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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2020-03-20王善余

满族文学 2020年2期

王善余

1

巷子里,收废品的铃铛响了几个来回,卜安醒了,翘起头,身子像被捆在床上。咦?酒伙同刘莉将自己的体力洗劫了?卜安立即否定这一想法。他更坚信,洗劫自己体力的不是刘莉,在极度亢奋中,刘莉的脸已被置换成另一张面孔,一张嵌在油菜花丛中的面孔。一想到那个地方,卜安就闻到一缕香气。

头天从面临拆迁的印刷厂收购一台废旧机器,转手挣了三四千。这笔罕见的收成从天而降,让卜安抓着了。卜安打算请几个同样来自千里之外偏远乡村的同行吃顿饭。听说卜安要请客,刘莉说就在一勺鲜吃吧。一勺鲜饭馆位于浦东郊区一条没人能叫出名字的路口,每天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少,饭馆的生意不太景气。当天晚上,刘莉以女主人的身份端茶倒水,指挥酒桌上的人吃喝。刘莉飘逸的长发和怀里饱满的颤动,刺激着人们的酒兴。有人明明喝红了眼,还是僵着舌头,端起酒碗,梗着脖子一饮而尽。喝了几个时辰,醉话就冒出来了。卜安兄弟,你可别醉了,晚上有人给你唱戏呢。刘莉听出弦外之音,逮住那人又灌了两碗酒,顺便踢了一脚,骂道:有种你也找个唱戏的来。

刘莉的确为卜安“唱”了一出好戏。在那张粘着油渍,锈迹斑斑的铁床上,卜安躬身俯首听刘莉唱戏。

初始,刘莉像个响器,卜安这个吹手使匀了力气慢慢地吹,那响器发出的乐音是轻曼的,舒缓的,所营造的意境让卜安产生漫步祥云的错觉。这一错觉的确不错,卜安用心地把握着,咀嚼着,有细水长流的意思了。慢慢地就不行了,卜安遏制不住狼吞虎咽的冲动,他要让他的响器快速步入高音区,同刘莉肢体交错,上下联动,形成打击乐和管弦乐深邃辽阔的混响,领着剧情走向高潮。二人的形影打在灯光涂抹的墙壁上,俨然一出民间皮影。

卜安侧过身,刘莉不在床上。这个被一头长发篡改了年龄的女人,走的时候,好像贴着他的耳朵缥缈地说些什么。卜安伸出一只手臂,好像要证实一下体力,手臂砸下来的时候,卜安看到身旁躺着一根刘莉的头发,捏起绕在指尖上。卜安脑子里回放着认识刘莉的一些细节,像读着一段平淡的文字。像卜安这种以收废品为业的乡下人,来到浦东,与操着南腔北调的外地人构成一个身份大同小异,但结构相当复杂的社会,所能接触的异性,大多是混迹江湖的人。在这个高速运转的经济新区,对感情深信不疑的人,往往是手里捧着鲜花,脚下踩着陷阱。卜安当初在村小学做一名代课教师,尽管前途无望,却没打算出去打工谋生。卜安知道外面的世界太深了,弄不好可能会被淹没。好比是喜欢游泳的人,看不上溪流,总想到深不可测的大海里试试,结果可想而知。

可是,事情像风一样忽然转了向,这个代课教师改变了主意。离开学校时,卜安扭头朝教室窗口沉重地望几眼,心里说,对不住了,孩子们。卜安的不告而别,害得校长到处找,还以为他失踪了呢。

卜安闯入浦东,意图是明确的,挣点钱回家修一座像样的房子,再娶个女人。

在浦东几年了,手头上说不上宽绰,年龄倒是一天天看涨。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世界,卜安像水面上的漂浮物,他被这个世界里的无法抗拒的气息包围着;他知道和这里毫无血缘关系,不知是走错了路,还是命运将他安置在这里。在时光层层覆盖下,那个澎湃着麦浪,盛开着油菜花的乡村,漫漶在远方。走在城市的灯光里,卜安忽然有一种负罪感,这种感觉源于对家乡的疏离和背叛。父母的身体,是不是和土坯房的屋脊一样弯曲;他们脸上的愁容,是不是和田里的杂草一样丰茂……

洗漱完,差不多到吃午饭时间了,卜安打算去一勺鲜去吃饭。正要出门,房东张老师腰里别着一把蒲扇进来了。张老师不是来要房租的,张老师通知卜安,出租房系违章建筑,马上要拆了,让卜安重新找地儿。这地方处于浦东新区城乡结合部,随着外来务工人员的大量涌入,家家户户在空余的宅子上建起低矮简陋的民房,租给农民工。混在从泥土里走出来的群体里,卜安有点不太适应,尤其是吃饭这件事让卜安颇为不安。到了饭口上,收废品的乡下人聚在出租屋前,煮了一锅面条,连汤带水地倒在塑料盆里,扯开嘴吞食,和乡下的猪吃相如出一辙。卜安从不和他们混在一起吃饭,一个人躲在房里细嚼慢咽,像出席一场体面的宴会,不失一个代课教师的斯文。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

房东是个肌肉丰盛的中年妇人,她热衷于观看乡下人吃面条,看到房客们——这些走街串巷蹬着三轮车收废品的鄉下人——大口咀嚼面条的时候,像看马戏一样乐坏了。卜安的目光从房门里溜出来,看到中年妇人的表情,庆幸自己的尊严没有遭到房东的欺凌。我才不让你看笑话呢。卜安斜了那妇人一眼。

2

这是一所乡村小学,两排砖瓦房形体扭曲,满面风尘。没有围墙,师生一举一动,都一览无余。附近的村民,包括鸡鸭鹅犬,可以在操场上随意走动,春夏时节,甚至有人扛着鞭子在校园里放猪撵羊。办公室门前竖着一根木桩,上面悬挂的不是国旗,而是一块生锈的犁铧,轮到值周,卜安就抡起钟锤敲响犁铧,指挥师生上下课。卜安是高考失利,梦想夭折,经一位老师介绍,来到这所学校任代课教师。这份职业并没给卜安带来多少安慰,虽说身在学校,但学校和村庄混在一起,村民和家禽牲畜穿梭其间,这对曾一度渴望走出乡村的卜安来说,简直是一种嘲笑和捉弄。而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更让卜安难以启齿。照这样下去,不仅女人没有着落,家里几间旧房怕也只能等着寿终正寝了。

课堂上,卜安领着学生诵读《敕勒川》,在其苍茫辽阔的意境里,卜安和他的学生们,像一群游牧者,在阴山下吆喝驰骋,追赶洁白的羊群和远方的云朵。这是卜安幸福的时刻,他忘却了一个代课教师身份的卑微,忘却了被梦想抛弃的乡村。每当放晚学后,同学们散去了,卜安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看着木桩上吊着的犁铧,孤寂和悲凉包围了他。

冬日里,一次晨读课上,卜安正领着学生读书,呼呼的风声从窗户缝里挤进来,与教室里琅琅读书声抱在一起。卜安忽然看到教室后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脸,那是一张清秀单纯,未曾粉饰的少女的脸。一双眼睛温情地注视着教室里的读书人。第一次与如此热烈的异性的目光相逢,卜安心里涌起一阵热浪,忙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角。窗外响起了笑声。卜安用更标准的语调继续领着学生诵读。此刻,卜安感觉自己的声音很美,带着几分动人的磁性,这不仅是一种示范,还有表演的成分。一篇课文读完,目光再溜到窗口,那张脸已不知去向。

那以后,卜安喜欢上了晨读课,每天早晨,学生稀稀拉拉走在路上的时候,卜安早就坐在教室候着。卜安清清嗓子,不停地校正声音,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声音有任何失误,他知道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职业的忠诚,他有过与职业分手的念头;而现在,他的努力有了另外一种指向。一连几个早上,卜安都没有看到窗外那张脸再次出现。

饭桌上,父亲说,卜安啊,临时代课教师拿不了几个钱,又不是民办教师,一点转正的指望都没有。要不你就别干了,进城打工去吧。卜安抬头看看父亲,他有点琢磨不透父亲的意思。高考落榜后,听说村小学曾教过儿子的李老师介绍卜安到村小学代课,卜安有点不愿意,父亲翻眼了,说,你想种地不成?你会种地吗?你知道几时下种,几时栽苗?人家李老师一片好心,别让人说咱不识好歹。母亲和父亲的立场不同,她对卜安的父亲说,你这张嘴翻过来调过去都是理,让安儿熬几年再说,城里有现成的差事等着他啊?再说一没亲戚二没熟人,他奔谁去?

冬天不知是几时走的。站在教室里,看到窗外的池塘里冒出尖尖的芦芽,土坡上浮起一层浅绿,卜安知道春天来了。自然课上,卜安把课堂移到了田野。这是教学上的一次探索,卜安领着班里的学生走在麦地间的田埂上,教学生认识春天的植物,记住它们的名字和类属。卜安对学生们说,我们把课堂搬到大自然中,既能接触大自然家族中的成员,又能领略明媚的春光,这叫一箭双雕。

有女生问,老师,你会打鸟?

麦地里腾起一阵笑声,惹得麦苗儿兴奋地摇曳。

人家那是打比方嘛,对不,卜老师?

笑声戛然而止。卜安听到身后传来柔软的声音。卜安转过脸,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挎着竹篮站在田埂上。姑娘笑得十分节制,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从后脑勺绕过来,卧在胸前隆起的部位。

好像在哪見过你……

卜安的声音像是被吓着了,哆嗦着。面前站着陌生女子,身边围着叽叽喳喳的学生,身后是辽阔的麦田。这是春天设置的一个场景,一种让人心动的气息弥漫其间。陷入矜持的卜安显得不知所措。卜安想说点什么,身边的学生妨碍他的表达,他像撵鸡一样,把学生撵到田埂上去观察植物。学生散去了,卜安问:

你怎晓得我姓卜?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呢。姑娘捂着嘴,狡黠地笑了。

可以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吗?

俺姓田,叫田翠翠。田翠翠勾着头,把辫子挽在手里。

卜老师,你读书声音真好听。田翠翠放下篮子,两手抱膝坐在田埂上。

卜安忽然想起,那个挨着窗户听他读民歌的女子就是田翠翠,当他打算把最美的声音献给这位陌生的听众时,窗外再无那张俊俏的面孔,让他一度苦恼和惆怅。现在,在这让人想歌唱的时节,与田翠翠不期而遇,卜安预测到,在碧波荡漾的春天,将有一种意外收获等着他。

卜安说,有次你在窗外听我领着学生读诗。田翠翠说,你看到啦?卜安开玩笑说,你喜欢听我读书,就到教室里听,就当是我的学生。田翠翠噘着嘴说,去,哪有那么大的学生,还不让人笑死。

卜安仰脸看着深远的天空,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心里升腾。他的心像生了翅膀,直入天空里去。

3

刘莉正在饭馆里择菜,看到卜安进来,忙起身拖过一把椅子让卜安坐下。卜安正想和刘莉说点昨晚的事情,刘莉朝一张餐桌努努嘴,卜安看过去,一位老者正坐在那儿喝早酒。老者举起杯子,示意他来两口。卜安笑着说,老先生,不用客气,您慢慢喝。待老者走出饭馆,刘莉告诉卜安,这老者叫李妙根,是本地人,家里开着棋牌室,有好几套房子,几乎每天早上一瓶红酒,一碟羊肉,都七十多的人了,那脸让红酒和羊肉养得红扑扑的,像刚出生的娃娃。卜安告诉刘莉,昨晚事做得过了头,差点儿没爬起来,再这样下去,命早晚丢在她的手里。刘莉眼里光芒洋溢,伸出食指按卜安脑门戳了一下,自己贪心还怨人家,没那本事,就不要找女人。你看人家李妙根,隔三差五去理发店呢。你咋知道的?卜安问。张秃子说的,他常来这里喝酒,和张秃子熟悉,都是老男人,什么话不讲?

刘莉的话,让卜安感觉喉咙里像噎着一口痰。

卜安告诉刘莉,张老师通知了,让重找房子搬出去,他家的出租屋就要拆了,说什么要搞环境综合治理,所有违章建筑一律拆除。听说印刷厂也要搬走,没有印刷厂,很多人的饭碗就砸啦。刘莉说,这是迟早的事,你想想,浦东这地方才几年,发展这么快,这发展一快了,一天天也就容不下来这里打工的人了,还不都得哪来哪去。租房子不愁,要不,我问问李妙根家里有没有空房。

卜安和刘莉认识快两年了,说不上对刘莉有什么感情,和刘莉之间发生的事情,纯属男人和女人之间生理上的合作。来到浦东后,刘莉是第一个闯进卜安生活的女人,她以田翠翠的姿态走进卜安的感情领域,卜安冰封的情感春水一样泛起涟漪。

当意识到一些往事成为命运策划的一场骗局,他对代课教师这个职业的热情连同对那片土地的眷恋随之熄灭。随着进城农民异军突起,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乡村只能仰天长叹的时候,卜安决定背上行囊,离开乡村。父亲没什么文化,但父亲在他去留问题上是颇有主见的。

在一个晨曦初露的早上,他逃离了那所学校。学校和那里的学生居然没看出任何迹象。说不定晨读课上,学生还在等着老师领读课文呢;或者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学生们还等着老师领着他们走进麦田,亲近春天的植物。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他不能像植物们那样在风和日丽中蓬勃,他的生命中没有春天。这就释然了,卜安找到了离开的理由。

像一只长途迁徙的倦鸟,卜安降落在浦东一个郊区。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无法用体面的职业维护层层包裹的尊严。他买了一辆三轮车,混入收废品的队伍。从一个代课教师到一个收废品者,是一个身份上的艰难转换,仿佛是命运对他的惩处。他不会和厂家讨价还价,也不会和操着南腔北调的同行争抢生意,更不会在适当的时机顺手捎带。

每天都能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出入大街小巷,理发店、按摩房隐于小巷深处,暧昧的灯光和温柔的细语充斥其间。当同行们用粗鄙的语言描述一些细节的时候,卜安仿佛看到一种精神溃烂。他不知道,在这个物质上日益强大起来的城市,文明却在悄然坍塌。他曾靠想象缔造出无数美好形象的城市啊,居然如此道貌岸然。

年近而立的卜安,在孤独的梦境中,身体不止一次地受到某种欲望的撞击,他腾地坐起,用一支烟安抚了自己。一次散步时,从一个理发店前路过,一个红发女人朝他招手,臀部裹着皮裙子,像一面鼓。卜安停住脚,红发女人说玩吗?卜安说不玩。红发女人鼻孔里哼了一声,乡下泥腿子,还装纯。卜安像一只被冒犯的鸟,支起羽毛,伸着头,却不敢出击,他不想惹事,匆匆走了。

菜市场里,刘莉一个平常的姿势,让卜安怦然心动。这是多么眼熟的姿势啊!

那个早上,卜安蹬着三轮车在印刷厂转悠,印刷厂老板把他叫过去,说有报废的印刷品要卖给他。卜安从车上跳下来,给老板一支烟,一笔买卖就成了。转手卖给废品收购站,赚了800元。卜安打算买几个菜慰劳自己,来到菜市场熟食店,就遇到了刘莉。刘莉笑容可掬地问卜安想吃点什么。卜安左看右看不知买什么好。刘莉说,老板,酱猪蹄好吃,又香又耐嚼。卜安让刘莉把猪蹄剁一剁,刘莉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索,卜安不去看刘莉剁猪蹄,目光落在刘莉俯首弯腰的姿势上。

这是乡间女人的姿势,卜安分外熟悉。小时候,卜安常常看到,母亲和面、切菜,也是这个姿势,这个姿势在他童年的生活里,呈现母性的温暖和劳作之美。多年以后,他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类似于母亲的姿势,这曾让他一度迷恋。

刘莉把酱猪蹄装进塑料袋,递给卜安,说,老板一定是个顾家的人,回去和老婆孩子一起吃。卜安笑了,我一个人吃,老婆孩子还不认识我。刘莉自知说错了话,缩了缩脖子,说不好意思,老板,不过不用担心,好男人不愁找不到老婆。卜安说,这是你自家的店?刘莉说不是,我是替人打工的。几轮话说下来,卜安对刘莉有了好感。那天卜安喝了半瓶酒,醉眼朦胧中,好像看到一个躬身劳作的女人的侧影。

卜安又去了那家熟食店買过几次菜,一来二去和刘莉就熟了。卜安请刘莉吃过几次饭,陪刘莉看过几场电影。卜安告诉刘莉,他做过代课教师,和粉笔打过几年交道,只是工资太低,养活不了自己,就来浦东打工了。刘莉说,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文质彬彬的,说话也中听,肯定是个文化人。卜安叹息说,有文化有啥用,在农村,没有关系没有背景,识再多的字也派不上用场,还不得出来打工。刘莉说,打工又不丢人,现在谁不在替人打工。

卜安有些感动,为刘莉对自己这一尴尬身份的认同。

有天下午,卜安让刘莉过来吃饭。刘莉从熟食店带来两个熟菜,卜安拧开一瓶酒,一人倒半碗。卜安端起碗说,没有好酒招待你,来,喝吧。刘莉说,我不大会喝酒。卜安说,能喝多少喝多少。卜安猛一扯脖子,半碗酒下去了。刘莉抿了一小口,辣得直吐舌头。卜安说辣不辣?刘莉拿胳膊肘捣他一下,坏死了,一点不知道心疼人。卜安让刘莉练练,好陪他喝酒。卜安这么一说,刘莉受到触动,又喝了几口。

卜安问刘莉是怎么到浦东来的。刘莉端起碗,碗口刚挨着嘴边停下了,跟着眼泪就滴进碗里。刘莉说高中毕业后,在镇上的一家织布厂上班,没想过到外面打工。厂里一个叫夏天的男孩看上了她,夏天嘴甜,又会照顾人,刘莉就答应和他相处。没到一年,看到村里人纷纷往城里跑,夏天熬不住了,让刘莉和他到大城市去闯闯。刘莉征求父母意见,父母提醒说,大城市没咱乡下平妥,啥人都有,乱得很,一个乡下丫头混不出个好来。刘莉说,不是有人领着吗。母亲说,夏天那孩子有多大本事?

到浦东不久,刘莉怀孕了。孩子生下来没几个月,夏天因为盗窃电缆被判处一年徒刑。刘莉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待在几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几次萌生轻生的念头,孩子的啼哭制止了她。常有租住在附近的乡下男人进门,帮她冲开水,有的还买来奶粉,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嘘寒问暖。刘莉以为遇到了好人,正说些感谢话,那男人的手就挪到了刘莉的胸上。刘莉把男人的手推过去,说你找错地方了,我不是你想的那号人。

身无分文的刘莉向房东借了回家的路费。

看看,我就说那狗日的靠不住,这还没结婚,孩子就抱上了,丢不丢人?父亲红着眼说。

她又不是神仙,她能知道会走这一步?做母亲的总是向着闺女说话。

刘莉把孩子托付给母亲,只身一人又来到了浦东,经熟人介绍,在这家熟食店打工。

家里来电话说,夏天出狱后就找上门要回孩子,说那是他的种,必须还给他,不然就得出人命。刘莉说孩子给他吧,就当还了前世欠下的一笔债。后来听说,那孩子被夏家卖给了山东人,到手的钱让夏天挥霍得所剩无几。刘莉夜夜啼哭,滴滴眼泪诉说悲伤、怨愤和仇恨。多少个睡梦中,她踩着云朵翩然飞到遥远的山村,孩子冲她挥着小手,她奔过去,刚要抱起孩子,小家伙风一样消失了;也会梦到夏天提着刀冲进门,刘莉死死地抱着孩子,双膝跪地,哀求夏天不要带走孩子。夏天凶神恶煞地夺走孩子,扬长而去。刘莉披头散发,赤着脚追上去。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凛冽的夜风卷走了刘莉的哀嚎......

4

卜安领着学生回学校的时候,田翠翠已经挖了一篮子荠菜。

田翠翠说,刚开春的荠菜嫩,包饺子才好吃了。卜安说,好吃是好吃,可我家没人挖。田翠翠说,要不晚上我给你送来,我家离学校不远。你在学校等我。卜安说,不麻烦你了,老师们看到了不好。田翠翠说,怎么,老师看到了,还能吃了我?

师生们走差不多了,卜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批改作文。

报告。田翠翠倚着门边,捂着嘴笑得不行。

卜安也笑了,故意说,你又不是学生,进办公室哪用报告。

田翠翠手里提着围巾包裹的东西,解开围巾,是一个铁皮饭盒。卜安拿手试一下,热乎乎的。田翠翠说,刚出锅,赶紧趁热吃了。卜安打开饭盒,看到里面挤着一群玲珑饱满的荠菜饺子,一股清香扑上来,禁不住舌尖生津,一种吞食的冲动不可遏制。正要下手,田翠翠把他的手扒拉过去,说,这有筷子,老师哪能下手抓。当着田翠翠的面,卜安尽量表现出文雅的吃相,他要用细嚼慢咽挽留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他的心一同参与这顿在他看来与春天融为一体的女子带给他的美食。

有了田翠翠的介入,卜安发现乡村是美好的,是朴实无华的,天空辽阔纯净,云彩一尘不染,河水清澈可鉴。这种发现消解了乡村的贫穷带给他的忧愁,稀释了梦想夭折带来的疼痛。这是田翠翠,一个他未曾想到和他的生命产生交集的乡村女子,对他精神世界的重构。他从田翠翠的外表、举止和声音里,感受到一种足以让他振作的蓬勃的力量。

进了四月,桃花开得如醉如痴的时候,麦苗儿也风姿绰约了,多情的风激动得不能自持。田埂上蚕豆花儿开了,淡紫色的花瓣微微翘起,花瓣下尚未打开的花苞黑白相间,像京剧里的净角花脸。

卜安和田翠翠走在田埂上,蚕豆花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裤脚。田翠翠弯下腰,鼻子伸到一朵蚕豆花上,鼻翼猛地一收,嘴唇微启,一副陶醉的样子让卜安忍俊不禁。

香不香?卜安俯身问。

香是香,哪比得上桃花。田翠翠噘着嘴。

蚕豆花开得低调,哪有桃花那么张扬,她们是大自然的女子,姿色和气质各有不同。蚕豆花是乡村女子,性格内向,朴实安静;桃花是城里女子,浓妆艳抹,喜欢招摇。田翠翠看了卜安一眼说,就你会说,到底是教书的。卜安说,你就和蚕豆花一个样,走在田埂上,天上的鸟还以为是一朵蚕豆花呢。

田翠翠朝卜安脸上吐口气,就瞎说。

田里的画面,让卜安想起了一首歌,就问田翠翠,你看过电影《柳堡的故事》吗?那里有一首歌,歌名叫《九九艳阳天》。田翠翠说,看过,电影里那首歌可好听了。这里没人,要不,你唱给我听听。卜安说,我要唱跑调了,你可不能笑话。卜安压低声音唱了几句。田翠翠望着天边一轮温情的红日说,俺这里要是有风车就好了。

卜安回到家,母亲说饭在锅里,让他热了吃。卜安说吃过了。母亲问在哪儿吃的,卜安说在学校里吃了一饭盒荠菜餃子。母亲觉得可疑,说学校又不是饭店,哪来饺子。卜安见瞒不住了,就跟母亲说了实话。母亲说,田翠翠?村长就姓田,你问问是不是田日天的闺女。

周末,应卜安的邀请,田翠翠第一次走进卜安家三间土坯房。卜安的母亲端来一瓢花生,说,吃吧,自家种的。俺这家穷啊,让人笑话哩。话又说回来,穷瞒不得,丑遮不得,包干到户这几年,日子比往天好多啦。田翠翠说,俺姨你说远了,农村家家日子都差不多。卜安的母亲问田翠翠家里老的叫什么,田翠翠脸有点红了,她觉得父亲的名字有点说不出口。听人说,田翠翠的父亲以前不叫田日天,叫田丰收,当上村长以后,喜欢捞点村里的油水,有人打算到镇政府把他这个村长告下来。酒桌上有人跟他提起这事,田翠翠的父亲猛喝了一碗酒,抡起拳头砸着胸脯说,告我?我看谁有这个日天本事。这么一来,人们张口闭口不是田丰收,而是田日天了。

见田翠翠欲言又止,卜安对母亲说,抓紧做饭吧,你看翠翠脸都红了。母亲感觉问得有些不妥,忙改口说,你是田村长家的闺女吧?田翠翠点点头,就是。

卜安的母亲和好面,横下擀面杖擀面,田翠翠说,俺姨,让我来擀吧。田翠翠系上围裙,弯腰垂首,双手均匀用力,擀面杖在面团上来回游走,转眼间,面团成了一张锅盖大小的面皮。田翠翠把面皮折叠成长条形,右手持刀,左手按面,菜刀频频切割,手背徐徐后退。切完面,双手轻轻一提,韭菜叶宽的面条就出来了,每根面条宽度均匀,毫无差异。卜安哪里是在看田翠翠擀面,分明在欣赏魔术师一场不俗的表演。田翠翠擀面、切面的姿势,提炼出乡村无与伦比的美丽,纵使漂泊远方的城市,卜安也未曾忘却。

送走了田翠翠,有邻居上门对卜安的母亲说,娶了村长田日天家的千金小姐,你家八辈子烧了高香啦。

卜安的母亲谦虚地说,还在镜子里照着呢,俺这穷家破院的,谁知人家能不能看上。

5

张老师告诉卜安,房子月底就拆,让卜安抓紧找地方。刘莉说李妙根家有空房子,过几天就搬过去。卜安问房租贵不贵。刘莉说,李妙根和我是老熟人,他不会多要钱,老头子还指望我给他碟子里多放几块羊肉呢,这老家伙快吃成神仙啦。

搬家那天,刘莉过来帮着拿东西,还买了两只枕头。卜安说我一个人睡,要两只枕头干什么。刘莉瞪了他一眼。卜安明白刘莉意思了,有点不太情愿地说,刘莉,你跟李妙根说过咱俩是夫妻吗?刘莉说,没说过,有次他问到我家里的情况,想想夏天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说我男人死了,尸首早让狗给吃了。卜安说,那你就不能在我这里过夜,让人背后说闲话多不好。

刘莉坐在床沿上,没接卜安的话,却抽泣起来。卜安知道话说得有点重,他怎么专捡刘莉不爱听的话说呢。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刘莉。卜安抬头看到墙上一半裸的女人画像,伸手扯下来,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女人真不知耻。刘莉认为卜安话里有话,抓起包冲出门,顺手一带,门哐当一声,卜安听出了刺耳的愤怒。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莉没有来出租屋,卜安也没去找她。对外面的女人,尤其是身处于混杂环境里的女人,卜安始终抱着戒备心态,那些出入娱乐场所、不学无术、无正当职业的女性,卜安更是退避三舍。这让他常常想起家乡,那个被穷困禁锢,却弥漫着芬芳的乡村。他知道乡村不能给他什么。

但有一点,他深信不疑,乡村还有另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那是一种光芒,在异域他乡,在迷惘无助的时候,乡村的光芒指引着他,照耀着他。

而现在,他远离了那种光芒的指引和照耀。他蹬着三轮车,摇着铃铛,奔波在喧嚣和冷漠之中。他不再领着学生诵读诗文了,也不再唱着那首动人的歌谣。

在这个躁动着的地方,卜安告诫自己不碰女人,他不认为这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不容非分的欲望玷污那圣洁的精神上的守候。他失败了,是刘莉那个似曾相识的姿势打败了他,是依旧行走在梦境中的田翠翠打败了他。和刘莉来往,他知道刘莉不是田翠翠,但他试图制造和田翠翠在一起的假象。一次他喝醉了酒,在酒力唆使下,他第一次和女人有了深度接触。醒来后,刘莉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娇嗔地说,看你文质彬彬的,发起疯来像一头牛。卜安坐起身,头埋在双膝间,他吼道,不要再说了,我喝醉了,你也醉了吗?他知道,多少个夜晚,和一个乡村女子走在清冽的月光里,晚风弹奏着蛙声,星光在天幕上闪烁,正是做点什么的时候,卜安居然连田翠翠的手也没碰。