人在草木之间,已然泯灭的童心最易再次萌生,我低着头仔细地搜寻,终于找到几根仍显青翠的秸杆,拔起来,在膝盖上折断,取其接近根茎的部分,像多年前一样,用牙小心剥去厚而锋利的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清甜略腥的汁液慢慢聚集口腔,滑进喉咙,润泽我的肚肠,久违的味道令我恍惚。忽然想起那个耕读于皖西南乡野的贫寒而清瘦的少年,脑子里蹦出一句话:一回头已是百年身。

猛一回头,已然是几千年身。

钟离国荡然无存,悠悠天地之间,淮渎之水依旧日日夜夜汤汤不息,逐水而居的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城池,有一天被水热烈地追逐,最后沉入水中,无影无踪。时间是一把野火,燃起西周季世人的英雄血,末了也把血一滴滴舐干。水火无情啊,山川草木远比坚固的城墙更加铜墙铁壁。公元2018年10月的一天,我站在月明湖畔,听当地父老说,这个湖下面埋葬着公元前的钟离国的都城,夫复何言。

关于春秋之世的小国钟离,史册几乎无迹可寻,只有太史公在《史记·秦本纪》中语焉不详地提到,秦的先祖出自嬴姓,其后世分封子孙,以封国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终黎氏……终黎,也即是钟离。至于钟离国起止于何时,经历几代国君,其国君贤愚如何,国土和城池多大,人民多少,钟离眜、钟离春、钟离意以及钟子期、钟会、钟繇是不是其后嗣,都无从得知。应当感谢现代考古人,他们在离月明湖不远处的蚌埠双墩一号墓,发掘出一个大型墓葬,里面出土的编钟铭文,证实这里埋葬着钟离国一个名叫柏的国君,又在凤阳县临淮关镇卞庄发现了柏的小儿子康的袖珍墓葬。尘封很久很久的文物,譬如编钟、戟、五色土和土偶,裹在古老又新鲜的泥土里,可以确凿地证明钟离国的存在,却也不能再多。钟离如同许许多多消失在历史烟云深处的古国,留给人的只有神秘的想象。并且,除了考古者、嗜古者以及凤阳人,它并不被人记住和经常谈起。

泽国茫茫,有人说钟离国沦陷于楚国,实际上它最终沦陷于地壳运动,沦陷于时间以及水。事实上,我并没有亲眼见到月明湖波光潋滟的美景。秋天,淮水退归于河床,这面湖成为一个广大的沼泽。当地人说,月明湖受东南冈阜之水,北流入淮,与城河只一坝之隔,遇淮水漫溢城,河湖相连,秋冬水落,露出坝根,湖形乃可辨识。

沼泽之上,一荡芦苇苍苍,无边水草枯黄,残荷和鸡头米朱颜衰败,叶片苟延性命于污泥之中。有一刻,内心有强烈的冲动,想扛起一把锄头或者索性开来一台挖掘机,向那望不到边沿的泥水深深地挖下去。我说过,如果命运再给我一次选择职业的机会,我想当一名考古学家,背着一只帆布包,持一把洛阳铲和一把小锤子,在人烟空无处,一个人或者与三几同道勤苦地敲打和掘进,与石头、泥土、野草、罡风、狼群、忘川之水、地底阴魂和穿山甲为伍。

在凤阳人拍摄的图片上,凤阳县临淮关东南的这面湖形如半轮月华,水波浩渺蒹葭萋萋,莲芡争芳草木峥嵘,舟楫来往于水云之间,美得勾魂追魄。据说,月明湖盛产河蚌,圆且大,每当浩月在天之夜,河蚌结伴出水嬉耍,月光下,它们石灰质的硬壳闪闪发光,光亮遍布两平方公里的水面。

湖的前方是千里淮河,安静得听不见水声。我曾经从淮水之源河南桐柏山出发,沿着水流的方向走了几百里,追溯中原华夏文明的源起。曾经坐船漂流水上,感受鼓钟锵锵淮水湝湝,两岸是孕育《诗经》众多诗篇的沃壤。也曾经在淮河之湄捡拾断瓦残砖,当作珍宝背回家,供奉于案头,幻想着它们建筑过太昊伏羲氏的宫殿或者老庄、淮夷的家园,甚至它们就是传说中可以堙塞洪水、可以自己无限生长的神奇息壤。

湖的后方是明中都皇城,残存的城门和门楼仍然庄严尊贵,雕刻生动的石像生虽然墨迹斑驳,却仍旧在守卫着早已灰飞烟灭的大明王朝。明太祖朱元璋两次出家寄身其间的皇觉寺(大龙兴寺)里,南北旅人络绎不绝。我曾经一字一句细读《明史》,也曾一步一徘徊夜游中都城,漫走于史籍和古城之中,发无谓的人琴之思、古今之叹。

水至刚至柔,大象无形,城至坚至脆,外强中干。史已黄,国已灭,城已破,水仍在。

水仍在,勾我神思。

是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着一身灿白长衣,执墨竹笛,荡一叶小舟,自在飘荡于月明湖上。笛声起,湖中大小河蚌应声而出,在小舟四围排成四种队形,翕张扇壳应笛且歌且舞,其歌曰《搴舟月明湖》。當是时,明月的清辉洒满月明湖的波心,蚌壳晔晔如梦如幻,芦苇、荷叶、水草、柿树之属摇摆舞蹈如痴如醉。

一曲歌罢,一五短身材、满脸髭须、身着皮铠甲、约摸四十岁的汉子,手执一把长戟一根权杖,从湖中飘飘然升上小舟,周遭河蚌立刻一齐稽首作礼。汉子从容与我作揖道:“郎君勿惊,我本钟离国君柏,逝后做了月明湖的河伯,仍旧守卫着我的土疆。感君人物潇洒,且听君笛音甚清越,故冒昧来见,以谢良夜过访美意。”我愕然,唯唯。

迷离望见其所执之戟上刻着:“童丽公柏之用戟”。我思忖,童丽公当即是钟离公也。

柏又云:“且邀君入我水府一游。”说罢即拉我入水,湖水顿时辟开一条珠玉大道,两侧水墙屹立,万千河蚌簇拥我往高门广厦而去。

后来,后来的事模糊不清,我似乎喝了一盏茶,极香芬清冽,为人间所无。也或者美梦至此已经醒来,有始无终。

滴翠峰下寄远

露兄,九华风光大佳,后山也佳,后山青峭湾之滴翠峰尤耸秀可餐。

其峰三层叠垒,上粗下尖,人称上翠、中翠、下翠,山巅一千零八十七米,耸入九天怀中,云飘雾缈,露洗烟消,苍鹰盘桓,翠色凝然欲滴,诸神居所也不过如此。滴翠峰附近,又有翠微、翠盖二峰,也是绝色。

峰下有僧家高舍,名翠峰寺,原在天柱峰下,唐咸通年间迁址于此,风沧云幻,今日伽蓝乃清末重修,寺壁嵌有光绪二十八年刻石,碑上文字笔力雄健,颇可一玩。

寺小而精洁,境极幽秘,人极少,让人生无限欢喜心。山前石阙清苍高古,左右萧竹老松森蔚。寺前有碧绿茶园百余亩,中有老石数十尊,均粗圆巨大,憨顽可爱。阳光和暖,山风清静,你若来,可以解衣磅礴躺于石上,袒腹晒书,享人间清福。我是不敢的,肚肠里书少,油多,恐僧人棒喝。

僧舍后方也是一大片茶园,茶树都有百十年岁月了,但生于乱石草树隙中,棵矮叶瘦骨清,茶汤必好,产量也必不多。沿石径盘折而上半里余,遇一天然大石洞,空旷可供百十人坐谈。洞边有亭,巨木环抱山风盈怀,烟雨之日或月朗之夜坐于亭中,当可与天人共语,也可得佳文半斗。坐于亭中,四野秋虫鸣嘤惬人胸怀,群峰之上乱云飞渡,太平湖一叶沧波渺茫。

是日同上九华者,青阳马光水、刘向阳、许承,岳西黄亚明、韩振球、黄梓童。

一抱云

山名白云,云乡雾海苍茫之国,神祇、山鬼、草木竹石和五虫所居。山中有古寨,亦名白云,山民栖身之地,幽僻于山隈,寨中梯田复叠涧水波折,桑烟竹烟松烟炊烟蒙蒙然,人家屋舍散落如残棋。人在白云中,元神渐拢渐收归附于体,心间空洞清明,无嗔无贪无痴,无思无念无邪,无山无寨无云无雾,似也无我。想起《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帝乡不可至也,去了也不可久居,古来仙人多思凡,一似凡人梦想着升仙。白云山清高峻迈于云端,白云寨人情朴野有旧日遗风,宜渔樵耕读,宜纵酒谈王,宜持竹篮篾箩采茶采桑采蘑菇,宜退思,宜其室家,宜与三五人山阴道上咏而归。

时在2019年4月28日,三春将尽,城中艳阳暖照行人着短袖,此地穿夹克衫仍觉幽凉。

山人指某地,说是石城王朱统锜领太平军与清兵对峙处,某地是校马场、点将台、吊桥、饮马塘、擂鼓尖,某地是古庵堂,昔年晨钟暮鼓香火鼎盛。都在云雾中,缥缈不可见。

云极浓,雾极白,浓如高汤白似兔毫,在山谷间上下翻腾左右包抄前后冲突,如有百万冥界之兵无声厮杀。四野混沌无际涯,一丈之遥不识草树之数,眼前一棵枣皮树叶子软绿可喜,一只小黄狗乖巧可喜,两面方塘平静可喜。山风起了,同行者睫毛挂霜,衣袂飘飘都有古风。

似有人在谷底持油绢囊放云散雾,如宋徽宗时故事。嘟噜而出,嘟噜而出,嘟噜而出。我伸臂抱云,云在我怀,云亦伸臂抱我,我在白云深处。一抱云可以慰平生,可以当鹤骑,可以装进信封寄远。想起明人王廷圭为此地写的一首诗:“霞山高千尺,峰峦入白云。水流石弹曲,林静鸟歌鸣。山光多明秀,浩气唤诗魂。长啸舒怀襟,大地任纵横。”数十字一味写实。

纵横就免了,江湖秋水多,总叫人英雄意气消磨尽,做一个散淡人就好,抱朴见素。长啸可以发,陈思王《美女篇》说:“顾盼遗光采,长啸气若兰。”即使不能吐气若兰,也可以吓一吓山中鬼神。

几声鸡鸣穿云而来,是雄鸡,心里一振。几声鸟叫破雾而来,是寒号鸟,心里一惊。几尾鱼在门前池塘里跳跃击水,心里一动。

是夜宿于白云山腰,雨下了一夜,屋檐沥沥嗒嗒一直到天明。梦见自己的前世是一个猎人,猿臂长腿黑面多髭髯,背着弓箭在荒野间出没。

瀑记

水烟浓白,弥散沟谷山头,嘤嘤飞舞袭人,咫尺间情侣不相辨识。水吼如天车轰隆,相谈须手语,衣衫头面鞋袜尽湿。巨瀑高挂三百尺青崖之上,瀑面散开如女王的白裙裾,裙摆二百尺,壮阔开人胸臆。

水来自高山幽冥处,山魈神仙所居,半里外临观,仍须仰颈六十度。瀑水伸手可掬,然而岂敢造次,水风猎猎吹人,瀑下之人惶惶欲倾,唯抱牢青竹大树,生恐卷入激湍之中。

何况有千百水龙暴怒俯冲而下,头角峥嵘目睛狰狞,鳞须爪腹奋发,大口噀天为白练。观此,以为龙的形象并非前人所言,来自鹿、鹰、虎、蜃、鲤诸物种,其奇妙想象实是取自瀑布。想起古人所说,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再观瀑下黑潭,溟濛混沌,龙影影影绰绰。

又有百千大白马腾云驾雾,鬣鬃飞扬如徐悲鸿之画。

又有灿亮箭镞千万如飞蝗,如冷兵器时代外敌急急攻城。

又有肥美彩虹隐现于茫茫水雾之中,跨河卧波,可渡人入逍遥无忧之国。

深渊不可临,巨瀑亦不敢久观,久观则目眩神迷心惊胆裂,一点灵窍被摄,三魂二魄随水消散。

瀑边有峡谷,名猴河,林樾隐秘清幽直通白云家,水中游鱼自在不避人。谷中多玄色巨石,纷乱作禽兽变幻之形,也多古鲵,憨痴肥腻,夜晚潜出水面,爬坡上树,叫聲如婴儿哭笑。瀑下有山茶夭桃数亩,绿肥红瘦,有古龙王庙一座,老僧蔼然如祖父。

大瀑名彩虹瀑,在安徽岳西县黄尾镇黄尾村。

水聚天心

古宛南阳东缘的桐柏县,有一座明末清初的深宅大院,名为叶家大庄,原是当地叶氏家族世居之地,也是中共中央中原局、中原军区和中原行署旧址,李先念、王树声等曾经在这里战斗生活过,现为桐柏革命纪念馆。

大院背倚桐柏山,青山翠屏峥嵘若剑林,淮水所出也,望去云气蒸腾,如同列仙之陬,庄前开阔坦荡,良田桑竹池沼人家四散分布,见之起林下风致。陡然想起贾平凹先生的少壮之作《美穴地》,记得里面的苟百都既期望又惶恐地警告柳子言:“听说吉穴,夜里插一根竹竿,天明就能生出芽的。我就要生芽的穴!”这叶家大庄是凡间仙窟,别说插根竹竿,就是栽上一支钢钎也会发芽的吧。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山雨斜斜地敲着鱼鳞瓦,打着小轩窗,瓦上顿时起了一团团的雨烟,似白似青又似蓝,窗前的竹子簌簌瑟瑟飒飒。雨风吹人,湿湿的痒痒的麻麻的,有朦胧初恋的感觉,望见屋角一树开得正好的合欢花,千柯百叶荫盖半亩,万面嫣红色羽扇随风摇曳。天井的四壁和地砖上,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苔藓苍苍芃芃,屋檐上的瓦松如同霜寺里的高僧寂然趺坐。恍惚看见一个白衣书生临窗端坐在西厢房里读圣贤书,墙上的砖纹有古意,如同魏晋六朝的文章,横竖撇折平平仄仄短短长长。庄子如许之排场,场屋如此之逼仄,如果没有这一口天井,以及井中的一棵合欢一树紫薇一架古藤一尊瘦石,尤其是这一井明亮的天光,他恐怕会疯掉。

叶家大庄是一个大四合院,其中有院落十余座屋舍百余间,里面多的是高墙雕甍、匾额楹联、琼花瑶草,多的是今世的故事和前世的传说,我印象最深的却是这一口天井。想象在清秋之夜,月华在天井中扯出电影银幕一样的一角,在清风朗月里读书写文章的书生,心间当有数卷锦绣河山。只不知在其困倦落寞之时,有《聊斋》里的狐女来执箕帚烧热茶温存相慰否。

天井,天之井。天中有井,井中有天,方寸之地却如一个人的胸怀,本来很小,小到不容一毫尘芥,却又可以很大,大到可以包容万有层云铺展。

吾乡过去有很多明清和民国时期建造的民间院落,散落在大山沟谷中,据说多是先辈几百年前迁入时,请江西的高级木匠瓦匠修建的。只可惜多数已经倾颓为断壁残垣,沦为荒园,或者做了菜地,或者拆掉盖起了楼房,剩下的被当作文物修缮保护。其建筑形制是典型的徽派风格,又比徽州的建筑高大雄健许多,尤其是马头墙,既高耸又宽厚,马头墙上纱帽一样的飞檐气宇轩昂,配着上面碧蓝色的天空,如同一只只正在捕猎的巨鸢。院子里都有天井,有的一口,有的好几口乃至十几口,正屋里有,披厦里也有。

我外婆家所在的芜湾,就是一座晚清时期的大屋子,里面早先只住着王家、叶家和胡家“三棵菜”,十几口人。所谓“一棵菜”,就是一户人家。“三棵菜”如同水稻发颗分蘖,极盛时有二十多户人家,拥挤又热闹。我随母亲归宁,外婆和她在厨房里说体己话,唧唧哝哝声音堪比蚊子叫。不敢高声语,隔墙有人听。倒不是她们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家长里短的事,多有不足为外人道者,怕隔壁的人断断续续听了,惹是非生口角,何况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邻人会想,必是在说我的坏话,正大光明的话,她们为什么不在天井里说呢?

天井的确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方。吃饭的时候,劳作休息的时候,以及夏夜纳凉,大屋里的人捧着饭碗菜碗茶碗,或者拿着蒲葵扇子,一人搬一只椅子凳子,围着天井谈天说地,内容无非是儿儿女女阿猫阿狗稻谷桑麻。上世纪八十年代,山里无论是交通还是信息都十分闭塞,芜湾点的还是煤油灯,天井也就成了村庄里的新闻发布站。特别是年轻的后生们,偶尔进一次县城,回来添油加醋眉色飞舞说个一通,甚至扯白拉谎,常引得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伸着颈哈着嘴驚奇。当年我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听大人侃大山,常常流着哈拉子做起了关于美食的好梦。

外婆家的厨房门正对着一口天井。天井其实有两重含义,一是屋顶上方故意留出来的那一片天,一是那一片天下面的那一片地。那口天井本身不大,估计只有两三个平米,漏下来的天光却足以照亮下方十来个平米的井。天井下方有一口深两米的池,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从天井上的瓦沟里倾泄下来,哄哄訇訇,又顺着池子底部的涵洞欢快地流出去。小雨渐止时,又泠泠嘀嗒。现在想来,天井水声颇可一听。只惜少年时代不仅不识愁滋味,也不懂得檐雨可当古琴听。如今想找一口天井,听一听那檐雨,嚼一嚼那闾阎闲话,已经很难了。

下雨天,大人多聚在天井里捡麻壳。其时芜湾人以造纸为副业,造那种柔韧、亮薄而多孔的可以糊窗户的皮纸。田埂上的三桠,地里的桑麻,山中的青檀,坡上的构树,都是造纸的原料。这些原料的皮剥下来后,要经过沤泡、碓碾、挑捡等诸多繁杂琐碎的程序,才可以打成纸浆。这是很古老的造纸工艺了,先秦的《诗经·东门之池》就说,“东门之池”可以“沤麻、沤纻、沤菅”。最繁琐的莫过于捡麻壳,也就是手工清除掉经过碓碾之后附着在软成一团的桑麻上的树皮的渣滓。那些渣滓或黄或黑,细细碎碎成千上万,似乎永远也捡不完,我的梳着巴巴髻的外婆,眼睛都戳到麻里了。也许是那一幕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多年以后想起那口天井,就想起外婆捡麻壳的样子。

古人极聪慧,造屋多设天井,其功用主要有三,一是采光和通风,二是排水,三是风水学意义上的聚财养气。通风、采光、排水自不待言,天井很巧妙地实现了这些。古人又认为天井乃一宅之要,福禄财攸关,天井要造得“不高不陷、不长不偏、方方正正”,如此则可以家运气息绵绵财源滚滚,所谓“四水归堂,水聚天心”。我还以为,首创天井的先民是一个诗人,至少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人,他心中有自然,有光,有上天,很懂得生活的情味和趣味,也很懂得敬畏。

地上有井,曰水井,泉水所出也;天上有井,名天井,天光所入也。天井是开在屋顶上的一扇窗,一块天,一个梦,一帧画,一片草原,一丛白茅花般的想象,可以供我们的眼睛、心灵以及灵魂神游。

古人造字,仿鸟兽虫鱼之形,都有凭依。譬如井字,原是摹仿汲水的瓶子。天井如瓶,盛着日月天光。

垓下的北风荒草

淮水之阴,安徽固镇县濠城镇,上古之洨城西汉之洨国,人道是,千古英雄意气销尽处。

偌大的古战场,以及西楚霸王当年筑的四百亩城池,早已风烟俱净,化为盛产小麦、玉米和棉花的万亩良田。收获后的空旷原野上,黑而黏的肥沃土地被收割机豁出一道道浅沟,令人想到女人肚皮上的娠妊纹。天空虚白哑默,绵软的云如同一张巨大的草席率然铺开,低矮几可手触。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手里空无一物,除了瘦硬粗砺的北风。平原无限延展,荒草漫过荒城,在那里站久了,目眩神迷,恍惚以为身在汪洋大海的中心。平原比高山更易让人生发孤寂,更易瓦解一个人的心志,那些草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仿佛蚁兵,又仿佛是蚀人骨夺人魂的楚歌。这个时候,左近一面小湖的堤坝上,一群大白鹅摇摇摆摆吭吭而来,其声沉雄高迈,它们也许就是当年汉王麾下三十万威武之师的后身。

垓,八极之内的荒远之地。垓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王筑霸王城作困兽之斗处。十年前,在霸王城遗址之下,又发掘出了史前的大汶口文化城址,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考古事件。北方是辽阔无边的平原,其历史多埋藏在肥厚的淤土之下,南方多丘陵山峦,其历史多显现在山水、建筑和碑版之中。这也像南人与北人的性情和风格,北人率直厚重,粗服乱头,南人婉转内秀,鲜衣怒马。

这是公元2017年的深秋,阳光很好,垓下遗址周边散落着不多的人家,院子里晒着金黄的玉米,墙头和树杈上的吊瓜或青或红。北风很凌厉,刮在脸上像砂纸,远处杨树的叶子抖抖索索,民居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土。一群来自他乡的人猫着腰在地上捡拾碎瓦,那种印有绳纹和云纹的简瓦随处皆有,据说是汉瓦。我很想找到一块块头稍大的瓦片,回去请人做一方古瓦砚,甚至想找到一枚古楚国的鬼脸钱,或者一把铜绿斑斑的残剑,但是没有找到。遇见一位瘦小佝偻的老妪,正在挖地栽蒜,见有人走过来,拄着锄头,热情地介绍着她的家乡。她的信蚌片中原方言不太好懂,我只听清了两句:八十二岁了,这种瓦片前面矮房子那里最多。她说的那个地方,大致是项王当年的中军帐。我记得老人家的笑容,婴儿一般干净,阳光一样温暖。

霸王城的城墙仍在,如今是一道高三米左右的土坝,上面有兴种作物的痕迹。一个黑脸膛的固镇汉子,左手执两块铜片叮叮当当,右手以木击鼓,在坝下表演起淮北大鼓《战垓下》:

众三军闻歌声你悲我痛,不由得皆伤感珠泪盈盈。

想我等随大王东征西战,不料想粮道绝有死无生。

闻歌声是神人搭救我等,指明路回家转咱赶快逃生。

众三军一个个纷纷议论,虞美人闻歌声大吃了一惊。

鼓点里依稀有风云之气,说唱里隐约有肃杀之声。

两千两百一十九年前,也是一个柿子红透的秋天,这里是楚汉相争决一死战的惨烈战场,英雄一世的西楚霸王被韩信指挥的汉军围得水泄不通,十万大军没于阵中,项羽与八百骑溃围而走。垓下之战结束了秦末乱世,刘邦一统中国,开创了两汉四百余年基业。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这一战,汉王成了漢帝,项羽却因为滑铁卢式的惨败,成为千古豪杰。此事关乎英雄崇拜,无关同情。读《史记》《汉书》这一节,深以为项羽贵族气太重,又太讲道义,与本来就一无所有因而无所畏惧的无赖儿斗,一如白衣染泥,讨不到一丁点好处。

想起前几日看过的一篇文章,文中指摘《史记》的诸多破绽,其中一条说不该把项羽列入帝王本纪。意见太过偏执,太史公自然是有意为之的。况且,叱咤风云的项羽怎么不是帝王,他只是不曾自加尊号罢了。

看过电视剧《楚汉传奇》,导得好,拍得好,两位主演也演得好,项羽披白战袍跨乌骓马持虎头长枪东挑西搠的样子真英武,与我想象中的项王正好合拍。只可惜虞姬演得不如想象中的柔美,也算不上倾城倾国。闪烁着冷兵器的凛冽寒光,遍地是鲜红血迹以及僵冷尸体的战场,从来与香艳无缘。但楚汉决战的古战场上,却因虞美人的那惊鸿一舞,因她那一首凄婉多情的《和项王歌》,因那决绝的一刎,香艳如缤纷桃李。英雄末路美人香消,以及英雄美人决绝式的以死相报的爱情,自古而今就是戏台上的一台好戏,比如昆曲《千金记》和京剧《霸王别姬》,其悲凉浑厚比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才子佳人戏更能赚取看客的眼泪。何况,英雄项羽并非草包,司马迁说他“才气过人”,力能扛鼎的武才之外,《垓下歌》可佐证其文才非凡,美人虞姬也非花瓶,她的《和项王歌》被后世追认为五言诗的始祖。

十多年前去过一次和县,在乌江浦凤凰山上,进霸王祠祭拜了项羽,也瞻仰了虞姬的塑像。回来后写了一篇《英雄酹》,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凤凰山安静得能听见阳光细碎的走动声。山前的乌江水低浅柔顺,柔顺得像一面不见微澜的湖泊。秋风过处,落叶飘飞,霸王祠前衰草凄迷,即使游人摩肩接踵,仍不能掩饰这片大地刻骨的苍凉。”

兴许是天意,两次遇见项羽都是在草木萧瑟的深秋,时隔多年,荒草北风的苍凉意绪也如一线水脉绵绵延延。或许,我的心中一直长住着一个项羽。

唉呀呀,梅兰芳版《霸王别姬》,唱得神鬼哭,唱得人肝肠寸寸裂。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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